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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历史终于翻过了模糊、紧张、不安的一页。

一个月后,李重带着秘书杨成钢到G城政府谈工作,市长林枫和他的秘书何琼站在办公室门口迎接他们。

“好险啊,舅舅!好在党中央、小平同志英明果断,否则我们这些共产党员又要人头落地,不知要死多少回!”林枫乐呵呵地与李重握手,笑道。

林枫五十岁出头,浓眉大眼,皮肤粗黑。他人民公社书记出身,先前是个道地的农民,因“文革”中保护过一些下放到乡下的老干部,“文革”后便受到重用,以后就一路飚升,从顺德公社书记干到佛山市副市长、市长,再干到华南地区最大城市G城副市长、市长。林枫性格爽朗、敢闯,是个开拓型的领导干部,加之年轻、有魄力,深得中央高层和各级领导赏识。李重舅舅在省政府工作时与林枫联系就较多,所以双方关系融洽,彼此间也很稔熟。

何尝不是!李重想道。这场风暴活生生展现在人们面前,几乎让每一个人的心灵都得到了洗涤,一些人从中经受到了考验,一些人从中蜕变,一些人从中获得了磨炼,差不多一夜之间人们的观念都来了个彻底的改变,明白什么是现实,什么是悲哀,什么是阴险,什么是狡诈。所有一切的一切,都好像预示着一个新的时代的来临。

前些天,新的党中央总书记江泽民走马上任,召开了新形势下中央工作会议,明确指出今后工作的三个重点:一、坚持中国共产党领导不动摇;二、坚持毛泽东思想旗帜不能丢;三、坚持改革开放不改变。大方向是明确了,但自从平息“六·四”动乱之后,经济状况一泻千里,物价暴涨,人民币大幅度贬值,最要命的是许多中外合作与合资企业纷纷停业,有的开始撤走资金,好不容易苦干起来的大好经济形势大有毁于一旦之势。对于从事具体经济工作领导者来说,真是到了火烧眉毛的时候。李重舅舅此时正是应林枫市长的请求,前来市政府与其商谈经济工作的。

林枫的办公室设在市政府办公大楼第三层西北边的一个角落里。这里是整座办公大楼最安静的地方,风景别致,举目望去,越秀山秀丽的山影和中山纪念堂尽收眼前;而在它的脚下,东风路平行穿过,道路上车水马龙,十分壮观。林枫的办公室由两间组成,里头那间较小,作为处理公务之用;外头这间较大,作为接待客人之用。办公室地面全由羊毛地毯铺成,颜色暗红,图案精致,把整个办公室衬托得极为典雅、宁静和高贵。林枫平日没有什么特别爱好,只喜欢与旧时的几个好友搓搓麻将,借以散心,日久之后何琼觉得不雅,与市长的形象相去甚远,就在接待室里安放了一张实木长桌,建议市长练习书法,以修身养性,陶冶情趣。不想这建议真起了作用,林枫一有闲暇就在那张桌子上练习写字,习性大改,后来这事被一个记者知道了,便以《儒雅市长,忙里偷闲》为题,对林枫大加吹捧,让林枫得意了好一段日子,尽管他的书法实在是没有多少人敢以恭维。

“不问政治,不问政治,我们还是谈些实际点的问题吧。”李重舅舅也笑着说。他知道林枫在政治上绝对算不上一个老手,对政治也不很热衷,所以就用开玩笑的口吻引开了林枫无意中提及的政治问题,同时他想这么说也应该符合林枫的心意。

待李重、林枫、杨成钢三人先后坐下,何琼就引着秘书处女秘书张巧霞端着几杯热茶笑容可掬地走了进来。这官场上不知何时养成了这种习惯:像何琼这种“大秘”是从来不屑于端茶洗碟这类活儿的,而只能由张巧霞这样的一些小秘书操劳,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显示出“大秘”们的显赫地位。不过说起来也怪吓人的:别看何琼这种人年轻,平时在市长面前小心谨慎、毕恭毕敬,干的也只是一些抄抄写写、跑跑送送的轻松活儿,但在职务上却挂着市政府办公厅副秘书长的头衔,正局级干部,而在外面,更是不得了,是市长的代言人呀,言谈闲扯之间常常可以决定一个项目的成败,或者一个干部的升降,因而也就成了各路官员们追逐的对象,俨然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公公”,这也培养起了他们异样的人格——人前是人,背后是鬼,越是高级领导的秘书越是这样。

