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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下午七时,亚热带的夏季天空还未完全暗下来,这正是所有人归队回家的时候,麦承欢下了车一抬头,只见整座屋邨灯光已亮起一半,那幢廉租屋看上去犹如挂满珠宝缨络的宝塔。

她从来没有第二个家,她在此出生、在此长大,一直没有离开过。

承欢与父母及一个弟弟同住,麦宅面积虽小,设备还算周全,最幸运之处是窗口面对南中国海,天气好的时候,蓝天碧海,一望无际。

初搬进来,许多亲友都讶异了,「廉租屋竟有此美景,真是政府的德政。」

这政府的德政还不止如此,承欢自小学读到大学,从来未付过一毛钱学费,全免,毕业后,名正言顺考进政府机关做事,回馈社会。

麦承欢的世界愉快、健康、乐观,她没有机会接触到这个都会成长期的阴暗面,她只享受到它健全成熟的制度。

她代表幸运的一代。

今日与往日一样,她从办公室回家,刚好来得及吃母亲煮的可口家庭菜。

在电梯中她已碰到相熟的邻居,像麦家一样,他们也在此地住了好几十年。

承欢听见黄太太朝她打招呼,并且打趣说:「你们早是富户了,还住在此地?必是贪风水好,所以你同承早都会得读书。」

承欢但笑不语。

承欢老觉得不说话是最佳社交礼貌,这些太太的言语背后往往又有另外一层意思,赞美固然不假,挖苦却亦有诚意。

对长辈要客气,宁可他失礼,不可我失态。

另一位甄太太也说:「承欢,你妈刚挽了一大篮菜上去。」

她的小孙子伸手来拉扯承欢手袋上的装饰穗带,甄太太连忙阻止。

「喂,」她大声说:「那是名牌手袋,切莫弄坏,」停一停笑,「是不是,承欢?」

承欢见电梯已到十七楼,连忙笑着道别,一个箭步踏出去。

母亲打开了门正在炒菜,一阵香直扑出走廊,承欢深深吸气。

谁说这不是人生至大安慰,下了班回到家知道有顿安乐茶饭在等着她。

她知道有许多独居的同事回到家只能喝矿泉水吃三文治。

像好友毛咏欣,回到公寓踢掉鞋子便只得一杯威士忌加冰,承欢笑她,不到三十必定变成酒鬼。

一次咏欣问承欢:「伯母会不会做蛋饺?我已三年没吃蛋饺了。」

可怜,连承欢的母亲都为之恻然,立刻做了一大锅叫女儿带去给她。

承欢在门前扬声:「承早你在吗?」

承早过来替姐姐开门。

所谓客厅,不过弹丸之地,放置简单家具后已无多余空间,成年人振臂几可同时触摸两面墙壁,可是这狭小空间从未引起过承欢不快。

是因为一家四口非常相爱的缘故吧。

父母总是让子女,姐姐愿意迁就弟弟,弟弟性格温和,并且都懂得缩小个人活动范围。

承欢斟了一杯冰茶喝,小冰箱就放在沙发旁边,十分方便。

麦太太探头出来,「回来了?」

承欢嘴角一直带着一抹笑,「是。」

「交通如何?」

「挤得不得了。」

承早看到那笑容,探过身来研究姐姐面孔,承欢闻到弟弟身上汗臊,连忙掩鼻。

她叫嚷:「打完球就该淋浴,那双臭胶鞋还不拿到露台去晾干。」

承早却拍手道:「看到了看到了,妈妈,姐姐手指上戴着钻石戒指,辛家亮终于向她求婚了。」

麦太太当一声丢下锅铲,熄了石油气炉火,咯咯咯跑出来,「承欢,可是真的?」

