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到上海图书馆作讲座,感到很荣幸。这次能和大家交流,主要是因为最近我出了一本小书《故人故事》。故人故事,也就是旧人旧事的意思,由于内容涵盖近百年,因此也就牵扯到百年生活的变迁和掌故学的问题。这本小书这次在上海首发,说它是文化随笔也可以,说它是关乎社会生活的笔记也可以,但是从归类上来说,有一部分是属于掌故学的。内容相对比较杂,什么都有,也谈到了旧时的居住、服装、饭店,以及生活的细节场景等。
掌故是以笔记为载体的,笔记在中国文学体裁中,是非常特殊的形式,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说,就是一种随笔。笔记可以分为三大类,一类是史料笔记,也有人称作野史,是个人对某些历史片段的记录。还有读书笔记,指在读书过程中,每有心得,或者在多种书的校勘中,随笔记下来的内容。像著名的清代学者李慈铭,他的《越缦堂读书记》就属此类。再有一类,是社会生活笔记,这一类笔记相对比较多,而且最贴近生活。我们的正史主要记载一些国家大事,像朝代的更替、政治制度的改革、战争的攻城略地,等等。至于生活琐事、社会生活的场景、市井的变化,古人并不是很重视,所以正史不会记载这样的内容。皇家的祭祀、灾异、艺文是会有的,但是一般老百姓的社会生活,城市变化,史料是不多的,有些完全依靠笔记的记载。比如说我们想要了解北宋的城市生活,今天比较直观的是去看《清明上河图》,可以了解非常多的东西,当然这是绘画的材料。如果你要研究北宋汴梁,也就是今天的开封,那么最有价值的文字资料就是宋代孟元老所著的笔记《东京梦华录》,从市肆商旅、娱乐活动,到其他方面,非常真实地记载了社会生活的许多内容。到了南宋,社会生活笔记更多了,像周密的《武林旧事》、吴自牧的《梦粱录》,还有像《西湖老人繁胜录》等。在宋代以后,社会生活与城市经济的繁荣程度关系很大,由于承载社会生活的主体是城市,政治背景决定了社会背景,这就牵涉了历史发展的大问题。
谈到城市,世界范围内基本上可以分为两大类。一类是属于规划性的城市,比如说北京,有中轴线等,国外虽然没有这种理念,但也有很多规划性城市,例如罗马、巴黎。第二类是弥漫性扩张发展的城市,比如说英国伦敦,我们的上海。这类名城原来都是从渔村、教堂、集市发展起来的,从一个点开始,越扩越大,没有太多的规划性。上海在清末开埠以来就开始有租界。和租界有关的,我们知道现在平行的几条路,例如北京路、南京路、延安路、淮海路,都是面向黄浦江的,这是因为当时在上海的列强要求划定租界,于是道路就都开向江边,因此上海基本上形成开放型的城市格局。2003年我在上海,和复旦大学的朱维铮教授对谈上海文化和北京文化的比较。一直有人说上海是一个移民城市,朱先生更加激烈,他说上海不是移民城市,而是一座流民城市,从太平天国开始,从浙江杭州北上的,从苏北南下的,从安徽东进的难民,都集中到了上海,这就决定了它的城市文化特点。因此,城市文化是和大的政治环境与背景密不可分的。
