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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一九八九年十一月二十五日,以李重舅舅为团长的G省同乡会香港访问团一行三十六人跨过罗湖桥,正式对香港进行友好访问。访问团是以民间名义组成的,行程安排七天,主要议程分同乡见面会、经贸洽谈、深层次合作会谈三个部分。访问团原预定于九月份访问香港,但由于准备工作不到位,加上国内刚刚平息“六·四”事件,香港舆论哗然,为了不至于在香港引起太大的负面影响,于是就打了个时间差,推迟到今日成行。

香港方面是香港中华总商会负责接待的,带头人为香港中华总商会会长英甫先生。英甫先生六十有五,是香港久负盛名的商界巨子之一,他早年就与中共有所交往,尤其抗美援朝期间,为中共提供大量战备物资,与中共结下了很深的情谊。当年英甫先生与李重舅舅亦有接触,长期往来,也就建立起了非常友好的关系。

这次访问港英政府没有安排会见,足见双方政府关系因“六·四”事件已降至冰点。一直以来,G港两地由于社会制度根本不同,也就彼此埋下了相互不信任、对立的种子;香港经济高度发达,也就愈加加紧了对贫困的G省的防范,生怕这个共产党邻居碾碎了她甜美的春梦。“六·四”事件把这种惧怕推到了高潮,加之“九七”临近,吓得一些香港富人鸡飞狗跳,纷纷移民加拿大、澳大利亚等国家。一时间一些电视台节目主持人和演员消失不见了,视觉上的空白所带来的恐慌比股票下跌在香港市民中间所产生的影响还要可怕。但是这并不能阻止G省政府包括其地市党政部门与香港一些商业社团的交往。李重舅舅行前就给自己下了军令状,形势越是不利,就越要勇往直前,如不取得预期成果,决不甘休。

访问团进入港岛市区时是晚上六时四十五分。英甫先生在他的公司总部中环英甫广场二十八层宴会厅设宴欢迎李重舅舅一行。老朋友见面分外亲切。李重舅舅和英甫先生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英甫先生中等身材,体型瘦削,神采奕奕,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线:

“舅舅!别来无恙,你还是英姿飒爽啊!”

“当然啦,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嘛!”李重也不客气,笑容满面地摇了摇握在他手里的英甫先生的手。

英甫的几个儿子英元卓、英元越、英元超、英元群立在英甫身后。二人寒暄过后,英甫便将几个儿子引荐给李重。李重舅舅就一一给予了赞许。

像不与资本家谈论政治一样,按照党内习惯,李重没有在这种公开场合向英甫介绍自己的儿子。作为编外人员,李实这当儿正排在访问团人员队伍的最后面,等待接受英甫先生的致意。英甫先生不愧香港商界重量级人物,他安排了七十多位香港业界精英出席李重舅舅一行的欢迎晚宴,人数刚好比访问团多出一倍。李重明白英甫先生的用意,大受感动。宴会在英甫先生作了简短的欢迎词后开始了。于是杯觥交错,照相机的闪光灯闪烁,宴会厅里响起了一片热烈的祝酒声。

中方人员主要以G城经贸口各大员组成。有计委主任王克、经委主任施启康、外经委主任朱永红、规划局局长谷裕、经济协作办主任冯业科以及一些国营公司总经理。省政协来了六位老人。这些老人没有具体任务,只是充充门面而已。杨成钢、何琼作为访问团主要筹划者,自然位列其中。宴会安排得细致周到,共有十二桌,十二人一桌,每桌上都有中方人员和港方商人,以便大家更好地相识和交流。

李实与杨成钢同坐一桌。吃过一轮菜之后,杨成钢用手肘捅了一下李实,又在他耳边耳语了几句。李实心领神会,二人便站起身来,拿着酒杯走到主桌英甫先生身边。杨成钢低下身去跟英甫先生小声说了几句话,那老先生就连“哦”了几声,转头看着李实,站起身来。“祝会长身体健康!”李实有礼貌地与英甫先生碰了碰杯,就把整杯红酒一饮而尽。接着他又往酒杯里加上红酒,分别与英甫先生的四个儿子每人喝了一杯。他就这样认识了英甫先生和他的四个儿子。

英甫先生的四个儿子个个英俊潇洒,但在这种场合下却话语不多,尤其大儿子英元卓几乎一句话都不说,只颔首微笑,举手投足之间总透露出大户人家的那种自持和稳重。李重对儿子的表现表面上无动于衷,心里却十分满意。之后,李实又跟着杨成钢,到各张桌去敬酒。那些香港阔佬彬彬有礼,殷勤周到,却逃不过杨成钢一双锐利的眼睛:别看这些人脸上堆满笑容,其实每个人都藏着一颗贪婪的心;他们的嗅觉比狗还灵敏,没有谁比他们更清楚的了——眼前大陆经济态势窘迫,然而越是窘迫对他们而言就越有机会,他们就会吸大陆更多的血,斩获就越多。杨成钢把他的认知告诉了李实,李实就忍不住笑了起来,说:“杨秘书,你洞若观火,真知灼见啊!”“你以为我跟你父亲那么多年,是白跟的吗?”杨成钢回道。二人就碰了碰杯,哈哈大笑,把敬别人的酒拿来自己敬自己,给喝了。

说实在的,除英甫老先生外,李实对那些香港佬真的兴趣不大。正像杨成钢所说的,别看他们富得流油,但是他们全都是抠得像饿鬼一样的小气虫;他们表面道貌岸然,内心却丑陋无比。像这种人他见得多了,与他没有多大的关系。当然,对这种人也不能不搭理,保持表面的礼貌是必要的。说穿了,他们还都有互相利用的价值,只是关系必须是对等的,否则你根本不可能从他们那里得到一丝儿的尊重,更别说能从他们那里获得什么利益了。李实把注意力更多地放在了G城政府那些手握大权的官员身上。这是个难得的机会。于是在跟每一个政府官员敬酒时,他总是给酒杯斟得满满的,并且每次都一饮而尽。他豪爽的性情几乎获得了每个政府官员的好感,几回下来,他们似乎都成了不可或缺的朋友。

宴会一个小时之后就结束了,体现了英甫先生为人处事的本色:诚恳、简单。就像事先安排好的那样,这时,李实的电话响了。电话是香港越秀工贸有限公司洪远打来的。洪远小李实三岁,是李者的小学同班同学,因为小时经常到李实家里玩,也就与李实成了很好的朋友。洪远自小时候起脑瓜子就很聪明,鬼点子颇多。有一次放学的路上,看到一个老妇人在路边卖鸡蛋,他就让李者和另一个同学在旁边假打架,接着他对老妇人说:“他们在打架呢!”老妇人朝李者两个人望去,就在这时他伸手到篮子里,偷了老妇人的两个鸡蛋。回到李者家里,李者就把鸡蛋煮了。但是李者独霸那两个鸡蛋,拒绝分给洪远一个。在这个时候,任何小孩子都会感到很委屈的。李实站了出来,他威风地从李者的碗里拿下一个鸡蛋,然后神情淡定地露出他那招牌式的微笑——两条眉毛轻轻往上扬,抿嘴,跟着嘴唇就咧了开来,将鸡蛋放在了洪远的手里。人是很奇怪的一种动物,那个微笑给洪远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一辈子都记住了那个微笑。

G城外经委主任朱永红是洪远的姨父,仗着这层关系,洪远被安排在市驻港企业香港越秀工贸有限公司工作,占了个肥缺。李实此次香港之行,目的之一就是要与洪远见上一面。他有一些事情要与洪远磋商,便早早约了洪远,晚上十时半左右在湾仔一个名叫“红房子”的咖啡馆里见。接了洪远的电话之后,李实又给律师唐文智打了个电话。原来唐文智已经在红房子里等着他了。

李实到洗手间撒了泡尿,又简单地洗了洗手,用手捧水洗了把脸,就乘搭电梯到了楼下。

十一月底的香港秋风送爽。李实站在大街上,一股清风吹在脸上,把他身上的酒气一下子吹走了不少,他顿觉身心舒爽。虽然离圣诞节还有一个月的时间,但各大公司、各家酒店和商铺都早早地摆好了圣诞树,祥和的赞美歌与一闪一亮的彩灯交织在一起,让人不无觉得赏心悦目,仿佛置身于一个童话的世界里。对面大厦墙上,用霓虹灯制成的一个巨大的可口可乐瓶不停转换着颜色,这是世界上最大的饮料公司制作的广告;在眼睛所能见到的左边和右边,也到处都是灯光闪耀、光彩夺目;马路上,车辆川流不息,只有在十字路口红灯亮时,才戛然而止;而这个时候,在路口边等急了的人流涌动起来,像一支浩浩荡荡的大军穿行到对面人行道上去。香港,以它的雍容、华丽告诉人们:这是一座多么繁华的城市。

李实截了一辆的士,用了不到二十分钟的时间,就从中环来到了湾仔。当他走进红房子咖啡馆时,看到靠左边窗户旁一排座位上已经有三个人在等着他了。三个人里面除洪远和唐律师外,还有一位陌生的青年男子。李实走到他们面前,先与洪远和唐文智握了握手,之后在他正要与那位陌生男子握手时,洪远介绍说:

“季军,K城过来的朋友。”

“季军?挺有意思的名字。”李实说。

那个青年男子就笑了:“所以我从来不争冠军,有季军就心满意足了。”

“够意思!”李实说着也与季军握了握手。“K城我去过,好地方。我不明白那里夏天不用空调竟一样舒舒服服,我想全中国找不到几个这样的地方。”

“地理位置问题。喜玛拉雅山终年积雪经夏季西南风向南方吹来,也就带来了夏季湿润凉爽的气温,所以K城就有了‘春城’之称。欢迎有空再到K城!”