承欢看见母亲额角亮晶晶一圈汗珠,每到夏天在厨房钻的主妇必定个个如此,她不禁一阵痛惜,连忙起来用湿毛巾替母亲揩汗。

麦太太怔怔地握着女儿的手,迎着灯光,仔细看承欢手指上的指环,「咦,怎么钻石都不亮?」

承早在一旁起哄,「莫是假货?」

承欢笑,「方钻是比较不闪光。」

「快去换一颗圆大晶莹的,钻石不像灯泡有什么意思。」

「妈,那些都是细节。」

麦太太一想,可不是。

大事是,女儿要结婚了。

所有埋葬在开门七件事底下的陈年旧事烂谷子陈芝麻,统统一下子翻腾出来。

麦太太真不相信时间会过得那么快。

小小承欢开步学走蹒跚的样子还历历在目,她小时没有头发,人们总以为那圆脸婴孩是男生。

很快麦太太又有了第二名,眼看承欢四岁多便要做姐姐,心中十分怜惜大女儿,一直抱手中,直到腿肿,遵医生嘱,才比较肯放下承欢。

承欢第一张在照相馆拍的照片还挂在房中,穿着粉红色新裙子,梳童花头……今日要结婚了。

她知道承欢同辛家亮约会已经有一段日子,没想到那么快谈到婚嫁。

「不是说现在流行三十多岁才结婚吗?」

「家亮已经三十岁了。」

「啊,那么说,是他比较心急?」

「妈,一切只是顺理成章,没有人不耐烦。」

「那,一切事都得办起来了。」

承欢有点意外,「办什么事?」

麦太太吃惊,「租赁新居、布置新房、备酒席、做礼服,什么,你不知道?」

承欢笑了,「我俩办事能力不错,请别担心。」

承早在一旁说:「聘礼,别忘记问他要聘礼。」

承欢转过头来,「收了礼金,你得跟我过去做陪嫁工人。」

承早一愣,「有这样的事?」

「经济学上以物易物的道理你不懂?」

麦太太问:「你见过辛家伯伯、伯母没有?」

「我们一直定期喝下午茶,对,双方家长也许得见个面,妈,你几时方便?」

麦太太这时才想起厨房还有未炒完的菜,连忙赶进去重新开着炉头。

承欢跟在母亲身后,那一日做三餐饭兼负责茶水的地方其实容不下两个人,四只角落及墙壁架上堆满餐具,地上一角还有尚未整理的蔬菜水果。

承欢进出这间厨房千万次,次次感慨煮妇不易为,自小到大都想:有个大些的厨房就好了,老式廉租屋并无煤气管喉设施,只能用一罐罐的石油气,用罄了叫人送来,麻烦之极。

她一直想替父母搬一个舒适宽大的家,可是成年后很快知道那是奢望。

以她目前收入,未来十年节衣缩食都未必有机会付出房价首期,况且,现在她又打算组织小家庭,顾此失彼,哪里还有暇兼顾父母。

承欢低下头,有点羞愧,子女是不感恩的多,她便是其中之一。

麦太太抬起头来,「听你说过,辛家环境似不错。」

「是,家亮父亲开印刷厂。」

「多大规模?」

「中型,雇着廿多三十个工人,生意兴隆,常通宵开工。」

麦太太说:「生意生意,所以说,打工一辈子不出头,像你爸——」

承欢连忙截住母亲:「像我爸,勤奋工作,热爱家庭,真是好榜样。」

麦太太也只得笑了。

那晚,户主麦来添加班,没回来吃饭,只得两姐弟陪母亲。

不知怎地,麦太太没有胃口,只坐在一旁喝茶。

承早却问:「姐,你搬出去之后,房间让给我,我好自客厅搬进去。」

承欢答:「那自然。」

承早先欢呼一声,随即说:「不过,至多一年光景,考入大学,我会去住宿舍。」

麦太太大吃一惊。

这么说来,不消一年光景,她一对子女都会飞出去独立,这里只会剩下她同老麦二人?