一百年对于一个人来说,比生命还长,但是对于历史来说,只是短暂的一瞬。我们生活的这一百年的历史与社会变化,更超过了过去的两百年、五百年,甚至一千年,这是变化最疾速的一百年。1911年辛亥革命开始,到1919年民国八年的北京政府时期,当时南北和谈,首都定在北京,袁世凯是临时大总统。虽然由皇权帝制变成了共和制度,但是单论政治人物,很多主要的政治成员,基本上还是从清代过渡到民国时期。辛亥革命以后,各省的督抚不少都是原来清代的巡抚,实质的人员组成变化不大。第二个阶段是从1919年到1928年,军阀混战时期,直皖战争,直奉战争,虽然造成了社会的动荡和人们生活的不安定,但是军阀混战的影响面、波及面并不是非常大,不像全面抗战时期,也不像解放战争时期。那时的形势是,这边直系打皖系,那边各方军阀的姨太太们还在桌上打牌呢!谁打败了,通电下野就完事,没有那么大的杀伤力。这样的军阀战争,政治制度上的变化也不大,袁世凯以后,黎元洪、冯国璋、徐世昌,总统换得不多,但是总理走马灯一样地换,一两个月、半年,甚至时间更短。
1919年新文化运动以后,国民意识有了很大的变化。我们怎么去认识五四运动?应该说是从思想文化上产生很大影响的新思潮。但对普通人的生活影响如何?就值得思考了。比如我谈书札的时候讲过,我们今天可以看到那个时代很多具有不同特色的书札,例如李大钊致胡适、胡适致徐志摩的信,用的完全是白话文。李大钊对胡适,信的开头就是“适之”,然后直截了当就是正文。落款是“守常”两字,免去了旧时的繁文缛节。徐志摩要到北京了,给胡适写信,开头也是“适之”,讲明明天几点到哪儿,都用大白话,非常简单。但是很多人,一般民众,或者旧时代的遗老,还是用旧的行文格式。旧式体裁在绝大多数的民众中,至少延续到20世纪40年代。给父母写信,还是“父母大人膝下”“父母大人尊前敬禀者”等,旧戏也依然是生活、娱乐的主流。因此对于这个问题,我们可以对比一下,新文化运动对于文化人,影响的确很大很迅速,但对普通民众就不一定了。
1928年国民革命成功,随后,张学良东北易帜。1928年6月21日,国民政府宣布南京为国家首都,北京被称为北平特别市,上海被称为上海特别市。因此1928年6月21日以后,北平、上海两个特别市,可能不再是政治中心,但依然是文化与经济的中心。1928年到1937年,有的人称这段时间为“黄金十年”,我觉得不免夸大了,我们现在也不赞成这种说法,但是客观上承认这十年还是比较安定的,物价相对比较平稳。1928年以后,以国家法定货币代替了银圆,原则上一块钱法币等于一块钱银圆。随着时代的变化,特别是到了抗日战争前夕,一块钱法币远远不值一块钱银圆了。银圆虽然不允许民间流通,但是仍然是屡禁不绝,二者的兑换不是等值的。这十年,北平和上海的文化特点充分反映出来。上海属于新的、接受外来文化的地方,北平则属于传统文化的中心,尤其是展示中国传统文化的窗口,因此泰戈尔等人到中国来,都要到北平去。关于北京和北平的称谓,有的人说,1928年到1937年称之为北平,1937年改名为北京,这个是完全错误的。因为1937年把北平改为北京,是伪华北政务委员会改的,是我们不予承认的,如果将沦陷时期的北平称为北京,政治立场是错误的。所以北平的称谓,应该是从1928年到1949年。1928年到1937年相对平稳,尤其是教育,北平和上海都比较发达。
1937年以后就变天了。从1931年九一八事变以后,日本人进入东北觊觎关内,到了1937年,就开始大肆入侵了,入侵北平是从1937年七七事变开始,入侵上海是从1937年的“八一三”淞沪会战,日本人轰炸闸北开始。从1937年到1945年,是大部分国土的沦陷时期。北平比较简单,就是1937年到 1945年都是沦陷期。但是上海不同,在沦陷期应该分为两个阶段,1937年“八一三”之后到1941年11月之前,应该算是孤岛时期。这个时期,日本人占领了上海其他地区,但是不敢进租界。