真正的冒险不会发生在
整天待在家里的人身上——
我得去外面的世界。
* 爱尔兰在英国政府的监管下于1831年建立了国立学校(小学)教育体系。国立学校为爱尔兰学童提供以实用为主的基础教育。爱尔兰民族主义者将爱尔兰语几尽绝迹归咎于国立学校,因为国立学校是教授英语课程的教学机构。
多亏乔·狄龙,我们才对西部荒野 有所了解。他有一个小小的藏书室,里面收集了一些早期的旧杂志,如《国旗》《勇气》和《半便士历险记》。每天下午放学后,我们都会在他家的后院碰头,玩印第安人打仗的游戏。他那又胖又懒的弟弟利奥和他组队,一同把守马厩的草料棚,而我们则要把马厩攻打下来;有时候,我们也会在草地上干一场硬仗。但是,无论我们战得多勇,都从未赢过任何一场围攻或对垒;每一场战斗,都在乔·狄龙庆祝胜利的战舞中结束。他的父母每天上午八点到加迪纳街去参加弥撒,狄龙夫人身上散发的无比祥和的气息在大厅里弥漫。乔就不一样了。即使面对我们这些年龄和胆量都比他小的孩子,他打起架来也绝不会手软。乔简直就是一个小印第安人——他在花园里蹦来跳去,头上还戴着一只旧茶壶套,一边用拳头敲打锡铁罐,一边大声喊道:
“呀!呀咔,呀咔,呀咔!”
在得知他要当牧师这一消息后,所有人都觉得难以置信,但事实就是如此。
一种“无法无天”的风气在孩子中间蔓延开来,在它的作用下,素质和体质的差异都不复存在了。我们被牢牢地绑在一起:有横行无忌的,有嬉笑打闹的,也有担惊受怕的。最后一种大多是心不甘情不愿的——他们担心被人说成没有男子气概的书呆子,于是硬着头皮扮成印第安人;我就是其中之一。西部荒野所推崇的冒险精神,与我的天性相去甚远,但至少,它为我打开了一扇逃离现实的大门。与之相比,我更爱读美国的侦探小说,就是那种不时会有衣冠不整、性格泼辣,却又风情万种的女人出现的侦探小说。虽然这些故事本身无伤大雅,作者的创作意图甚至还有一定的文学价值,但这些书籍在学校只能私下传阅。一天,巴特勒神父在听学生朗读指定的四页《罗马史》课文时,发现笨手笨脚的利奥·狄龙正在偷看一本《半便士历险记》。
“这一页还是这一页?这一页吗?喂,狄龙,站起来!‘天刚刚’……接着读!天怎么了?‘天刚刚亮’……你到底学没学过?你口袋里装的什么?”
狄龙交出杂志的时候,每个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但脸上却是一副委屈、无辜的样子。巴特勒神父翻着看了几页,接着皱起了眉头。
“这什么破烂玩意儿?”他说,“《阿帕奇酋长》!你放着《罗马史》不读,非要读这么一本破书?别让我在学校见到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写这种书的想必也不是什么正经人,多半就是为了赚几杯酒钱。你们这些受过教育的孩子,竟会读这种东西,真是出乎我的意料。倘若你们是……国立学校的学生,倒是还可以理解。喂,狄龙,我郑重地警告你,要好好学习,否则……”
在课堂上——我头脑还算清醒的时候——这番训斥极大地磨灭了西部荒野在我心中的光辉,利奥·狄龙那张茫然的胖脸则唤醒了我心中的某一种良知。然而,当学校的约束力渐远时,我便又开始渴望那些豪放不羁的感受了,渴望那种似乎只有杂乱的记事才能为我提供的抽离感。终于,每天傍晚的模拟战争游戏,已经变得像早晨上课一样令人厌倦,因为我想体验一场真正的冒险。但真正的冒险,我又想了想,不会发生在整天待在家里的人身上——我得去外面的世界。
暑假将近,我打定主意,至少要抽出一天时间逃离这枯燥乏味的校园生活。我与利奥·狄龙,还有一个叫马奥尼的男孩,计划到外面去疯狂一次。我们每人都攒了六便士,并约好第二天上午十点在运河的桥上碰面。马奥尼的姐姐会替他写张假条,利奥·狄龙叫他哥哥去说他生病了。我们计划沿着码头路一直走到停船的港口,然后搭船过河,再步行去鸽舍 。利奥·狄龙担心碰见巴特勒神父,或者碰见学校里的什么人,但马奥尼倒是问得很有见地:巴特勒神父到鸽舍来干什么?我们便放下心来。接着,我落实了计划的第一步,向他们每人收了六便士,也给他们看了我自己攒的六便士。当天晚上敲定了最后的方案,我们三人都感到隐隐的激动。我们握手,大笑,马奥尼说:
“明天见,伙计们!”
