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顿范永恒休息后,我来到食堂,老周正端着馒头和中队外聘的厨师严阿姨吃饭聊天。由于内分泌紊乱,老周对食物有种变态的执着,一顿也不能落下。
厨师严阿姨原来在旧港区开小饭馆,后来征地拆迁,严阿姨的小店也被征收了,获得了一笔不菲的赔偿金。恰巧当时刑警一中队的第二任中队长是严阿姨的远房亲戚,就把她介绍到中队做了十多年的饭——以老周的话来说,严阿姨是刑警队的“后勤技术辅警”。
我低头干饭,却没什么食欲。当年基层刑警中队办公经费少得可怜,大笔开销都在水电煤、汽油钱和特情经费上,只能挤出零头来当伙食费,食堂每天主菜只有土豆、白菜和豆腐,伙食标准比看守所的在押人员都低。
严阿姨看着我,心疼地说:“单位里吃不饱,又加班熬夜,没几年身体就垮了。虚胖,过劳肥,也许还谢顶。”
“您连过劳肥这种词都知道?”我叼着半个馒头,眼珠子瞪得滚圆:“我说咱单位的老民警咋都一个个胖成球,还没头发,原来是工伤呀!不行,我得找机会调走……”
话没说完,窗外传来老周声嘶力竭地怒吼:“卫生员!快过来!”
我一愣,旋即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到政工办公室。当我赶到时,指导员正趴在地上捂着心口抽搐,状态比之前更差了。
老周将范永恒翻过来,怒吼道:“愣着干啥!快找药!”我如梦初醒,手忙脚乱从放在床头的挎包中找出药品,撬开指导员的嘴把药灌下去,开始做心肺复苏。作为刑警队的厨师,严阿姨也算是在大风大浪里历练过,不慌不忙打了120急救电话。
深夜的青城市第一人民医院急诊科的候诊大厅熙熙攘攘、人头攒动,铁皮椅子上坐满了被送进急诊患者的家属。
老周坐在候诊室角落地板上,也不着急了,盘着腿发微信。我又急又愧,不停盯着抢救室看——毕竟指导员发病的诱因很可能是下午去金墅小区处警时开车过猛导致的。
“你那脖子拢共也没多长,甭伸了,齁累的,留神抻伤。”老周盯着手机,头也不抬:“老范命大,绝对没事。咱基层刑警都这样,常年加班熬夜,身体早就垮了,能活过五十岁都算祖坟冒青烟。”
我强迫自己静下心,坐在老周身旁:“那你和指导员都算祖坟青烟呗?不对,你是祖坟喷火,螺旋升天。”
“你个小兔崽子说什么呢!我今年刚三十八!”老周满脸油汗,从挎包里找出包纸巾擦脸,完事撩起大背心,展示已经耷拉到腰带上的肚子:“咱中队里年龄超四十岁的民警身上都有病。看到这些针眼儿了吗?我有严重的内分泌紊乱,只要不按时用餐,就会晕过去老范患有严重的糖尿病和心脑血管疾病,而副中队长老鱼,他虽然体格很好,没啥内科病但脑子里卡着一枚子弹碎片,没法取出来,导致轻微癫痫。”
副队老鱼就姓鱼,全名很奇特:鱼剑,因此也落了个外号“剑鱼”。不过常年看玄幻小说的我思维跳跃到“专诸刺王僚的上古神兵鱼肠剑”上。
言归正传,老鱼是满族,老家却在江西九江,军官转业后便留在北方的青城工作。老鱼是个体型魁梧相貌凶恶的中年男人,常年剃个光头,脑袋上还有三道可怖的刀疤——相比于街坊老大爷形象的老周和人民教师气质的指导员,副队老鱼反倒像是个为害一方的黑社会头目。
2006年夏天,郊区的程家村征地拆迁,村民认为村支书贪污了征地补偿款。如果是普通村民遇到这种事,最多也就拉个横幅再去上访,但这个村民当过矿工,还当过猎户,家里不但有土炸药,还有把从前清传来的火药猎枪。
心怀利器,杀心自起。这哥们儿觉得村里贪了他六十多万,越想越气,便端着火药猎枪,身上缠满土炸药,跑到征收指挥部兼村委会把村支书和女会计劫持为人质,扬言不给他退钱就炸平村委会。
时任村治保主任老孙仗着当过兵,腿脚利索,侥幸逃出来,却已被吓尿了裤子,哆嗦着打了110——这是标准的“一级警情”,辖区刑警一中队、金河镇派出所和特警队紧急联动,赶到案发现场。
案发当天,正是老周、老鱼和还是副中队长的范永恒值班,迅速组织成立谈判组,冒着被炸死的风险走进村委会给绑匪做思想工作。经过长达两个小时的耐心规劝,嫌疑人决定投降,可就在老鱼去接枪的时候,这把见证了中国波澜壮阔近代史的文物突然走火,直接炸膛,无数钢珠和铁砂无死角覆盖了整间屋子……
老周虽然体型肥胖,但在当刑警前,他曾是青城市特警队的第一批特战队员,还去过中美洲参加维和任务,身手矫健,反应迅速,在爆炸瞬间左手拽着村支书,右手拽着女会计逃到屋外。
嫌疑人就没那么幸运了,他吸收了火枪炸膛的大部分威力,钢珠和铅弹混着脑浆子崩到坚硬的红砖墙上,一发大号铅弹正巧发生跳弹,从老鱼的侧后脑打了进去,这个如铁塔般的男人一声不吭,瞬间倒在地上。
众人把老鱼送到医院后,承平日久的我国医生没见过子弹贯脑这种伤,吓得当场开了病危通知书。不过老鱼命硬,只昏迷了三天便醒了,但那颗铅弹嵌在脑干上,角度刁钻,取不出来。
不过还有个有意思的事:站在不远处的范永恒也挂了不怎么光荣的彩——他的两瓣屁股被一颗钢珠打出四个眼儿,导致如今每次洗澡老周都要指着他屁股上的四个圆形疤痕取笑一番。
听完故事,我瞪着牛眼,想不到看似安宁祥和的基层“小案队”竟然也能遇到如此危险的状况。
“后来,老鱼在医院待了两个多月,就重返警队工作了。不过后来他就开始谢顶,做开颅手术那三道刀疤很明显,落了个‘三刀剑鱼’的外号。”
老周热得厉害,干脆把半袖背心卷到胸口,把油腻肥硕的大肚子漏在外边,像是戴了个奶罩,连说带比画:“此案惊动了市纪委,还查出来村支书贪污征地补偿款,不过不是六十万,而是六千万,青城市局成立了专案组,挖出个盘踞在村里的村霸团伙。”
“六千……万?”
