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想容这几天心情很好。
案子的柳暗花明证明了她在本次“赌博”中下注正确。随着案件反转,公众讨论热度上升,律所的名号逐步打响,光是上午前台女孩就接到了五个访客咨询,而此时自己唯一需要做的,就是等原告方上门求和。
这算是她和前男友的第二次合作,从结果来看,和这个臭男人还真是合则两利。
但说来奇怪,几天过去,原告那边却一个人都没联系自己。
喝了一口意式浓缩咖啡,她开始和三两朋友约下午的普拉提。
这家叫“MAY”的普拉提私教馆一节课就1000块,很贵,要论实际效果,其实和500块一节的差别也不大,但正是因为贵她才报。
在做律所以前她并未刻意开拓过市场。做了这么多年律师,花想容在业内也算颇有口碑,她也不用怎么营销,同行推荐的案源便足够她日进斗金。在出来创建律所之前,她在未扩张团队的情况下,刨去律所扣点、案源合作费,一年纯收入便可稳定在300万元左右。如今出来创建律所,得带领姐妹们实现共同富裕了,除了自己一个花想容,她还要打造无数个花想容。作为一所主任,她除了做律师,还得做推销员。
要卖货,就先得找准目标市场。芊然所以家事案件为主,此类案件的优质客户无疑就是龙城上流社会的贵妇。这些贵妇的老公常年失踪或已经离异,孩子在外求学,自己时间充裕,有大量时间约姐妹享乐人间,大家云集在此类一节课上千元的场子里说说笑笑,练完普拉提就手牵手去喝下午茶,泡白马会所,顺带帮老公或自己对接一下资源,谈谈生意,日子要多滋润有多滋润。要说烦恼,除了个人那些小投资,多是宫斗戏码。没离婚的想着如何勇斗小三以及提防老公转移财产,离了婚的想着如何在几房争宠中帮孩子抢占家业,很多社会世俗所不能理解的剧情与价值观,时常在其中上演和呈现。
花想容报了这个班一年不到,已经利用业余时间前前后后为律所承揽了至少300万元的业务。一个案子做好了,赢得当事人的信任,当事人通常会极其乐意将她分享给周遭好友。她有充分的自信,在打入这个圈子后,再配合一些社会知名度较高的案件,假以时日,芊然所定会垄断龙城高端婚姻家事案件这个巨大的市场。
花律师正转型成花主任。
她对这次身份的转变非常满意,因为在有了崭新的征途后,她发现此前自己对人生无意义的忧愁已烟消云散。
事业是人类最好的春药,无论男女皆如此。
桌上手机振动,她拿起一看,是宁濯的号码。
“喂,花律师。”电话那头声音似有些中气不足。
“濯濯,怎么啦?”花想容笑着问。
宁濯低声说:“我想说,这个案子,我准备调解了。”
“什么?”花想容确认道。
宁濯继续说:“对面的隋律师最近找我谈了一下,他给我提了个方案,我觉得可以接受,便同意调解了。”
“我们之前不是沟通过如果对面要调解,让他们直接联系我吗,你怎么自己就同意了?”花想容颇有责备之意,“对面提了什么条件?”
“花律师,您别问了,麻烦您帮我看一下《调解协议》除了金额外有没有问题,没有问题的话我明天就去调解。这段时间辛苦您了,感谢。”宁濯挂掉了电话。
花想容拿手机敲了敲自己的额头,然后直接打给了李法山:“刚刚宁濯给我打电话,说隋钧私下找了她,她准备和对面和解。”
李法山似乎并不意外:“对面开的是什么条件,她说了吗?”
“没说。她准备待会儿发给我。我得约个时间和她当面聊聊。”花想容开始在日程表上看时间。
“这隋钧也真精,绕过你直接搞定当事人,”李法山哈哈大笑,这事换他他也这么做,“你要再找她当面聊聊也可以。有始有终嘛,不过反正本案你也是签的固定收费,按合同当事人主动撤诉也算完成工作任务了,具体对面开的是多少你也没必要知道。她自己同意调解,你还轻松些。”
电话那头声音嘈杂,李法山应该在火锅店。
根据司法部和市场监管局关于律师收费的新规,诉请抚养费的案件律师不得约定风险费用,加上有李法山从旁协助,所以本案花想容只收了30万的包干价,这部分费用早在签订合同时便由第三人支付给律所。
花想容皱着眉头说:“话虽如此,但我得为当事人负责,而且你怎么好像对此一点都不在意的样子,你们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这你就别管啦,花律师,你已经可以喝庆功酒了。”李法山笑着挂掉了电话。
有个问题花想容没想明白,按理来说,宁濯应该也知道由律师出面谈会对她更有利,可她为什么也同意绕过自己直接签协议呢?
