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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院把开庭时间排到了一个月后。

这一个月里,世界安静了许多,在网上似乎已经看不到关于本案的风吹草动。法院依职权不公开审理,媒体噤声,网上对豪门恩怨的讨论在热度过去后也迅速被新的热点覆盖。如果你从宏观一些的层面看,似乎没有任何人和事是特别重要的。

但每个案子对当事人自己来说都很重要。

宁濯从未成为过新闻人物,就如同她从未想过自己会吃上10万一顿的大餐,也从未想过自己能见证这个世界最上流阶层的纸醉金迷一样。不过与许多幻想嫁入豪门的女子不同,她从未觉得自己是上流社会中的一分子。

她从一开始便明白,自己在他们眼里只是一个玩物。在公开场合,大家可能会惺惺作态地对她伪装出“尊重女士”的样子。但只要门一关,他们便会立马撕下自己高尚得体的伪装,露出野兽的獠牙。

不过没关系,反正她已经做玩具很久了,她早已建立起这样的自觉。同样是做玩具,做富人的玩具她到手的钱还会多一点。

而现在,她迎来了可能是自己人生中最宝贵的机会,她一定要为自己拼一次,拼到底。

开庭时间是上午九点半,宁濯昨晚紧张得一夜没睡着。她从未进过法院,但自从十岁时在法院外看到全村一半的男人都哭丧着脸,在法院里被拖上开往监狱的车后,法院于她而言就如同“龙潭虎穴”。

如今多年过去,总算轮到她进去了。

她很害怕。但是当花想容告诉她开庭当天她可以不用去时,她还是斩钉截铁地说自己一定要去。

“为什么一定要去呢?”花想容问道。其实她也担心宁濯会在法庭上说错话。

“我必须参与这场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战斗。”宁濯说。

花想容闻言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鼓励,但自己内心却并未有多少感动。成熟的律师很难被自己当事人感动,感动于办案而言通常没什么直接的好处。成熟的律师只会思考,思考如何让容易情绪化的当事人在案件中发挥最大的价值。

八点五十,宁濯在花想容的陪同下加入了法院门口排起的长队。

她站在队伍中间,往前看,众人背影无声;往后看,众人表情麻木。

原来每天都有这么多人来法院啊。

九点,法院门外的沿路车位上停了一辆宝马X5,一个身着黑色女士西装、头顶灰发的女人从车中走出,副驾上一名男性助理手里拎着印有律所logo(标志)的证据袋紧随其后。女人下车后,一个跛足的男人也从旁边车位上停的那辆不显眼的别克凯越里走了出来。

“花律师,好久不见,听说最近律所开得不错啊。”走到法院门口,金凤飞皮笑肉不笑地跟花想容打起招呼,对旁边的宁濯视若无睹。

“和以前一样,为客户尽力而已。”花想容应了一句,然后转头对宁濯说,“可以进去了,你先去安检吧。”

和金凤飞一起的隋钧则笑着跟宁濯打起招呼:“小濯,看到我连招呼都不打啦?”

宁濯回头,低声叫了声隋律师,然后从兜里拿出身份证,匆匆进入安检区。

宁濯前脚迈进安检区,后脚道旁的停车位上便多了一辆黑色老轿车。

称它为老轿车,是因为它确实很老——04款的老奔驰S级,颤颤巍巍,仿若老骥伏枥,连关门都得小心翼翼的。

一名身着深蓝色西装、头顶“草盛豆苗稀”的男子摇着车钥匙,慢悠悠地从驾驶位走了出来。今天天气很好,他心情很妙,吊儿郎当的脸上阳光灿烂。

眼见这个人拎着公文包慢慢走了过来,金凤飞冷哼了一声,花想容把脸撇了过去,隋钧不自觉地握紧了手里的木拐杖。

“金律师好,大家都好啊,都很准时啊。”李法山笑嘻嘻地跟诸位打起招呼。

在场无人回应,但他并不尴尬。这三个人里,一个是他的师父,一个是他的前女友,还有一人将他列为终生宿敌。要说瓜葛与过节,那可足够写两本书,有人应话他才会觉得奇怪。也就他这深不见底的脸皮,才能在他们面前镇定自若、谈笑风生。

疫情防控期间律师进法院也得看行程码、验核酸证明,众人在闸机门口排队提供证明。排在花想容身后,李法山突然笑嘻嘻地问:“花律师,听说你最近谈恋爱了?”