那晚我没怎么睡好。第二天早上,我第一个来到桥上,因为我家离得最近。我把书藏在花园尽头的炉灰坑附近的长草里(从没有人去过那里),然后沿着河岸匆匆向前。那是六月第一个星期的一个阳光和煦的早晨。我坐在桥顶上,欣赏那双我用白粉擦了一整夜的单薄的帆布鞋,看着温驯的马儿拉着一车人走上斜坡。林荫道两旁是高大的树木,树枝上生着嫩绿的小叶子,阳光透过树叶斜照在水面上。桥面的花岗岩渐渐转暖,我和着脑中的曲子,用手在上面打起了节拍。我感到快活极了。
我在那里坐了五到十分钟的样子,就看见马奥尼的灰衣服正朝这边靠近。他笑着走上小坡,爬上桥顶,在我身旁坐下。在等待的过程中,他从鼓鼓的口袋里掏出一把弹弓,还跟我介绍他对弹弓做的一些改良。我问他为什么要带弹弓,他说想拿它射鸟寻开心。马奥尼说话喜欢使用俚语,比如巴特勒神父在他口中就成了“本生灯” 。我们又等了一刻钟,却仍不见利奥·狄龙的影子。马奥尼终于坐不住了,跳下来说:
“走吧,我就知道那小胖子不敢来。”
“那他的六便士怎么办……”我说。
“充公了,”马奥尼说,“这样对我们更好——一鲍勃 ,再加一坦纳 ,得比一鲍勃好用。”
我们沿着北岸路一直走到硫酸厂,然后向右拐进了码头路。一离开公众的视野,马奥尼立刻就扮起了印第安人。他挥舞着手里那把没有放弹珠的弹弓,追逐着一群衣衫褴褛的女孩子。这时,两个衣衫褴褛的男孩子出来打抱不平,朝我们扔起了石头,马奥尼提议向他们发起冲锋。我表示反对,说那两个孩子太小了。这几个穿着破烂衣服的孩子追着我们喊道:“襁褓者 !襁褓者!”他们以为我们是新教徒,因为马奥尼肤色偏黑,帽子上还别着板球俱乐部的银质徽章。我们走到“滑铁”浴池时,准备玩一场围攻游戏,但因为凑不到三个人只得作罢。于是,我们拿利奥·狄龙出气,骂他是个孬种,还说他下午三点指定又能从瑞恩先生那里“学”到不少东西。
然后我们来到河边。喧闹的大街两旁立着高耸的石墙,我们在街上逛了好一会儿,顺便“监督”起了吊车和发动机的工作,好几次因为站着不动,还被推车推得吱扭作响的车夫骂了一顿。我们抵达码头时已是正午,因为工人们都已经在吃午餐了。我们买了两个葡萄干面包,坐在河边的金属管道上吃了起来。我们沉浸在都柏林壮观的商业景象中——远方的驳船上腾起层层烟雾,褐色的捕鱼船队停靠在林森德 附近,巨大的白色帆船正在对岸的码头卸货。马奥尼说,要是能混上这样一艘大船逃到海上去,肯定很好玩。望着那些高大的桅杆,就连我自己也觉得:在学校里学的那一星半点地理知识,似乎都在我眼皮底下渐渐变成了现实。家和学校退出了我们的视野,它们对我们的影响也变得微乎其微。
我们付完钱,搭船过了利菲河,同船的有两个劳工,还有一个拎着包的小个子犹太人。我们佯装严肃,甚至有几分正襟危坐的味道。在这短短的旅途中,我和马奥尼的目光偶遇了一次,我们两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船靠岸后,我们驻足欣赏那艘优雅的三桅帆船,观察它卸货的全过程。我们刚才在对岸码头就看见它了。旁边有人说,那艘船是从挪威来的。我走到船尾,试图解读上面的铭文,但我看不明白。于是,我决定往回走,去观察那些外国水手,看他们是否长着绿色的眼睛,只为印证我脑中那些奇怪的想法……那些水手的眼睛有蓝色的,有灰色的,甚至有黑色的。唯一一个眼睛还算得上绿的水手是个大高个,他为了逗码头上的人开心,每次放下货板的时候,都会兴高采烈地喊道:
“别怕!别怕!”