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珍珠港事变之后,日美宣战,因此,日军把英美人也都关到集中营或是驱逐,情况就不一样了。1941年11月到1945年抗战胜利,应该属于全上海的沦陷时期。1945年以后还有解放战争,到了1949年,才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1966年到1976年是“文革”十年,1976年到1979年是我们拨乱反正的十年。1979年到今天,是我们持续不断改革开放的时期,因此,我们的城市发展也非常快。从1979年以后,大批外来人口到了大城市,社会生活也发生了极大的改变。首先是人口,我不太了解上海,就说北京现在城市里到底有多少老北京人?今天我们在座的“老上海”又有多少?其次社会大背景的改变,也使得社会生活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从生活方式到思想理念都是如此。在这段时间内,作为笔记类的记载社会生活的东西,相对是比较少的。1949年以后,我们主张新的思想文化,认为写旧时代的东西是颓废、怀旧、不健康的,从1949年到1979年的三十年时间,文字记载的笔记非常少见,记载社会生活的笔记,史料笔记即使有一些,也都有很多忌讳之处。
掌故的社会基础来源于社会形态,也来源于意识形态的变迁。“有一代人的心史,就有一代人的掌故。”
下面我们重点讲讲什么是掌故,什么是掌故学。掌故,最早是汉代官名,是执掌旧例、旧制的机构,追寻古礼,而不太清楚古礼的情况,于是就设立了一个机构,叫掌故,专为熟悉旧时的典礼、制度,尤其是礼乐的仪式,比如说祭天的礼仪如何?都可以到掌故那里去查询。发展到后来,掌故就不是这个含义了,而是关于历史、人物、典章制度的逸闻轶事。至于典故学,就是研究掌故的题材、种类、特色、价值的学问,也包括了掌故本身。例如我们今天请某位老先生来讲清代掌故、民国掌故,就是清代与民国的旧人旧事,也包括社会、生活上的逸闻轶事。掌故一般是有头有尾的事件,听起来很有意思。也有关于人物的,当然不是普通的老百姓,都是大家耳熟能详的政治人物、学术人物、演艺人物,他们本身的轶事,也称之为掌故。有些掌故会有不同的版本,或许原来语言文字的记载比较简单,或者是和别种口碑性的说法不一样,因此也会有较大的差异。
《故人故事》这本小书就是我兴之所至写来的某些旧人旧事,多是我亲身经历或辗转闻听,其实谈不上是掌故,与真正的掌故还有很大的差距。
有人说,我没有听说过掌故,但是听说过典故,这就涉及了掌故与典故的区别。典故是约定俗成的,有规范意义的、具体的词语的出处,比如说,朝三暮四、刻舟求剑、邯郸学步等,都是先有故事,而后变成了一个典,大家在叙述的时候,以这些典为依照,变成了一些成语,或者特定事件,成为约定俗成的东西。也有从掌故变成了典故的,比如我们常说的“东床快婿”,就来自《世说新语》的一个掌故。东晋太傅郗鉴为选女婿,派了一个使者到当时的士族、丞相王导家里去相亲。我们知道,王谢两家在江南是很了不起的大姓。王导家子侄知道使者是来招亲的,无不矜持,正襟危坐。唯独一位郎君在东墙边的床上坦腹而卧,完全没把相亲当回事。回去后,使者向郗鉴汇报,郗鉴一听就选中了他。这个人就是我们大家都熟悉的文学家、大书法家——王羲之,这个典故就来自《世说新语》。掌故基本上是逸闻轶事,没有经过史料认定,不免带有主观成分和需要商榷的内容,但是一些耳熟能详的掌故,也会逐渐成为典故,这是不完全一样的。掌故无须规范用语,叙述也相对复杂一点,这是掌故和典故的区别。
