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入初春,清晨的龙城春寒料峭。
金凤飞被堵在了三环路上。她的目的地是一家国企施工单位,眼瞅着分针快走到迟到的边缘,她手指轻轻敲打着方向盘,心里并不慌张。
这家单位被发包方欠了两个亿的工程款,是生是死都取决于自己手里的这场官司。当初她花了极大的功夫才从数位律师中争取到代理资格,基础代理费即一百万元,而如今案子在半中腰,正是客户哄着她让她竭尽全力的时候。
金凤飞不到四十岁,但在“律界传奇榜”上的排名已经跻身第九名,于业界已颇有盛名。她的盛名来源于两点:第一,在民商事争议解决方面她确实厉害,无论案件多么艰难,她似乎都能绝处逢生,而且客户满意率极高;第二,是她的大徒弟和二徒弟,就是如今风头正盛的春山组合。
其实金凤飞也风头正盛过,在三十岁到三十五岁这五年间她也一直居于新锐榜榜首位置,所内的律师谈起她时都会提到两个颜色:红色和白色。
红色,是指在所内资深合伙人劝她越是成功越要低调后,她转头便给自己买了辆艳红色的法拉利,似乎在昭告天下自己就是横空出世、惊才绝艳;而白色,是指她有一头灰白短发。个性鲜明、杀伐果断,这是她之前给同行的印象。在数年前“九龙夺嫡”的案子失利后,她再也没有开出那辆风风火火的法拉利,而是换了辆相对低调的X5,不过发型倒是保留了下来。
就在金凤飞盘算着待会儿怎么和客户沟通的当口,一通电话打断了她的思路,来电显示是王赣,对方说道:“金律师,现在方便说话吗?”
“王主任,方便,您说。”金凤飞回复道。王赣是川禾集团的总裁办主任,川禾集团的总裁叫罗牛牛,是康银集团老总罗鹤的独子。川禾集团也是金凤飞的顾问单位,若是川禾公司上的事,一般是具体的公司职员直接联系金凤飞团队的承办律师,而王赣来电,则一定意味着罗牛牛有事相询。
“您看微博了吗?”王赣问。
金凤飞回道:“我一般不看微博。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有人起诉罗总了,说她生了罗总的孩子,想要抚养费。您能马上过来一趟吗?我发定位过去。”
“现在不行,我马上就要开庭。这样,我让我们团队的汪律师先搜集下舆情资料并了解下情况,有什么问题您也可以先直接问他。您把地址发给我,我开完庭后马上过去。”金凤飞边说边用手机搜索新闻。
面对突发状况,如果自己来不及赶过去,律师对客户说马上开庭远比说和另外的客户有约来得更好。
“好,您开完庭赶紧过来吧。”
挂掉电话,金凤飞敲打着方向盘,节奏越来越快。罗牛牛今年三十六岁,沃顿商学院毕业,平时素以低调和自律著称。他每天早上六点起床,晚上十一点准时睡觉,雷打不动,除了必要的出差,下班就回家,与其父的放浪形骸迥然不同,前几年集团上市他也没少出力,在公司内部有口皆碑,是众所周知的继承人。
她上网搜索罗牛牛的名字,讨论话题在一小时内已经超过十万评论,直冲各平台热度榜前五名。
“渣男,敢不戴套,不敢认孩子?”“我是千亿老板的儿子,但我一分钱抚养费都给不起。”“康银公子喜当爹,老总罗鹤总算长舒一口气。”“听说罗牛牛早就结婚了,他老婆是公司大股东龙行之的女儿龙诀,现在有好戏看了。”
“豪门公子婚内出轨,有了私生子还拒不承认,并拒付抚养费……”这句话的每一个词都已足够将互联网点燃。
“也不知道罗总会怎么跟自己的媳妇交代。”总算一点一点地挤出拥堵路段,金凤飞猛踩油门。
因是私事,罗牛牛并未将金凤飞约至公司,而是约到了自有的一栋别墅。其实别墅并不好打理,蛇虫鼠蚁不少,也易受潮。若规划不善,房屋过大不易聚气,从风水的角度来看,优化的工程量也比较大,但它的一大好处是便于在自家庭园中接待宾客。金凤飞到场时,茶已沏好。保姆已回屋,王赣坐在外院的小凳上敲打笔记本键盘,而罗牛牛正四处踱步,不停地接打着电话。
“罗总。”金凤飞面无表情地走上前去。
罗牛牛身高一米八二,理了一头干练的短发,一身猎装夹克,气质斯文,见金凤飞来了,迅速挂掉手中的电话,说道:“金律师来啦,坐。”
金凤飞坐下后也打开了笔记本电脑,说:“所以具体是什么情况,您跟我说说?”