“一定!”李实说。

四个人坐下后,洪远跟李实悄悄说了季军的情况。原来季军也是干部子弟,其父目前是Y省财政厅厅长,这次来香港是为Y省烟草公司进口一批香烟生产设备和香烟生产材料——丝束探路,顺便见见老朋友洪远。丝束是生产烟嘴所用材料,用量极大,价格昂贵,主要产于日本、美国和欧洲,质地以美国产最佳。李实立即在季军身上闻到了一股铜臭味。但是他没有马上把话题扯到生意上面上,而是伸手打了一个响指,向女招待要了一杯意大利现磨咖啡,然后说:

“今天累死我了,为了巴结那帮政府官员,我喝了不少酒……”

“见到英甫了吗?”洪远问道。

洪远个子不高,略显肥胖,长着一对大大的招风耳,满头鬈发,笑起来的时候就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李实很奇怪他没有问他姨父朱永红怎么样,却问到了英甫先生。他诧异地望了望洪远,却不把心里想的露在脸上。他答道:

“见到了。我排了好长的队才与那老家伙和他四个儿子握了一下手……”

“那才叫大老板!”洪远说。

听到洪远那么说,唐文智“哼”了一声,露出满脸的不屑;但他马上被李实制止住了。李实知道香港人普遍带有一种大英帝国臣民的情怀,好像只有作为在英国治下的公民,才显得尊贵一样。殊不知李实最憎恨香港人的就是这一点,他们都忘记了自己是中国人,反倒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拿英国护照的海外侨民,而且个个沾沾自喜,一副狗样的奴才相。李实说:

“英雄莫问出处。英甫先生早年做生意的时候,确实不太理会一般香港人的价值观,他搞得有些过火了,招致很多香港人反感;有些人甚至拿他腰缠万贯,却从没得过英女皇颁发的爵士勋章大做文章,说他大发不义之财……可是你说谁在香港是正正当当发了财的?李嘉诚吗?李嘉诚敢说他没有发过不义之财?英国爵士怎么样?英国贵族又怎么样?英国贵族之所以成为贵族,那也是因为这些贵族的祖先打打杀杀得来的。成者为王,败者为寇,所有的权贵者,在他们所能追溯到的历史里,他们的祖宗肯定全都是杀人犯!既然如此,所谓的‘贵族’又有何所贵?倒还不如一个普普通通的贫民!所以我说呀,你们这些香港佬,也该反省反省啦!”

也许是喝多了的缘故,李实也不忌讳有一个刚认识的季军在场,慷慨陈词。其实他误解了唐文智的意思。其实唐文智要表达的意思是想恭维一下李实等人,他想说任何人,只要不断努力,再加上好的运气,都能成为英甫那样的人物。不想李实完全曲解了他的原意。这就是香港人和大陆人之间存在的区别。背景和文化的不同,再加上多年老死不相来往,乍一交往,常常令他们在同一个问题的看法上南辕北辙。倒是洪远显得无所谓,他说:

“二哥,咱几个都是老哥们了,就不要高谈阔论了,管他英甫还是李嘉诚呢,只要咱活得舒服就成!你说,有什么好事照顾兄弟几个的?”

说着他拿出香烟,递给李实一根,又给季军递过一根,三个人舒舒服服地抽起烟来。唐文智没有抽烟的嗜好,就一个人端起咖啡杯子,呷了一口咖啡。大家等着李实说话。李实看了季军一眼,没有边际地说:

“季军是Y省烟草公司的人,做的是大生意……”

“咱做的是国家的生意,又不是自己的……”季军说话有些拘谨。

“你客气了,”李实接过季军的话茬,这时他才注意到季军起码要比他年轻四至五岁,个头与他差不多,但长得斯文、白净。“不过你说的是实话,我跟你一样,累死累活,最后挣的钱全是国家的;要是全部是国家的倒无所谓,其实大部分利润是给那些政府官员周游列国、吃喝玩乐去了。所以,”他停了一下,把头扭向洪远一边,有点犹豫不决地说,“洪远啊,我想成立一个公司,但又不知道干什么好,怎么干,心里没有把握……这次来香港,就是想跟你商量这个事情。”

乍一听李实这么一说,洪远吃了一惊。在他看来,像李实这种身份的人自己去开一家公司,几乎是不可想象的。因为就目前整个大陆来说,还没有哪一个高干子弟自己开公司,大家干的全都是公家活。于是他先表达了他的看法:

“二哥,你这个想法不错。但是——据我所知,目前国内还没有一家具有一定规模的私人公司,国家工商政策好像也还没有允许私人开商贸公司,倒是中外合资的较多……”

“问题就在这里,”李实插嘴道,“所以这个事情还得先从香港办起,然后再进入到大陆去。这样做有三个好处:一,我们是挂着外资的名义进去的,理所当然享受外资的优惠政策;二,在大陆,别人在明,我们在暗,这样就有便于我们暗中操纵业务;三,我们的母公司在香港,就等于我们有了一个自由的大后方。”

“没问题啊,在香港开公司太容易了,一块钱就可以注册一家公司。可是你到底想干什么呢?”洪远说。

李实将目光投向唐文智。唐文智年约四十,是个基督教徒,身体看上去显得有些瘦弱,但他的精神十分饱满,两眼炯炯有神。“唐律师有什么建议?”李实问道。

从业务角度来说,唐文智相信自己比洪远更了解李实,也更有资格在这个问题上发表意见。于是他说:

“我只能根据香港的发展历程在这个问题上说说我的看法,有没有用,你们看着办……香港是个花花世界,各路豪杰层出不穷,无论干什么,只要把它干好了,都可以发达;但是不可否认的是,你们都看到了的,所有的阔佬百分之一百都染指这个行业,这就是地产……”

“我也是这个意思!”还未等唐文智说完,李实就把他的意图端了出来。“地产是所有行业中走在前头的产业,而且大多数情况下是一个地区甚至是一个国家的支柱产业,它涉及面广,利润大,所以要干就选择这个行业!”

一伙人都有些兴奋起来。

“我的意思是——”李实继续说道,“我们先在香港注册一家投资公司,然后以投资公司的名义在G城成立一家独资公司,专门从事房地产业务。G城是华南地区最大城市,G省省会,各种资源丰富,尤其对我们来说,完全具备天时、地利、人和。投资公司发起人以我们几个为主——”他停了一下,同时望了一眼季军,又说道:“季军也是我们的朋友,如果有意愿,也可参与进来,反正投资公司现在还没有成立。至于股权如何分配,以后再说。总的来说,形势越来越清楚,我们不干一定有人会干,谁抢占先机,谁就占有了最佳的位置,也最有发言权,到时候我们就有了我们自己的世界!怎么样?”

说完,他环视了几个人一眼。季军没有表态。显然他对李实的提议事先没有得到任何知照,他感到突然,没有一点心理准备。但是李实感觉到他的眉心在跳动,他一定让李实的某些话给打动了。但是唐文智马上提出新的问题来,且颇具专业眼光,比如公司规模多大,架构怎样,后勤保障如何,资金保证,等等。在李实看来,一切问题好办,唯独资金是最大的一个问题。这是不言而喻的。于是他小心谨慎地问道:“二百万美元够吗?”

想不到唐文智却笑了。唐文智说:“二百万美金开一家大型贸易公司绰绰有余,但办一家中型地产开发公司,恐怕第一笔买地资金就不够用,就不用说其他业务开销和人员工资了。”

李实心有不服,又问道:“到底需要多少资金?”

唐文智答道:“韩信用兵,多多益善。”

这下大家就都不说话了。就在这时,洪远挪了挪他那肥胖的屁股,他脑子里突然想起他的一个在银行做事的朋友挪用银行资金,然后远走美国的事例。但是他不敢直接跟李实说这件事,就绕了一个圈子,说:“二哥,资金的问题不急,不都说这世界没有做不了的事,只有想不到的事吗?为什么有的人两手空空,转眼就发达了呢?关键就在这里。”

他用两个手指头指了指脑门,笑了起来。他把他的见闻和计谋跟大家细说了一遍。他的见闻和计谋都十分离奇,像天方夜谭,却一点也不信口雌黄,也不脱离实际。完了,他又补充道:“哥们,我们这是玩真的,我们做的是真正的生意,说白了——就是一个‘借鸡生蛋’。我们这样做,完全是迫不得已,但是千万记住:我们是真正的生意人,我们要做得与别人不一样,比别人更好,我们不是盗窃国家财产,我们不能害了帮助我们的每一个人;之后我们欠了别人的,一定要连本带利还上!”