下面我们谈一下中国历史上著名的掌故类笔记。
首先,掌故类笔记的鼻祖就是《世说新语》,有的人把它看作小说,事实上,它是有依据的。它的作者是南朝刘宋的宗室、临川王刘义庆,他是贵族,见闻多,结交也非常广泛。一部《世说新语》,分为二十八个门类,例如风雅、品德,将前朝或本朝轶事按不同的内容归类。他很熟悉贵族社会,所以《世说新语》是有依据的。刘义庆的记载相对来说比较简单,到了南齐萧梁时刘孝标就为他作了注,什么叫注?这是大有学问的,注是对原文的注释,不仅仅是词语的解释,还有对某一件事情的延伸,它能够把某些刘义庆没有提到的东西补充进去。刘孝标也是南朝人,只隔了一代,所注内容已经丰富很多了。到了近代,又有学者余嘉锡作笺疏。注是注原文的,笺疏是给注作注释的,余嘉锡引用了大量的史料,使《世说新语》在人物、史实方面有了大量增加。因此在典故类的史书中,《世说新语》完全可以作为重要史料引用。唐宋以后的书很多,魏晋时期留存的书很少,《世说新语》被大量征引,就是因为它有严谨的考据,这是掌故类笔记的始祖。
唐代也留存有很多笔记,像《朝野佥载》《大唐新语》《封氏闻见记》《唐摭言》等都是著名的掌故类笔记。
到了宋代,掌故类笔记更多,有一部很有名的叫《齐东野语》,它的作者是南宋著名的词人周密,可能喜欢文学的人比较熟悉。其书记载了大量南宋的典故,内有很多当时的逸闻轶事,内容很杂,包括名人轶事、社会交往等。周密还有一部非常重要的《武林旧事》,和它比肩的就是吴自牧的《梦粱录》,记载了当时临安(今杭州)的景况。记载南宋掌故的还有王明清的《挥麈录》,也是真正严格意义上的野史,是史料上的个人补充。掌故是有人物,有事件发生的始末,虽然叙述相对简单,但还是非常有可读性的。在当时的笔记中,也有些不属于掌故类,但都是社会生活的重要参考,例如《武林旧事》叙述当时临安的市肆街巷风貌,不属掌故,但它也是社会生活的笔记。
再近一点,有明代沈德符的《万历野获编》。《万历野获编》是明代史料性的掌故类笔记,记录了很多明朝初年的事情,例如靖难之变等。这些与正史的叙述可能有所出入,是不同的版本,可以作为旁证和参考。《万历野获编》着眼于作者所处的时代,是从明朝初年到万历末年的事件、人物的记录,是研究明史的重要资料。虽然是掌故,但是它有很强的史料性,是明代笔记中质量最高的。
谈到近现代的笔记掌故,不得不提的是黄濬(秋岳)的《花随人圣盦摭忆》。首先要说一说黄秋岳这个人,他和上海有密切的关系。他出生于福建,从小就聪明,才气高。梁启超做财政部部长的时候,他给梁启超做过秘书。1928年,国民政府在南京成立以后,黄秋岳身为简任级秘书。什么叫简任?部长级的官叫特任,司局级的官叫简任,处长级的官叫荐任,他就是司局级的秘书。他的学问很好,结交也很广泛。从1934年开始,他在《中央时事周报》上,一段段地写《花随人圣盦摭忆》,全部用文言文写,写的是他所知的清末民初史料,价值极高,文笔非常好。但很可惜,黄濬为了自己的私利,做了民族的罪人。抗日战争初期,国民政府陈绍宽做海军部部长,向蒋介石呈递了在吴淞口防御日本军舰的布防材料,后来黄濬把这些材料全部出卖给了日本人,以此来换取日方的金钱。他的儿子叫黄晟,父子两个都是汉奸。两个人同时在南京、上海出卖情报,上海、南京两头跑。日本间谍戴了一个呢帽,他也戴了同样的呢帽,都到同一家饭馆吃饭,帽子挂在一个衣架上,情报藏在帽子里,临走时互换呢帽,交换情报。后事情败露,蒋介石震怒,下令处以极刑,父子两个人在南京同时伏法。黄家在福建是了不起的大家族,他们的后人也有很高的成就,黄濬的《花随人圣盦摭忆》可以说是近代掌故笔记中史料价值最高的一部。因此,1943年瞿兑之先生为之刊行。后来,在20世纪70年代,中华书局印成了竖排繁体字本,十六开。可能我们读起《花随人圣盦摭忆》来有些困难,全部是文言,但是其史实交代非常清楚,是价值很高的掌故类笔记。陈寅恪先生认为,《花随人圣盦摭忆》在“近来谈清代掌故诸笔记中,实称上品,未可以人废言”。
