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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菊梅
辛亥革命中，张作霖带兵进驻奉天城是其传奇一生中最富传奇色彩的一笔，也是改变其一生命运的关键一步。多年来，关于张作霖是奉命进驻奉天还是擅自带兵进入，一直扑朔迷离、众说纷纭。
梳理以往的研究成果，我们发现收录于1963年由全国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所编的《辛亥革命回忆录》中宁武的《东北辛亥革命简述》和秦成至的《辛亥革命与张榕》两文是形成“张作霖擅自带兵进入奉天”这一观点的基础资料。《辛亥革命回忆录》一书由于出版时间较早，是关于辛亥革命的专门性回忆录，其中的这两篇文章对1911年张作霖进入奉天的记述又甚为详细，因而后来的研究者大多据此形成了上述共同的观点。这种观点以1980年常城主编的《张作霖》一书为代表。此后，1991年陈崇桥、胡玉海、胡毓峥编著的《从草莽英雄到大元帅——张作霖》，1996年孙其明著的《东北王张作霖》，2002年张正忠著的《张作霖全传》，2007年徐彻编著的《东北王张作霖画传》，2011年元坤编著的《威震东北张作霖》等一系列书籍都沿用了这一观点。
其实，20世纪初，日本人园田一龟的《怪杰张作霖》一书就明确记述张作霖是奉东三省总督赵尔巽之命进入奉天的，文中说：“总督赵尔巽处此危局至为担心的是省城兵力薄弱，为此特将配置在奉省各地维持地方治安的巡防队一部调驻奉天，负责警戒以备万一。并重新下令一年来驻防洮南府担负维持蒙边治安的巡防队统领张作霖进驻省城。时值宣统三年秋十一月，张作霖从此坐镇奉天。”此外，1928年张作霖去世之后编撰成册的《张大元帅哀挽录》里《中华民国陆海军大元帅张公行状》一文中这样写道：“武汉起义，奉垣震动，……公在洮闻命率众三千五百兼程抵省，集诸不逞以大义面折其锋，……奉局于是转危为安。”
大概由于园田一龟的日文书翻译成中文的时间较晚（1981年），不易为国人看到，而《张大元帅哀挽录》在市面上流传较少，加之又是张作霖手下人所编，或许有美化粉饰之嫌疑，因而当时对此事的记述反而没有引起国内研究者应有的重视。直到20世纪八九十年代，一些文史资料中才明确提出了“辛亥革命期间张作霖是奉东三省总督赵尔巽之命进入奉天”的观点。其中的代表性文献有赵复的《张作霖进奉天前后》（见《吉林文史资料选辑》第四辑，1983年）和武育文的《奉天辛亥革命述论》（见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编《辛亥革命在各地》，1991年）等。
2011年，辽宁省社会科学院朗元智先生发表于《民国档案》上的《辛亥革命中张作霖带兵进驻奉天城史事考辨》一文，利用奉系军阀的原始档案对此提出了质疑。该文认为：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时，张作霖在深刻分析了奉天城内的局势后，在手中并没有赵尔巽调令的情况下，亲自率领少量亲兵火速进驻奉天省城，为赵尔巽充当打手，以此换取自己的功名利禄。在成功保证赵的权力与地位之后，赵为张补发了调令。接着，张作霖又给洮南知府孙葆瑨连发两份电报，明确指出自己是奉赵调令离开洮南进驻奉天城的。这样，张就以此逃脱了未奉调令私自调动军队的罪名。
事实果真如此吗？带着这个问题，我也仔细梳理了《奉系军阀档案史料汇编》第一册中与此相关的所有材料。经过认真对比分析，我认为历史的真实情况是：既没有张作霖擅自带兵进入奉天一说，也没有事后赵尔巽为张作霖补发调令之说。
为了更清楚明了地分析说明这一问题，在这里将几封与此相关的电报原文抄录如下。其中，第一封重要的文电是1911年11月8日《孙葆瑨为请调张作霖营队分驻大赉致东三省总督的电稿》：
督宪：靖密。顷张统领来，交阅宪电，敬悉。惟敝郡四处洪荒，套匪逋逃外邦，时有结外联蒙蠢动之谣。蒙人平时皆似安分，有变，皆乘隙响应。倘兵力迁分，时方多事，设有措手不及，贻患边陲关系全局。敝府职守重边，不敢缄默，万一它军不敷调遣，请将驻大赉厅防营移呼兰，拔张营分驻大赉兼顾洮防，一转移两得便。再，张营驻此甚镇静，操防亦严，请纾宪厪。卑府谨禀。九月十八。