“难道是,他们给得确实太多了?”
而在城市的另一头,宁濯正看着隋钧草拟好的《调解协议》,愣愣地出神。
协议上白纸黑字写明了2000万的和解费用,条件是抚养权归罗牛牛所有。其中一笔200万打到一个指定的第三方机构账户,还有一笔1800万打到她自己的个人账户。
2000万有多少个零呢?七个,她数了好几遍。她这一辈子从来就没见过这么多钱,甚至此前她银行卡的余额最高也才只有12万。
自从官司开打后她便辞去了健身房教练的工作,两天前她买菜回家,她在单元楼楼下看到了隋钧。
隋律师还是那个隋律师,衣着朴素,笑容温暖,似乎一开口便会继续鼓励自己,一定要努力在大城市站稳脚跟。
但宁濯还是被吓了一跳:“隋律师,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我想找你肯定是找得到的,”隋钧笑了笑,“有空吗?”
“如果您要谈和解,直接找我律师就可以了。我没什么好说的。”宁濯边说边从他身边走过。
隋钧见她躲闪,脸上春风和煦、笑容不改:“你知道吗,你二叔他们最近一直在找你?”
宁濯闻言一愣,转过头来,紧张地看向他:“你在说什么,我不懂。”
“高敏,别装了,我在公安系统也有很多朋友。”隋钧的木杖轻轻敲打着地面。
听到“高敏”这个名字,宁濯身体一颤:“你想做什么?”
隋钧一瘸一拐地走到她身旁,轻轻说:“我只想和你聊聊。”
宁濯那明显做过医美的面部肌肉竟也开始隐隐抽动。
“我站着等你好久了,你知道的,我腿脚也不太方便,要不找个地坐坐?”
半小时后,两人到了小区附近的凌云茶馆。隋钧让宁濯把手机给他,确认没录音,他把手机放进了桌上的透明小盒子里。为了表示公平,他也将自己的两部手机都放进盒子。
服务员将普洱及搭配的甜点送进包间,他摆了摆手,示意准备侍茶的服务员出去,他自己来。低头倒茶时,他用余光观察对面的宁濯,宁濯坐立难安。
隋钧递了一杯茶到她面前:“你来龙城有三年了吧?”
宁濯低头喝茶,嗯了一声。
“你还记得你刚来龙城的时候,我跟你说了什么吗?”隋钧也拿起茶杯浅抿了一口。
室内灯光温暖,安静隔音,一缕香烟在灯光下缓缓上升,香气宁神。宁濯看着香头处泛白的烟灰,没有说话。
她记得很清楚。
当时她已经在卫生站做了多年护士,乡里年轻人都去了城里,她每天要做的就是给得了病的空巢老人们打针、输液,或处理他们斑驳的皮肤上发烂的伤口。她结过一次婚,但没孩子,第一是因为她非常抗拒性生活,第二是婚后一年老公跟着包工头去深圳,失足从工地上摔了下来而瘫痪。老板大气,赔了100万,这基本是死一个城里人的标准。她自己是护士,伺候起卧榻之人来倒也算麻利,但白天在卫生站伺候病人,晚上回家给老公端屎、端尿、擦身体。久病床前无孝子,更何况是搭伙过日子的寡淡夫妻。宁濯本是美人坯子,平时没少被乡里老光棍调笑,老公卧床后终日无所事事,对此更是敏感。贫贱夫妻百事哀,她的生活更加鸡零狗碎。
矛盾随着手机和移动互联网的发展越发尖锐。早年农村上网不容易,大家不会操作电脑,上网还得去网吧或图书馆,十分麻烦。没有网,就不通外面的世界,信息闭塞。近年来,随着手机年复一年的更新、升级和降价,大家几百块钱买部手机就能上网。山间的基站,将村民的视野开拓到了更大的世界。
这是好事,但由此带来的是更大的不甘。她爱看偶像剧,偶像剧剧情有多脑残不重要,重要的是偶像剧里的人设:男主潇洒、多金、禁欲系、深情,而不是只想着上床。通过网络,宁濯还发现,原来有这么多人认为,女人不是必须找一个男人结婚,人没必要和自己不爱的人在一起,原来大城市有这么多好玩的事物,原来每天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习以为常的事,都不是绝对正确的。
