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终于到了邛崃山脉的夹金山脚下。川西高原的岷山、邛崃两大山脉有不少著名的大雪山,夹金山就是我们长征中遇到的头一座。
从宿营地到山顶上有20多里路,据说每天一过中午,山顶上必有大风大雪和冰雹袭来,所以全部人马必须在中午以前越过山顶,否则有遭受大风雪和冰雹灾难的危险。为了全军人马的安全,天还没亮,我们就开始上山,当时还下着小雨,并且有雾。快到中午,我们艰难地登上了山顶,忽然天晴了,山顶上到处是积雪,在阳光照射下,眼睛都睁不开。对面山上刮起一阵阵大风,风卷起积雪一浪高一浪地扑来,我们未敢作瞬间的停留,即赶快下山,一直下到半山腰才休息了一下。待到大家把自己带的饭拿出来,早都冻成冰块了……下山快到宿营地大维时,我们看到了盼望许久的穿黑色衣服的红四方面军战士。他们吹着军号,敲着洋鼓,列队欢迎我们,并且带了许多慰劳品,如衣服、干粮、草鞋等。可惜我们第二天还要赶路,没有更多的机会和他们欢叙战友情谊。
从大维到懋功是90里路,我们一路上不断地战胜了许多敌人和天然障碍,尤其是第一次越过了大雪山,又实现了与红四方面军的大会合,这时敌情也没有过去那么紧张了,故我们在懋功休息了几天。大家的体力得到恢复,精神上也轻松了许多,但粮食缺乏、衣着单薄、气候寒冷和水土不服等新的困难又来了,害病的人越来越多。红军总卫生部的傅连暲同志给我们看病时,往往只开一张处方,而把所有病人的姓名都写在那张处方上,一时弄得我们莫名其妙。后来他说:“你们害的是同样的病,我给你们开的是同样的药,为了省事又节约纸张,这样就行了。”为了克服缺乏粮食的困难,有的人去采蘑菇吃,我们只凭着南方采蘑菇的经验,不懂得此地蘑菇的特性,致使有人中毒。总司令部为此下通知,叫大家千万不要乱吃蘑菇。
1935年6月下旬,中央红军到达懋功县的两河口,中央政治局在这里召开了会议,讨论红军以后的战略行动。会址在我们住处东头不远,会场上声音大一点儿,我们都能听到,但听不清楚内容。这是一、四方面军会合后中央头一次开会,张国焘他们都来了,会议开始显得比较清静,但后来声音越来越大,有的人情绪比较激动,又好像是发生了争论。后来我们才逐渐明白,原来是张国焘不赞成中央“北上抗日,创建川、陕、甘根据地”的主张,而主张西进,把红军拉往青海、新疆,并且要与党中央争领导权。此时红军已面临断粮,无法在此久留,会议匆匆结束,张国焘赶回杂谷垴(又叫理番)四方面军总部去了。
离开两河口,我们翻越了第二个大雪山——梦笔山,到了卓克基。我们在卓克基住了好几天,这时张国焘也到中革军委来了,他带来自己的交通队,这是红一方面军中所没有的编制。交通队的人员都是经过挑选的,他们年轻力壮,精干勇敢,武器也比较好,多半是2或3号驳壳枪,他们的经常任务是送信、警卫,必要时当预备队。
没有粮食,饥肠辘辘,后来晚上工作点灯用的油也没有了,只好用“酥油”代替。这种油是用皮口袋装的,就跟现在市上卖的香肚差不多,不过体积比香肚大,每袋有二三十斤,色黄,点燃以后有股怪味熏得人很难过,但为了工作,朱总司令和周副主席都能承受,何况我们呢?