花想容闻言一愣,转过头来瞪了他一眼,嗔道:“关你屁事。”

“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屁事我就不能了解了解了?”李法山嘿嘿一笑,“来,跟兄弟交个底,是不是谈了?”

“无聊。”花想容翻了个白眼,先一步走入法院。

一旁听到这番对话的金凤飞,则不轻不重地冷笑了一声。

从谈话内容来看,双方最近似乎并无交集,她暗暗放下心来。

进入法庭,书记员已经在电脑前整理资料,花想容将证据清单的电子版提交了一份过去,坐在了原告代理人的席位上,而金凤飞和隋钧则坐定不动。

“原被告双方,你们有新的证据要提交吗?”虽然现在已经过了举证期限,但律师搞证据突袭十分常见,所以临到开庭,书记员还是跟他们确认道。

“没有。”花想容说。

金凤飞也淡淡地回道:“我们也没有。”

花想容眉头微皱。在本案中,因为罗牛牛的小心谨慎,她能提交的证据本就不多,如果被告多提交证据,某种程度上或许还能佐证有关法律事实的存在。

但金凤飞的思路很清晰,她根本不给花想容任何见缝插针的机会,提交的证据只有寥寥几份,而且不痛不痒,甚至会令人怀疑她到底有没有把案子放在心上。很多青年律师为了证明自己竭心尽力,往往提交的证据堆积如山,看着阵仗很大,实则处处立靶。这种“less is more(少即多)”的自信,需要修为。

因为龙诀是无独三(无独立请求权第三人),书记员并未问李法山有无新证据提交,李法山自顾自地朝原告那边走去,坐到了花想容身边。花想容见李法山过来了,身体往宁濯那边挪了挪。

九点二十分,全体起立,法官进场。由于本案社会影响较大,所以法庭直接走的普通程序。除了审判长外,另外两位也都是法官,而非人民陪审员。

“人都到齐了?那我们开始。”因为是不公开审理,没有庭审直播,王法官直奔主题。在用极快的语速告知诉讼的权利义务后,他问:“各方是否申请回避?”

“不申请。”三方都说。

“那对方出庭人员有无异议?”王法官继续走流程。

花想容说:“有异议。”

“异议是?”王瑞看向花想容。由于花想容主要做的就是婚姻家事案件,龙城审这类案子的法官大多和她打过交道,她的案子王瑞之前也审过。在他印象中花想容代理风格总体中正,不会空穴来风。

“被告本人今天并未到庭,根据《民诉法》规定及本案的特殊性,原告方郑重要求被告本人出庭参与诉讼。”花想容说。

“具体陈述事实与理由。”王瑞说。

“根据《民诉法》司法解释第一百七十四条的规定,负有赡养、抚育、扶养义务和不到庭就无法查清案情的被告,属于《民诉法》第一百零九条规定的必须到庭的被告。本案首先涉及被告需要承担的抚养义务,按该规定属于必须到庭。如不到庭,法庭需传唤,传唤不到的,应拘传。其次被告目前提交的证据对其与宁丁丁之间客观存在的亲子关系矢口否认,被告出庭接受法庭调查对案件查清事实至关重要,而且该事实将对案件结果产生重大影响,故原告申请被告本人出庭。”

根据此前制定的诉讼策略,花想容肯定要逼罗牛牛本人到庭。第一,确有法律支撑。第二,普通人很少亲自上法庭,容易露怯。在法庭的高压环境下,若真的存在有关事实,花想容有自信通过自己和法官的盘问让罗牛牛原形毕露,可如果是面对金凤飞和隋钧这些老油条,那是真的半点好都讨不到。第三,案件后续很有可能涉及关于亲子关系的司法鉴定,罗牛牛在场,对该鉴定的顺利进行能产生重大影响。

