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初,我差八个月二十六岁,已经当了近一年的侦查员,似乎已经能完全适应刑警中队的高强度工作了。
与此同时,我的外貌的改变更为巨大,乍一看像个三十多岁的油腻男人。
“公安局,尤其是刑警队,不能以面相判断年龄。最起码你有自知之明,不再想着破命案了,这就是成熟的表现。”周治中叼着香烟,倚靠在门口,笑盈盈地盯着徒弟:“你那脸都能耷拉到裤裆上了,看到尸体愁得慌吧?”
“能不愁嘛。”
我望着眼前这片老楼,满面愁容,叹道:“我都快被赵欣案搞出PTSD了,如今又死一个,指导员远在广西出差,咱俩可咋办哪!”
师徒两人正在一座老旧筒子楼上,这是20世纪60年代盖的,原本是“北方联合大学”的教职工宿舍,上下两层。此刻正是社会飞速发展的前夜,作为老工业区的青城市里仍然遍布这种老式建筑。
刑警一中队的驻地也是这样的老式小二楼,沧桑而古老。据老周说,刑警一中队原本是海重集团保卫处的驻地,后来海重集团搬到了开发区,这栋楼就被城南分局要了过来。
我倚靠在栏杆上,从美式皮夹克的兜里摸出只煤油打火机。大概是过于劣质,手指凶猛地按着棘轮,呲出绚丽又转瞬即逝的火星,却怎么也打不着火——这不禁让人联想到小屋床上的那具尸体,刺目绚丽转瞬即逝。
老周笑盈盈地把廉价塑料打火机递过来:“大头,你既然想玩儿这个范儿,就学学马凯博和王强,花上几百块买个ZIPPO的打火机,你这掏出来打算装X,打不着,多尴尬。”
说来也怪,整个城南分局刑警大队的年轻民警都喜欢在冬天穿皮夹克配牛仔裤大皮靴,抽烟也要讲究“复古范儿”,以彰显自己狂野剽悍的人民侦探精锐派头。当然,维持这副又酷又帅的扮相,也是为了能够挤出时间来解决掉个人问题;而像是老周和指导员这些中年民警,早就脱离了低级趣味,穿得异常朴素,怎么舒服怎么来,以至于看着仿佛都丢掉了公安精锐的身份。
彼时我刚学会抽烟,又出身于工人家庭,俭朴惯了,实在是舍不得再花几百块购买昂贵的打火机,便在路边摊花十几块淘换了个便宜货,没想到很不好用——有烟没火,难成正果。
我接过师父的打火机点了烟,心思不稳,皮靴踩在古旧的水泥走廊上咔咔作响,嘴里冒着烟,双手扶着锈迹斑斑的铁栏杆,看着下面狭窄的小路和远处的夕阳,开始分析这起命案——这个地方名叫“学苑旅社”,大概半小时前,尾号0444的手机拨打110报警,说此地发生了持刀伤人事件。指挥中心下派警情后,我照例向报警电话号回拨过去,却无人接听,只好拉着老周赶到现场,很容易便找到了筒子楼二楼小屋里的尸体。
寒风吹来,老周裹紧衣领:“这个旅社在辖区里很出名,以前是‘北方联合大学’的家属院,住的都是教授,后来都搬走了,这地儿就被学校的一个老职工承包下来,改成了这个破旅店,来住宿的也基本都是吸毒人员和卖淫嫖娼的社会渣滓。”
老周对辖区很熟悉,他在特警队工作的时候常在这片儿巡逻,随着时代发展,教师和干部们几乎都搬离了,于是这片老楼就成了外来务工人员聚集地。
总的来说,此地治安极差,但却极少出刑事案件。
不过有人报警说行凶,八成不是小事。办案是个又熬又累的活儿,我心里早就没了办大案那种傻缺想法,每次值班心中祈祷辖区万世太平。
老周倒是看得开:“大头,万般皆命数,这次又出了人命,那就算咱哥俩点儿背……等等,你个工人家庭出身的人民警察咋还信‘命运’这种唯心主义理论了呢?不行,明儿我得让范指导员给你这厮上党课。”
我吐着舌头翻白眼:“师父,你咋还好意思说我?去年冬天值班,我睡觉的时候忘了关小院儿里的灯,结果当晚啥警情都没有,后来每次值班你都让我把院里的灯打开,这不是迷信是啥?”