从卓克基出发,经过几天的行程就到了一个叫芦花的地方,一路上部队因粮食成问题,只能找野菜充饥。芦花的地形比较开阔,有不少耕地,地上种的多是麦子,其次是蚕豆、豌豆和玉米等。麦子多半快熟了,我们饿得迫不及待,赶紧找当地人联系收买粮食,也顾不得什么打场、磨面之类的工序了,大家自己动手去地里割麦,并每人挑一担回来,把麦穗放在火里烧着吃,或是用手把麦粒搓下来找家什炒,有锅的用锅,没锅的就用脸盆,总之各人想办法把它烧熟救饥就是了。朱总司令虽然年纪那么大了,仍和我们一样,去割麦挑麦。我们中有几位同志悄悄地开玩笑说:“没有想到总司令在井冈山挑谷子的那股劲儿又使到这里来了。”周副主席虽然身体很弱,工作又忙,也和我们一起搓麦粒,搓得两手通红。因为部队不仅要够当时吃,还要准备带几天的粮食走路,以应付前进路上更为困难的环境。在这里,张闻天同志还参加了我们的一次党小组会,藏民的家里连一条板凳都没有,他和我们一样是站着开完会的。
部队由芦花出发时,不知咋的我的肚子疼得不能动,被迫留了下来。部队缺药,傅连暲也没了办法,这时的卫生部和长征初期已大不相同,他们不仅没有担架,连人员也少了许多。几天以后,我的肚子痛稍好,卫生部也要出发了,我急欲追赶部队,便跟他们一块儿离开了芦花。次日翻越打鼓山,此山比夹金山不知高多少倍,我们分三天才翻过,向毛儿盖前进。在途中,适逢红军大队人马又从毛儿盖返回来,我即回到中革军委原单位。这时我听说中央在毛儿盖开过会,准备分两路过草地,我们属于左路,要从原路返至卓克基。
在返回的路上,我因旧病未好又染痢疾,故只身掉队,等我到达卓克基时,大队早走了。我被送至红四方面军的医院。这医院的中医给我开了几粒“痢疾丸”,病竟很快就好了,但不知道军委纵队到什么地方去了,只好跟随医院走。一路上经马尔康,向北翻越大山,风雨交加,还杂有冰雹,大家又冻又饿又困,其苦可想而知。宿营地只有一块烧柴火的地方,房顶没有瓦,盖的薄木板空隙很大,不仅挡不住大雨,而且冰雹打得房顶乱响,使人很难入睡。医院里的病人多是痢疾和疟疾病,因为又冻又饿,不少战友牺牲了。睡在我身边的熊斌和钟海山都先后死了。老熊是王田寨人,老钟是赤岭下人,本来我们彼此并不认识,只是大家说的都是一口瑞金话,彼此一听就很亲热,可惜我那时没能多了解他们的情况。
几天之后,前面走的队伍又回来了,经此地向马尔康方向走去。医院的负责人给我们传达说:“毛、周、张、博右倾逃跑了。我们要南下,到成都坝子吃大米去……”我听到这个消息后非常震惊,不知部队掉头回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周围绝大多数是红四方面军的同志,我都不熟,也不敢随便去问,只好闷在心里。
过了几天,我们也由原路返回马尔康,中途我又掉了队,当晚就在山沟旁的树林里待了一夜。在这里我碰上了一位四川同志,过夜的树底下刚好还有前面的同志遗留下来的火种,我俩又拾到两个骡蹄子。我把骡蹄子放在火堆里把毛烧掉,用石片把烧焦了的地方刮一刮,就放到嘴里啃起来,除了一股烧焦的臭气外,好像也有点肉香味。那位同志则在树林里捡了点蘑菇煮煮,也就把肚子敷衍过去了。不一会儿,天又下起雨来,我们的火也被淋灭了,幸好没有碰到敌人或野兽,虽然吃了不少苦头,总算平安无事。