还有一部掌故类笔记,目前还没有面世,我为此也做了很多工作,就是郭则沄(啸麓)所编写的《知寒轩谭荟》 。郭则沄原来是中华民国政府的国务院秘书长,也是北京的名士,20世纪30年代沦陷初期,他坚决不就伪职,在北京北海旁边的团城上面成立了一个古物研究所,召集了一些旧时士大夫,每周聚会一次,聊一些掌故,或者交一篇掌故类的笔记,后来郭则沄就编成了《知寒轩谭荟》。因当时历史背景所限,这本书没有刊行,刻了一百部油印版,我有其中一部。郭则沄是1946年去世的,和他一起参加聚会的人,例如吴廷燮、夏仁虎等也都是当时的北京耆宿,这些旧时的文人聚集起来,做了这么一本讲旧时的典章制度、人物、古建、工商、艺术等方方面面的掌故,一些清代的典章制度由来都说到了,始末缘由记载得十分清楚,所以我觉得《知寒轩谭荟》也有较高的史料价值。现在北京出版社已经在排印,不久就会出版。
1949年以后,没有多少新的掌故类的笔记,我想应该提到的是《春游社琐谈》。这本书是张伯驹编写的,虽不是价值很高,但是很难得。张伯驹是大家熟悉的大收藏家,他把很多藏品捐献给了故宫,和陈毅交往也很多。他后来被保护性地调离北京,到吉林长春当文史馆员,为博物馆鉴定做了很多事情,但也是一个闲差。那个时候反右刚刚结束,张伯驹在吉林待着没事,就找了很多学者和旧时文人,如于省吾、苏州周瘦鹃等,也有很多上海人士,都参加了春游社,有几十位成员,每个人谈一段。为什么说它价值不是很高呢?因为它对一个事情的始末叙述得不是很清楚,有些事情也是道听途说。但是非常难得,因为它成书于20世纪50年代,没有印刷,到了改革开放后,北京出版社才把它刊印了。
其他的很多撰写掌故的作家,无法一一列举,仅随意举几个人。一个是上海的包天笑,后来移居香港。他的掌故有所侧重,包天笑混迹于演艺圈,尤其是民国时代上海的演艺圈,他非常熟悉,所以他的掌故侧重于演艺圈的逸闻轶事,也类似我们今天所说的“八卦”。到了老年,他也出了《钏影楼回忆录》及其续编,洋洋洒洒几十万字,每件事情的叙述,都是比较长的,不是几十个字就解决的。包天笑活的岁数比较高,九十七岁在香港去世。还有一位是上海人比较熟悉的“补白大王”郑逸梅,也写了很多掌故。我在1987年去拜访他,他的精神、记忆力都很好,爱好也方方面面都有。但是有一个缺憾,就是每则掌故都太短,有的没有什么实际意义。郑逸梅先生交游广博,知道的旧事也非常多,但是有的也存在记忆上的偏差。还有一位是中国台湾的掌故大家高拜石,很有名的一部书是《古春风楼琐记》,大家可以看看,但是不要全部相信,他写的政治生活方面的掌故非常多,包括清代的政坛掌故也有很多,但是不可靠的成分也相当大。所以读高拜石的东西,不能认为是信史。