她不想这么过一辈子,她想远离这一切,或者说,她开始认为,她所经历的种种不幸,只因为自己生在这贫穷、落后的土地上。于是,又忍了几年后,她终于提出离婚。外人说她凉薄,不能与丈夫患难与共,她也懒得争辩。在财产上做了退步,她只求一个自由身。男方丧失劳动能力,所以不同意离婚。她的离婚官司一审败诉,法官在判决里批评她逃避作为妻子的责任,并告诉她若真要离婚,等半年再来。她便在此期间辞掉了工作,背着累累骂名,一个人孤零零地来到了龙城。
龙城作为一个常住人口超过2000万的城市,很大,对刚刚来这儿的乡下人来说更是如此。她原本以为来到大城市的自己会非常兴奋,但人往往不自知,她没想到的是,在这座巨大的城市里,自己的第一感觉是焦虑。放眼望去,满目茫然,广厦千万间,却也没自己的容身之处。到龙城的第一晚,她背着书包,拖着行李箱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走啊走啊,却不知道自己到底走向何方、该怎么办。终于,她走到一个街头,看到远处一个同样落魄的流浪歌手,抱着一把破吉他,唱着《有多少爱可以重来》。
“有多少爱,可以重来,有多少人,值得等待。”歌手声嘶力竭,唱到青筋暴起,嘶哑的声音响彻寂寞的天空,仿佛要将命运对自己的种种不公一吐为快,似乎只要他吼得足够大声,就能改变自己的所有不堪。
这首歌关乎爱情,和自己眼下的困境并没有什么关系,甚至歌声也并不悦耳,但她就是想哭。她已经好久没哭过了,她想哭。
终于,两行清泪从她眼角滚滚而下。
泪水无声且绵长,她已经过了能哭出声音的年纪。
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头被命运的鞭子不断驱赶向前的老牛,她低头默默忍耐,走了三十年,回头一看,只有一条长长的无意义的犁痕。她自己得到的,也只有遍体鳞伤。
人经历得越多,泪腺就会变成一个逐渐老化生锈的开关,你刻意拧是拧不开的,但它总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崩坏,然后多年来积蓄的委屈与愁苦都会在那一刻倾泻而出。
隋钧在老家略有善名,她经朋友介绍,见到隋钧。当时隋钧也如同现在这般,喝着茶,用余光打量着她。她岁数比隋钧大,但在他面前,她局促得如同小学生。
“你为什么要来龙城?”隋钧问道。
在彼时的宁濯眼里,隋钧虽然年轻,但已经有能力捐建希望小学,也是个大人物。她紧张地端着水杯,回答得非常朴实:“想来大城市打工赚钱。”
隋钧听到这个答案,轻轻哦了一声,却没有接话。
他看得出来,宁濯虽然穿着土气、朴素,但风姿绰约,若稍加打扮,一定会是个美人。
他还能看出,眼前这个女人,身上有强烈的改变命运的渴望,因为她有一双散发野性的眼睛,同时这双眼睛里充满不甘。
如果一个人忍到了三十多岁眼神里依旧有不甘,那背后的决心不可小觑。
宁濯见他没接话,忐忑地继续问道:“隋老师,不知道你能不能帮我找份工作?”
隋钧却未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问道:“宁濯,你知道这里的茶多少钱一杯吗?”
其实隋钧今天也是被客户约来的,谈完事情后客户先走,他便留了下来等宁濯。
宁濯刚刚点茶的时候看了眼价目表,点了杯最便宜的江远菊花茶,一套568元。
“没注意。”宁濯说。
隋钧哈哈大笑:“你别多心,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想起我刚参加工作的时候,第一次和老板来这里见客户,然后我看了眼价目表,惊呆了,心想这是什么金子做的茶,怎么这么贵。那时我一个月工资是2000块钱,老板一壶茶就是我半个月工资。”
他边说边给宁濯续茶:“你知道我喝完1000块钱的茶,心里是怎么想的吗?”