李实听后觉得有点不尽人意,不太相信这种事能够转变成事实。他把目光转到季军身上。季军有一阵子也惊呆了,但是他却表现得不慌不忙,有一阵子还显得挺有信心似的,好像他也看到了显现在他们前面的那个炽热的希望。李实把他的疑虑丢给了唐文智:

“唐律师,你认为这事的成功率有多大?”

时间在那一瞬间好像凝固住了。唐文智思量良久,才说:

“我想这应该不是一个很大的难题。在香港,什么事都可能随时发生。香港是世界上经济最自由的城市,今天你突然暴发了,你成了一个十足的富豪;明天不知道什么原因,你一觉醒来,却发现你一下子又变成了一个穷光蛋。这一点也不足为奇。即是说,我们把我们要做的事每一步安排到位,无懈可击,在法律上是允许的——用专业术语来说,就是谁指控谁举证,法律是以无罪推论作为判案基础的,大陆与香港的法律差别巨大,我看在这几年内不会有哪个大陆过来的傻瓜会贸然控告你或者我,这个难度太大了,也很不实际,得不偿失。所以,我们只要把大陆那边的事做好了,这事件就成功了大半,成功不是不可能的。”

“行了,二哥,这事就这么定了,剩下的事就由我安排好了,你就静候佳音吧!”洪远说道。他满意地喝了一大口咖啡。

眼前的一切实实在在给李实上了一课。他很惭愧,他一向认为自己一直走在别人的前面;他曾经目空一切,不管是对身边的人,还是对在官场上一路官运亨通的官僚政客。但是,现在他如井底之蛙,也怪不得他经常有一种怨气缠绕在心头,原来他真的比别人落后了。这样想了之后,他对自己立刻就有了一个清醒的认识。他十分感激洪远。不过他仍然满腹狐疑,起码在这件事没有成功之前他有充分理由怀疑这件事的不合理性。可是,确切无疑的是,这件事后来竟然真的成功了,他们像变魔术一样将它变成了现实。后来,李实还把这一次四个人在香港的会面称为他公司历史中的“红房子会议”,夸张地为自己粉饰了一番。

“行了,就这样吧,二哥难得来一次香港,要不要去耍一耍?”洪远说道,他估摸李实大概有些坐不住了,不过这次他用Y省话说“耍一耍”,还有邀请季军一起同往之意。

“走吧!去哪?怎么个耍法?”李实说。

“就去棕南海吧!”洪远答道。他知道李实在吃喝玩乐方面有一种偏执,即一般总去较为高档和熟悉的地方(陌生的地方一定要死拉硬拽才肯去)。李实和洪远对“棕南海”非常熟悉,哥俩对这间香港最大的桑拿洗浴会所已经光顾过多次了。

洪远付了账,一行四人出来,就上了洪远开出来的一辆丰田牌七座旅行车,朝着尖沙咀方向驰骋而去。路上,李实没有忘记那帮留在酒店里的政府官员,就掏出手机,一一给他们打了电话,请他们直接到棕南海去。但是他没有邀请朱永红,一是因为朱永红是洪远的姨父,姨父与外甥在桑拿会所里相见,总让人觉得有点尴尬;二是他感觉到洪远这一次对朱永红好像有意回避,也就不便电邀朱永红了。他也没有叫上杨成钢,道理很清楚:杨成钢是他父亲的秘书,不用特别招待,他们早已经是一家人了。他坐在副驾驶座上,若无其事地对洪远说:

“你就不见见朱永红了么?”

洪远把汽车开得飞快,不多久就钻入了红磡海底隧道。他也不忌讳,直言道:“那家伙老来花心萝卜,前不久找了个情人,气得我姨妈整天泪人似的。”

“这就是你姨妈的不是啦!有必要与这等事过不去吗?男人嘛,花心是由他男性荷尔蒙决定的,玩腻了,他最终会回家里来的——鸟倦了还归巢呢!再说了,‘文化大革命'禁锢这么多年,那些老男人都不知道山外有山这些事,还真是太委屈他们啦!所以啊,就让他玩好了,秋后的蚂蚱,他还能折腾到几时?”

“我姨妈要是有那么开通,就不会每天给我一个电话,吱吱喳喳说个没完了!”

“那么,我们要不要整一整朱永红这老东西,让他下不了台?”

“算了吧,算了吧,我们也好不到哪里去,将来说不定比他还坏呢!”

两个人就齐齐哈哈大笑起来。

旅行车很快开到了棕南海门前。四个人下车后,洪远把车钥匙交给一个男侍应,就一齐步入棕南海营业大厅。李实看了看手表,时间正好是晚上十一时三十分。香港的夜生活这才刚刚开始。他们在大厅里的一排沙发前坐下,就有两名侍应小姐走过来招待他们。侍应小姐给他们每人端上一杯热茶,还递上一个长方形的装着香烟的木盒子,请他们抽烟,之后又热情地询问他们共几个人过来消费。要是以往,洪远早就对侍应小姐的这种过份热情、明知故问感到厌烦,不过这一次他心情很好,就连说几声“不急”,“还有几位未到”等客气的话。他们喝了一杯茶,过了十五分钟,何琼、王克、施启康、冯业科、谷裕几个人也到了。除何琼外,那几个政府官员都是过了五十岁的人。李实将他们分别给洪远等人做过介绍之后,一伙人就嘻嘻哈哈着往更衣室里走去。

在更衣室里,李实担心几位政府官员不熟悉洗桑拿浴各个步骤,有心要帮他们,就留心观察他们的各个动作。然而很快他就发现自己多虑了:这帮家伙,动作比他还要驾轻就熟,“嗖、嗖”几下,就把自己身上的衣服扒个精光,又迅速抓起浴巾,把自己的下身裹个严实,然后趿上拖鞋,“咚、咚”朝浴池跑去,活像一个个顽皮、活蹦乱跳的老猴子。

李实痛快地洗了个热水澡。他将整个身子从脖子到脚全部浸泡在约四十度的热水池里,闭上眼睛,仔细去听“哗、哗”作响的水声。接着他的思绪转到了另外一个地方。他想起了小时的一些往事。那时他是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年,他随着他那被打倒的父亲到了顺德乡下。有一天他饿得不得了(他身体发育才两年,生产队里发的那点粮食根本填不饱他的肚子),就约了邻居一个名叫红崽的十岁男孩到一个农民自留地里偷蕃薯吃。他们刚扒出几个蕃薯,就被那个农民逮住了。两个小孩子请求得到农民的原谅。也许那时候每个人脑子里都紧绷着“阶级斗争”的那根弦,那个农民根本不听任何辩解,一锄头就朝红崽头上砸去。霎那间红崽的脑袋就陷了一个洞,跟着鲜血就像花洒一样喷了出来,一个小生命就那样了结了。他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本能地要做出反抗。还好,那个农民对红崽下了毒手后就停了手。可能面对身材高大的他,农民也有几分害怕。可是最后农民扛着锄头,还是像押解俘虏一样把他丢到了他家门口。那个农民最终被抓了起来,后来听说他家里有亲戚在县里任职,又把他放了。这件事对李实刺激极大,当兵之前他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多次发誓要报仇雪恨,要亲自杀了那个农民。后来年龄渐大,报仇之心才慢慢收了起来,但强者与弱者的强烈对比,始终盘踞在他整个心头。

他又想起了一次在越南战场上战斗的情景。那天他们的任务是拿下一个山头。但是山顶上有一个敌方碉堡就是久攻不下。他火了,决定亲自拿着手榴弹把碉堡干掉。就在他要往上冲的时候,一个刚入伍不久的新兵,名字叫柳歌的山东小伙子拦住了他。那是一个漂亮的小伙子,一米八的个头,脸蛋红扑扑的,笑起来就有两只小酒窝。“我上吧,排长!”柳歌说。他当时是侦察排排长。柳歌的话音未落,一排子弹就斜着朝他们这边扫了过来。柳歌中弹了。柳歌的左肩中了一弹,右大腿外侧中了一弹,右小腿也中了一弹。那排子弹分明是朝他扫过来的,要不是柳歌起身挡住,中弹的一定是他。但是柳歌没有死,柳歌抢过他的两捆手榴弹,一跃而起,直奔碉堡而去,硬是把碉堡炸了。碉堡被炸飞上了天,石头、泥土和木头四处飞溅,把他半个身子都盖住了,强大的冲击波还把他的钢盔也不知掀到了哪里去,他的脑瓜子嗡嗡作响,感到自己好像已经死去了。等到他清醒过来时,才感受到眼前发生的一切。“柳歌——”他痛哭流涕,大声喊叫了起来,声音久久地在山谷里回响。