第二天到了马尔康,我打听到了总司令部住在卓水凋,便要求出院归队。经过松岗时,听说九军团住在这里(改称三十二军了),我就顺便去看了看九军团政治部主任、我的老首长黄火青。他告诉了我一些有关张国焘闹分裂的情况,这一来,我心里才有数了。因天色已晚,黄火青招待我住了一宿。次日一早,我离开松岗去找总部住地。我独自一人,手无寸铁,走了多半天,没有碰见一个红军,虽有点儿担心碰见敌人或猛兽,但也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并准备应付一切意外情况。中午过后,碰上一位本地人躺在路旁休息,他的穿着打扮就像现在的藏族同胞差不多,凭经验,我估计他一定带有当地人出门时常带的那种干粮“面饼”,于是上前叫了一声“老庚”(这是在芦花时现学的)。见他没有什么反应,我又叫了他一声“大哥”。好像他还是没有听懂,我便拿出一块云南造的银圆,用手势比画,问他能不能卖给我一块烧饼充充饥?他把银圆接过去,看了看后还给了我。我又请他看看我遍身上下和所带物品,结果他看上了我的洗脸毛巾。我把毛巾给他,他给了我一块饼,然后我俩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我狠狠地啃了几口面饼继续赶路,可又一想:“不能一下吃完了,还得忍着点,留下一点儿下次再吃,以防万一。”傍晚,我终于归队了,但这时的军委和从前大不一样了。张国焘已另立中央,他自任中央的主席,朱总司令实际上已被软禁,其他的中央负责同志也见不着了,我的一些同事虽然见我回来了,也都不大敢和我随便说话,于是我也只好和大家一样沉默。张国焘反对中央北上抗日,照他的老主意办事,他要强令红军南下走回头路。部队往南走了几天,来到了绥靖县城。在这里发生了一场风波,起因是我们有一位负责无线电通讯的同志工作中出现了错字。本来我们的物质条件就很差,加上这里的地理、气候(经常雷电交加)等困难,错抄或漏抄个把字是难免的。张国焘司令部的一些人就借这个题目来做文章。他们要我们从江西苏区出来的同志集合起来,站在他们住处门口,有几位高级领导人对着我们大发雷霆,恶狠狠地训我们。有的人还说我们中有人故意捣鬼,把字弄错,叫我们要站出来“自首”,并说:“你们一方面军对无线电技术人员不是有技术津贴费吗?那好,我们也给你们钱,但如果有了差错,我就要你们的脑袋!”他们唯恐自己说话无效,还故意把朱总司令抬出来,企图利用朱总司令帮他们说话,但朱总司令却非常温和地勉慰了我们一番。
由绥靖再往南走就回到了懋功县。这时懋功比前次路过时冷清多了。我们沿着原路重越夹金山,在那里看到一条标语,写的是:“平坝子肥猪多,白米好,不过雪山吃不到。”我们看了以后,心里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滋味,感到这种宣传跟以前大不一样,思想上很不习惯。
后来,我被调到四方面军工作。不久,在川康地区实在混不下去的张国焘又下令叫我们走回头路。正是1936年农历元宵节晚上,我们悄悄地离开南坝又经芦山、灵关、宝兴三越夹金山,经懋功等地到丹巴县城。在灵关时,第九十一师师长徐深吉等来军部领受任务,交谈中有同志半开玩笑地唱了句:“红军南下行……要打成都城……”引得大家都不禁苦笑了起来。因为这次南下,不知害死了多少人,即使没有死的也吃了不少苦头,虽然吃到了几顿大米饭,但能补得过来吗?何况此后还不知要死多少人,吃多少苦头呢?
我们的处境越来越难,几乎与外界完全隔绝,一切日用必需品都无来源,就连工作用的纸笔墨也快要用光了,无线电机器没有油发电,怎么办呢?只有节约和找代用品。工作纸先用铅笔正写一遍,把纸反过来又写一遍,再用染布的红、绿染料配成墨水,用毛笔正反各写一遍,最后用墨再正反各写一遍,这样一张纸就可当八张纸用。削铅笔时要十分小心,一点铅芯也不肯削掉,写字时将笔杆转动,尽可能把字写得小一点儿,如果谁不小心把铅芯削断了一点儿,自己心里也要难过半天。铅笔用短了,手拿不住了,就用铜笔帽套起来用,一直用到无法再用为止。无线电机器则利用当地的水磨来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