罗牛牛本人的出现,对案件后续的走向至关重要。

李法山看着花想容说的话自动在电脑屏幕前被转化为文字,开始数起段落里出现了多少错别字。近年来庭审逐渐AI化,智能法庭首先想解放的就是书记员的双手。如果双方说的都是普通话,庭审发言会被自动记录,书记员通常只坐在那儿修改个别易错信息,比如人名等。语音识别介入后,律师终于不用再照顾书记员的打字速度而放慢语速,也不用担心对方如果说了不利的言辞而不被记录下来,所以大家总体是接纳的。而法官就不一定了,双方的当事人和代理人说车轱辘话都会被记下来,以前自己掌控记录方式,能直接提炼要点。现在长篇大论,后期写判决书会增加许多查阅成本。

金凤飞在被告代理人席位上挪过扩音器:“请问原告代理人,为什么被告不到庭案件就无法查清?”

“审判长,被告代理人现在能向我发问吗?法律依据是?”花想容看向王法官,无视金凤飞的问题。

“被告代理人,现在已经开始正式庭审了,注意法庭纪律。”王瑞提醒道,然后说,“针对原告方申请,你简要发表意见。”

“我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两点,”金凤飞点了点头,开始说道,“第一,被告必须到庭,前提是被告有抚养义务,而被告有抚养义务的前提,是孩子确系被告亲生。但原告现有证据并不能证明这一关键事实,因此民诉司法解释第一百七十四条并不适用本案。第二,原告方在消极逃避自己的举证责任,并将自身举证不利的责任推到被告身上。接下来举证环节我会具体质证,总体来看,原告方目前举的证据既不能证明原被告双方间存在同居关系,也不能证明宁丁丁是被告所生,当然,更不能证明被告应支付抚养费。如果原告无法举证证明上述法律关系的存在,那就应自己承担相应的法律后果,而非强行要求被告出庭。被告作为一名在全国工商界具有一定知名度的人士,不能因为只要有人毫无依据地起诉就必须出庭,这既是浪费司法资源,也是浪费被告时间。”

“这两点之外,被告已经根据《民诉法》第五十二条赋予的诉讼权利委托代理人,其中代理人隋钧为特别授权,被告确无到场必要,因此恳请合议庭驳回申请。”

听到这里,宁濯忍不住大声说道:“孩子就是罗牛牛的,你让罗牛牛自己出来,看着我亲口说,看他在我面前还撒不撒得了谎!”

“原告,合议庭没让你发言,你别发言。”王法官皱起眉头。

眼见这场仗才刚开打便硝烟弥漫,坐山观虎斗的李法山不禁啧啧称奇。

“审判长,关于承担抚养义务的案件,被告应当出庭,这是明文规定的。”花想容据理力争道,“之所以会有此类案件要求被告必须到庭的硬性规定,是因为此类家事案件中,当事人当面处理有利于纠纷解决,亦有利于查明事实。在被告本人未到的情况下,法庭应当传唤,甚至拘传,若不到将承担缺席带来的后果。即使确实有原因不能到,亦可延期审理,直到被告到庭为止。”

王法官无声地沉吟数秒,然后转过头来问金凤飞:“被告本人现在能到庭吗?”

“到不了,被告前天因急事去日本出差,就算马上回来也得隔离。”金凤飞淡淡回道。

他在心中算了算自己后续案件的排期,然后继续问道:“被告去日本了?有没有证明材料?”