后来他们检查柳歌的尸体,包括原先中的那三弹,小伙子共中了十八颗子弹,子弹几乎把他的胸膛全打烂了。他们把他埋在了老山脚下。部队给他记了一等功,授予“特级战斗英雄”称号。一个月后,怀着极其悲痛、复杂的心情,李实亲自将柳歌的遗物——一颗红五星帽徽、一对红领章、一等功勋章和“特级战斗英雄”证书小心放在部队统一制作的一个小木盒里,并带上部队核发的七百元抚恤金,来到沂蒙山区,交到柳歌的父亲手里。小木盒是用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旗覆盖着的。当他怀抱小木盒、庄严地向柳歌的父母敬军礼,随后双手向那个老农民递上小木盒时,所有的人都哭了。柳歌的四个弟妹全跪到了地上。这是值得的一哭啊。柳歌的死对李实震撼极大,差不多改变了他整个人生观。以后,每当他跟他的一帮哥们去玩或者是陪客人唱卡拉0K的时候,他唱的第一首歌一定是《送战友》,唱之前一定要向大家郑重介绍柳歌,然后说:“柳歌,排长想你啦!”让所有的人无不为之动容。

他还想起了他的前妻刘少玲和可爱的女儿李芷欣。本来,他们离婚完全没有必要(起码他是这么认为的);他们离婚的导火线源自于他那颗不安定的心。也就是说,他又有外遇了。但是一直以来他就不怎么把那种外遇当成一回事。他把婚姻和外遇区分得非常清楚。婚姻是婚姻,它包含着爱情、亲情、家庭、子女、男女双方交织在一起的各种社会关系以及彼此间所应承担起的各种责任和义务,内容真实而丰富。而外遇,只不过是情感的一种偶然的闪现,或者简单地说是雄性动物本能的一种必然导向,一个雄性动物到了某个阶段或者在某种条件下,不可避免地它就会做出超越的行为。所以,外遇自人类产生以后,就从来没有停止过,而且愈演愈烈。可惜的是,全世界的女人都不明白这一点。有一次他跟刘少玲开玩笑说,下辈子他当女人,刘少玲当男人,这样他们就扯平了。他当然知道所有的错都是他的错,也坦诚地向刘少玲做了深刻的检讨。但是他错了又错。这下刘少玲彻底愤怒了。这个可怜、无辜的女人丢下一切,离家出走,不多久就向东山区人民法院递交了离婚诉讼书。刘少玲的行为不乏有偏激的成分。她是从毛泽东时代走出来的人,毛泽东的妇女解放运动曾一度把中国妇女提高到同男人一样的地位。她有一份属于自己的工作,她父亲是G城军区副总参谋长,家庭背景一点也不比他差,她干嘛要受那种窝囊气?但是离婚一年后她就有了些悔意。她倒不是想与李实复婚,她痛恨的是自己的命运。他也不想复婚了,刘少玲已经把他们的婚姻碾得没有了影子;如果一定要重拾并拼凑那些婚姻碎片,并恢复它原来的样子,无疑是徒劳而令人尴尬的。他更愿意把刘少玲当成亲人(不是老婆,上床就更不可能)一样看待,原因就在于他们还有一个女儿。李芷欣自父母离婚后,就成了家里最受宠爱的一个人。李实对她几乎有求必应。他把他的所有的愧疚和爱怜全都转换成了对女儿的关爱之上,好像只有这样他才能获得心灵的安宁。刘少玲也从他对女儿的父爱里得到了慰藉。所以,到目前为止,他们之间的关系已趋向和缓,刘少玲现在对他抱有的情感更多是感激和赞许。

同时,他还想起了许小曼。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幅活泼的图像来。他喜欢她银铃一般的笑声,还有她说话时娇嗲的语气。“老公,我有点冷,抱抱我,行吗?”有时她这么说。有时,她又说:“老公,我饿了,陪我去吃宵夜,好吗?”他还喜欢她对爱情热烈的毫不掩饰的态度。她从来不对在他面前展露她的裸体表现出羞羞答答,而是自然而不挑逗,就像一个艺术家展现他的作品时的爽朗和热情。是的,美是不应该掩藏起来的。当然,美大多数时候也是在一定的条件下才有可能成为美的。他对她的美叹服不已,尤其对她两个不大不小的像两只小白兔一样蹿跳不止的乳房更是记忆犹新。

他就这样浸泡着,思想着,热水把他的皮肤烫得通红,汗水流淌在他整个脸上,身上的酒气也散了个一干二净。三十分钟后,他从浴池里爬出,又去淋浴间洗个冷水澡,换过一套干净的浴衣浴裤,这才慢吞吞地步入休息大厅。

休息大厅里排列着一张张宽大的皮制躺椅,每张椅子前面都安放着一套影视设备。影视节目是可以调试的,每个客人都可以根据自己的需要选择自己喜欢的影视节目。他在休息大厅里转了半圈,才找到洪远、何琼、王克等一拨人。他们都已洗漱完毕,正优哉游哉地欣赏着影视设备里播出的节目。李实刚坐下,一个女侍应就端着一杯温水朝他走来。

“请问先生需要些水果和饮料吗?”女侍应将温水放在茶几上,弯着腰,用当地话对李实问道。

“一盘西瓜和一杯可乐!”李实转头看看王克等人的茶几上都有了水果和饮料,便安然地从纸巾盒里抽出几张纸巾,抹去自己额头上的热汗。女侍应正要离开,他又说道:“哎,小姐,等一下!你把这里的主管叫过来一下!”

女侍应走开后不到一分钟,按摩部的主管——人们习惯称这个职位为“妈咪”的一个女人走了过来。

“先生需要什么服务吗?”女主管问道。

“你给我们九个人每人安排一个按摩小姐。除我之外,他们几个全部安排年轻漂亮的,五分钟后我们就到。”他用在这种场合下的习惯用语对女主管说道。

五分钟后,女主管又出现了。于是一行人起身,跟在主管身后,鱼贯进入了按摩部管理区域。按摩部由数十个小房间组成,走廊阴暗,悄无声息。李实陪着何琼等人走进安排给他们的房间,查看了一遍房间里的通风设备,这才转身走进安排给自己的房间里。三分钟后,门就被敲响了。一个年轻的女子走了进来。她关上门,把房间里灯开了,然后嗲声嗲气地问道:

“先生是做泰式按摩还是中式按摩?”

年轻女子用当地话与李实说话,不过语调里有一些异样的东西,让李实觉得她应该不是本地人。

“中式吧!”李实答道,接着就脱了浴衣,趴在按摩床上。按摩小姐将一小瓶按摩油均匀地倒在他的背上,他马上就有了一种凉飕飕的感觉。按摩小姐就用力地在他背上揉搓了起来。不一会他又感到背上热乎了起来。

“小姐不是香港人吧?”李实找了个话题,问道。

“是啊,你一定听出我的G省话口音不正,对吧?”小姐答道。

“当然啰,那你是哪里人呢?”

“阿拉上海人!”

“我也是大陆人,那么我们干嘛不用普通话交谈呢?”

“好啊,就用普通话交谈吧!”

小姐很高兴,她把他这生在G省、长在G省的男人当成了自己的同乡人,表现出异样的热情。但是李实的内心却五味杂陈,什么时候香港的邪恶扩张到了大陆腹地,要让上海的姑娘来为那些只知道赚黑钱的假洋鬼子(他把一切都说是外国好的香港人比喻作假洋鬼子)提供性服务?

“到这里来的都是香港人吗?”李实用普通话问道。

“不,也有很多大陆人,特别是这两年,大陆来的人越来越多了。香港人和大陆人,一半一半吧?”小姐不置可否,用普通话答道。

李实不说话了。现实的转变有时比人的思想转变还快,这是不言而喻的。他自己对自己都感到不可理解:一方面他热切地追求财富,有时甚至不择手段;另一方面又像个传统的卫道士,试图要捍卫一些老旧的东西。那么他现在是在诅咒香港人,还是在诅咒大陆人、诅咒自己呢?看起来道德上的问题比生意上的问题更为复杂。他困惑了,于是闭上眼睛,不一会就均匀地打起呼噜来。

“先生的体格真是强壮啊。”不知什么时候小姐说。

“是吗?”他含糊应道。

“但是注意了,十五年后就不要在外面瞎混啦……”

“什么意思?”

“你们这些男人到处留种,就不怕十五年后搞了自己的闺女?”小姐扑哧一笑。

他知道小姐是在开玩笑,也大声地笑了起来:

“是吗?看来我们这些人真是罪孽深重,到时如果真发生了那事,那么抓起来拉去打靶也不过份!”

后来,小姐不说话了,他也睡着了。直到挂在墙上的电话响起,时间到了,小姐才将他摇醒。他一轱辘爬起身来,穿好浴衣,对小姐表示谢意。小姐搀扶着他,一直送到按摩部入口处,才转身回去。

他又洗了个冷水澡,完后回到更衣室,换上自己的衣服、鞋袜,这才一身轻松地走到营业大厅里来。洪远早已从更衣室里出来,也付了账,这会正等着他们几个人出来。很快一伙人都出来了,他们个个精神清爽、仪态轻松。

李实走到谷裕身边,关切地问道:

“谷局,感觉怎么样,还行吧?”

