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脸。”亓天踢开枯死在地上的男人,坐到床边。他的目光落在元宝凌乱的衣衫上,眼中杀气掠过,地上本已枯萎的尸体中忽然钻出了许多黑色的小虫,蠕动着将尸体吃了个干净,而后又各自爬走,藏在了屋中阴暗的角落里。
亓天帮元宝重新整理好衣裳,系好腰带。他扶着她坐起来,有些僵硬地拍了拍她的背:“不怕。”
粗哑的声音落入元宝耳朵之中,本来只是微微僵硬的身体却无法自抑地颤抖起来。她僵直的目光注视着前方,眼角滚落出大颗大颗的眼泪。亓天一时有些心慌,他拿衣袖抹了又抹,却始终止不住她的眼泪。
“肉脸,别哭。”
他轻声命令道,却没有被元宝执行。元宝像是崩溃了一般,眼中的泪珠无法控制地簌簌而下,沾湿了亓天的衣袖。他像安慰孩子一样拍着她的背,用沙哑难听的嗓音耐心地哄着。
元宝止不住泪,直哭得眼睛红肿不堪,亓天甚至不敢再帮她拭泪。
“眼睛不痛吗?”他问。元宝像一个失控的玩偶,不再给他任何回应。他握紧拳头,哑声道,“会哭瞎了眼睛。”
“肉脸,别哭了。”
“我心疼,别哭了。”
但是不管他是大声发火还是委屈乞求,元宝都不再听他的话了,她不闹不叫,只是默默地淌着眼泪,不知道是谁折磨了谁。
像是忍无可忍一般,亓天覆上元宝的双唇,挑开她紧咬的牙关,舌尖轻轻往回一勾,黑色的蛊虫轻易地被他收了回去。他在她唇边轻声呢喃:“我放你走好不?我放你走,你不要哭。”
话音一落,元宝身子一软,终于闭上了眼睛晕倒在他怀里。
这一夜,元宝的呼吸比以往都要粗重,像个活人一样。亓天搂着她不知为何却睡得比往日更加安稳。
翌日清晨,亓天是被一脚踹下床榻的。他尚有些初醒的迷糊,揉了揉眼睛,打量着床上瑟缩成一团的女人,看见如此“活生生”的元宝,他有一瞬间的茫然,然后才想起他昨天给她解了蛊。
他站起身来,像往常一般要去牵元宝的手,带她去梳洗,没想到元宝却紧紧抱住自己的双臂急忙往角落躲去,她的眼中带着三分戒备三分害怕,更多的却是隐忍不发地仇视:“别靠近我,你又要给我下蛊吗?”
亓天伸出去的手微微僵住,他垂下头,蜷缩了指尖道:“头发乱了,该梳洗一下了。”
元宝乌黑的眼睛中更添了十分戒备。冷漠、厌恶,她的神色与外面的人没什么两样……
亓天压住心头的隐痛,沉了脸色命令道:“不准怕我。”
可是怎么会不怕,看着他恐怖而恶心的脸慢慢靠近,元宝强装镇定的脸上终于显出了一丝裂缝。她慌张地左右看了看想找个地方逃跑,当亓天的手捏住她的下颌时,元宝终于忍不住心中的害怕,狠狠一脚踹向亓天的心窝,瘦削的男子身影几乎立即弯下腰去。
元宝惨白着脸色道:“你说了放我走的,你说了放过我的……”
心口处被元宝踹得一阵阵抽痛,体内的蛊虫在青纹之下混乱地爬行,叫嚣着要冲出来将元宝啃噬干净。他强硬地压下喉头翻涌的腥气,轻缓地揉了揉太阳穴,平复下体内躁动的气息。
他一抬头,看见元宝在角落之中瑟瑟发抖,头蹭在墙上,发丝狼狈地散落了一脸。他目光微微一软,伸手道:“去梳洗。”他喜欢帮她擦脸,软软的肉被指腹按压下去,一放开就圆滚滚地弹了回去,充满了生命的活力。
元宝不动,亓天眯了眯眼,终是垂下了眼眸:“梳洗后……就放你走。”
元宝不信任地打量着他。两人对视了半晌,元宝无奈地抹了一把脸,深呼吸道:“君子一言……”
亓天不爱照镜子,这梳妆镜是为了元宝特地买的,他细细地为她梳了头,洗了脸,动作轻柔地帮她擦着手。元宝有些别扭地往后缩,他这些动作让她感觉自己像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不动。”他强硬地拉住她退缩的手掌,手上的动作越发温柔,如同在对待珍宝。元宝脑海中突然出现一副亓天平日里抱着金元宝一脸痴迷地擦拭着的模样,她只觉自己脊背微微一寒,忍不住又往后缩了缩。
亓天不满地睨了她一眼:“不动!”这一眼看得元宝一呆,霎时忘记了动作。元宝这才发现,原来这个长相丑陋的男子竟然长了一双极漂亮的眼睛。他脸上的青纹在那双澄澈的眼睛的对比下一时竟显得模糊起来。
察觉到她的视线在自己身上停留了许久,亓天抬起头来,不经意地问道:“看什么?”