“怎么想的?”宁濯问。
“我有两个想法,”隋钧边说边看着壶中渐渐晕开的菊花,“第一,我什么时候才喝得起这么贵的茶?第二,我在网上搜了搜那天我喝的茶,发现淘宝只要200块。”
“真坑。”宁濯忍不住说。她也确实没品出现在正在喝的江远菊花茶和老家麻将馆5块钱一杯的菊花茶有什么不同。
“然后你知道我意识到了什么吗?”隋钧接着自顾自地说着,“我发现我之前在网上看到的那条烂鸡汤,是真的。一罐可乐,在便利店是2元,在五星级酒店就是20元。一杯茶,在淘宝店是200块,在凌云茶馆就是1000块。同样一罐可乐,同样一杯茶,怎么换了个环境,价格就天差地远了呢?”
宁濯也陷入沉思,但隋钧明显没给她预留思考的时间:“而同样是人,为什么有的人如此愚蠢却能身居高位,财源滚滚;有的人精明强干却只能鞍前马后,领碎银几两?答案很简单,环境不同。有的人衔玉而生,从他出生起他便是达官显贵,他身边围绕的全是大富大贵之人。他有最好的资源,最好的条件,他只需轻轻地弯弯身子或者踮踮脚,便能摘到他想要的果实。而有的人呢,比如我,也比如你,生长在最贫瘠的土地上,周围全是穷山恶水。我们要想风调雨顺,变成参天大树,成为人上人,那可真是太难了。”
宁濯说:“可你现在不是已经很厉害了吗?”
隋钧没有接话,而是直接问道:“所以你想成为人上人吗?”
宁濯摇了摇头:“我没想那么多,我现在就想找份工作,然后稳定下来。”
隋钧闻言一笑:“你现在这么说,只是因为你觉得这太遥远,你不敢想。龙城工作机会很多,你想找份工作不难,但然后呢?”
“什么然后?”
“就是你找到工作后,你和之前又会有什么区别?”
宁濯沉默不语,她现在还没搞懂隋钧到底想做什么。
隋钧见她神情越发不自在,猛地一拍脑门:“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今天见到老乡,一下子想起自己刚来龙城的时候。找工作是吧?我现在手里有个现成的工作可以推荐给你,我觉得很合适。”
“哦?”
“我认识威克托健身房的负责人,我可以推荐你到那里去学习,然后你做健身教练。”
“啥?健身教练?”宁濯一直不解为什么大城市的人白天上一天班累死,晚上还要去健身房折腾自己。在她看来,这帮人就该去农村种几个月地,吃点苦头。
她有所不知的是,龙城郊区还真有不少专供城里人周末体验农耕生活的生态农场。
“嗯。你先去健身房练练。现代人都喜欢健身,现在健身房最缺女教练,你做这个工作,对身体健康有好处,一个月正常的话赚个一两万也没问题,并且愿意花几百块上一堂课的人层次一般不会太低。服务行业,你还可以在那里锻炼和人沟通与交流的能力。”隋钧说。
“所以你是建议我去健身房工作?”