“很好!小姐十分热情,服务周到!谢谢啦,李总!哈哈!”谷裕笑道。

按辈份他应该称李实为“小李”,但却叫他“李总”,这带有一种敬重之意,说明谷裕似乎更看重与他之间的个人关系。

何琼年龄与李实差不多。李实不敢怠慢这位“大公公”,他装作十分同情的样子,将身子转到何琼这边来,对何琼说:

“何主任,你好像意犹未尽?”

“哪里?”何琼如梦初醒,嚷道,“这里的小姐如狼似虎,差不多把你的五腑六脏都掏尽,要是多来几趟,回去都无法跟老婆交差啦!”

大伙儿就统统大笑起来,随后簇拥着朝大门外走去。男侍应早已把车停在了大门口右侧,站在汽车旁静静地等着他们。洪远接过男侍应递过来的车钥匙,大家全上了车,九个人挤在一辆七座的旅行车里,心满意足地朝着港岛方向驶去。这时候时间刚过凌晨三点二十分,维多利亚海港依然喧嚣着,过往的轮船“呜、呜”地发着低沉的鸣叫声,海面上波浪起伏,并在海港两岸璀璨灯光的映照下发着粼粼的闪光;天空并不黑暗,这是给四周穿梭不止的汽车灯光照亮了。有几只不知眠的海鸟在夜空中不知疲倦地飞翔着,时而还发出“呀、呀”的怪叫,构成了这座城市的最为奇特的图案:鸟都不眠,人何以堪?

如果说这次香港之行,李实与洪远等人制定了他们今后发展的计划和目标,以及李实与王克等人建立起了他们之间的友谊是一个颇令人满意的收获的话,那么,两天后李实与英甫先生的见面,则无疑是另外一个更大的收获。

第二天和第三天,访问团的活动以经济贸易、实业投资、城市建设和道路交通展开,分组分别与相关的港商进行业务洽谈。李实因为是编外人员,又不是G城政府官员,也没有具体的工作任务,所以干脆就抛开了访问团的所有活动,由洪远陪着逛遍了香港一些著名的大商店。他给李芷欣买了一堆她最喜欢吃的棉花糖和法国巧克力,给罗平、李者和李敬分别买了一件皮夹克(他出手从来都是大方的),还给许小曼买了一条镶钻石的十字白金项链。他对这条金项链十分满意,看着它就想起了许小曼笑意盈盈的样子,心想这娘们收到金项链后该又是欣喜不已的了。第三天下午,他还挤出时间与洪远一起去了一趟澳门。他去澳门一是想到赌场试试手气(他对赌博兴趣从来不大,只是偶尔小玩,散散心);二是想见见一个名叫汪其海的黑社会老大。这汪其海是他在南方军区的一位战友介绍认识的。据说其人还是军部冀部长的座上客,曾为我军情报工作做出过积极的贡献。一说起黑社会老大,一般人都马上会起鸡皮疙瘩,但是李实知道,很多情况下,黑社会的人更懂得循规遵矩,只要他不到大陆捣乱,还是有利用价值的。这是他的那位战友告诉他的。真的,汪其海温文尔雅,像个绅士,如果没人告诉你,你根本就想不到这人是个黑老大。然而恰恰是这位温文尔雅的“绅士”,十几天前被人开枪击倒在他家地下停车场里,这会儿正躺在澳门医院里听候着命运对他的审判。不过还好,这天的香港报纸说他已捡回一条烂命,度过危险期,也能说话自如了。起初李实很犹豫要不要去看这位黑社会老大,经与那位战友通过电话,战友说,给“绅士”送个慰问,未尝不可。李实就去了。事实是那位“绅士”根本还不能说话,他的头部受了重伤,还在深度昏迷之中。“慰问”送达了,“绅士”的兄弟们也接受了李实送来的鲜花,还把李实的名字记到了他们的记事本上。

当天傍晚李实就返回了香港。他不愿意在澳门待太长时间,原因是见了那位“绅士”之后,他心里堵得慌。按理说,他也是亲身经历过生与死的人,但他是为祖国而战,具有丰富的思想内容;而那位“绅士”呢,像个白痴,稀里糊涂地就倒在了别人的枪口之下。他本想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但是当他见到“绅士”头缠厚厚的纱布、游离于生死一线之间,他又实实在在地为其感到惋惜和悲哀。他打发走洪远后,就一个人留在酒店房间里,哪里都不想去。他想给G城家里打个电话,不想床头柜上的电话机却先响了起来。

“请问是李实先生吗?”电话里一个陌生的声音问道。

“是的。”他答道,感到有点莫名其妙。

“英甫先生有请,接你的车已经到达酒店楼下,五分钟后你能下来吗?”

“好的,我明白了。”他答道,满脸惊愕。

他不用五分钟就来到酒店楼下。他看到一辆奔驰600加长轿车停在酒店门口,一个身着黑色西服、打着蓝色领带、一脸严肃的男人朝他走来。那男人也不与他握手,径直走到他跟前:“李先生吧?”

他点点头。

“这边请。”

那男人说罢,便打开后车门,让李实上了车,自己回到车前门,坐到了副驾驶座位上。司机打着小轿车引擎,奔驰600就悄然无声地驶到了大街上。

一路上那男人几乎没讲什么话,李实便一个人欣赏起了香港的街景。他注意到街面上走动着很多漂亮女人,这些女人个个衣着光鲜,仪态万千;这不禁让他想起了国内那些可怜的妇女,她们每天都忙忙碌碌,还要侍候那些动不动就发脾气的男人们,可是她们大多数人连一件像样一点的衣服都没有。正当他一门心思想着香港和大陆为什么会差别那么大时,奔驰车已经来到一座大厦门前。那男人先下了车,然后打开车后门,把他请了出来。之后那个男人将他转交给另外一个等候在大门口的男人,这才跟他微微笑了一笑,转身离去。

“李先生,这边请。”另一个男人说,口吻与前一个男人一模一样。

他引着李实朝电梯口走去。他们一起来到大厦的二十九层。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这里应该就是英甫老先生的办公室了。李实想。他心里一直在打鼓,不明就里。没有搞错吧?他既不是政府官员,与英甫也无亲无故,有何理由英甫先生要招他来特别一见?他踩着脚下松软的乳黄色高级羊毛地毯,却感到一切都是那么的荒唐、无理和不真实。但是他心里一直涌动着一丝激动。那个人会跟他谈些什么?会像传说中那样精彩绝伦吗?他捋了他穿在身上的淡灰色西装,还拉了拉系在他衬衣领上的米黄色领带。他寻思他的这一身行头还不至于降低他的身份。不过转念间他又嘲笑起自己来,觉得自己这么想实在大可不必。那个人根本就来自与他不同的世界,他们之间有什么可以比较的呢?而且他也毫无必要取悦于那个人,而那个人也未必会计较他穿什么,说些什么话。

他跟着那个引着他的男人在过道里拐了五六个弯,在一个大木门前停了下来。那个男人在门上轻轻敲了三下,大木门就打开了。是英甫的小儿子英元群开的门。那个男人把李实交给英元群,就退了出去。

“欢迎,李先生!”英元群伸出右手,咧嘴笑道。

英元群很年轻,看上去不会超过二十四岁,因为访问团欢迎宴会上彼此见过一面,所以他一见李实就显得十分热情。

“你好,多谢!”李实握了握他的手,答道。他感到他的手细嫩而柔软,并且暖洋洋的,像一只女人的手;但他的手却又是有力的,让人感到这个男人身上有一种强大的向上的力量。

李实往里面望去,一间宽敞的办公室呈现在面前。英甫老先生从一张很大的办公台那边朝他走来。跟在英甫后面的是他的儿子英元越和英元超。这一次长子英元卓没有出现。后来李实才知道,英氏家族有严格的家规,英元卓主要负责政治层面的工作,比如与各国政府建立关系、担任香港政府委托的慈善特使和体育运动特使等等,家族的生意他一般是不插手的,所以这一次他没有出现。老先生热烈地与李实握了手,之后往后一站,腾出一点空间以好让李实与站在他身后的他的两个儿子握手。接着他又引着李实来到一排明式太师椅前坐下,之后开门见山、笑眯眯着说:

“你很奇怪,一个老头子怎么会约你这个小年轻见面吧?其实这都是你爸爸的意思,他让我见见你,跟你说说话,好像暗示要我开导开导你、帮帮你什么的。哈!我一个老头子能帮你什么?你们家老头就是喜欢那样,做事总不事先表明意图,直到把事情办完了,才知道是怎么的一回事。我一直敬重你爸爸,所以——盛情难却啊;再说呢,我也应该单独见见你,从某个角度来说,我应算是你的一个世伯,这些事你是不清楚的啦!”

