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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曾粉墨涂面 也曾朱墨为文
——写在《春明梦忆》出版之际

翁偶虹先生关于北京风俗掌故的著作《春明梦忆》,不久前由北京出版社出版了。这本书是在十年前出版的《北京话旧》基础上,由张景山先生重新编辑,再度增加了翁先生许多关于北京市井文化的未刊文稿而成。

翁偶虹先生(1908—1994)是著名的戏曲作家和理论家,同时也是一位不可多得的戏曲教育家。有幸得识翁先生是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直到他去世,大概前后有十年时间。彼时我在北京燕山出版社工作,先是负责《燕都》杂志,后来又做图书出版,由于工作关系,与先生有过很多接触。又兼我对戏曲的爱好,于是经常向翁先生请教,所以不仅仅囿于一般工作关系和约稿,同时也对翁先生多了一层认识和了解。

翁先生原名鳞声,笔名藕红,后来改为偶虹,是地地道道的北京人。其实翁先生一生的经历很单纯,从少年时代起即与戏曲结下不解之缘,为此忙碌一生,倾情一生。他从听戏、学戏、演戏到写戏、评戏、画戏,因此将居室命名为“六戏斋”,言不为过也,这也正是他一生的写照。翁先生也是位平民戏曲家,他以此为职业,不图功名,不附权贵,正如他在《自志铭》里写道:“也是读书种子,也是江湖伶人。也曾粉墨涂面,也曾朱墨为文。甘作花虱于菊圃,不厌蠹鱼于书林。书破万卷,只青一衿;路行万里,未薄层云。宁俯首于花鸟,不折腰于缙绅。步汉卿而无珠帘之影,仪笠翁而无玉堂之心。看破实未做,作几番闲中忙叟;未归反有归,为一代今之古人。”先生以关汉卿和李渔为楷模,比喻也是恰如其分的。

翁先生一生戏曲作品甚富,独自创作或与他人合作的剧本多达百余种,在现代戏曲家中堪称是首屈一指的。1930年,新式科班中华戏曲专科学校成立,他即被聘为兼职教员,1934年正式到校任编剧兼导演,1935年任中华戏曲专科学校戏曲改良委员会主任。1949年起任中国京剧院编剧,直至1974年退休。他的戏曲剧本如《美人鱼》《十二堑》《鸳鸯泪》《凤双飞》等都是为当时尚未出科的戏校学生写的,也为“德、和、金、玉、永”等五科学生的演出实践提供了丰富的资源。同时,他还为程砚秋先生写了《瓮头春》《楚宫秋》和至今长演不衰的《锁麟囊》,为李玉茹写了《同命鸟》,为叶盛兰写了《投笔从戎》等许多新戏。这些戏或为原创,或改编自前人传奇,也有的是来自地方剧种,由此也见翁先生腹笥宽宏、广撷博采的风格。1949年之后,他还创作了《将相和》,并为袁世海写了《李逵探母》《桃花村》,为李少春写了《响马传》等,都是中国京剧院至今演出的保留剧目。1964年,他与阿甲等人合作,创作了现代京剧《红灯记》。直到晚年,他还笔耕不辍,为北京军区战友文工团的叶少兰、许嘉宝写了《美人计》,为温如华写了《白面郎君》等。翁先生的戏曲创作大多是量体裁衣,因人而异,将演员所长发挥到最佳状态,这也是翁偶虹剧作的突出特点。

1937年为程砚秋写的《锁麟囊》是他成就最高的作品,也是他的巅峰之作。可惜很长一段时间被禁演,理由是“宣传因果报应”。

关于戏曲创作的风格,翁先生也曾和我谈过不少,他的剧作可谓是俚俗中有典雅,平淡中见起伏,既有情节和戏剧冲突,也有入情入理的世态人文,加之翁先生的文辞功力,更有较强的文学性,这在传奇衰落后的京剧剧本中是难能可贵的。同时,翁先生自幼谙熟舞台,长于表演,能将京剧程式化的东西巧妙地运用于剧作,自然与那些传统口传心授的旧剧迥然不同了。

翁先生一生置身梨园,不但与戏曲文学须臾不离,也与戏曲界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对近现代戏曲发展十分了解,且熟知梨园掌故。他所写的戏曲理论言之有据,绝对不是空泛之谈,因此读来丰富好看,更觉言之中的。1986年,先生的《翁偶虹编剧生涯》一书在中国戏剧出版社出版,当时印数只有平装本920册,精装本255册,我真是想不通为什么印得如此之少?先生拿到样书后,即题写赠我一册。可能是他年老记忆力已不好,后来竟又复赠我一册。后来我常对人说,印数如此之少的图书我竟有两部题字本,真可谓是“新善本”了。此书直到2008年纪念他诞辰100周年时才由同心出版社重印,但这第一版的书已很难找到了。《翁偶虹戏曲论文集》也得先生题赠,一同珍藏至今。