张巧霞放下茶杯后,就退了出去。何琼则留了下来,参与林枫几个人的会谈。

“舅舅啊,你一向是我们的‘救火队长',这次我又要找你搬救兵啦!”林枫操着半咸不淡的G省普通话,恭维了李重一句,便直奔主题。“我们工业区那边十几家合资企业全停工了,另有三十多家独资外企也干干停停,毫无生气,有个别企业都停发了工人的工资,这么下去恐怕几十万人的吃饭都成问题……那些资本家真他妈的不讲义气,说好我们出人、出地、给优惠政策,他们出资金、出技术,一起大干一场,可是学生一闹事,他们就不干了,还说什么国际市场不稳,要等待观望;我看他们是存心跟我们过不去,要看我们的笑话。”

“你说的有道理,”李重舅舅说,“现在国际上一些反动势力利用学生闹事这个契机,给我们发难,这是不言而喻的;同时也不难看出:国际经济错综复杂,但却是相互依存、相互贯通的。唯利是图是资本家的本性,肯定是国际上的一些谣言吓坏了他们,也不排除一些外资企业受国际资本牵制,本身内部出现了问题……但是不管怎样这都不是简单的现象,都需要我们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我想我们现在无疑又陷入到了一个艰难的阶段,这就要求我们凡事从小处着眼,抓住要害,重新开展细致入微的解释工作,拿出各种具体工作方案,然后以点带面,再创新局面。”

“你想的跟我一样,”林枫说,“归根结底:困难只有一个,解决困难的办法却有百个。所以我想组织一个代表团访问香港,一些人不是说香港是国际反共的桥头堡吗?我也从这个反共桥头堡来一个反反共宣传。我们先从个别与我们关系密切、友好的香港大财团入手,晓之以理,重申我党改革开放政策不变,动之以情,进一步激发他们爱国爱乡热情,同时许以重诺,搞几个像样的大一些的合同,更大程度地把他们吸引到我们的经济建设上来;之后再以点带面,扩大影响,改变我市整个经济局面。我就不信,重赏之下,没有勇兵?”

为了强调他坚定的决心,他随口用G省方言又说道:“得(行)就得,唔得(不行)返顺德!”

这是他的习惯用语,从他任佛山市副市长起,就经常这么用了。他的用意是想表达一种不怕挫折、不怕犯错误、干事干到底、大不了回老家顺德耕田的意志。这句话听起来有那么一点点的顽皮,就像一个农民面对困难时的那种憨劲,耿直而可爱。后来这句话就疯传开来,至于话是谁说的,缘由是什么,人们就不顾那么多了,反正后来它就成了G省方言里的一句名言。

“这个主意好啊,”李重舅舅说,“越是这个时候,就越应该走出去请进来。否则我们将更被动,路子越走越窄。”

“我已经想好了,舅舅,”林枫说,“这次访问由你挂帅,你海外关系深,经验丰富,非你莫属啊……至于代表团如何组成,冠以什么名义,派些什么人参加,这个由你省政协提出方案,我们市里配合,毕竟省政协老同志多,地位高,路子广。我考虑的是这次访问政治色彩不能太浓,不要吓坏了那些香港佬,要让更多的老脸孔在香港出现,说明我们什么都没有变嘛……但是我们的目标是明确的——就是一定要排除一切干扰,搞几个大动作,切实扭转当前被动局面,全面为经济服务!所以我们来个省市合作,经费我出,用你的门面,我收获成果……怎么样?”

“你鬼得很哪!”李重大笑道。

“那这事就这样定啦!”说到兴奋处,林枫站了起来。“杨秘书你辛苦一下,一周内帮李主席拿出具体方案;何琼你全力配合,拟一份我市参加人员名单……”

“名单我已草拟了一份,但有些部门恐怕照顾不到……”何琼说。

“这次出访时间急,任务重,就不搞照顾那一套了,”林枫一听,就明白了怎么一回事。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党政出访流行起了这样的潜规则:每每出访,就有一些不相干的单位和个人凑进来,说是这些单位的人平时没有出国机会,要给以照顾,于是党政出访就出现借此公费私游,大包小包地从国外带回一些免税商品等现象。本来,这种照顾是可以理解的,很多搞内务工作的同志一生劳碌,从未出过国,不知洋荤,这种情况下照顾一下,也体现了党和政府的关怀。不过这一次林枫有些反感了。“我都急死了,焦头烂额的,还搞这一套,什么玩意?”