李实恍然大悟,原来是父亲在穿针引线。一股暖流流过他全身。多少年了,他好像从来没有感受到父亲直接的关怀或者爱意;然而就在父亲垂垂老矣的时候,父爱悄然而至。这当然是太迟了,带有点悲剧性的色彩。一个穿着制服的女工作人员端着一个玻璃盘子不知从什么地方走了过来,盘子里放着几杯热茶,茶叶正散发着缕缕淡淡的清香。

“这是杭州刚下来的茉莉花茶,有很好的祛火明目作用,你试试,”老先生亲自端起一杯茶,把它放在李实前面的茶几上。“当然,如果你不中意,也可以换过另一种茶,或者你可以喝咖啡,随你的便……”

“不用了,茉莉花茶就很好,多谢啦,世伯!”李实答道。然后他迅速瞥了这间办公室几眼。这确实是一间很大的办公室,至少四百平方米。但是让李实惊叹的不是它的宽敞,而是它的装修和摆设。这是一个完全以明代风格为主调精心设计出来的办公空间,目之所及不无显现着明末的奢华和精雕细琢。在它的四周,有规则地排列着几排形状各异的艺术木架,上面陈列着许许多多的青铜马、三足鼎、唐三彩、青花瓶;而在它的墙上,还挂着多幅古代名家画作,至于为谁家之作品,五花八门,无从辨认。他一时有一种错觉——要不是大家都穿着现代的服饰,他真会以为他们都回到了遥远的明代。这一点让他印象深刻。因为他知道,自中国大陆对外开放以来,洋文化就像猛兽一样在大陆横冲直闯,洋式装修一直是权贵们时髦的选择;然而在这里却是另一番景象,让他产生一种作为一名中国人站在与洋文化同一制高点上的骄傲。他向英甫先生投去一瞥钦佩的目光,也真切地感受到了他与老先生之间存在着的那种巨大的距离。老先生从茶几底下一个抽屉里取出一盒包装精致的古巴雪茄烟和一套吸烟用具,对他说:

“你抽烟的吧?试试这个,上好的古巴雪茄。平时我是不抽烟的,但偶尔也会尝尝。没有关系的,你不用将烟吸到肺里去,只在口里转转,你会感到别有一番风味。”

老先生打开盒子,取出一根雪茄留给自己,再取出一根交给李实。英元群眼疾手快,抢着接过其父递过来的雪茄,然后拿过雪茄烟专用切刀,把香嘴的那一头切了一个口子,随后交给李实,又从火柴盒里抽出一根长长的火柴,划着一支,给李实将烟慢慢点上。空气中弥漫起了一股强烈刺鼻的烟草味。李实感觉到烟里有一种淡淡的甜味,与一般的香烟口味确有很大的不同。

“你不必客气,我们是自己人说话,”老先生继续说道,“所以我把元越几个人叫上,你们都是年轻人,彼此之间可能更有共同语言,而且元越几个与大陆都有一些生意来往,有机会的话,你们可以合作合作。”

老先生的几个儿子只喝茶,不抽烟。

“到香港三天了,李先生对香港有什么看法?”英元超以东道主的热情问李实。他个子高而瘦,留着两撇浓黑的胡子,年龄比英元群大两岁,恰好又比英元越小两岁。

“香港我已来过多次,每一次的感觉都有些不同;香港的发达就不用说了,让我感受越来越深的是——香港人比大陆的中国人更传统。这我就不懂了:香港社会已经全盘西化,但是香港人好像还死抱住中国传统文化里许多东西不放,比如抱拳作揖、元宵庙会、三从四德等等,西方文化在传统的中国文化面前,好像就是要礼让三分似的。”李实绞尽脑汁,力图在老先生和他的几个儿子面前拿出他的与众不同的智慧,一本正经地说。

“你的认识十分有见地,”英元越说。作为家中的二子,他比他的几个兄弟读书都多,前不久才从美国耶鲁大学硕士毕业,所以他当仁不让地要表达他的见解。“香港的地缘位置十分敏感,可以说是中西文化的交汇点。这样问题就来了,要知道在香港有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人是中国人,西方文化的冲击如洪水猛兽,诱惑如毒蛇美女,但是中国文化不能丢啊,丢了就不是中国人了,这是命根子的问题啊。所以,你就看到了:香港人比大陆中国人都要强烈地捍卫中国文化,捍卫他生死攸关的传统里的东西。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的看法是——香港人比你们大陆人更爱国。因为你不在香港这个地方生活,你当然感受不到香港人内心里的那种痛苦、那种焦虑。举个例子说吧,你记得一九六四年中国爆炸原子弹时情景吗?中国大陆一片沸腾;海外华侨更是抑制不住激动,有多少老侨胞那个哭啊,真是老泪纵横,这是喜极而泣啊。知道为什么吗?是因为中国有原子弹了,外国人不敢欺负我们了,我们的祖国强大了,我们的腰杆子硬了。中国人让外国人欺负了一百多年,海外侨胞就更倍受欺凌,他们像一个个没有了亲娘的浪子漂流海外,见了洋鬼子就觉得低人三等,连说话都不敢大声一点。中国,强大起来!这是他们祖祖辈辈的企盼啊!”

他们谈着,渐渐进入状态,彼此间也渐渐熟络,话题也渐渐贴近各自的实际。

“你父亲说,你不想跟公家干了,想自己开公司,”老先生说,“这个想法很好,说明你很有志气,你不想白白浪费了你大好的年华。我对大陆很多国营公司是比较了解的,我很看不惯他们的那些经营手法,表面上是为国家出力,实际上全部是私底下忙自己的东西。真的,我敢说不出十年二十年,那些家伙一定会把国有公司的那点家底掏个一干二净。到那时,哭都来不及了!我倒是对像你父亲这样的一些人抱有过很大的信心,他们真是在为国家卖命,但有的路子走得好像不太对。你父亲这个人啊,就像头倔强的老牛,他已经无法走回头路了。拿这一次G港商务洽谈来说,他硬是要把经贸问题扯到政治上来,还不惜动用台湾国民党那边的关系来给我们施加压力。你应该知道,你们家祖上是很显赫的,就是在现在的台湾国民党那里,你们家还有着很大的影响力。你还别说,我们不得不让步了。经济是一定要给政治让路的,这是没有法子的事,也是中国的现实。我曾经假设:假如你父亲当年没有到延安去,他可能完全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但是我没有资格对他说这说那,况且像他那样的一些人的牺牲值得任何人敬重。不过,在哪行说哪行话,我始终认为,私有化才是一个国家的根本出路,你国家管好国防、法律、外交、税收、治安就行了,就不知中央上层对这个问题是怎么看的。”

关于自己的家庭背景,李实实际上知之不多。偶尔听父亲说过,其祖父有两个弟弟在国民党那边当过大官,也正因为如此,他爸爸在“文革”当中没少挨审查。可能也正因为如此吧,他爸爸对他们祖上的历史平日极少提及,总是三缄其口,直到“文革”之后,才有了一些松动,但也只是局限于茶前饭后的闲谈。在中国历史上国共两党的这一对冤家,至今仍然没有尽弃前嫌、重新合作的迹象,他们之间所存留下来的隔阂与积恨并不是一朝一日可以消除得了的。李实自知对祖上的谈资不多,也不想对其父随便评头论足,就顺着老先生的思路,撒了一个谎:

“父亲对你也推崇备至呢!”

他父亲从未对他说过那样的话,他所表达的实际上是自己的意思。老先生喝了一口茶,不以为然地说:

“我是一个生意人。说到推崇,应该推崇像你父亲那样的人。我从十三岁起就在生意场上打拼了。五十多年的风风雨雨,说真的什么苦都吃过,年轻的时候我长期一天只睡三至四个小时,到现在也算是个成功的人物了。但是,声名在外,其实难副。为什么这么说呢?生意人就是生意人,我到现在还不能做到超越‘私我’,当然这是不可能办到的,除非你让我不要做生意了。这就是我与你父亲他们的根本区别。所以,你要是赞扬我,我就不好意思了。”

老先生说着说着又笑了起来,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两只小眼睛一张一合地闪动着。李实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他感觉到他内心被老先生识破了的那种窘迫。但是,那是他真实的想法,他不会因为老先生的谦虚而改变自己的观点,就又说道:

“不管怎么说,世伯你也是从乱世中走出来的人,你有很多我们这些人所没有的高尚的品质。再说了,你所做的每一件事都真实而不虚幻,这又是我父亲等一些人无法相比的……”

“哈哈!你这个观点很犀利!”老先生说,“这世界最可怕的就是头面人物虚无而不讲事实,害人不浅啊!不说这些了……说说你自己吧!你想干什么,怎么干?”

李实的窘态终于流露在了脸上。他挪了挪屁股,往烟灰盅里摁灭了手里的雪茄烟,不好意思地说:“我的想法还很不成熟,希望世伯你多多指点……”

老先生一下子严肃起来。他全神贯注地盯住李实,说:

“做生意就像做人一样,最忌讳的就是不专一。所以,你看好了什么,就应一丝不苟地做下去,这是第一;第二,我教你一个技巧——无论何时何地你都要给自己设定一个或多个敌人,这个敌人一定是要真实而不可或缺的,当然你的敌人不一定一生都是那个人,他可能会转变,否则你就会失去目标和动力,没有了警觉和紧迫感,那样你就会失去很多创造的机会;第三,做生意永远讲究实力。实力的表现又是多种多样的:其一,你可能生下来就是一个亿万财子,谁有钱,谁就是上帝;其二,实力来自一点一点的积累;其三,实力在于某种政治势力;其四,实力还隐藏在‘借力'里,这一点十分微妙,把握好了,你会得到意想不到的妙处,把握不好的话,可能会害了你一辈子;其五,实力还在于你有没有人才和一支强有力的队伍,这是最重要的。其余的就不说了,你觉得呢?”