承欢已经累了,没留意到母亲精神恍惚,淋过浴,靠在小床上看报纸,稍后,一转身,竟睡着了。

那时还不过九点多,四周围正热闹,邻居各户鸡犬相闻,电视机全播放同一节目,麻将牌声此起彼落,车声人声飞腾,有时还隐约可听见飞机升降轰轰。

可是麦承欢只有一个家,自婴儿期起就听惯这种都市交响乐,习以为常,睡得份外香甜。

麦来添回到家里已是十一点。

「今日算早。」他脱下司机制服。

麦太太抱怨:「早两年叫你买一辆半辆出租车来做,好歹是自己生意,你看,眼看牌照由七十多万涨至两百多万,不会发财就活该穷一辈子。」

麦来添纳罕,「今日是谁令你不高兴?」

他知道妻子脾气,全世界得罪她都不要紧,到最后丈夫是她的出气筒。

「五十出头了还在做司机,没出息。」

麦来添搔搔头皮,「你有心事,说出来大家商量。」

麦太太终于吐出来:「承欢要结婚了。」

「哎呀呀,这是喜讯呀。」

麦太太忽然流下泪来。

「你是不舍得吧,又不是嫁到外国,每晚仍叫她回来吃晚饭好了。」

「你这人头猪脑,竟一点感触也无,你叫女儿承欢膝下,这么些年来,她都做到,可是试问你又为她做过什么。」

麦来添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喂,什么我做啥你做啥,父母子女,讲这些干什么?」

他妻子抹干眼泪,「承欢有你这种父亲真是倒霉。」

麦来添觉得这话伤他自尊,「你今日份外无理取闹。」

他自去沐浴。

回来又忍不住问:「是辛家亮吗?」

「是。」

「那孩子好,我很放心。」

「是,承欢总算有点运气。」

「那你吵些什么?」

「辛家家境不错。」

「那才好呀,求之不得。」

「我怕高攀不起。」

麦来添不由得光火,「不是你嫁过去,你不必担心自卑,是承欢嫁辛家亮,承欢乃堂堂大学生,品貌兼优,配谁不起?」

麦太太不语。

「咄,」麦来添说:「人家不是那种人,你莫多心,你若那样想,对辛家也不公平,现在有钱人多数白手兴家,绝少看不起穷人,」他停一停,「穷人也不妒忌富人,张老板与我,不过坐同一辆车耳。」