元宝的心跳蓦地一乱,她瞥开视线,嘟了嘟嘴道:“那个……我又不是小孩,我知道怎么梳洗。”
亓天没在意她的话,仍旧仔细地擦拭着她的指尖:“你叫什么?”
元宝一怔,这才想起他们两个似乎连对方的名字都还不知道,她迟疑地道:“元宝。”
亓天手上的动作一顿,沉默了一会儿道:“元宝很好。”也不知是在说她这个人好还是金光闪闪的“元宝”好。
元宝安静地转开眼神,看着菱花镜中的自己,脸色红润、脸净如玉,这个男人好像真的没让她吃什么苦,一直努力地在照顾她。元宝想,或许这个“鬼巫”并没有传说中那么可怕,或许他只是寂寞得想要个人陪陪,又或者他只是想用另一个人的存在来证明他还活着。
“你……叫什么名字?”问出这句话的同时她就后悔了,不管这个男人叫什么名字,她以后都必定是不会与他有什么交集的,现在问,不过是多此一举。
“亓天。”
她下意识地想叫一叫这个名字,最终却理智地咬住了唇。
他们之间不应该了解那么多。
“我可以离开了吗?”元宝小心翼翼地问道。
亓天沉默地点了点头。元宝心中悬着的石头稍稍放了放,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眼光亮亮地盯着亓天:“那……之前,谢谢你救了我。”元宝小心地走过亓天的身边,走到门外,见亓天仍旧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儿,她心头微微不忍,憋了许久才说道:“其实,没事的话可以多去镇子上走走,你比传闻中好很多。”
元宝转身,还未踏出院子一步,忽然又觉得后颈一寒,熟悉的感觉再次传入脑海之中,昏迷前,元宝只想愤怒地指着亓天骂娘。
屋内的男子“啪”的一巴掌狠狠地拍了拍自己的右手,冷冷地道:“小人。”
果然,他始终做不成君子,只能做个毁诺的小人罢了。
再次给元宝下蛊之后,亓天发现自己很难像之前那样开心起来了。给她梳洗之时,他渴望看见她微微羞红的脸和不敢直视他的眼神,喂她吃饭之后想听到她关于食物好坏的评价,他想在初醒或者临睡之前听见一声软软的祝福……
当他开始要求得越来越多时,便越来越难以满足。
可是,一个木偶能给他的仅仅只是陪伴。而他更不敢让元宝清醒过来,害怕在越来越喜欢的元宝眼里看到冷漠且嫌恶的神色,那只会让他也跟着嫌弃起自己来。
一日午后,他牵着元宝的手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看见阳光铺在她的脸上,亓天左右偏头打量了许久,道:“肉脸宝,笑一笑。”
这个命令元宝执行了许多次,她十分娴熟地弯起了唇。亓天却皱了眉:“不是这样。”元宝唇边的弧度消去,亓天用指尖压了压她的眼角,“这里笑。”
元宝又僵硬地勾起了唇。
“不是这样。”
他一遍一遍地纠正她,想让她笑出自己想要的感觉,但徒劳一番,只是越来越失望。
亓天有些心急地贴上元宝的唇,想将蛊虫吸出来。可想到之前元宝清醒后的眼神,他紧紧贴了半晌,终是什么也没做,沉默着离开了元宝的唇。他能感受到元宝身体的颤抖,能感受到她的排斥和拒绝,他清楚地明白自己有多么不受待见。他摸着她的头发,像安抚孩子一样:“别怕,我只是……”
只是想靠近她,想感受一番人情中的温暖,仅此而已。