老先生的话每一句都像像利剑一样击中李实的要害;有些话是李实从来没有听说过的,让他感触颇深。他挖空心思地想象着老先生大脑里想的是什么,便试探性地问道:

“世伯,你觉得我在大陆也开一家地产公司,怎么样?”

老先生就又笑了起来。“我就料到你想干地产。你大概看到了,我们干这一行已经很久,成绩也很不错,是不是?聪明的年轻人!依你的条件看,干这一行不会差到哪里去。但是,说好哦,我可不想成为你的敌人哦!”接着他就笑出声来,还看了看他的几个儿子。

老先生几个儿子都会意地笑了笑。李实却像被人在胸口击了一拳一样难受。老先生像摸透了他的所有心思一样,他不得不佩服老先生深邃的思想和敏锐的洞察力。他急于表达些什么。但是不等他说话,老先生又说道:

“别紧张,年轻人!无论如何,我想我们都不会成为你的敌人的;相反,在必要的情况下,我们可以携手合作,比如在资金上给予你支持……十个亿?二十个亿?都不是问题。当然,现在谈这个问题未免太早,我们还得看你有没有那种能力,给你钱你能不能还得起。你要知道,无论干什么,都是要有代价的。你先干起来吧,如今大陆百业待兴,你走运了,机会大把呢!”

李实紧绷的神经立即得到了舒缓,便说道:“世伯你这么说,晚辈心里就踏实了,不然就真不知怎么说了……”

“这就很好嘛。今天是咱们的初次面谈,以后你们多些接触,”老先生对李实和他的几个儿子说。“大家先做个朋友,今后情况如何,就是你们的事啦!”

大家都开心地笑了。这时,英元超问道:“李先生,你认识齐鲁这个人吗?”

李实心里暗暗吃了一惊。齐鲁在大陆政界尤其高干子弟圈里是个鼎鼎大名的人物,G省人齐飞大将之第四子。此人其貌不扬,但能量巨大,让人望而生畏。看来老先生一家早已与齐家搭上了关系,于是李实如实答道:

“知道有这个人,但没有见过面。”

“此人不可小觑;如果想在G省站稳脚跟,并快速发展,齐鲁大哥是个人物!”英元超说。

李实点头称是。

他们又谈了很久的话。李实心里升起了一种莫名的振奋。但是齐鲁的名字又像个阴影附在他身上,久久不能抹去。倏地他心底里不禁又泛起了一种痛苦:原来要独树一帜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无疑一定要过五关斩六将,方能达到预想的目标。

不知不觉过去了两个小时,老先生抬手看了看腕上的手表,说:

“好吧,今天就谈到这里吧。回去告诉你爸爸,我们已经见过面,谈得很好!这个倔老头,我一直想给他做些什么,他终于把你介绍给了我,进步不小呀!”

“谢谢啦,世伯!”李实动情地说。

老先生带领几个儿子把李实一直送到二十九楼电梯口,才与李实挥手告别。像来时一样,李实由专人专车送来,又由专人专车送回了酒店。不同的是回去的路上他已没有心情欣赏街景,他感到他被一种无形而巨大的力量包围住了。正是这种力量让他在英甫先生几父子面前表现得非常劣拙,甚至木讷。他因此而感到伤心,一会儿又变成了愤怒。可是他一时又无法解释清楚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直到十年后,他才搞清楚了那是怎么的一回事,这其中的苦涩,恐怕只有他一个人才体会得到。

访问团的工作在李重舅舅的积极带动下,取得了很好的成绩。他们签下了三间由港商出资建设的五星级酒店,六家穗港合作的高科技企业,两条高速公路建设以及港方全面简化由穗方输入新鲜蔬菜水果的准入手续框架协议和多个民间文化交流、互访合作协议。访问团上下一片欢腾,李重舅舅更是喜形于色。

访问团到港的第六天中午,大家一起在酒店会餐,李重舅舅在餐桌边把李实叫了起来,简单地对他说:

“你下午三点钟到我房间来一趟。”

“有什么事?不能现在说吗?”李实感到有点奇怪。

“让你见一个人,”李重说道,语气十分凝重。“罗平有一个在美国的叔叔,亲叔叔——他爸爸的亲弟弟到香港来了。他通过省委统战部找到了我,我约他下午三点在我们住的酒店见面。从关系上来说,我们是亲戚,但却从来没有见过面……世事沧桑,我该说些什么呢?但这是值得的一见啊。”

“这是好事啊,可我从来没听说罗平有一个叔叔啊……”李实说。

“你怎么会没听说过呢?我跟你们说过多次的,只不过时间太久,你都忘记了……”李重有些口齿不清地说,他的思绪好像已经飞到了很远的地方。“见到面再说吧!这个事你准备一下,想一想应该怎样跟罗平交待清楚……终于等到这个机会了……”

“好吧!”李实说。

李重舅舅住在酒店八楼一个套间里。空间不大,但有一个单独的会客厅,足够六个人开会使用。李实下午三时到达其父房间时,一个六十岁左右的男人已坐在客厅里。

“叔叔,您好。”李实小声对来人问候道。

那人起身与李实握手。他的外貌与罗平非常相像,瘦瘦的个子,有些文弱,戴着一副金边眼镜;但是很有精神,脸色红润,一副学者模样。

“二子李实。”李重向来者介绍李实。

李实坐下后,才知道罗平的叔叔——罗子健早已提前半小时与其父见了面,他们相互交流了自己的近况,其父也向罗子健交待了罗平的基本情况。李实还得知:罗子健叔叔目前在美国摩根斯坦利银行纽约总部任行政副总裁;这次来香港,是应邀参加由香港中文大学主办的东方经济论坛;罗家祖籍海南万宁,从罗平的祖父算起,他们已经在美国生活了三代,除罗平的父亲半路出走中国外,罗平的父辈们未曾有一人回过中国大陆。罗子健还说,他们一家早知罗平之父过世的消息,也知遗下孤子一位,但就是无法与知情的人取得联系;直至中美关系解冻之后的今天,才获得了李重舅舅的确切消息,于是马不停蹄地联系。凑巧的是,他们竟在香港这个地方相遇了。

面对罗平的叔叔——罗子健,李重舅舅的脸色一直铁青一块。看得出,他的心情相当复杂,也相当沉重。后来,当他与罗子健谈起罗平的母亲,也就是他的亲妹妹时,他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

“对不起了,子健兄弟!……我没有保护好他们夫妇二人!没有尽到为兄之责!当年要不是我大力向他们鼓吹新生的共和国,他们也不至于有那种结果!可是……你知道吗?那些人在整他们之前十几天,就以组织的名义把我隔离了!那些人现在还活在世上,有的官做得比我还大!可是,我妹妹的丈夫却死了,我妹妹也死了……你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吗?一个上吊,发现后竟没有人将他解下来,而是叫我妹妹去解……一个文弱的女人去解她上吊死了的丈夫!当天晚上我妹妹就投江自尽了……这时那些人才解除对我的隔离。我沿着珠江岸边寻找我的妹妹,我跑啊跑啊,跑到腿直发软……我在黑暗中呼喊我妹妹的名字,我的喉咙都喊哑了……但就是见不到她……第二天早上九点,我才在二沙岛的河岸边找到我的妹妹,她早已经离世了,肚子胀得跟鼓一个样……他们的死与他们说得太多有关……”

他的回忆是断断续续的,哭声也是断断续续的;他的哭声让人感到他好像十分不情愿把他的悲伤透露让别人知道。但是,他实在是无法控制住自己了,就像汹涌的江水要破堤而出,堤岸无法阻挡一样。不过最后他还是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在他描述了他妹妹悲惨的死状之后,他才一下子收住他的抽泣。

李实惊讶得像只木鸡。这是他从未经历过的场面,他的父亲第一次把他最真实的一面彻底地展露在他的面前。他看着他父亲在流泪,却不敢说一句话,他甚至都不敢给他父亲递去一张擦眼泪的纸巾;他想他父亲一定是在心灵上找到了某个与他相通的渠道,他是不吐不快了。李实枉然地用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的父亲,在心里感受着他父亲的痛苦和曾经的无奈。在这个时间里,他深深地被震撼了,同时,他又感到无论是他,还是他父亲都在精神上悄悄发生着某种变化并从中获得了某种升华。

“很多时候,我也搞不明白,我们到底干了什么,”李重舅舅又说道,“我们为什么要那么干?人整人,往死里整,这还不是个别现象,而是以大运动的方式进行,还冠冕堂皇地冠以革命的口号……”

“李重兄,我们虽然生活在海外,但对国内的情况还是很关注的,”罗子健说,“到底都是黄皮肤的中国人啊。现在情况好多了,否则我们哪有机会一见?我很幸运,我的意思是——我这次来,真正的目的是希望把罗平带走,这也是我父亲的遗愿。罗平是我哥哥留下的唯一的儿子,罗家第三代长孙。我们已经错了很多,不能再错了,拜托啦!”说完,他恭敬地对李重行了个颔首礼。他虔诚的样子让李实觉得他好像要哭出来了似的。

李重舅舅慢慢从他的悲戚中走出来,见罗子健那么说,便回答说:“不管怎样,你选择这个时候回国(他指的是‘六·四'事件),我们无限欢迎;至于罗平跟不跟你走,要与他商量。”

“当然!罗平的态度是最重要的!”罗子健说,“所以,我写了一封信,希望李重兄转交罗平!话说回来,罗平毕竟还是李重兄的外甥,关系上与我们一样亲,并且他自小在你家长大,感情上跟你们更近,这一点是无可置疑的!”