“有。”金凤飞从袋子里拿出一沓资料,“因为被告是否到庭与案件实质审理和本案法律事实无必然关系,因此这些材料我们没作为证据提交,但为了防止原告碰瓷,我们还是有所准备的。”金凤飞边说边将资料递到法官面前。

王法官拿起资料,首页清单上列着往返机票信息、签证、日本领事馆的一些确认文件,以及被告当事人手持手机在东京铁塔下的视听资料,其中截图手机上清晰地显示日期为三天前。

“有备而来啊。”花想容暗忖,深觉棘手。

按理说,花想容在程序阶段便提出异议属于突然发难,本应是一步怪棋,但没想到金凤飞对此竟早有准备。

精要的庭审思路、准确的对手预判、扎实的证据准备……由于此前同在坤乾所,两人从未打过对台,她对金凤飞本人的认知仅在于李法山对她言辞激烈的抱怨。外界给金凤飞“龙城最强诉讼律师”的标签,她只是将信将疑,甚至觉得是不至于的。而在今天这第一次交锋后,金凤飞是不是龙城最强,花想容不知道,要说刘春和李法山这两颗业界新星是金凤飞一手调教出来的,花想容是信的。

花想容感觉自己正面对的是一堵密不透风的墙,而后续的招数能否破壁,她越发没有把握。

她下意识地转过头看了看李法山,李法山不知不觉中已经收敛浮躁之气,神情肃然。

“根据最高人民法院《关于进一步深化家事审判方式和工作机制改革的意见》第三十七条,对于身份关系确认案件以及离婚案件,当事人确因特殊情况无法出庭的,在向法院提交书面意见后可委托诉讼代理人到庭参加诉讼。鉴于被告本人因客观原因无法到庭,同时其已通过答辩状对本案提交了书面意见,被告方申请合议庭对原告要求被告本人出庭的申请不予准许。”金凤飞继续说。

台上三位法官交头接耳了几分钟,王法官作为审判长正式确认:“鉴于被告的确有原因无法到庭参与诉讼,而且已委托代理人,合议庭一致决定本次庭审依法继续审理。后续若需要被告本人到庭才能查明的必要事实,合议庭再依法传唤被告。若原告对此有异议,下来书面提交。”

花想容面无表情,轻轻点头,说下来会书面提交异议。《民诉法》规定,若一审诉讼程序有问题,二审可发回重审。“若后续发展不乐观,这至少给二审要求发回重审创造了空间。”她告诉自己。在“以打促谈”的方针下,将战线拉长不见得是件坏事。

合议庭接着确认双方代理人的权限,确认完毕后,王法官说:“下面由原告方简要发表诉讼意见。”

“我方诉讼请求有以下两点:第一,请求贵院依法判令被告一次性支付原告抚养费5000万元。第二,本案诉讼费用由被告予以承担。事实与理由简要陈述如下:2019年10月8日,原被告双方因聚会相识,后发展为情侣关系。在恋爱期间女方怀孕并于2020年11月5日生下宁丁丁。经龙城中大亲子鉴定中心鉴定,被告罗牛牛为宁丁丁的生物学父亲。生下孩子后,原告由于独自难以支撑宁丁丁的抚养费用,多次向被告要求支付抚养费,被告均拒绝支付。故原告特向法院提起诉讼,要求被告支付相应抚养费,望判如所请。”

王法官嗯了一声,道:“被告进行简要答辩。”

“被告简要答辩如下,具体答辩意见以书面提交的答辩状为准。”隋钧说,“首先,被告与宁丁丁并非同居关系,亦不存在恋爱关系。双方的确因共同参加聚会而有所接触,但事实上从未有过两性交往关系。其次,宁丁丁并非被告之子。再次,在并无证据证明宁丁丁为被告之子的情况下,被告无须支付任何抚养费用。最后,原告提出的抚养费金额并无事实与法律依据,合议庭不应予以支持。答辩完毕。”

“第三人代理人呢?有什么意见要发表吗?”法官看向李法山。

李法山挪过扩音器:“第三人坚决支持法庭查明案件事实,也会积极配合合议庭进行法庭调查。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意见发表。”

“那下面由原告进行举证。”王法官推了推眼镜。

“我们一共提交了四组证据,”花想容继续道,“第一组证据证明两人曾经交往并存在同居关系。证据有微信聊天截图、对话录音以及文本,还有双方合影。”