看够了这番景象,我们便悠闲地逛到了林森德。天气开始变得闷热,杂货铺的橱窗里放着发了霉的饼干,颜色都有些泛白了。我们买了一些饼干和巧克力,一边起劲地吃着,一边在肮脏的街上闲逛。这条街上住了许多打渔的人。我们没找到乳品店,就随便进了一家小卖部,每人买了一瓶覆盆子柠檬水。喝完之后,马奥尼又来了精神。他跑到巷子里捉猫,可那只猫却逃到野地里去了。我们太累了,所以一到那片野地,就躺在了一处山坡上,从那里越过山脊就可以望见多德尔河。
时间已经很晚了,我们也玩累了,无法继续执行参观鸽舍的计划。我们必须赶在四点前回家,以免我们的冒险之旅被人发现。马奥尼满是遗憾地看着他的弹弓,于是我只得提议坐火车返程,免得他又来了兴致。太阳钻进了云里,留给我们的只有疲乏的思绪和食物的残渣。
田野里除了我们俩没有别人。我们躺在山坡上,彼此无言。过了好一会儿,我看见田野尽头有个人朝我们走来。我懒洋洋地望着他,嘴里叼着一根女孩们用来算命的绿草茎。他沿着田埂缓步走来,一只手放在屁股上,另一只手拿着木棍,轻轻敲打着草皮。他衣着简陋,身上穿着一件墨绿色的旧外套,头上还戴着一顶我们称之为“尿壶”的高顶毡帽。他应该是上了年纪,因为他唇上的胡须已经发灰发白。他从我们脚下经过时,迅速抬头瞥了我们一眼,然后继续走他的路。我们的目光追随着他的身影,只见他走了大约五十步,又转过身来,开始沿原路折返。他朝我们慢慢走来,手里仍然用木棍敲打着草皮。他走得太慢了,我还以为他在草里找什么东西。
他走到我们跟前时停了下来,问了声好。我们回应了他的问候,然后他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坐在我们身旁的斜坡上。他聊起了天气,说什么今年夏天会十分炎热,还说现在的季节和他小时候相比,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的小时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他说,人这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无疑是学生时代,他愿意付出一切来换取青春。他喋喋不休地倾诉着自己的思绪,我们觉着有些无聊,便没有说话。接着,他聊到了书和学校。他问我们是否读过托马斯·穆尔 的诗,或者沃尔特·司各特 爵士和利顿 勋爵的作品。他每提到一本书,我都假装读过,所以他最后说:
“啊,看得出来你是个书虫,跟我一样。但是,”他指了指瞪大双眼盯着我们的马奥尼说,“他就不同了,这孩子指定贪玩。”
他说他收藏了沃尔特·司各特爵士和利顿勋爵的所有作品,而且百读不厌。“当然了,”他补充道,“利顿勋爵有些作品不是给男孩子读的。”马奥尼问为什么男孩不能读这些书——他这么一问倒让我有些难堪了,生怕他把我当成马奥尼那样的傻瓜。然而,那人只是笑了笑。我看见他发黄的牙齿之间露出了巨大的缝隙。接着他问我们两个谁的情人更多。马奥尼轻浮地说他有三个情人。那人又问我有几个。我说我一个也没有。他不相信,说我怎么着也得有一个。我没有接话。
“告诉我们,”马奥尼有些失礼地对那人说,“你自己有多少个情人?”