“能有什么情况,遇到疯女人了呗。”王赣在一旁冷哼了一声。金凤飞微皱着眉头,用疑惑的眼神看向罗牛牛。
罗牛牛微微点头,说:“这个女人确实比较莫名其妙。是这样的,她叫宁濯,一个月前以供应商的名义加了我的微信,然后便开始对我说一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而且一直强调她怀了我的孩子,还发来了孩子的照片,问我像不像。金律师,说来不怕您笑话,这样的女孩我平时遇到的也不算少,一般直接就拉黑了,没想到现在她竟然直接起诉了。”罗牛牛语速较快,但说得清楚,“现在是个人起诉都能在法院立案吗?”
“现在是立案登记制,能有一些基础的证据就能立,但是能立案并不意味着不会被驳。”金凤飞简要回答着,头上疑云愈重,“我现在要先搞清楚一些事实层面的问题,罗总,请您如实回答我,你之前从来都没跟她接触过,孩子也确实和你没关系?”
罗牛牛笃定地答道:“绝对没关系。”
“我能看下你们的聊天记录吗?”金凤飞继续问。
“这个……金律师你是知道的,我也有家庭,这种聊天记录虽然子虚乌有,但要是家里人看到了恐怕也不太方便,所以当时我就删了。不过我已经安排人在恢复,应该快了。”罗牛牛面露难色。
就在这时,旁边王赣的电脑信息提示的声音响起。“说曹操曹操到。”王赣将收到的文件转发到他们三个人的小群里。
金凤飞开始仔细浏览聊天记录。这份记录并不长。
濯水清流:“我是宁濯,就是小宁,我知道你叫罗牛牛,是康银集团的大公子。你之前说的那些都是骗我的。我怀孕了,是你的孩子,我们见一面吧。”
Steven罗:“宁濯?”
濯水清流:“这就把我忘了?还是在装傻?”
“去年12月,跨年夜,你忘了?”
“今天下午四点,我在你们公司楼下的星巴克等你,见面聊。”
金凤飞看着这寥寥几句,问:“还有吗?”
“没,到这儿我已经把她拉黑了。”
“那下午四点你有没有去星巴克?”金凤飞看着罗牛牛的眼睛。
罗牛牛淡淡地回道:“去了。”
“去了?”
“是的,反正就在楼下,我肯定得搞清楚对方到底是何方神圣。但出于安全考虑,我本人并没有和她直接接触,而是让王赣和她见面的。你跟金律师说说吧。”
“好。”王赣应道,然后说,“我下午四点到后,问她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和罗总认识的,她说是去年12月经一个老乡介绍认识的,然后便和罗总一直在交往。过了三个月,两人分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怀孕了。接着她便自行把孩子生了下来。”
“生孩子的这段时间她一直没联系你们?”
“没有。”罗牛牛和王赣齐齐摇头。
“她有拿出什么证据吗?”金凤飞问。
“也没有,”王赣摊手道,“我当时也让她拿出证据来着,但她什么证据都没有,就说罗总在蓝钻山庄顶楼有套房子。他们平时都在那里见面。”
“罗总,你在蓝钻山庄有没有房子?”
罗牛牛依旧坚定地说:“没有。”
金凤飞的手指轻轻地敲打桌面,问道:“确定没有吗?对方可能会向法院申请调查取证。”
“确定没有。”罗牛牛再次强调。
“去年12月31日晚上你在做什么?”