“那按这么说,刑警队里‘讲究’可就多了。比如:出命案现场必须抽烟,才能‘去晦气’,值班的时候最忌讳说‘今儿辖区好安静’这种话,咱分局的女法医姚菲从不吃鱼……这不叫迷信,这就是习惯而已,是刑警侦查员们的戏谑和玩世不恭。”
“得了吧,人家姚法医为了减肥都不吃肉,更甭说吃鱼了。”我损道:“你可别啥事儿都往‘规矩’上找补。”
言归正传。刚到“学苑旅社”,我的心就凉了半截:这栋筒子楼的外挂楼梯和走廊台阶上有串很扎眼的血迹,已经在寒天中基本凝固了,随着楼梯升高,血也越来越浓稠,最终形成一串血脚印,直通进走廊里的303号房间。
干冷呛人的冷风把浓重呛人的血腥味儿从古旧的门缝中带出。我按了下门把手,却发现被反锁了。老周的眉毛拧成疙瘩,从后腰拔出77式手枪,肥胖的身体就像一只老猫,指了指房门,示意突入。
“师父,难不成咱哥俩遇到传说中的‘密室杀人’了?”我小声说道。
“以后少看那些不接地气的悬疑小说。”老周把枪上膛开保险,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屋门:“踹开。”
我冲着门锁的位置飞起一脚过去,厚重的牛皮靴子很管用,门锁纹丝未动,门板却被踹出个大窟窿,半条腿卡在里面。
这时候冷风吹来,血腥味儿更浓了,直冲天灵盖。
这下人丢大了。我急忙缩腿,门板上的碎木屑穿透牛仔裤和秋裤扎进肉里,疼得龇牙咧嘴。
老周恨铁不成钢,恨不得一枪毙了我这个废物徒弟。
获得自由后,我赶忙把手从破洞伸进去,摸到门闩,将房门打开。这屋子并不向阳,又暗又潮,已经是冬季末尾,向北的后窗开着,墙上已经挂上了青绿的霉菌,整间屋子都是一股腐败气味外加浓厚的血腥味混成的奇怪味道。
周治中骂道:“从前列腺到颅腔都通透了。”
我忍着令人作呕的气息,一瘸一拐地冲到床前。床上躺着个女孩儿,长相俊俏,面色苍白,嘴里死死咬着块白毛巾,面容扭曲。她双手的手腕被绳子绑在床架上,脚腕被绑在另一端,两腿中间血淋淋的,鲜血浸透了裙子和床单,流到地上形成一汪血洼。
老周收好枪,找到门口的灯绳儿,轻轻一拉,全屋又陷入一股暧昧的红光里。我都不用琢磨,说道:“这绝对不是自杀或是自残,八成是‘SM’玩儿脱了。”
屋子很小,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桌上还有吃剩的炸鸡骨头和半杯可乐,上厕所都得去走廊东头。
所以,这女孩儿绝对是被人绑在这杀掉的。
老周没作声,上前抚摸女孩儿的颈动脉。皮肤触感入手冰凉,虽有脉搏,但很微弱。他又探了下鼻息,把女孩儿的眼皮翻开,用手机自带的手电筒打光,瞳孔没有反应,八成是死透了,那微颤的脉搏只是生命消逝前最后的余光。
这是我第二次见到命案的尸体,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确认现场安全后,老周把已经顶上火的手枪保险关掉,摸出电话:喂?指挥室,快派辆救护车……
“对于失血过多做心肺复苏没用,先止血,先止血。”
我努力让自己平静,回忆着在部队卫训队的教程,一把掀开女孩儿浸满鲜血的裙子——这小姑娘的JK裙下没穿内裤,我们师徒俩看得一清二楚。
“这……这是个男人?”老周想到个脑洞大开却符合逻辑的想法:“兔儿爷?跑这净身来了?”
隔壁屋的住客是个面容枯槁的老男人,听到声音出来,认出是警察,赶忙又把头缩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