麦太太见丈夫如此豁达,不禁破涕为笑。

四周围终于静下来,灯光一家家熄灭。

电视还在报道午夜新闻:「整体楼价跌一至三成……中美贸易战消弭有望……最大宗制冰毒案宣判……」

第二天中午,麦承欢见到未婚夫,笑道:「戒指可不可以换?」

辛家亮讶异,「为何要换?」

「家母说钻石不亮。」

「我以为你说亮晶晶太伧俗。」

承欢陪笑。

「你爱怎样均可,不过换来换去兆头不大好。」

承欢看着他,「给你一个警告,有何不妥,记住女方亦有权随时改变主意。」

辛家亮笑,「我一向知道女方权利。」

承欢握住他的手,「我很幸运。」

辛家亮把承欢的手贴在脸旁,「生活中运气只占小部份,将来你包办洗熨煮之时便会知道。」

承欢像是忽然看到了生活沉闷一面,不禁黯然。

辛家亮犹自打趣,「幸亏你叫承欢,不是贪欢。」

承欢低头不语。

辛家亮说:「我父亲说下礼拜天有空,双方家长可以一聚。」

「我回去问问爸妈可有事。」

「或许可以告假?」辛家亮暗示。

「他老板不喜别人开车。」

辛家亮忙不迭颔首,「那倒也是。」

承欢抬起头,「不知怎地,我老觉得母亲并不太高兴。」

「啊?家母可是兴奋到极点。」

这是真的,承欢为此很觉荣幸。

「我已取到门匙,如果有空,偕你去看新家。」

承欢知道这是未来公婆送给他们的结婚礼物:一间簇新公寓房子。

不是如此,二人可能没这么快有资格论婚嫁。

承欢说:「真不知怎样道谢才好。」

「我想不必,他们不过想我们快乐。」

「树大好遮荫。」

「这倒是真的,前年姐姐出嫁,妆奁也相当舒服。妈说女孩子手头上有点钱,比较不受人欺侮。」

承欢笑道:「糟。」

「什么事?」

「我没有钱。」

承欢一看到那间公寓房子就喜欢得不得了,朋友中有特别讲究品味者像毛咏欣只住旧式楼顶高的房子,可是承欢喜欢新屋,喉管洁具窗框都新簇簇,易管理。

公寓面积不算小,约一千平方呎,两个房间,客厅还有一角海景,对牢鲤鱼门,推开窗,刚好看到一艘豪华大游轮缓缓驶进海港。

承欢心花怒放,「小学时候读地理,知道东有鲤鱼门,西有汲水门,当中是一只碗似的维多利亚港,可是要到今日才目睹实况。」

辛家亮把门匙交给承欢。

「由你来布置如何,姐姐说,她想送整套家具给我们。」

「不不不,」承欢忙不迭摆手,「我们应当自力更生。」

家亮自口袋中取出一只信封,「这是某家具公司五万元赠券,多除小补。」

「嗄,那我们岂非可以免费结婚?」

辛家亮得意洋洋,「运气好得没话说。」

「看得出他们是真想你成家。」

「三十一岁也还不算是老新郎吧。」

承欢看着他笑,「如无意外,长子或长女大学毕业时,你是五十五岁左右。」

「那很好,那很理想。」

家亮看看时间,大家都要赶回办公室。

第二天,承欢同好友毛咏欣来参欢新居。

连一向挑剔的毛毛都说:「恭喜你嫁入一门高尚人家,辛氏显然懂得爱惜子媳。」

承欢说:「是。」

「相信你也知道,许多父母看见子女有什么便问要什么,又怂恿弟妹去问兄姐拿,非要搞得民不聊生不甘心。」

承欢说:「我父母虽穷,却不是那样的人。」

毛毛答:「会得花一个下午做蛋饺给女儿朋友吃的伯母,自然不是那样的人。」

承欢笑,「谢谢赞美。」

「我也有母亲,相信亦有空煮食,可是我吃不着。」

「你的脾气倔,不易相处。」

「承欢,你的脾性也不见得特佳呀,发作起来,十分可观,上次为着原则,一张嘴,把那叫马肖龙的洋人骂得愕在那里。」

「不要说骂,我是仗义执言,他涉嫌骚扰女同事。」

「政府里位置调来调去,有一日你做了他下属,他可不会放过你啊。」

承欢神气活现,「不怕,明年我必升职,届时与他平起平坐。」

毛毛细细端详她,「你会升的,运气来时,挡都挡不住。」

临走时承欢把所有窗户关牢。

「其实呢,」承欢说:「两夫妻要置这样的公寓,还是有能力的,只是省吃省用,未免孤苦,有大人帮忙,感觉不一样。」

毛毛瞪她一眼,「我最憎恨一种心想事成的人。」

承欢说:「但不知怎地,我有种感觉,家母不是十分高兴。」

周末,麦太太的烦恼升级。

她同女儿说:「我连出客穿象样点衣服也无。」

承欢连忙说:「妈,我立即陪你去买。」

「我不要,那种临时买急就章新衣太像新衣,穿身上十分寒伧。」

承欢骇笑,「依你说,该怎么办?」

「该先在自家衣柜里挂上一段日子,衣服才会有归属感。」

匪夷所思,承欢觉得这话似毛毛口中说出,母亲是怎么了?

麦太太继续她的牢骚,「还有头面皮鞋手袋,都要去办起来,你老爸那副身势,不修饰见不得人,承早——」

承早在一旁直嚷:「我才不相信家亮哥会嫌我。」

他母亲叹口气,「我先嫌自己。」

承欢举起双手,「等一等,等一等。」

麦太太看着女儿。

承欢温和地说:「辛家亮与我一般是受薪阶级,彼此不算高攀,堪称门当户对,我并非嫁入豪门,一劳永逸,专等对方见异思迁,好收取成亿赡养费,妈妈,你我用真面目示人即可。」