其实翁偶虹先生早年是报人出身,谈不上是戏剧文学家,他之所以成为戏剧家,一是嗜戏如命,戏是一生的爱好和追求;二也是当时生计所迫。他中年时得到了金仲荪先生的赏识,延揽为中华戏校的教员,使他能更多地接触到戏曲与戏曲教育,接触到更多的演员,这也是他成为戏剧家的重要机遇。

翁先生原居西单新文化街,后来搬到海淀区塔院的朗秋园,20世纪80年代开始一直是门庭若市,无论是戏曲界还是其他文化界的晚辈,程门立雪者众矣。

尤其是昔时中华戏曲专科学校健在的历届毕业生,对先生执弟子礼甚恭,以此也可见翁先生在戏曲界的威望。自从他搬到朗秋园后,我去得相对较少,1988年却在太庙的剧场纪念杨小楼110周年时相遇,在一起拍了几张照片,同时还有朱家溍先生和王金璐先生,这也是我和翁先生最后一次见面,倏忽之间,都是已近三十年前的往事了。

我在办《燕都》杂志时,曾用几期版面发表过翁先生的《钟球斋脸谱集》选编,先生还特地为此写过《钩奇探古一梦中》。《钟球斋脸谱集》是翁先生1939年的藏品,20世纪60年代散佚,后来经翁先生的弟子傅学斌转摹,呈翁先生阅,发现即是旧燕归巢,珠还合浦,于是我才向他约了《钩奇探古一梦中》的文章。钟球为古代乐器名,这些谱式大多迥于现在舞台演出的脸谱,不同凡响,故以钟球称之,确是弥足珍贵的。翁先生对戏曲脸谱有很深的研究,不但了解皮黄的脸谱,对于地方戏曲的脸谱也很了解,他曾多次和我谈起,皮黄的许多脸谱是从地方戏曲演变而来,并且对其演变过程如数家珍。翁先生其实并不擅长绘画,他的许多手绘脸谱大多是在乃弟翁袖天的协助下完成的,翁袖天供职于故宫博物院,从事古代绘画的临摹工作,对他的帮助是不小的。翁偶虹先生早年是票友,擅长花脸行当,也曾粉墨登场,甚至曾与许多名家同台演出。他自己勾画的脸谱多与众不同,但是源流皆有出处。晚年,他的学生傅学斌、田有亮都得到他的亲炙。

左起:翁偶虹、王金璐、赵珩

翁先生自从搬到海淀塔院的朗秋园后,居住环境有了一定的改善,彼时可以说门庭若市,就教的戏曲界同人众多,问艺求教者络绎不绝,这也是他很愉快的一段时光。张景山先生当时是众多学生弟子中较为年轻的一位,有志于北京历史文化和民俗掌故的研究,曾追随翁先生多年,《春明梦忆》就是他在《北京话旧》基础上再增补整理的,收集了翁先生关于昔日北京市井玩物、工艺、戏曲、曲艺、庙会以及岁时节令等内容,都是前辈亲历、亲闻,读来更觉亲切。

翁先生是纯粹的老北京人,生于斯,长于斯,熟悉北京的历史文化,更了解北京的市井风情。他对北京有着深厚感情,在与先生的接触中,无时不感到他这种情感的流露。在《春明梦忆》增补的一些旧作中都是关于旧时北京生活的回忆。这种叙述都是他的亲身经历和见闻,绝对不同于那些反复摘抄的耳食之言,这也正是《春明梦忆》的可贵之处。

翁先生对老北京的一草一木都有着深厚的感情,他熟悉旧时北京的中下层生活,尤其对梨园的生活状态和演出形式有着更直观的记忆。我对其中的“合作戏”和“春节杂戏”两节有着较深的印象,较之同类的文章,描述更为生动细致。而“货声”又是这本书的精华所在,五行八作的叫卖,经他生动写来,溯本求源,再现了那些已经消逝的旧时风物。对今天的读者来说,可能已经是那么遥远,但对今天六十岁上下的人来说,或多或少还能有些印象。翁先生之所以能将一岁货声描述得如此丰富多彩,毋庸置疑是源于他对生活的悉心观察,这些也都是他创作的源泉。

一个好的作家,应该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什么是戏?戏如人生,戏是生活的再现与浓缩,于是翁先生有此散文和杂文也就不奇怪了。在《春明梦忆》出版之际,就我所知道的翁先生,拉杂写了一点文字,也算是对翁先生的一点纪念吧。 nFvOBCRurcT0KzrFaDc0QNh3mmo0pf0hE6rn11lo1DzbukSmDqC/CFNnjDRAwis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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