还有一位是中国台湾的唐鲁孙,喜欢美食的人们都知道。所以有一个误解,认为唐鲁孙是专门写吃的,实际上不然。他是珍妃家的侄孙辈,腹笥甚宽,著作有很多,后来大陆出了其中十三种,里面写饮食的不过两三种,其他很多是写历史的。由于他的社会交游很广,所以一些材料我们不知道是哪儿来的,也有的是耳食之言。例如写我的伯曾祖赵尔巽收服张作霖的事。张作霖当时是绿林,不肯为朝廷所用,他提出来,如果要大帅降服我,那就请赵大帅给我包鸡舌头馅儿的饺子。大家想想,一个饺子馅儿有多大,鸡舌头有多大,要找多少只鸡才能包鸡舌头馅儿的饺子?后来东拼西凑,几百只鸡给他包了十八个鸡舌头馅儿的饺子,张作霖只吃了两个。后来据他说最佩服的人就是赵大帅,觉得从包鸡舌头馅的饺子就可见诚意云云。为此我去查了很多材料,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记录,所以我很怀疑唐鲁孙写东西的出处可能是道听途说。他关于清宫、民国时代的逸闻也很多。还有很多作者,更近一点的是上海的邓云乡先生,他也是熟知掌故的。邓云乡先生是我的长辈,我们也很熟悉。应该公允地说,他写的东西很好看,原因就是里面兑的水很多,他能把一件比较简单的事情东拉西扯,说得很复杂。掌故如果干巴巴的,全部是骨头没有肉,是没法看的。邓先生写的掌故不但有肉,而且还兑了水,读起来有意思。他关于文化类的掌故写得也很多,例如《文化古城旧事》等,但是也有错谬之处。
掌故的内容和范围,以及叙述体裁不拘。我们写书信,有固定的格式,诗词也有格律,但散文应该怎么写没有定例。最好的掌故是亲历亲闻,把“我”放进去,如果没有,也最好是亲闻,如果是第三手、第四手炒的冷饭就差了。所以有人说,掌故是活的学问,也是活的历史,都是和个人生活有关系的。读掌故可以开阔阅读者的视野,提高对文史的兴趣。《史记》你可能读着还有点意思,如果读《资治通鉴》,可能觉得有点枯燥,读不下去。但是读掌故,就会提高对历史的兴趣。啊,原来还有这么回事?那么正史上是怎么说的?你由此会再去查史料。可以这么说,有的人对文史发生兴趣,是由两个方面入门的,一个是从诗词入手,朗朗上口的韵文,最容易接受。另一个就是掌故,先读了掌故,再了解正史上怎么说,由此及彼、由旁及正。掌故好懂,有故事性,便于阅读,带你进入了文史的世界。但是掌故不免带有主观性质,我写一些随笔的时候,尽量想克服主观色彩。人对于周边的事情,不能以自己的好恶审视,还是应当以旁观者公允的态度来看待。但是有些人对一些掌故类的东西,不免带有主观成分、主观意识,这是需要注意的。另外还有一个问题,就是记忆的偏差,例如,我一直认为我第一次来上海拜访许多老先生,是在1986年,我在很多书里面也写的是1986年。最近,有人给我抄录了黄裳先生的一段日记,1987年5月22日,我到他家去拜访他,告诉他李慈铭晚年的日记——《郇学斋日记》是怎么失落了,后来怎么被樊樊山借去不还,后来我社出版了影印线装本,等等。黄裳先生记录得非常详细。那段日记是在他的日记本里面,分明是1987年,我的记忆肯定是偏差了,这是我的错。很多日记,就会证实一些东西,你自己的随笔,可能就会出现一些错误的记忆。我也会有记忆的偏差,我的小书《故人故事》中有个问题,红豆馆主溥侗死在上海是哪一年,是1950年,还是1952年?我这本书写的是1952年,现在声明一下,我错了,应该是1950年。后来从历史背景想想,也应该是1950年。有件事可以印证,就是溥侗死了以后,梅兰芳住在马斯南路,赶过来吊唁,那天下着暴雨。中国人的规矩是人死了棺材钉了钉子,不能够再打开,为了梅兰芳和溥侗的交谊和感情,竟然破例重启棺盖,梅兰芳抚棺痛哭。那么到底时间是1950年还是1952年呢?我考虑了一下,先不说其他旁证,就以社会背景而论,也应该是1950年。因为1952年梅兰芳已经当了中国戏曲研究院院长、中国京剧院院长,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说,政治觉悟提高了,立场鲜明了,溥侗却是有一些政治污点的人。他是旧贵族,后来曾经在汪伪政府挂了虚职,梅兰芳不大可能在1952年再有那样的举动。但在溥侗死的1950年政治气氛还没有那么鲜明,梅兰芳的政治立场也还没有那么分明。反复印证,1950年是对的。想来谁都不免有一些记忆上的偏差,一般而言,掌故不可以作为史料引用,只可以作旁证。