麦来添本来佯装阅报,听到女儿这番话,放下报纸鼓起掌来,「阿玉,听到没有,你的胸襟见解还不如承欢呢。」

谁知麦太太反而发作起来,「我的真面目活该是灶间婆模样?我未曾做过小姐?我踏进麦家才衰至今日!」

承欢与承早面面相觑。

麦来添丢下报纸站起来一声不响开门出去。

承欢连忙追出去。

麦来添看着女儿,「你跟来作甚?」

承欢陪笑,「我陪爸买啤酒。」

她自幼有陪父亲往楼下蹓跶的习惯,他一高兴,便在小杂货店买支红荳棒冰赏她。

今日也不例外,父女俩坐在休憇公园长櫈上吃起冰条来。

承欢说:「真美味,世上最好的东西其实不是贵就是免费。」

麦来添忽然说:「别怪你母亲,她感怀身世。」

承欢一怔,「我怎么会怪她。」

「她一直认为嫁得不好,故此平日少与亲友来往,如今被逼出席大场面,因情怯而生怨。」

承欢微笑,她希望将来辛家亮也会这样了解体谅妻子。

麦来添搔搔头皮,「光是我的名字,已经无法同亲家翁比,听听:辛志珊,多响亮动听。」

承欢苦笑,「爸,你受母亲影响太深了。」

可是她父亲喃喃自语:「来添、来旺,像不像一条狗?」

承欢低下头,真没想到结婚会引起父母如此多感触,顿觉压力。

「比起我们,辛氏可算是富户。」

承欢道:「不,张老板才是有钱人。」

「张某人是巨富。」

承欢道:「可是一点架子也无,每年过年,总叫我去玩。」

「是,张老板特别喜欢女孩子。」

「往往给一封大红包。」

麦来添问:「辛家夫妇二人还算和蔼吗?」

「极之可亲。」

「幸亏如此。」

「爸,回家去吧。」

「你先走,我还想多坐一会儿乘乘风凉。」

承欢拍拍父亲肩膀。

到了家,见母亲在洗碗,连忙叫:「承早,你双手有什么问题,为何不帮妈妈?」

承早放下书本出来帮手。

承欢扶母亲坐下,劝说:「我明日替你买几套衣服皮鞋手袋,你先穿几遭,往菜市来回来回跑得累了,新衣成了旧衣,就比较自然。」

麦太太不由得笑起来。

她摸着女儿鬓脚,「承欢,你一直会得逗我笑。」

承欢紧紧握住母亲的手。

替她置起行头来,才知道母亲真的什么都没有,还有,承早也还是第一次添西装。

承欢准备顺带替父亲选购衣物。

毛咏欣说:「我陪你去。」

「不不不,」承欢坚拒,「你的品味太过独特高贵,他们穿上不像自己,反而不美。」

毛毛端详好友,「承欢,我最欣赏你这一点,对出身不卑不亢,恰到好处。」

承欢笑,「咄,本市百多万人住在政府廉租屋里,又十来万学生靠奖学金读书,有什么稀奇。」

「辛某人就是爱上你这点豁达吧。」

「我像我爸。」

「伯母是好似比较多心。」

「唠叨得不象话,」承欢叹口气,「看情形女性老了必然牢骚连篇,乖张多疑,将来你我亦肯定如此。」

「可是她是个爱子女的妈妈。」

「是,」承欢说:「为子女牺牲很大,可以做九十分,她不会八十分罢休。」

「那就够了。」

结果承欢仍然邀请好友陪她购物。

一则毛毛同大多数店家熟,可打九折,另外,承欢欣赏朋友目光。

一路买下去,账单加在一起,数目可观,承欢有点肉痛。

毛毛看出来,同她说:「都不过是中价货里略见得人的东西,真带你去名店,可得卖身了。」

「赚钱那么艰难,花钱那么容易。」

「谁说不是,」毛毛颔首,「亮晶晶大学生,摆在办公室里任由使唤,月薪才万多元。」

「世上最便宜的是大学生。」

「可是如果你不是大学生,」毛毛咕咕笑,「却连摆卖的资格也无。」

衣物带回家,最高兴的是承早,哗哗连声,一件件试穿,一边自称自赞。

「姐,你看我多英俊,这个姿势如何,可杀死几人?」

麦来添也笑道:「花那么多钱又是为何来,至多穿一次而已,况且我一路在长胖。」

麦太太手中拿着女儿买的养珠项链,沉默不言。

承欢蹲下来,「妈,为何懊恼?你若不想我结婚,我就把婚期押后。」

麦来添看不过眼,「阿玉,女儿迁就你一分,你就乖诞多一分,你那小性子使够没有?莫叫承欢难做好不好。」

麦太太开口:「承欢,你真能干,爸妈没给你什么,你却事事替自己办得周全,一切靠双手张罗,不像我,我无经济能力,结婚时连件新衣也无,匆匆忙忙拍张照片算数。」

原来是触景伤情,感怀身世。

承欢朝父亲打一个眼色,麦来添拖着儿子到楼下去打乒乓球。

承欢心想,幸亏我在办事处已学得一张油嘴,在家可派到用场了。

她把新衣逐件折好挂起,一边轻轻说:「上一代女性找工作是艰难点。」

麦太太说:「你看邓莲如,方安生,年纪还比我略大呢,还不是照样扬名立万。」

承欢咳嗽一声,「各人际遇不一样啦。」

「你要好好替妈妈争气。」

承欢骇笑,她一向觉得至大的安慰是父母从不予她成才的大压力,现在最可怕的事终于来临。