“嗯,你先去,有什么问题随时和我联系。”隋钧给了她一个电话。
宁濯一开始对是否要去做健身教练还略有犹疑,又找了两天工作,处处碰壁,即使能打些零工,她能直接应聘的也不过是去做保洁、发传单,或者做餐厅服务员。两相比较,她确实觉得健身教练这个岗位颇为新鲜,便按照隋钧的建议去了健身房。
宁濯虽然青春不再,但身材并未走形,到了健身房后,她通过隋钧提供的联系方式认识了一个叫王薰的负责人,王薰说:“你是隋律师介绍来的吧?懂了,我教你练。”于是便开始带她上道。当然,这些也并不免费,她前期还是咬着牙从储蓄里拿出一部分作为培训费用。
宁濯一开始就是抱着改变命运的心来的龙城,隋钧给她指了条路后,她格外珍惜,每天没命地锻炼、节食、学习有关知识,过程中差点昏厥。当然,长期的锻炼也切实给她的精气神带来了变化。终于,大半年过去,她看着镜子前脱胎换骨般的自己,有种和过去灰头土脸的自己彻底告别的错觉,也有种自己的人生可能就要迎来重大变化的预感。
她没预感错,有一天王薰突然神秘兮兮地问她要不要一起赚外快。她问怎么赚,王薰说无非就是在KTV陪臭男人喝喝酒,大不了被揩点油。如果不出台的话,一晚上可以有个七八百的收入,要是能拉来桌子,还有不菲的提成。
随着积蓄逐渐变少,加上没有更好的赚钱途径,她心里一直暗暗着急,听了王薰的建议后,想着也就喝喝酒、唱唱歌,便同意了。于是她开始白天带课,晚上去商务KTV做所谓的陪酒“公主”。就这样又过了几个月,直到某天她衣着暴露地和一群女子鱼贯而入,她从眼前包间的人群里看到了那个拄着木杖的男人。
彼时她的第一反应是羞耻,这个自己在龙城遇到的第一个给自己推荐工作的贵人、老乡,竟看到自己这般轻佻的模样。
她低着头,下意识地把手放在身后,但隋钧还是在一排女子中直接点中了她。
坐定后,一同而来的客户开始用自己的破锣嗓子唱着《有多少爱可以重来》:“当爱情历经沧海桑田,会不会还在。”
隋钧在一片嘈杂中笑着对她说:“大半年不见,我都快认不出你来了。”
“哈哈。”宁濯干笑了几声。
隋钧和她碰了一杯,然后问:“你在这里一个月能挣多少钱?”
宁濯没有说具体数字,只说不多,勉强糊口。隋钧呵呵一笑,然后说:“咱们都是老乡,我也就跟你说点实在话,你看眼前这帮臭男人,且不说他们到底有没有钱,和你在这儿酒酣耳热,你认为他们除了揩你点油,还能给你什么?”
“隋律师,你什么意思?”宁濯问。
“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可乐和茶的例子吗?”隋钧问。
宁濯点点头。
“这里对可乐来说,也是便利店。你待再久,命运也不会改变的,而且只会越来越糟。”
虽然宁濯来得不久,但这种劝失足妇女从良的戏码也遇到好多次了。她嗐了一声,道:“我这条命也就这样了呗。我们这些小女子,有人愿意让陪喝酒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在这些乌烟瘴气的地方浸淫一段时间后,她和男人打交道的本事倒是长进不少。
隋钧哦了一声,看着眼前这个与大半年前截然不同的宁濯,嘴角露出一丝在昏暗的包间内不易察觉的微笑。他说:“你知道吗,我认识很多老板?”
“什么?”宁濯以为自己听错了。
“那些老板,都是真老板,有钱到你可以在新闻里看到他们,”隋钧给她倒了杯酒,“但他们,也都很蠢,蠢到只要你接近他们,他们便会给你留下很多机会。”
宁濯哇了一声,做出兴奋状:“那你多请他们来这儿玩啊,报我的名字,我可以给最低折扣。”
“你认为他们是需要最低折扣的人吗?”隋钧冷笑道,然后说,“他们要的,是隐私,并且他们愿意为了这份隐私,给很多钱。你懂我意思吗?”
“懂懂懂,”宁濯继续卖力地吆喝道,“我们这儿隐私保护得可好了,您让他们放心来。”
“你不懂,”隋钧逐渐收敛笑容,“你到这里,被他们点,你和他们建立的是弱关系,而我要帮你搭建的,是一对一的强关系。”
这句话如果放在大半年前,宁濯可能还不懂,更谈不上接受,但现在隋钧说这席话,她一听便懂了。
心中思绪万千,她抬头看了眼四周。周围全是脑满肠肥的男人和对胸前腿上的咸猪手浑不在意的女人。
一开始她以为自己委身于此只是权宜之计,但渐渐她发现除了待在这里,自己似乎没有更多赚快钱的方法。最初她也天真地想过要不要在这群男人里钓一个人傻钱多的金龟婿,但她发现自己是真的想多了,逢场作戏,男人们都想睡她,但绝不会真心对她。
思绪万千之后,宁濯咬了咬牙,问:“我懂。您需要我怎么做,条件是什么?”
隋钧微笑道:“我不需要你怎么做,也没有任何条件。我们都是老乡,我只帮忙。只要你愿意,我要做的,只是把你介绍给他们,然后告诉你他们最在意什么。你和他们接触后,后续如何,我一点不管,即使有朝一日你命运改变,我也不需要任何回报。”
“那我先谢谢老板。”虽然不知道隋钧心里到底怎么想的,但宁濯还是边说边把眼前的酒杯倒满。
隋钧靠在沙发上,满意地看着她仰起头将酒一饮而尽。
隋钧笑眯眯地看她喝完杯中酒。就在这时,KTV房门打开,经理在嘈杂声中吆喝着向他走来:“哇,隋老板今天怎么来视察工作了?!”