“被告,对话录音需要当庭播放吗?”法官问。

“需要。”金凤飞说。

书记员拿起光盘开始在法庭上播放。Slayer乐队惊天动地的乐器碰撞声从电脑中传来,具体谈话的人声则模糊不清。

隋钧笑了笑。

金凤飞质证道:“被告代理人质证如下:第一份证据,微信聊天记录,由于无法核实对话双方身份,对三性(真实性、合法性、关联性)不予认可,而且对话也并不亲密,无法达到证明的目的。第二份证据,对话录音,声音过于嘈杂,而且双方身份亦不明晰,单看原告方整理的文本,也看不出对话双方存在同居关系,同样对三性不予认可。第三份证据,对真实性表示认可,但单从照片来看,是女方主动搭上男方的肩,也是女方主动倚靠男方,男方从仪态上看明显属于不适的被动方,态度并不亲昵,而且单单一张并无逾矩动作的照片,亦并不能证明彼此存在恋爱乃至同居关系。所以对该照片的证明目的,我方并不认可。”

“我们提交的第二组证据,证明宁丁丁确系原被告双方所生。第一份证据是出生证明,证明宁丁丁确系原告所生,第二份证据是龙城中大亲子鉴定中心鉴定报告,报告证明罗牛牛为宁丁丁的生物学父亲,罗牛牛应承担宁丁丁的抚养费用。”花想容继续举证。

金凤飞继续如手术刀般切割原告的证据链:“对于第一份证据,真实性无异议,关联性有异议。本份证据只能证明宁丁丁与原告的关系,并不能证明宁丁丁系被告所生,因此被告对这份证据的证明目的并不认可。第二份证据,首先,被告从未做过此类鉴定,更不知这份报告从何而来,所以对真实性和合法性都不予认可。其次,这份报告既无被告签字,亦并未体现被告人名,我实在不明白和被告到底有什么关系。因此对于这份证据的三性,我们也并不予以认可。”

花想容表情严肃:“要证明宁丁丁到底是不是罗牛牛的孩子很简单,走司法鉴定程序即可,我们在举证期限内曾经提交了一份鉴定申请。如果被告真认为孩子不是自己的,那希望被告配合鉴定,不然对亲生骨血不管不顾,大大违背公序良俗。”

“是!你们有种让罗牛牛自己站出来,让他来做个亲子鉴定。到底是不是他的孩子,验一下就知道了!”宁濯在一旁叫道。

法官点了点头:“今天我们就把是否需做司法鉴定一并审查了。原告方,说一下你认为应当进行司法鉴定的理由。”

提出进行司法鉴定是一方当事人的权利,但对于是否应该进行司法鉴定则需由法院进行审查。花想容说:“根据最高人民法院关于适用《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典》婚姻家庭编的解释第三十九条,原告起诉请求确认亲子关系,并提供必要证据予以证明,另一方没有相反证据又拒绝做亲子鉴定的,人民法院可以认定确认亲子关系一方的主张成立。在本案中,原告方已经提交了被告与宁丁丁存在生物学父子关系的证据,并出于查明案件事实的考虑,主动提出再次向法院申请关于亲子关系的司法鉴定。如若被告不同意,那根据法律规定,其应承担相应不利后果,法院须依法确认被告与宁丁丁存在亲子关系。”

这则司法解释毫无疑问对花想容来说非常有利,我已经举证你们是父子了,如果你无法拿出证据反证,又拒做亲子鉴定,那么应推断亲子关系成立。在本条规定下,罗牛牛一方被推到了前有狼后有虎的独木桥上,进退两难。

但金凤飞对此似乎早有准备。她不急不缓地应对道:“原告方如若主张适用本法条,需满足两个前提。”