「如何争气?」她试探问。

「嫁过去之后三年抱两,好好主持一个家庭。」

承欢怪叫起来,「妈,我不是嫁过去,我是结婚,没有高攀,亦非下嫁,我将继续努力工作,仍然交家用给你,十年之内不考虑添增人口,家务由二人分担,清楚没有?」

麦太太惊疑不定,「谁来煮饭?」

「辛家亮留学英国时学会煮一手好中国菜,他的粤式烧猪肉没话讲。」

麦太太跌坐在椅子里,「你未来公婆知道你们意向没有?」

「他们是新派人,自然明白。」

「承欢,早点生孩子好,」麦太太此刻才展开笑容来,「放在我这里,我帮你带,承早搬出去寄宿,家里有地方放小床。

「那多辛苦。」

麦太太说:「我喜欢孩子。」

午夜哭泣,挣扎起来喂食,虽然倦得如在云雾中,看到他们小小面孔,也是值得,麦太太脸上露出温柔的神色来。

能够照顾外孙真是天大乐事。

「妈,这些事将来再谈。」

麦太太拉下脸来,「你是怕人说你把孩子寄养在廉租屋里吧。」

嗄?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稍后,承欢同父亲说:「我怀疑母亲的更年期到了。」

麦来添答非所问:「承欢,你出嫁前去见见祖母。」

承欢不悦,「我是结婚,不是出差,我以后还会回来,保证来去自如,出嫁这种封建名词实有商榷余地。」

麦来添瞪着女儿,「你同你妈一样的病?」

承欢约辛家亮同往近郊探访祖母。

她同未婚夫交代来龙去脉。

「祖母并非亲生,是祖父的姨太太,据说,对父亲不大好,祖父去世后,节蓄也落在她手里,可是,父亲仍然很尊重她。」

辛家亮赞道:「好仔不论爷田地。」

承欢接上去:「好女不论嫁妆衣。」

辛家亮笑,「不过有得给我们的话就速速收下。」

承欢嗤一声笑出来。

祖母已经近八十岁,住在私家疗养院里,环境十分清静舒适。

看得出略为寂寞,但这年头,男女老幼,除出新婚夫妇,谁不是。

她在会客室见孙女孙女婿。

老太太穿戴比媳妇整齐多了,脸上还扑着粉,搽了口红。

她点点头,「承欢,你爸说你要结婚了。」

承欢微笑,「祖母来看看我未婚夫。」

老人打量辛家亮,开口就问:「你干哪一行?」

辛家亮连忙恭敬地回答:「我是个建筑师。」

「啊,」老人立刻刮目相看,笑容真确起来,「你与承欢是如何认识的?」

辛家亮一五一十道来:「我负责设计新图书馆,承欢在新闻组工作,前来拿资料时认识。」

「你喜欢承欢哪一点?」

辛家亮的语气忽然情不自禁地陶醉起来,「她什么都好:大眼睛,和蔼笑容,爽快脾气……」

祖母笑,看着承欢,「那多好。」

承欢连忙说:「辛家伯伯、伯母请吃饭,祖母可会出席?」

祖母摇摇头,「我已走不动了。」

承欢应一声。

祖母此时摘下颈上项链,「给你做礼物。」

「这——」

「收下吧,如今还买不到这样绿的翡翠呢,我一向看好你,承欢,你那弟弟就不行,自小毛躁,不成大器。」

承欢连忙道谢,好像连祖母对弟弟的劣评也照单全收似的。

老人呷一口茶,缓缓说:「承欢,你看这时势如何?」

承欢正把那赤金链条系在颈上,忽闻此言,不禁一愣。

她试探地问:「祖母是指——」

「要换朝代了。」

「呵是。」

老人有点惊疑,「会打仗吗?」

承欢看辛家亮一眼,她很少同亲友谈到这个问题,可是对着祖母,又觉不妨坦率一点。

因此答曰:「我想不会。」

「会流血吗?」

「不用担心。」

「承欢,你要坦白对我讲。」

承欢没想到老人会如此关心政情,十分意外。

「上次人民得到解放,麦家很吃了一点苦。」

承欢料不到祖母用词这样诙谐,不禁暗暗好笑。

「你不打算移民?」

承欢摇摇头。

「不怕?」

承欢说:「世界不一样了,资本主义改良,他们也有进步。」

「你确然相信?」

承欢只得说:「这也是一种抉择,任何选择都需付出代价。」

「换句话说,你也承认有风险存在。」

「那自然,生活中危机四伏,过马路也需小心。」

「嗯,」祖母点点头,忽露倦容。

看护出来巡视,「麦老太,你午睡时间到了,叫客人下次再来吧。」

老人握住孙女的手,「承欢,你与父母弟弟不同,你是个出色的女子,我祝福你,将来生了孩子抱来给我看。」

承欢恭敬地称是。

与辛家亮走出疗养院的门,承欢却有点感喟。 rkqI/vd9eBCdQhrVjxkKQ2mr23Yzm0169f7rjawW4iRJVNdVaWh80hnbdolqEic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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