“什么隋老板,周姐,你才是这儿的老板。”隋钧嗐了一声。
宁濯困惑地看向经理:“隋老板?”
“肯定是隋老板啊,你刚来不知道,隋老板可是我们店的大股东!”
“啊?”
宁濯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但又不确信。
隋钧正色道:“什么大股东,既不大,也不是股东。显名的才叫股东,况且大股东是刘公子他们,我就是捧个场,你别乱说。”
“是是是,你们这些学法律的就是烦,搞得弯弯绕绕的,我就问这杯酒咱们喝不喝吧?”周姐打了个哈哈,给他倒满酒。
一股寒意从宁濯心里慢慢升腾,然后越来越强烈。
她开始意识到,自己来龙城后,健身房、KTV,以及接着可能与所谓的大老板接触,似乎都在眼前这个衣着朴素的隋律师的安排和掌控之中。而更令她不寒而栗的是,这一切至少从表面看起来,都是她自愿做的,而且隋钧一直都是一副在帮自己忙的姿态。
如果说她刚刚的答应和感谢还带着些许猜疑,在知道隋钧是这里的隐名股东后,她开始隐隐地相信自己的选择会给人生带来巨大的改变。
现在,有一罐可乐,离真正的五星级酒店只差一步。
她事后回想,隋钧说得没错,自己的人生确实是改变了,但既可能是因为改变并非通过自己最先设想的方式,也可能是因为改变还没切实地发生,她此时并未产生多少愉悦的情绪。
其实在认识罗牛牛之前,隋钧也带她和另外一些达官显贵接触过,然后她深刻地意识到在出卖美色方面,市场竞争的激烈程度其实不低于正经的求职应聘。和她站在同一PK(对决)台上希望获得权贵垂青的女子并不少,在她们之中,论年轻、美貌、情商甚至学历,自己都毫不出彩。她是在经过一轮又一轮失败的竞选后,才终于在罗牛牛这里获得胜利。
一开始她还不明所以,后来逐渐发现罗牛牛奇怪的癖好后,她才恍然大悟。
“我只是想要得到我和孩子应得的部分。”宁濯说。
“这不过分,”隋钧点点头,“你想要多少?”
“起诉状里写得很清楚,5000万。”宁濯语气虽然强硬,但却一直没看隋钧的眼睛。
隋钧不动声色:“你自己心里应该是清楚的,花律师也肯定跟你说过这5000万里水分到底有多大,我这次来是真心问你能接受的价格是多少。只要不过分,我都可以帮你谈。”
“我……不知道。”宁濯说。
其实自己能接受的价格是多少,她这阵子早就想了无数遍了,她有个非常确定的数字,但她还是想让对方先开口。
隋钧叹了口气:“你之前提的1000万,罗总那边觉得太高了,他们愿意一次性支付500万。”
“500万?”宁濯听到这个数字,讥笑道,“打发叫花子呢?”
今日的她已非那个一个月工资2000块不到的卫生站的宁濯。
“那你要多少?”
“3000万,”宁濯咬着牙说,“这是他罗牛牛的儿子,要这个价不过分吧?”
隋钧正色道:“你这么说就不对了,人怎么能用钱来衡量?宁丁丁也是你的儿子,难道你不希望他在罗家接受良好的教育吗?你到底是要法院判,还是希望双方通过调解把这事了了?”