李法山眼见金凤飞又开始进行逻辑撕扯,不禁暗暗叹了口气。

李法山经常觉得金凤飞在用做数学题的方式办案子。她的推理过程严丝合缝,演算过程简练直白,缜密到近乎铁壁,冷静到近乎无情。法律事实是数字,法律依据是公式,她要做的只是用最直接的方式推导出自己最想要的结论,至于案件背后的人情冷暖,她不在乎,也不重要。如果她在意了,那一定是人情已经成了公式的一部分。

这样的律师或许因缺乏同理心不招人喜欢,但往往离胜利会更近一些。

感性认知是浮动的、易变的,法条和证据是不变的、凝固的,严肃的法庭审理通常会警惕感性认知。

“第一,需要明确的是,本条司法解释适用的前提是在请求确认亲子关系之诉中,而本案为同居关系抚养纠纷,并不适用。第二,是本条运用的前提,是原告方已经提供了‘必要证据’。可在本案中,原告有提供必要的证据吗?并没有。首先,他们没有提供证据证明原被告双方曾存在两性交往关系。其次,唯一的一份亲子鉴定报告也并未明确检材由被告本人提供。在此情形下,被告方对原告提出的鉴定申请,不予认可。”

“嗯……”法官陷入不置可否的沉吟。

花想容立即反驳:“审判长,首先,本案案由虽不是确认亲子关系,但被告与宁丁丁是否存在亲子关系却是案件审理的重中之重,而司法解释的规定也并非局限于案由,而是阐明在案件需要确认亲子关系的时候法院应采取的裁判思路,因此该司法解释在本案中是适用的。其次,我不知道原告如何理解‘必要证据’,但公允的理解是,只要原告已经提交证据证明基础事实即可。原告方现已提交亲子鉴定报告,完成了举证义务,如若被告拒不同意做亲子鉴定,应承担不利后果。”

金凤飞冷笑了一声:“一份当事人都未明确的亲子鉴定报告,算完成了举证义务?”

花想容不让半分:“如果没有被告本人同意,我们根本不可能在报告中明确当事人,现在被告一边跑到日本去,一边又要求我们提供由他签字确认的亲子鉴定报告,那可真是强人所难了。”

法官摇了摇头:“原告代理人,必要证据需要证明必要事实,你现在提交的证据连基本的原被告双方存在同居关系都证明不了,并不满足申请鉴定的条件。对你这份申请,我不会支持。”

听到这句话,宁濯脸色一变。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为什么从事实来看,这个孩子肯定就是罗牛牛的,从依据来看,司法解释白纸黑字写着对方若不同意鉴定将承担不利后果,但这官司打着打着,己方竟然兵败如山倒?

金凤飞面无表情地扶了扶自己的金丝眼镜。她平时都不戴眼镜的,但开庭的时候会戴,这于她是一种郑重、优雅的仪式感。默默在旁坐山观虎斗的李法山看着对面这个似乎永远胜券在握的女人,以及她给全场带来的压抑的窒息感,恍惚间好像回到自己刚参加工作的时候。

“李法山,让你研究了一下午案子,你觉得这个官司该怎么打?”那是一场离婚纠纷,女方以男方家暴为由诉请离婚,金凤飞代理男方。

其实她根本没给李法山一下午的时间,满打满算他只研究了两个小时:“金律师,我研究了一下,虽然当事人跟我们说了他不想离婚,但根据《婚姻法》第三十二条,如果存在家暴行为,那法院便应当准予离婚,因此这次法院可能就直接判离了。而且,对方确实可以主张离婚损害赔偿,但现在主张的10万比较多。我们可以争取打下来,参考受理法院类似案例,我们最终可能只赔4万左右。”

“研究了半天你就得出这个结论?”金凤飞冷若冰霜地反问道。

初入职场,李法山彼时在这个女魔头上司面前可谓噤若寒蝉:“不知道我还有哪些地方需要完善?”