接下来,我要谈谈民国时期掌故学的勃兴。民国时期对于掌故学非常重视,民国以后,中国的政体和国体发生了很大变化,中国实际意义上的封建社会,其实早在两千多年以前已经结束,取而代之的是皇权制度社会。随着辛亥革命的发生,两千多年的皇权社会也彻底终结,开始了共和时代。因此,政治体制和国家体制的变革,使得文化人更加留意前代的见闻,这是民国以后掌故学勃兴的原因。有人认为掌故学不过是野史,其实不然。掌故学是中国学的一门学问。梁启超在1898年制定高等教育学科的时候,曾将人文科学分为两大类,即普通学和专门学,比如说文字学、古典文学、历史学等,都是必读的普通学。中国历史是普通学。此外像敦煌学、音韵学等,那就是专门学了。掌故学是普通学中的一门,而且是必修课,学人文科学不修掌故学,没法毕业,所以民国掌故学是很勃兴的。民国时期关于掌故学,一些学者不但有自己的理论,还有著作,最著名的就是瞿兑之(宣颖)先生,瞿兑之的学问非常好。在民国初年,国学大师级的人物,是王国维先生和梁启超先生,再晚进的,可以说学问最好的一位是陈寅恪先生,另一位就是瞿兑之先生,他可以和陈寅恪先生比肩。但是他的知名度不高,有多种原因。瞿兑之是清末温和派大学士瞿鸿禨的幼子,家学渊源,经史之学兼及。后来在敌伪时期做过文职,稍有非议。瞿兑之和徐凌霄、徐一士都是非常推崇掌故学的。徐凌霄和徐一士是堂兄弟,他们的上一辈徐致靖,是参加戊戌变法的人物,虽然没有在六君子之列,也没有被杀头,但也是革职永不叙用。徐凌霄做过掌故学的教学,徐一士著有《一士类稿》,他们对包括近代在内的掌故都十分倡导、重视。
掌故学必须有一个基础,就是读书的广博,掌故在中国图书分类中属于说部,也是杂学。如果读书涉猎面窄,就达不到要求。你专门搞小学、考据学,别的书不读,也不能算是广博。掌故学必须博览群书,什么都读,最好是对古今中外整个社会的闻见,都有所涉猎,所以读书广博,是掌故学之第一来源。第二个来源是社会阅历,社会阅历在过去常常和做官连在一起,如果天天在家里,根本不入仕,也不行。一个人不能迷恋做官,但是这个人也不能完全没有入仕,不入仕就谈不上出世。所以说,必须要有比较广博的社会阅历,还要有一定的社会地位。必须有较高的见识,才能成为掌故的学术大家。另外,社会背景和大环境决定了人们的生活方式和交往形式,百年生活的变迁与掌故学其实有着极大的关系。20世纪五六十年代以后,是掌故学的空白时期,这是政治大环境造成的。形成这一结果也是由于一直以来,我们提倡新的学术观点,不提倡旧学,而过去撰写掌故的多是旧式的学人,落伍于时代,所以学界多以别样的眼光来看待,掌故学遭到排斥,这种观念也是导致掌故学衰落的原因。
最后谈到掌故的史料价值和社会意义。掌故,虽然不能看作信史,但是有丰富内涵。它可以包括个人经历所及,也包括对前代事件和人物史料的汇集,对前人掌故的整理研究,还包括对同一事件的互相印证。掌故学是中国学的一部分,是口碑记录的历史,虽然它也形成了文字,但并不是一种文献历史,只是对于文献历史的补充。
2016年8月18日于上海图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