这封电报的第一句话虽然简短，但它透露出了两个非常重要的信息：首先，“顷张统领来”，说明1911年11月8日那天，张作霖在洮南；其次，“交阅宪电，敬悉”说明张作霖来见洮南知府孙葆瑨时，将赵尔巽给张作霖的一份电报拿给孙葆瑨看了。此处虽然没有说明电报的具体内容是什么，但根据后面发生的情况我们可以大致推断出该电的内容。
众所周知，张作霖参加了奉天国民保安公会的成立大会，奉天国民保安公会成立的时间是1911年11月11日晚，这在当时的《盛京时报》和《赵尔巽为成立奉天国民保安公会及通饬办理保安分会事的札文》中都有记载。张既然参加了这次会议，那么，他进入奉天的时间至迟应该是在11月11日当晚。
由此可知：11月8日尚在洮南的张作霖，11月11日已经到达了奉天，其最大的可能就是，8日这天张作霖接到了赵尔巽命其入奉的电文，匆匆面见知府孙葆瑨，知会了这一情况后，立即率领少数部队快马加鞭，于11月11日到达了奉天。
孙葆瑨在接下来的电文中说：套匪虽然已经远逃外邦，但随时有“结外联蒙”内犯之势；在形势不稳之时，蒙古人也有乘机响应作乱的可能；假如驻防洮南的兵力被分散，万一有措手不及的事情发生，将会出现贻患边陲关系全局的情况出现。作为职守边关的朝廷命官，对此我有话必须说在前面，出现这种情况时，其他人的军队有可能不听我的调遣，还是请张作霖的一部分军队驻守大赉和洮南一带，我才比较放心。
第二封重要的文电是1911年11月12日《张作霖致孙葆瑨的电稿》：
府孙太尊、田润之兄鉴：靖。现奉旨札，陆军进关，中路防军尚未振齐，饬调本路马、步队各一营拔省垣扎，等因。拟收本路马一、步一两营，克日整备军容齐楚，每兵先带随身装械子弹二百粒，均限九日内速为到省。如须拉运急需物件，即由洮雇车，其余应用物件，容后车运。至沉重服装，均留洮，令该两营护兵在洮看守。并将步二营右哨调归本部，开、通马二营右哨调回洮防填扎。该两营路费，由官银号电汇，恩普不日携饷回防。所有本部各营弁兵从我数年，备尝辛苦。当此时局颠危，此次拔队进省，正我军人图功报效之日，务期振刷精神是为至要。省城平靖如常，即祈幼、润两兄转饬各营务须妥为布置。弟作霖。养。
在这封电报中，张作霖对孙葆瑨说：（因驻防省城附近的）陆军进关，中路巡防营建制尚未完备，总督赵尔巽命令我调遣前路巡防营的马队、步队各一营到省城驻扎。根据这个命令，我打算把前路巡防营的马一营、步一营调到省城驻扎。你让他们立即装备整齐，每人随身携带200粒子弹，限9天内到达奉天。一些必需的物品，请在洮南就地雇车运送，其他的东西，以后再慢慢运来。至于服装等比较沉重的物品，都留在洮南，让这两营的护兵看守即可。另外，将步二营的右哨和开通马二营的右哨调回洮南驻防。马一、步一两营的开拔费用，由官银号电汇过去，我也很快就会带着兵饷回到驻地。
结合这两个电文，我们可以推断出：11月8日，张作霖向孙葆瑨交阅的宪电，其内容应该和赵尔巽调遣张率部驻防省城有关。正因为如此，孙在给赵的电文中才会提出：洮南的驻防形势也很严峻，假如张驻守洮南的兵力被迁分，其他人的军队万一不听我的调遣，就无法妥善处理可能出现的紧急情况。因此，孙要求赵应安排张的一部分军队驻守大赉和洮南一带。11月12日，张作霖在给孙的回电中，提出中路巡防营建制尚未完备，赵尔巽命他调遣前路巡防营的马队、步队各一营到省城驻扎。因此张只将前路巡防营的马一营、步一营调到省城驻扎，而将步二营的右哨和开通马二营的右哨调回洮南驻防。这样的安排既解决了赵命令的省城驻防问题，也满足了孙提出的留兵驻防洮南的要求，可谓二者兼顾，安排得当。
由此我们也可以肯定地说，11月8日，孙葆瑨在给赵尔巽的电报中提到的“张统领交阅的宪电”，就是赵调张作霖迅速进入奉天的命令。当日，张在与孙见面之后，立即率部分队伍向省城开拔。后来又调马一营、步一营进省，也是“奉督札”即奉赵之命行动的。这里，既然张是奉命进入奉天的，那么补发调令一说便无从谈起了。
可能因为奉天当时情况紧急，张作霖到达后行踪匆忙而隐秘，连孙葆瑨也不知道他的具体位置，11月13日，孙又通过前路巡防营驻奉天办事处处长张惠霖给张作霖转去一份电报：
奉天张惠霖转统领鉴：靖。队由润兄照拨。惟洮地空虚，如何兼顾？倘无后文，弟必电请留队。洮银吃紧，款望速运洮。葆。廿三日发。