“我问你,我们当事人承认自己家暴了吗?对方提交的证据你看没看,当事人说了自己的核心诉求是不想离婚,你有没有从法律的角度帮他想想办法?”金凤飞连环抛问。

李法山规规矩矩地站着:“虽然他自己没承认,但是原告提交的照片证据清晰,体现了她挨打的伤痕,同时也提交了报警记录证明她当时因家暴报案了。更何况,当事人也跟我们亲口承认了啊。”

“当事人在我们面前承认,他有在法庭上自认吗?照片上女方身体的确有受伤痕迹,但你怎么证明这些瘀青和伤痕就是男方打的呢?报警记录上全是女方单方面陈述,但男方没有签字,警方也没有作为第三方对事实进行确认,你又怎么能说这就是事实呢?”

李法山低头咬着嘴唇:“但我们都知道这是事实。”

“你知道,但也仅限于你知道,”金凤飞说,“法律事实,指的是经法律程序确认后的事实。任何事情,若没有清晰确凿、经得起对方质证的证据证明它存在,那无论它发生过还是没发生过,它都等于不存在。”

李法山若有所思,但还是问道:“那法官问起来怎么说?”

“离婚案件需要当事人自己到场开庭,律师不用回答这个问题,下次和当事人沟通的时候,我们只需告诉他对方目前的证据并不能证明他存在家暴事实,具体他该怎么说,他自己明白。”金凤飞冷冷地回道,接着开始面斥,“而最令我失望的是,你花了这么长时间,竟然只对一个如此简单的问题得出这么肤浅的结论。你有搜受理法院的类似判例吗?他们之前甚至出现过当事人提前申请过人身保护令都不认定家暴存在的先例,光这点证据就想认定家暴然后想首次判离?我告诉你,在十个离婚案件里,有九个原告都会说自己被家暴过。本案的关键,根本不在于有没有家暴、首次判不判离,而在于财产到底该怎么分割、怎么转移,不离婚,只是当事人作为谈判的筹码,和为转移财产提供时间罢了。你下来好好问问刘春该怎么做,别自己在那儿瞎鼓捣,这不是在浪费你的时间,是在浪费我的时间。如果你不能做到帮我节约时间,你就早点滚。”

后来这个案子法院果然首次没判离。在判决结果出来后,男方继续骚扰了女方整整半年。他半夜敲门,甚至闯门而入,进行殴打。即使报警,也常以家庭内部纠纷为由被和稀泥处置,女方一度神经衰弱,不堪重负。最终,双方调解离婚,男方拿走了大部分共同财产,以胜利者的姿态卸下家庭包袱,幸福地开始了自己崭新的单身生活。

这场官司令李法山明白,至少在法庭上,真相有时可能并没那么重要。

赢很重要。真相,只是助你胜诉的手段之一。

李法山从未问过金凤飞对于女方后来的处境是否问心有愧。

他知道,问出这个问题,只会令她更觉得自己幼稚。

“我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而已。”这句话且不说金凤飞说过,随着执业经历的增加,李法山也对自己说过很多次了。

“第三人,你对原告的司法鉴定申请有无意见发表?”法官看向李法山。

“有。”李法山正色道。

他突然意识到,这似乎是自己独立后第一次在法庭上与金凤飞面对面。多年后,自认为不同于往日的他,终于要和这个精密的“诉讼机器”,这个“龙城最强诉讼”,这个师父,狭路相逢。

“为了便于法庭查明事实,第三人坚决支持原告方进行司法鉴定,并愿意提供一切协助,”李法山说,“并且,尽管还没轮到第三人发表质证意见,我们还是要提前确认,第三人对原告提交的亲子鉴定报告,真实性、合法性、关联性均予以认可。”

“哦?”三位法官齐刷刷地看向他。而金凤飞原本淡定的双眸除了震惊外,也平添几分怒气。

“因为原告做出这份亲子鉴定报告所需要的检材,”李法山缓缓将扩音器挪到了自己嘴边,“是第三人龙诀提供给她的。”

听到这句话,一旁的花想容轻轻松了口气。 fHmFpDzmOIDG2zoltYIZeEfn61OsRlBzN131Z8UFdEWxYhmZug+5G8pQ4tSZeW3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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