“陪几个客户唱歌唱得晚了些,夜里两点才到的家,这些KTV都有消费记录。”
“所以你也从来没和宁濯发生过性关系或者有过任何交往行为?”金凤飞手指敲打桌面的频率越来越快。
罗牛牛回答得干脆:“从来没有。”
“孩子也肯定不是你的?”金凤飞看向罗牛牛的目光越来越犀利。
“绝对不是。”罗牛牛有了一些不耐烦,“金律师,你是知道的,我和我太太结婚才四年不到,我还不至于出去寻花问柳,而且就算我要出去搞,我会连基本的防范措施都不采取?”
“我需要提醒你的是,届时对方可能会向法院申请亲子鉴定。”金凤飞并未因罗牛牛态度的转变而语气有所放缓。
“没问题。”
金凤飞回过头来问王赣:“王主任,你去见宁濯的时候,孩子在吗?你有没有拿些孩子的头发之类的?”
“孩子没在,就她一个人。有的话我肯定就拿了。”王赣无奈地说。
金凤飞不自觉地抬起双手:“你们就没提出先做亲子鉴定?”
听到这个问题,王赣顿住,转头看了眼罗牛牛,眼神似有询问,也有困惑。金凤飞没有读懂其中的意味。
“孩子本来就不是我的,我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罗牛牛冷笑了一声。
金凤飞虽对王赣的犹疑看在眼里,却并未刨根问底,而是问:“据你观察,她精神是否正常?”
“当时她见的是我,不是罗总。一开始她情绪有些激动,但并没有做出什么过激行为,说话总体也还算正常,我暂时看不出什么来。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她黑眼圈有些重,有明显的风尘气,我个人怀疑她是个捞女。”
金凤飞问:“她有提出什么要求吗?”
“她就说让罗总见她,给她和孩子生活费。”王赣回忆道。
“数额是?”
“她没说,说的是让罗总亲自去见她。然后我看也问不出什么东西来,就走了。”
金凤飞听到这里没再继续发问。空气中只剩下她指甲与桌面碰撞的声音,节奏缓慢。
没有直接说金额,看来背后有高人指点啊。
“罗总,所以你认为她哪里来的底气起诉你?”
“不知道,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罗牛牛耸了耸肩。
金凤飞终于点了点头:“好,如果您说的是属实的,那这就是一起单纯的碰瓷型案件。您放心,我们会胜诉。”
“您打算怎么办?”罗牛牛问。
“我会直接申请驳回起诉,”金凤飞说,“您刚才有一点说得很对,其实不该是个人随便提点理由就能立案的。本案从目前的法律关系来看,案由是亲子关系确认纠纷。《民法典》第一千零七十三条规定,对亲子关系有异议且有正当理由的,只有父、母或者成年子女可以向人民法院提起诉讼,请求确认或者否认亲子关系。而如果是父母起诉确认或否认亲子关系,根据法律条文,被告应该是自己的子女。在本案中,如果对方起诉的是你,原告如果是襁褓中的孩子,因为孩子未成年,所以原告主体不适格。而原告如果是这个宁濯,那她应将孩子作为被告,若起诉你,则是被告主体不适格。因此,无论是哪种情况,都可以申请不进入实质审理,在程序上就裁定直接驳回起诉。”
“所以驳回起诉的意思,是案子根本就不成立?”罗牛牛似懂非懂。
金凤飞笑了笑:“你可以理解为,法院根本不会关注孩子到底是不是你的,直接就判对方输。不过这只是目前我根据您的陈述得出的初步方案,具体准确的方案得看对方提交的证据并综合研判才能确定。”
“嗯,您这么说我就放心了。”然后罗牛牛问道,“那我现在能告她诽谤吗?”
“现在这个时间点恐怕不合适,”金凤飞淡淡地说,“首先,案子尚不明晰,最好等官司赢了再追究责任。可我想说的是,这真的是一起单纯的碰瓷类案件吗?”