不知面对了这样的元宝多少个日夜,亓天还是决定放元宝走。那晚入睡前,他搂着元宝的脑袋埋在她的颈窝轻声道:“你笑一笑吧。”他闭上眼,用指腹抚摸她的唇角,感受弯起的弧度,想象她的眼中也满是盈盈的笑意。
亓天也不由自主地勾起了唇。但睁开眼后看见她的眼睛依旧是一片暗淡无光。
他埋头在元宝肩头蹭了蹭:“我真的这么惹你讨厌吗……”
三更时分,元宝睁开了眼睛,一扫眼中往日的暗淡,她眼中映着窗外的月光,给人清亮的感觉。她斜眼看了睡得正酣的亓天许久,才敢小心翼翼地往床边挪去,离开了他的怀抱,夜晚的寒冷有些沁人,元宝光着脚踩在地上时打了个寒战。她不敢穿鞋,生怕发出一点动静惊醒了亓天。
走到门口,轻轻拉开屋门,夜风倏地灌入,吹得元宝一个激灵,她慌张地回头打量亓天,后者只是安安静静地睡着。
可是这一回眸,元宝却发现自己竟有点迈不开脚步了。
那个男子像个孩子一样,孤独地蜷缩在床上,月光洒了他一身,明晃晃又冷冰冰地染了一室清冷。他脸上的纹路在晚上平静许多,不再那么狰狞吓人,他本来应当是个英俊的男子,元宝忽然想起上次她无意之中触到的那双澄澈的眼睛……
他……其实只是害怕孤独吧,就像她一个人被关在阁楼上绣花一样,稍稍接触到外面的一点新鲜气息便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一如她遇见阁楼下的沈公子。
他和她不同的处境,却同样的孤独。
若他们不是用这样的方式相处,或许她是会接受他,甚至会喜欢他的吧。毕竟他对她比谁对她都好,但她不能像一个傀儡一样生活。元宝很清楚容貌这种东西不会持久,她怕他不是因为他的相貌,而是自己的生死尽在他一念之间。
元宝扶住门的手紧握成拳,她咬了咬牙,仍是奔逃了出去。
忘记关上的木门在夜风之中“吱呀吱呀”地响个不停,亓天的脸往枕头里埋了埋,沉默了许久。他伸手摸到了摆放在床下的布鞋,眼睛睁开,他眉头微皱:“肉脸宝……你忘记穿鞋了。”声音在空荡的屋中飘散,女子温暖的气息早已不在。
半夜的迷雾森林阴冷而骇人,元宝一路疾奔,也不管前面踏上的那块地会不会是沼泽。她听之前那个人说过了,爹花了许多钱来寻她,兴许在爹的心中还是有她这个庶女的,她不想报复姐姐了,也不想爱恋沈公子了,她可以回去,认个错,然后听家里的安排把自己嫁出去,然后……
然后呢?
元宝顿住脚步,然后嫁给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人,在一个新的阁楼中绣着花,带着孩子度过下半辈子?这和被人控制着行动的木偶又有什么差别?
她愣了一下,忽然,不远处划过一道火光,在夜晚的迷雾之中显得十分耀眼。元宝的第一个反应是亓天追过来了,她忙找了个草丛藏好身影,但是然后又想到,被找到了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
正想着,远处的火光越来越近,元宝这才看清原来是两个高大的汉子,他们的面容有些熟悉,元宝一阵琢磨恍然想起,这不是李府的两个打手吗!是爹派他们来救她的?元宝欣喜地想要出声呼唤,忽然听到其中一个汉子说道:“咱们找到二小姐,当真要杀掉吗?”