大概是没有及时收到张作霖于11月12日发回的电报，焦急万分的孙葆瑨只好于13日发去电报，催问张部的步一营、马一营开拔后，防务空虚的洮南驻防应如何安排。并说：如果不安排好的话，我一定会发电报让开拔的部队停留下来。另外，洮南的饷银也很吃紧，请以最快的速度把饷银运过来——其实，这些问题，张作霖在11月12日给孙的电报中都已经安排妥当了。
张部的马一营管带是张作相，步一营管带是依钦保，此二人谙熟营伍，骁勇善战，是张作霖的得力助手。张续调这两营人马进入省城后，很快替赵尔巽稳住了奉天的局势。12月初，赵又下达了前、后巡防营换防的调令，他下令将张部前路巡防营全部调往奉天，而让吴俊升部后路巡防营到洮南一带驻防。
1911年12月2日，孙葆瑨联合开通、靖安、安广、醴泉、镇东五县一起，给赵尔巽发去电报，首先对张作霖部驻防洮南的作用和重要性加以赞扬和肯定，并恳切要求前、后巡防营推迟换防，希望在年终时局安定时再换防。该电文说：
奉天督宪钧鉴：驻洮前路防营保护地面全郡
安，现值人心粗定，求督缓换防，俟年终时局大定再换。五县均在郡会议保安，皆表同情。葆□、佩□、荫□、星□、兆□、家□同禀。十月十二日发。
但是，此时的赵尔巽考虑的只是省城的安全，调张入奉天的决定是不会轻易改变的。为此，赵于12月4日给孙葆瑨等回电说：
孙守等：靖。文悉。前路调奉，后路接防。吴、张皆劲旅，并非空弱。务开导各界协同，加意防护。督。盐。
同一天，张作霖也给孙葆瑨等去电说：
幼翁、霭亭、鸣岐、耀卿诸兄均鉴：前、后路换防系奉帅谕，拟定吴军未到敝军断不开拔，且吴军剿匪卫民远过敝军。霖非不欲久聚盘桓，奈轸念大局，不得不以省防为重，诸承雅爱，容日面谢。霖。寒。
在这里，张作霖向孙葆瑨等人保证说：前、后路换防是奉总督之命，在吴俊升的部队没到洮南之前，我剩余的部队一定不会开拔。吴俊升所部剿匪卫民的能力远远超过我军，希望你不要因认为他们空弱而担心。我并非不想驻扎在洮南，实在是因为需要我顾全大局，不得不以省城的防务为重啊！你们对我的厚爱之情，我日后再当面感谢吧！
就这样，前、后路巡防营换防已成定局。知道无法挽留张部，孙葆瑨立即给吴俊升发去电报，表示欢迎其到来，同时打算用吴俊升部的军需车将张作霖部留在洮南的军用物资运往奉天，并希望吴能来电告诉该部出发的具体时间。其电文说：
辽源吴统领鉴：贵军调洮，各界欢迎。尊处军需车来，拟回送前路军需。何日开队，乞电示。
在目前的档案中，我们始终没有发现赵尔巽调吴俊升入奉的任何文字，却有命令吴与张作霖换防，接扎洮南一府五县的记载。除了12月4日赵尔巽和张作霖分别给孙葆瑨的电报中提到的前后路换防之内容外，1911年12月12日，吴俊升给孙的移文中也说：
移知事：敝统领奉督帅札，照得前路统领所部五营，前已饬调两营来省，尚有三营驻扎洮南，应即一并调回近省一带，派扎开原、昌图、八面城、法库等处。所遗洮南防所应调后路统领所部三营前往接防，并先由中路统领所部拨出一营，分接开原、昌图、八面城各防，以便后路各营迅赴洮南。至前路所遗一营，甫经填扎大赉，能否即时调回，应俟后路各营到洮以后酌量情形，如能匀拨队伍前往接防，再行饬遵办理。除分行外，合行札饬到该统领，即便遵照办理，特扎等因。奉此，敝统领遵即分饬现驻昌图的一营诺管带们巴图，移扎洮南府；现驻八面城的二营石管带得山，移扎固利本包头及边昭一带；现驻开原四营张管带德本，移扎安广县。除饬各营赶整军队，一俟接队到防，即便交代起程驰赴指定防所妥为填扎。并移会前路，并呈复督帅外，相应备文移知。为此合移贵府，请烦知照施行。
这里，吴俊升根据赵尔巽的命令，将驻在昌图的一营移扎于洮南府；将驻扎在八面城的二营移扎于固利本包头及边昭一带；将驻开原的四营移扎于安广县，完成了前、后路接防的具体安排。
张作霖进驻奉天之后，在镇压革命党人中立了“头功”，备受赵尔巽的赏识和信任。赵在命令张将前路巡防营调驻省城的同时，为了更充分地发挥其作用，壮大旧军巡防营的声势，索性将原来驻防沈阳、铁岭一带的中路巡防的九营也交给张统一指挥。这样，到1912年1月左右，张作霖部兵力从原来的7个营增加到了16个营，加上前路巡防营帮统李蓬瀛分带的两营，张作霖所统兵力可达到18个营，共计约3500人。此时此刻的张作霖，俨然已成为奉天地方最大的军事首领了。
张作霖进驻省城，是关系到他一生发展的“重要关键”，自此以后，他的政治生涯得到了大的转机，他利用手中的兵权一步步当上了“东北王”，形成了奉系军阀集团，成为中国近代史上叱咤风云的人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