“哦?怎么说?”罗牛牛眯起了眼睛。
“现在蹊跷的是,据我们初步调查,这个宁濯只是向法院提起诉讼,才分了法官。她自己并没有在网上公开发文或做舆论造势,有关司法信息都是北京一家叫‘当日经济’的财经媒体自己扒出来的。这家媒体目前只是陈述基本事实,舆论都由网络发酵,至于这个宁濯,我们可以发函警告,但在案件结果出来前,我们也不便直接起诉其侵权。今天是周日,法院不上班,我打听了一下,承办案子的是之江法院民一庭的王瑞,他最近还在休年假,要两天后才能回来,我们短时间内调不到案卷材料。所以,为什么这家媒体消息会这么灵通?这个宁濯背后又到底是谁在兴风作浪?会不会有一些特定的商业目的?”
说到这里,在场所有人都陷入沉默。
彼时彼刻,他们每个人的头脑里都飘过了无数的名字,却都来不及细想。
如果说宁濯是个碰瓷豪门的疯女人,那她目前的所作所为又似有周全的准备。可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那为何又与罗牛牛的说法大相径庭?
王赣下意识地从兜里拿出一包烟,但被罗牛牛盯了一眼后,烟又缩了回去。
罗牛牛从不抽烟。
“法院那边,我认识一个领导,我现在打电话让他帮忙查一下。”罗牛牛拿起手机翻通讯录。
“好。”其实金凤飞自己也能在短时间内查到案件材料,不过既然罗牛牛自己提了,她也想看看他到底有多少能耐。
罗牛牛又问道:“您现在能帮我们出一份律师声明吗?”
“为什么需要律师声明?”金凤飞问,尽管这个需求很符合逻辑。
“我担心明天康银股价受影响。”
金凤飞面无表情地问:“好。但现在股价受影响了吗?”
“金律师您说笑了,还没开盘。不过我父亲那边已经接了很多电话了……”
“我的建议是,我们先看到对方的起诉状和基础证据再说。现在我们还处于信息搜集阶段,不用急于一时。即使股价出现波动,事实胜于雄辩,我们律师也会配合公司采取公关措施,相信很快就会恢复如常。但如果我们在底子还没摸清的情况下贸然行动,走错一步棋,可能会令全局都陷入被动。”金凤飞回复道。
金凤飞没说的是,她从罗牛牛的陈述中听出了数多蹊跷,甚至她能明显感觉到罗牛牛对自己有所隐瞒。但限于自己所知的信息太少,她也不便刨根问底,只能步步为营,而她所担心的是罗牛牛的遮掩会导致案件后续出现意想不到的波折。
《律师的二十一条军规》第二条提到,不要盲目相信当事人。己方当事人对你撒的谎可能比对方当事人撒的还要多。
罗牛牛坐在椅子上,沉思着,用手机敲打着自己的额头:“好,那就听您的。案件后续需要什么材料您直接找王赣就行。”
“好,接下来我会让我们团队的汪律师拟一份委托代理合同过来,有合同我们才能出所函应诉,您看要是没问题我们就进一步采取行动。”金凤飞边说边在电脑上给助理发了条微信:“小汪,拟一份和罗牛牛的代理合同,金额写50万。”
如果只是一起单纯的碰瓷案件,即使罗牛牛大富大贵,本案也断然叫不上50万的价。但在金凤飞指出其中蹊跷后,50万在罗牛牛心里想必已是非常公允的价格。
律师报价的一个小诀窍就是,告知眼前这个案子对当事人来说很重要,然后充分呈现它可能的复杂性。
“辛苦金律师了。”罗牛牛感谢道。
“事不宜迟,我就在这儿写。写完您马上看。后续确定委托后,我会调查这个宁濯的背景。”金凤飞雷厉风行,同时联系了所里的另一位律师夏秋冬。夏秋冬在娱乐法领域深耕已久,与各大社交平台都有着不错的关系,经夏秋冬联系,这则声明迅速上了热搜榜。一些名字里带“鸡鸭鹅”的营销号也开始帮忙造势,舆论风向渐渐从齐刷刷的臭骂转变为“不明真相,不予置评”“保持关注”“交给法律处理”。
眼看大浪渐渐退回,罗牛牛轻吁了一口气。
可就过了不到两小时,一个名为“单亲妈妈小宁”的ID转发了一则营销号发的含有攻击性的推文,转发文案是六个字:“罗牛牛,法庭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