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近不惑,我才真正理解“不知意外和明天哪个先来”这句话的实际含义。
2022年12月末,在律所实习的林凤寅裸死在我家的小区绿化带内。作为嫌疑人,我被城南区公安分局刑警大队的前同事带走审查,成了警界和司法圈人厌狗嫌的孤家寡人。
没错,我曾是一名警察。转入司法圈以后,很快又成了全市知名的刑事辩护律师,更是北方联合大学法学院的客座教授,而从这些角色,变成背负杀人强奸恶名的犯罪嫌疑人只用了一晚。
而那一晚,我却喝到断片了。
那天晚上,来我律所实习的省211法学院的学生们返校,我以此为由邀请司法局几个领导和法学院的教授们喝酒,笼络感情。当时,作为实习学生辅导员的鲍亚楠也在。
以上是我目前唯一能想起来的事情。
作为案发第一现场的卧室里,不仅留下了林凤寅的所有衣物和个人用品,床上还检测出大量的DNA——这些DNA属于我、鲍亚楠和林凤寅三人,这便足以让专案组怀疑我与鲍亚楠合伙杀人。
不过法医检测结论中有一处疑点:被害人死因是被扼颈而亡,后遭遇侵犯,凶手力道很大,压碎了死者的喉骨导致窒息,但尸体脖子上并未检测到DNA,只检测出细微鞣制皮革微粒。这说明凶手在作案时戴了一副黑色猪皮手套。但离奇的是,尸体体内同样未能发现精液或是避孕套润滑油的成分。
法医推断,其一,凶手可能是“伪造强奸”,并未实施性侵,而是将尸体伪造成此状,用来干扰警方的判断;其二,技术队长钮俊峰在尸体上提取到微量上不知来源的少许羊毛碎屑,凶手在作案前或是作案当中必定接触过羊绒羊毛制品——可在我和鲍亚楠身上并未发现此类碎屑。
案发当天上午,青城市公安局城南区公安分局重案中队长周治中就详细撰写了一份案情报告,特别指出:九年零十个月前的深冬,金墅小区发生过一起几乎完全相同的命案,死者是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儿,名叫赵欣。发现她的尸体时同样全裸,遭遇过性侵,同样被扼颈而亡,扔在金墅小区C9号楼下绿化带里。
我与林凤寅遇害案唯一有共性的地方也在于此:九年前那起绿化带抛尸案,正是我参与经办的。鉴于完全相同的作案手法,参战民警一致认为两起命案是同一凶手所为。我当刑警时带出的徒弟张宇翔甚至认为,凶手是为了栽赃报复我,才在屋内实施杀人,把死者的衣物都留在屋内。
虽然最后我没有被刑警队认定为是凶手,但此事还是让我的生活天翻地覆:“美女夜会知名律师后遇害”“女律师全裸死在小区,衣物却在楼上主任家”……
这些“骇人听闻”的新闻带来的热度如飓风般,来得快去得也快,但此事却在全市律师圈里流传开,我的律所没有再接到一起委托,合伙人也都撤资离开。
某个大雪纷飞的下午,许久未响的手机来了电话,是鲍亚楠,她表示要请我吃火锅。
命案发生后,我和鲍亚楠就再未联系。虽然醉酒当晚曾有段“露水姻缘”,但很明显并不愉快,我也不想徒增事端,干脆拒绝:“算了,我现在就是个粪球儿,人人避之不及,你别惹一身臭。”
鲍亚楠说道:“咱们认识一年多,算是朋友,看你如今的惨样有些于心不忍。”
我随口应付道:“你不会是喜欢我吧?如果我真是性变态呢……”
鲍亚楠立刻骂道:“扯淡!你又老又丑还真把自己当盘菜了?快开门,我们在你家门口!”
打开大门,是鲍亚楠和张宇翔,提着大包食材直走进客厅。
张宇翔进门便问:“师父,你脸上咋有个巴掌印?”。
“前几天林凤寅的爸爸打的……”我把门关上:“你俩怎么来了?”
张宇翔熟练地从厨房翻出电磁炉和鸳鸯锅:“林凤寅案到现在一点线索都没有,老周他们就想让您参与侦查,毕竟案情和十年前的命案一模一样。可您现在的身份又不适合出面就让我来找您聊聊。”
我指着鲍亚楠问道:“她来干什么?”
鲍亚楠来到厨房洗菜:“我和林凤寅是室友,毕业那年她通过司考就去了你的律所,我留校当辅导员。现在闺密遇害,我也想早日破案,给她一个公道,便联系了张宇翔警官,恰巧他要来找你,我也就跟过来了。”
好吧,我真不知道林凤寅和鲍亚楠还有这么一层关系。
火锅很快就支好了。窗外鹅毛大雪,屋内热气腾腾。张宇翔落座,从塑料袋里拿出白酒:“师父,咱哥俩喝点?”
“嗯,借酒浇愁。”我说。
张宇翔起身把白酒倒满:“市局情报支队长,高级情报分析师李秋毫警官认为,林凤寅案大概率是报复杀人。”
我明白过来:“林凤寅是替我死的?!”
“差不多吧。师父,凶手提前潜伏在您家,原本想要对您下手,却意外撞见了进门的林凤寅,这也能解释为什么林凤寅没有钥匙、没有指纹就可以直接开锁进屋。”张宇翔说:“技术中队那边也认为,卧室才是第一现场。凶手在卧室床上奸杀林凤寅后,然后移尸楼下的绿化带。现在唯一没有侦查出的就是,凶手怎么避开监控将尸体运走的。”
鲍亚楠咽了下口水,盯着卧室门瑟瑟发抖——毕竟在死过人的屋里吃火锅,不是谁都能接受的。我明白过来不少事:“会不会是凶手认为林凤寅是我的妻子,出于报复,才杀害了她?”
“从犯罪心理画像和情报研判分析,大概率是的。”张宇翔摸出录音笔摆在餐桌上:“凶手应该是个胆小懦弱的人,却对您有彻骨的仇恨,很可能是曾经被你打击处理过的犯罪分子。师父,您需要把这十年的经历全部讲一遍,试着找出线索来,尤其是我参加工作之前的事……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
我仰脖把杯中酒一饮而尽,苦笑道:“这十年警察生涯,办过的案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如果把这些经历讲完,怕是要到明年。”
鲍亚楠说道:“挑那些大案、命案、骇人听闻的惨案来讲,那些小案子就没必要说了。”
可我实在是不知道这些故事该从哪儿开头。毕竟我的故事里没有“杀人碎尸”“枪战飙车”这类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传奇血腥大案,只有“鸡毛蒜皮”的,小得不能再小的刑事案件。
火锅已经大开了,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我开始庆幸自己在信息化时代仍保持了手写工作记录的习惯,足有二十多本,都被放在书架下的大箱子里——原本以为此生不会再翻看这些东西,没想到如今却派上了这种用途。
好吧,我开始讲述这些悲哀的故事。这故事很长,我保证,尽量讲得快乐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