宁濯抬起头,目光炯炯地看向隋钧:“3000万,一分都不能少。”
“如果你要这个价,我可以明确跟你说,不可能,”隋钧硬碰硬,“你尽管吵,尽管闹,反正现在情况已经这样了,你再怎么闹腾都已经不会再给罗总那边带来任何更多影响。可你知道自己会面对什么吗?除了丧失可以改变命运的机会外,你还会面对康银,面对我,面对你们高家的每一个人。我能来找你谈,意味着事情还有缓和的余地,可如果我们这次没谈拢,那可就真没的谈了。”
宁濯心旌摇摇,抛开目前对自己貌似有利的局势不谈,她很明白,自己就是一枚棋子。若没有棋子这个身份,自己在龙城,在这个偌大的世界里,她什么也不是。至于康银、隋钧,还有高家……也全是麻烦。
回想起花想容此前说的如果真硬判结果会不尽如人意,她虽心有不甘,却还是有些怯了。
“1500万,这是我的底价。”宁濯咬着牙说。
听到这个数字,隋钧手指下意识地敲起桌面。
嗒、嗒、嗒。
他终于开口:“你等我一会儿,我去跟他们沟通一下。”
拿起手机走出包间,隋钧径直走到服务台,要了一罐可乐,可乐标价30元。服务员同时拿出一个杯子,准备将可乐倒进杯子并问他要不要加冰,他摆了摆手,直接拿过可乐罐,拉开拉环,喝了一大口。
“啊!”他神清气爽地舒了一口气,喝可乐确实比喝茶痛快多了。
隋钧将只喝了一口的可乐留在前台,回到包间。
“罗总刚刚回消息,他们同意了。”隋钧说。
宁濯暗舒一口气。
“接下来他会安排人和宁丁丁做鉴定,最终确认一遍亲子关系,如果没问题,抚养权归罗总,钱你拿走。我会拟一份《调解协议》,把条件都写在上面,最终法院会确认它的效力,你可以放心。”
宁濯点了点头。
“1500万已经够你在全世界任何一个地方过体面的生活,”隋钧说,“就算是一线城市,买套像样的房子1000万也绰绰有余,其余的钱光是存银行吃利息,也够你余生再不用工作。你以后再也不用过苦日子了。”
隋钧说得没错,但宁濯却并无狂喜的感觉。
现在对她来说还没有实感,1500万只是一串单纯的数字,尽管这串数字此前她想都不敢想。
以前在卫生站的时候,算上加班费和年终奖,她一个月满打满算不到2000块。
她无数次幻想过自己成了富婆会是什么样子,所想最多的,也无非是有套属于自己的房子,买大牌的衣服和包包,但真正成为有钱人后会是什么心态,她不明白。
她即将明白。
她有一些怅然,又有一些释然。
“至少比最初想要的1000万多了一半。”她心想。
就在这时,隋钧突然用自己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说不定,我还可以给你多争取一些。”
“啊?”宁濯确实没听清。
隋钧认真地看着她,在自己的手机上打上一串文字:“如果你答应我,把多出1500万的部分,拿一些出来捐给一家助学基金会,我愿意以我个人的身份,帮你多争取一部分钱。”
“啊?”宁濯还是摸不着头脑。
他在输入栏删除之前那句话,重新输入:“这是我的私心。如果你愿意帮到那些孩子,我愿意帮你多要一笔钱。”
宁濯不住地点头:“我愿意。”
能在预期之外多得一部分钱,还有个做慈善的名头,何乐而不为?
“好。如果我多争取到了,我会在《调解协议》里标明两个银行账户。调解款打到你的个人账户,善款打到指定账户。OK?”隋钧继续打字。
“OK,OK,”宁濯说,“我也愿意……”
话还没说完,隋钧便板起脸做出噤声的动作。他用指节敲了两下桌子,然后微笑着起身离开。
他一瘸一拐地走到茶馆的服务台,笑盈盈地买单,离开前顺带捎走了刚刚那罐才喝了一口的可乐。
宁濯看着隋钧离去的背影,心中突然涌出一丝奇怪的情绪,走到今天这步,自己到底是该感谢他,还是该恨他?
这时宁濯才明白,原来真正厉害的人,不是把你卖了还让你帮他数钱,而是你明知道他在卖你,你依旧愿意帮他数钱。
她有所不知的是,罗牛牛给隋钧的底价是3000万,而隋钧有所不知的是,罗鹤在电话里和罗牛牛说的是,只要抚养权归罗家,他同意起诉状上全部5000万的诉求金额。
目前这个谈判结果,所有人都会满意。
5000万,对一个普通人来说,是做梦都不敢想的天文数字,是可以改变一生的巨额财富,是一个月入3500元的人不吃不喝奋斗1190多年才能获得的报酬。
但对当下事业如日中天的罗鹤来说,这不算什么。
明天股价一涨,呼吸之间的事。
钱只是数字,哪有他渴望已久的宝贝孙子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