普通工人家庭出身的我一时间对如此巨款没什么概念,开始掰着手指头数六千万后面跟几个零。
这时有个女医生从急救室出来,冲着大厅喊道:“范永恒的家属呢?过来一下!”
老周赶忙把“奶罩”恢复原样,跑到急救室门口。这位年轻的女医生名叫白欣扬,她认识老周,说道:“范指导员目前情况稳定,已经救过来了,你们前期的急救方法很专业,为抢救患者赢得了时间。”
老周得意扬扬地表示他亲爱的徒弟在当刑警前是海军特种部队的医务士官。
白欣扬摘下口罩,语气不满:“我知道你们是‘为人民服务’,可为人民服务的前提是有个好身体。范指导的身体状况已经不适合在刑警队待了,他不是你战友嘛?怎么这么不关心他呢?”
老周露出憨笑:“嘿嘿,您批评得对,我这就回去整改!”
白欣扬翻着白眼儿,表示不信。
老周立刻没了正形儿,大大咧咧地向徒弟解释:“犯罪嫌疑人刑拘之前需要体检,只有体检合格看守所才会收押,正巧市医院就是公安局的指定体检单位,就认识了白医生……对了,您多大来着?”
白医生跟在老周身后,没反应过来这是要拉郎配,随口回道:“二十八岁,怎么了?”
“我这徒弟二十四岁,也学过医,你俩有共同话题。”老周眼里露着狡黠:“只要你不嫌弃他傻,可以接触接触……”
我顾不上搭理老周,快步走到病床前。范永恒已经醒了,躺在床上脸色惨白,虚弱地说:“老周,小张……这事儿就别通知家属了,我怕媳妇儿担心。”
老周来到床边坐下:“人家白医生说了,你丫得住院观察,但没人给你陪床,要不还是回家搂媳妇吧?”
也不知道老周这嘴是咋长的,本来是关心同事的话,可让他说出来总是这么跑题且严重惹人厌烦。
范永恒吓得脸都白了:“别别别,我现在就能出院,别告诉我媳妇!”
刚被老周“调戏”过的白欣扬正红着脸,条件反射似的说:“不行!你必须住院留观!”
话说完,白欣扬的眼神无意间与我的眼神对上,脸上顿时觉得火烧,便把口罩戴上,走出急诊病房,去办理住院手续了。
我是个大直男,还在关心指导员的病情,不过范永恒大概是被老周虐惯了,开始询问金墅小区的盗窃案进展。
说起案子,老周便恢复一本正经:“中东所的所长葛洪军以前和我在特警队待了六年,关系相当铁。葛所长已经把金墅小区另外三起盗窃机动车的案子通过‘警综平台’移交过来了,首次报案被偷的是一辆八十多万的丰田越野,第二次接到报案是辆九十多万的大众辉腾,派出所去过现场,这次是辆一百多万的奔驰大G,指挥中心才通知了咱们。这些车靠一般的盗窃技术可是开不走,所以派出所的民警分析,嫌疑人要么会技术开锁,要么就找了汽车修理厂的工作人员。”
“豪车4S店都有严格的规定,应该不可能去售后开锁,只剩技术开锁和找汽修厂两条路了。”刚恢复过来的指导员大脑已经开始飞速运转:“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嫌疑人就是汽修厂会技术开锁的工人,要么就是嫌疑人冒充车主雇了专业的开锁公司。”
我跟不上两名老刑侦的思路,只能暗暗感慨指导员在这种情况下还惦记着案子——这种玩了命工作的场面只在主旋律电影中看到过,如今亲眼所见,大为震撼。
老周拿出烟盒,反应过来这里是医院,不能抽烟,又放回挎包,说道:“指导员,我同意你第一个看法,嫌疑人不太可能是金墅小区的业主。金墅小区业主非富即贵,还有买了四十几套房的‘房姐’,这类人不太可能去盗窃豪车,所以嫌疑人八成是物业公司的人。他对小区地形异常熟悉,还有过汽车修理工经历,会开高档车的锁。”
范永恒想了想,说道:“多线并行吧,目前中队的同志们都被抽调到市局参加专项行动了,尤其是副队老鱼,他是建立情报阵地的高手,只可惜暂时帮不上忙。实在不行,我向分局申请,让派出所协助侦查,毕竟派出所里神人多,应该能查出不少东西。”
“行啦,你丫好好歇着吧!”老周说道:“先从汽修开锁技工这条线来查,我已经给剑鱼打电话了,他有个线人名叫贺三虎,代号‘彪子’,目前在全市开了四家连锁汽修厂。彪子跟剑鱼说,他可能知道是谁将车盗走的。如今有了线索,手拿把掐,逮只蛤蟆,攥出尿来,您老就甭操心案子上的事啦,我带着大头去会会这个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