他像之前那样笑了笑,说在我们这个年纪的时候,他有很多个情人。
“每个男孩,”他说,“都有一个小情人。”
他对这件事儿的态度让我有些惊讶,我没有想到,像他这个年纪的人竟会如此开明。我觉得他对男孩和情人的论述不无道理,但我不喜欢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我不明白他为什么颤抖了一两次,好像在害怕什么,或是突然感到了一阵寒意。他接着往下说,我注意到他的口音还算纯正。然后,他跟我们聊起了女孩子,说她们的秀发是多么顺滑,手是多么柔软,可又说但凡多了解一些,就会知道所有的女孩其实并不像她们表面上那样美好。他说,没有什么比望着一个年轻女孩——欣赏着她白嫩的双手和她柔顺的秀发——更让人欢喜的了。他给我的感觉是,他在背诵一段早已熟记的台词,或是被自己说过的某些字句吸引;他的思想似乎只在同一个轨道上慢慢地回转盘旋。有时,他会提及一些尽人皆知的事实;但有时,他又会压低声音,说得很神秘,仿佛在告诉我们什么秘密,不希望别人听到。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自己的话,并用他那单调的声音将它们包裹起来,试图让自己的表达产生些许变化。我一边听他说,一边注视着脚下的斜坡。
过了很久,他的独白才接近尾声。他徐徐起身,说要离开一分钟,顶多几分钟。我没有移开视线,只是用余光瞥见他缓步朝田野的近端走去。他走之后,我们俩也没说话。又沉默了几分钟后,我突然听马奥尼喊道:
“喂!你看他在干什么!”
我既没搭腔,也没抬眼去看,于是马奥尼又喊道:
“喂……他真是个古怪的老家伙!”
“要是他问起我俩的名字,”我说,“就说你叫墨菲,我叫史密斯。”
我们没有再多说什么。我还在考虑是否该离开的时候,那人就回来了,再次坐在我们身旁。他还没坐下,马奥尼就看见刚才跑掉的那只猫,于是他一跃而起,跑到田野那边追猫去了。那人和我一起观看了这场追逐战。猫又一次逃脱了,马奥尼开始朝猫跳过的墙头扔石头。扔完石头,他就在田野的远端漫无目的地游荡。
隔了一会儿,那人又跟我说话了。他说,我的朋友是个顽皮的孩子,还问他是不是经常在学校里挨鞭子。我本打算义愤填膺地告诉他,我们可不是国立学校里那种要挨鞭子的男孩,但我保持了沉默。他又聊到了体罚这个话题。他的思想再一次被他的言语牵引,仿佛绕着一个新的中心转了一圈又一圈。他说,像那样的男孩就应该挨鞭子,狠狠地挨顿鞭子。要想让一个顽皮任性、不守规矩的野孩子学好,除了狠狠抽他一顿之外,没有别的办法。打手板、扇耳光都不起作用:他就得挨一顿结实、热乎的鞭子。他的话使我大为震惊,我不由得抬头看了他一眼。只见他那轻微抽搐的额头下方,一双墨绿色的眼睛正幽幽地窥视着我。我再一次挪开了视线。
那人又开始了他的独白。他似乎忘记了自己刚才自由、开明的言论。他说,要是他发现一个男孩和女孩搭讪,或者找了个女孩做情人的话,他准会拿鞭子一遍遍地抽他,好让他长记性,从此不再跟女孩勾搭在一起。如果一个男孩找了小情人还不承认的话,他定会狠狠抽那个男孩一顿,叫他老老实实记一辈子。他说,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鞭子更值得他去钻研了。他向我描述,他会如何鞭打这样的男孩,就好像在解开什么精心设计的谜团。他说,他爱干这件事儿,没有什么能比狠狠地抽打别人更称他的心意了。他兀自说着,诱导着我走向那片神秘之地,他的声音也从单调变得亲热,仿佛在恳求我去理解他的一片苦心。
等到他的独白再次停下,我才猛地站起身来。为了不在他面前露怯,我假装系鞋带,故意拖延了一会儿,然后向他道别,说我必须得走了。我冷静地走上斜坡,可心却跳得厉害,唯恐他会抓住我的脚脖子。我走到坡顶时,转身不去看他,朝着田野另一头大声喊道:
“墨菲!”
我的声音能听出一丝勉强装出来的勇气,连我自己都对这种微不足道的把戏感到惭愧。我不得不再喊一遍这个名字,马奥尼这才看见我,回了一声“哈喽”。他从田野那头向我跑来时,我的心怦怦直跳!他奔跑着,好像要来救我似的。我有些后悔了,因为我心里一直有些瞧不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