“赵书记那边也不照顾了吗?”何琼试探性地问道。

“不照顾了吧?!”林枫迟疑了一下,有些生气了。

何琼所说的赵书记是指主管政法线的市委副书记赵立群。此人工人家庭出身,根红苗正,凭着一身的力气从最底层——工人干起,后当了工厂团委书记,跟着被推荐上了大学,是毛泽东时代的工农兵学员,大学毕业后分配在市委机关工作,之后埋头苦干,一直活跃在G城政坛上。赵立群政治意识敏锐,业务能力强,脑瓜子灵活,交结广泛,不然很难想象他四十五岁不到就干到了市委副书记这个位置上。但是由于其为人过于圆滑,急功好利,在某些问题的处理上常常与林枫等一些领导发生冲突,闹得不欢而散。

“好的,”何琼说,“那就请杨秘书到我办公室一起具体磋商磋商?”

两个秘书起身走了出去。

接待室里只剩下了李重、林枫两个人。林枫又坐了下来,将身子靠在沙发背上,两手从背后伸展,伸了个懒腰,还打了个哈欠,接着从茶几上拿起一包中华牌高级香烟,不停将其旋转,之后取出一根,对李重说:

“舅舅,你抽烟吗?”

“不抽。”李重答道。

“我也不抽,”林枫闻了闻香烟,心不在焉地说。“可是有时候心烦得不行时就想尝一尝……”

“心烦都不要尝,烟又不是什么好东西。”李重说。

“舅舅啊,”林枫直起身来,用一种忧郁的眼神看了一下李重,说。“有一件事我憋了好久不知该不该跟你说……但是现在我觉得还是说了好,不然我憋得难受,就是到你家搜查的事……我们的情报明确可靠……我的本意是事先应该跟你讲清楚,并要得到你的理解和支持,但是赵立群坚决反对这么做,他有他的道理,又是分管领导,所以也只好那么办了……对不起啊,老领导,事实证明没有那么一回事,我们冒犯了……在此我代表市委、市政府,还有赵立群同志和我本人向你表示深刻道歉!”

听着林枫的话,李重心里先是猛然一惊,然后才慢慢舒缓下来,他说:

“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道歉倒不必,我尊重你们的决定……”

可是李重舅舅心里还是按捺不住翻江倒海:事情发生得确实惊心动魄,假如陈静没有及时转移出去,假如郁大为一些人没有高度的警觉,事情将会是一个糟糕的结果。那时将会是怎样的一个状况?他当然可以以一个毫不知情或者被蒙蔽的角色将自己的真实情况搪塞过去;或者他将会以一个同谋者的身份受到处理?关于自己,他是有了心理准备的,万一搪塞不过,毫不犹豫他会承担他的责任。想到这里,李重舅舅觉得他应该感谢赵立群,要是他们事先把事情告诉了他,将把他置于两难的境地,他将同时接受两种严峻的考验,那时到底哪种考验能获得胜利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好在赵立群没有那么做,他也就利索地做了他想做的事情。然而他又觉得自己其实并没有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不管怎样,他毕竟是一个父亲啊。这样想了之后,他心里也就舒坦了许多。

林枫关切地问起舅舅的身体状况。

“老了,”李重笑道,“身体还行。不过按照规定,去年早该全退了,还是让年轻人干吧!”

“再怎么样也要把我这件事办好了再说啊。”

“那当然,既然答应了你,我就不会不管!”

二人齐声大笑起来。

李重舅舅回到家里时已过了十二点三十五分。他刚放下公文包,就见到李实的脑瓜子从沙发里露了出来。

“你在这里干嘛?”李重问道。

“睡觉……”李实从沙发里坐了起来,睁着睡眼惺忪的眼睛说。

“那回你屋里睡去。”

“我只不过歇一会儿……”

“哎,你今天怎么不上班啊?”

“失业了,老爸。”

“什么意思?你堂堂一个部门总经理都失业,那么你下面的人不都要喝西北风啦?”

“没骗你,真的。我们出口部这个月本来有一个一百万美元的合同,但外方说产品质量有问题,强行把它停了,拒绝开出信用证。这下把我们害惨了,我们货都准备好了,现在却没啥事可干……”

“有那么严重吗?”