“信由李实转交吧,他们俩是亲兄弟。”李重舅舅说,他的表情里好像含有着一种难以言传的苦涩。

“有那么紧急吗?”李实问道。

“我正在办理中国大陆入境签证。等办好了,正好我在香港的会议结束。不急,我是想让罗平先有个思想准备。我大概二十天后到达G城。”罗子健耸了耸肩,跟着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递给李实。

李实接过信封,发现封口是开着的,没有封死。这显然传达着一种信任。可想而知,罗子健用心良苦。他装作不知情的样子,说:

“好的,就让我把它转交给罗平吧!”

李实看到罗子健递信的那一刻,他的脸倏地涨得通红。李实十分理解他这一瞬间的变化。人生,多么变幻莫测,多么悲惨绝伦!他从心底里为这一切感到悲哀,为这个世界感到悲哀,这看似不应该发生的事却真实发生了,而且就发生在他的身边!

半个小时后,罗子健说他晚上还要参加一个报告会,就告别回去了。他们相约二十天后在G城见;罗子健说那一天将会是他一生中一个光辉的日子。

此时还不到下午五点,李实觉得有必要将这里发生的事告知罗平,就对父亲说:“是不是现在就跟罗平打个招呼,也好让他有个心理准备?”

“你打吧,到你房间打,”李重说,他摊开手脚,仰躺在沙发里,头枕在沙发背上,好像还未从过去的回忆中清醒过来。“我累了,要休息一下。”

“好吧。”李实说罢,便轻轻掩上父亲的房门,回到自己的房间。

李实一边拨罗平办公室的电话,一边揣度该如何向罗平传达这边发生的事情。罗平得知消息会作何反应?他一定吃惊得说不出话来,他会哭的,对他来说,这是个多么重大的事情啊。电话响了很久,他才听到有人拿起电话。

“请罗平听电话。”李实说,声调有点异样。

“四哥!听电话!”一个女声在电话的另一头大声喊道。

李实觉得好笑,什么时候他学校里的同事也叫起他“四哥”来的?

很快电话那头就传来了罗平的声音。

李实有意卖弄一下关子,说:“罗平啊,知道是谁给你打电话不?”

“你小子化成灰我都认识,”罗平笑道,“怎么?你是回来了,还是仍在香港——乐不思蜀?”

“这边好啊,风光旖旎,美女如云。”李实亦笑道。

“啥事说吧,马上要开教研会呢。”

“哎,你别急啊,我有正经事跟你说,大事!”

电话那头停了一下。之后他听到罗平说:

“你是想说美国那边的事吗?”

“你都知道啦?”李实大感意外。

“都知道了。是省委统战部的人跟我说的,还有国安局的一帮人,乱七八糟的,他们找到我,告诉我跟美国人在一起时要维护国家形象,保卫国家利益,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说,还教了我一大堆屁话。真他阿妈的臭蛋!我的家事关他们屁事?我的爸妈死了,怎么不见他们保卫我的利益?”

“不要激动,”李实说,“不管怎样,我见到你叔叔了;他很好,你也会很快见到他的。见面说吧!”

“见面说吧。”罗平答道,先把电话挂了。

李实很失望。他本以为这会让罗平高兴,欣喜若狂。哪知道统战部和国安局的人早已搅局,让这事变得索然无味。其实他是不知道:在一个人经历生死磨难之后,由这种经历引伸出来的再大的欢喜也会让他觉得索然无味。罗平的情形大概如此。不过李实仍然相信,命运的拐点已经出现在罗平的生命里,想想他的这一生,现在能有这样的际遇,也算是老天没有瞎了眼睛。他对他的兄弟产生起了由衷的同情。

一九八九年十二月二日下午,G省同乡会香港访问团带着丰硕成果,就要载誉而归了。洪远开着他那辆丰田旅行车,为李实送行。半路上,洪远兴致勃勃地问李实:

“你说那天英老板请你抽的是什么雪茄?是带C字头的古巴雪茄吗?”

“我看英文的拼法好像是‘COHIBA’。怎么啦?”

“那就对了。没错,是古巴的科伊巴,世界上最好的雪茄,香港的专卖店卖四十美元一支,而且实行的是会员专卖。”洪远得意地转动着方向盘。

“那是英老板的雪茄,又不是你的雪茄,你得意什么?”

“是啊,怎么就不是我的雪茄呢?”洪远叹了口气,说道。“人与人就是不同啊。”

“别瞎扯了。季军走了吗?”李实问道。

“走了。”

“关于从他那里调资金的事,他真的愿意干吗?要知道这可是一笔巨资啊……”李实说。他把嗓音压低到不能再低,仿佛这是个天大的秘密,外泄了就会像空气一样消失不见似的。他非常看重这件事情。这些天来他一直谨慎对待,不敢过于明目张胆地谈及此事,就是因为他感到这件事和他未来的事业关系重大,于他太翘首以待了。

“二哥,你怎么就不信这事已十拿九稳,你怎么就变得那么多猜多疑了呢?”洪远不在意地说。

“你拿什么来做保证?”

“是这样的——那天我们几个人谈了之后,我另跟季军谈了一次。我跟他有点亲戚关系,我姑妈的姑妈是他姨妈的姨妈。他人很实在,也讲义气。我心里已有打算,正想找个时间跟你好好磋商磋商;但这事急不来,没有三五个月,是办不成的。我是这么想的:我已经答应他了,一年内通过内部关系把他一家三口——他、他老婆、他儿子全办单程——变成香港居民,先解决他的后顾之忧。办证的费用由我们先垫上,按目前行情,一人一百五十万,共四百五十万,不少呢,但比起五千万美元,只是个零头。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事成了免收所有费用,再分给他应得的一份。不成的话,本息照收。你不用担心他还不了钱,他爸是Y省财政厅厅长,不会没有这个钱的!最后由他帮我们办成我们的事。”

“他愿意干吗?”李实的双眼直盯着洪远。

“愿意——!你知道外省人对香港羡慕得不得了,让他成为香港人,而且是一家三口,这美事上哪找?况且还有一笔可观的收入等着他呢!”

“但是,这事也太玄乎了吧?”

“二哥,你不在这行,当然不知这山高;现在赚大钱的,谁不是在向银行要钱?哪天你发现哪个人突然暴富了,他又何曾不是银行的一个大户?”

“季军人不错,要是他也是我们公司的人,我就如虎添翼。”

“你错了,他不打算加入我们的公司。他的考虑是正确的:在跟我们一起办了那事后,他最好置身事外,以备遭遇意外时游刃有余,我们也好有个照应。”

“这个考虑很周到。”

“现在问题就在于你了,二哥。你愿不愿意拿出几百万来启动这个事?我就没有这个钱了,不然我早是这香江岸上有名有份的绅士了!”洪远用开玩笑的口吻说。

“你以为我那么小气吗?小东西!”李实用力在洪远的头上按了一下,还将他那漂亮的鬈发揉了一揉,心胸豁然开朗。

洪远将汽车开到红磡车站大门口外的停车场,停了下来。

“到啦!”洪远说。

“把车熄了,打开窗,吸支烟!”李实说。就要离开这东方久负盛名的城市了,他心里有点恋恋不舍。

“什么时候二哥能像英老板那样天天叼着一支科伊巴雪茄,我也沾个边,就痛快啦!”洪远嘻嘻哈哈着说。

“小东西,你是在故意刺激我,你是小看我不是?”他抓住洪远的耳朵,用力扯了一下。

洪远给扯痛了,就跳下车来,走到李实车窗旁,换了一种口吻说:“其实英老板又怎么样?只不过他的运气比别人好一些就是了。香港又怎么样?弹丸之地!”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这句话引起了李实强烈的共鸣,但他默不作声,只是直直地看着前方。洪远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见一个年轻、美丽、高挑、长发飘逸的女子正袅袅朝他们走来。但是那女子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就打开停在他们前面一辆跑车的车门,将车开走了。洪远愣了老半天,好歹还是记住了她的车牌号码。他从裤袋里掏出香烟,取出一支递给李实,自己叼了一支,两个人便默默无声地抽起烟来。 chlCMTwk4zWeVq9ECYtodKfgFW7hbm3r2KsmtCyAoI84Aci5JO+zxkqL3mnA+x/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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