元宝浑身一寒,身体立刻僵住了。
“老爷的话你敢不听?”
“唉,坏就坏在这事出在大小姐成婚之前,二小姐失踪了那么久,怕是早就不干净了……咱们府可不能有这么个污点。”
“你担心这个做什么,你该想想,碰见那鬼巫咱俩该怎么办!”
两人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元宝听到这些话,脑子里嗡鸣一片,随即腿一软摔倒在地。
听见响声,两个打手登时神色一振:“谁!”火光往元宝身边越走越近,元宝却失神地望着天上的明月,心底泛起的全是绝望。
两个打手分开草丛,看见坐在里面的元宝,两人皆是一惊:“二……二小姐?”
元宝的目光缓缓落在他们手中拎着的大刀之上,一个人戒备地向四周望了望:“那鬼巫不在,正好动手!”
元宝点了点头,对的,正好动手,她又在这片沼泽地里陷入了绝境,这次也怨不得别人。此时,她忽然想起了那双清澈眼睛的主人,明天那个人醒来之后看见她不见了会不会难过呢?之后发现她难看地死在沼泽地里,心里又会是怎样的感觉呢?他会不会在一瞬间的解气之后也感到一丝丝更痛苦的寂寞呢……
但这些,她应该都不会知道了。
刀刃映着月光飞快地砍下,元宝闭上眼睛,静待死亡的到来。
“叮”的一声脆响。元宝茫然地睁眼那一瞬,正好看见厚背大砍刀被震断成两截,握刀的大汉像脱线的风筝一样轻飘飘地飞了出去。
宽大的黑袍像是一堵墙挡在她面前,隔绝了杀气和月光,带给她夜晚应有的黑暗,也是最好的保护。
两个大汉像看到鬼一般,凄厉地哀号着,连滚带爬地跑了。
元宝抬头仰望着男子挺得笔直的脊背。他轻轻地转过头来,气息有点急促,脸上青纹中的蛊虫来回蠕动得厉害,令他看起来真的宛如地狱来的恶鬼。
元宝垂下眼,心想他一定又要给自己下蛊了吧。
一双绣花鞋被扔到她的怀里。亓天冷冷地道:“不穿鞋到处跑,该打。”语气就像在教训一个小孩。
元宝抱着鞋子愣了许久,抬头看他一脸正经的神色,沉默了许久,她忽然莫名地笑出声来。亓天眨了眨眼,冲天的火气顿时被这个笑声带走一大半,而元宝还没笑多久,竟又呜咽着哭了起来。
他浑身一僵,有些手足无措。
“莫哭。”他蹲下身子,本想去摸她的头,却又害怕她厌恶的眼神,一时僵在原地,道,“我不给你下蛊了,我放你走。”
元宝哭得越发厉害,一边抽噎一边控诉:“你上次……也这样说。”
“这次是真的。”
元宝哭个不停。
“真的,是真的。”他狠狠地打了自己的右手一下,一脸严肃地道,“真的。”
元宝依旧哭个不停。亓天是真的慌了,他蹲也不是站也不是,连手脚也不知该放在哪儿:“肉脸宝,你莫哭,我什么都答应你。”
“你可以……”元宝说了一半,被呛住,咳了好久也没有下文。亓天连忙在旁边点头:“什么都可以。”
元宝缓过神来,小声道:“你可以不给我下蛊,也不赶我走吗?”
“嗯,可以。”反应过来她话里的意思,亓天一呆,“什么?”
“我已经没地方可去了,如果,我不做你养蛊的标本,你是不是也可以像之前那样收留我?”
亓天喉头干涩:“你……一直以为我拿你当标本?”
元宝双眼湿润:“不是吗?”
亓天沉默了许久,难抑唇边的笑,点头道:“好,以后我不给你下蛊,不拿你当标本……还像以前一样收留你。”
元宝双眼更湿润了:“原来你是大好人。”
“嗯,我会对你很好,穿上鞋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