“更加严重的还在后头。美国鬼子背信弃义,香港报纸不是也登了吗?美国国会启动了制裁机制,要取消中国的贸易最优惠国待遇。今后对欧美贸易就难了,而我们的出口百分之八十在欧美国家……”

“那你还得想办法啊。”

“我有啊,但一时还真想不到什么好办法……”

对于李实的事儿,李重一般以一种不愿干涉过多的态度来对待,这似乎已经形成了一种习惯。二子自小悟性高,胆识过人,基本上他的事都是由他一个人扛着走过来的。比如说小时候跟别的孩子打架,被人家打得头破血流,是他自己跑到医务室找医生包扎,完后又一个人回到家里来的。问疼吗?他哼都没哼。也许那个时代的年轻人就是那样,兄弟姐妹多,父母亲忙,照顾不过来,但这也就培养起了他们坚强、独立的个性,长大了以后就更不需父母的照料,比晚十几年长大起来的孩子更具有进取精神和更懂得安排自己的生活。联想到当前整个大势,他不禁同情起儿子来,就说道:

“那你休息一段时间也好,困难嘛,总会过去的。你老爸革命几十年,不也是这样过来的吗?”

“这你就不懂了,老爸,”李实换过一种平和的语气,说。“我又不是说跟谁真枪实弹来干仗,时代不同了,人们想的也不一样了。现在已是一个没有英雄的时代,我们已经不需要你们那个年代的战斗英雄,我们需要的是经济实力和财富的力量,需要时间和效率,这不单指一个国家,个人也一样。”

儿子的话听似陌生却又很熟悉,李重便问道:

“那么你有什么想法,你想怎么样?”

“我想有自己的公司,我想单干,就这样!”

“那种小老板?”

“你看我像个小老板的样吗?”李实的情绪一下子高涨起来。“不,小老板让别人干去好了……如果你给我一个支点,我能把地球整个撬动起来!”

“异想天开,你把本职工作做好就不错了……”

“早知道跟你谈不来……这事本不想跟你讲,只不过你问起了,顺便说说而已,又不是要你帮什么忙……”儿子脸上露出了不快。

不想这话却刺激到了老头子,他一屁股坐到沙发里,直面对着儿子。他想起了自己年轻时的日子,也是儿子一样的血气方刚,不过他在儿子这个年龄的时候已独当一面,反观儿子这代人,大多不思长进,倒是儿子与众不同,处处敢于人先,颇有自己当年的那么一种锐气,于是舐犊之情不禁油然而生,便说道:

“行啊,李实,你越来越不把你老子放在眼里了。既然如此,我就给你一个机会。下个月林市长将组织一个代表团访问香港,主题是穗港经贸合作,由我带队,你有兴趣就一起去。反正你现在也无事可干,你有港澳多次往返通行证,可作为编外人员参加活动。到时你会见到一些你想见而无法见到的人,这对你是个机会,我倒想看看你能干出什么东西来!不过我把话说在前头,你的所有费用由你自己承担,怎么样?”

“好啊,”李实说,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渴望的目光来。“我也好久没到香港了,正好可以见见我一些香港的老朋友,我们好久没有见面了。”

表面上看,李重对儿子好像很有了解,其实他远低估了李实。自从学校里出来以后,李实在寻找自己的快乐的同时,也有意无意中编织着自己的人脉关系。他在北京、上海、南京、成都、重庆、K城,甚至海南都有着一些铁杆哥们,这些哥们分散在各行各业,有原来的老关系,有在工作中结识的,有在吃饭时认识的,有经朋友介绍认识的,五花八门,不一而足。虽然这些哥们未必全都是真铁杆,但只要这些哥们中有三分之一在需要时派得上用场,就让他很心满意足了。除此之外,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多年之后,李实也聚集了不少财产,这些资产有一些来自生意中的回扣,还有一些来自与朋友们的合作。李实不同于那些满嘴仁义道德,动辄谈论理想、讲人生的青年,他敢于人先,讲究实际,热衷于实际的经济利益,显然他已经不满足于目前所处于的与一些人比起来相当平淡无奇的生活,他踌躇满志,只待东风吹起,就要扬帆远航了。

老头子还要跟儿子说一些到香港时的注意事项,却被儿子拒绝了:

“算了吧,我又不是乡巴佬,香港,巴掌般大的地方,我能不知道?”

接着他借口说有一些资料放在公司,要取回资料,便起身走到楼下,发动起公司配置给他的那辆标志牌小轿车,绝尘而去。 KsRYkRWvoVRE3UqnEDZRzJWKKgS50SzaIGRBmVs0Bx3a/gth25QD1Qmv6Vitf8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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