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第二章

第二天上午,情况似乎更为糟糕了。

东风路、环市路的交通已彻底瘫痪,警察封锁了G城这两条主要交通干道的东西两头,以致两边方向的车辆和人流无法进入市区,市内的人们也无法从这两条路上出去。

中午时分,空气变得更加紧张起来,谣言四起:军队出动了,四十三军正从沙河顶方向朝市中心扑来,四十五军也从东南方向朝着G城开进,枪炮声已经隐约可闻。一时间人心惶惶,很多人缩在屋里不敢出来,一些商店早早关上了大门,而一些上了班的人则匆忙收拾好自己的提包,赶回家去,他们甚至把逃难用的食品也准备好了。沉默,等待,令人窒息的沉默,让人按捺不住的等待。李重舅舅不免有些恼怒了起来。

六月四日零时二十五分,中断了好长一段时间的中央电视台新闻节目突然打开了。画面里闪出著名播音员杜宪的身影,只见她身着黑礼服,从不打领带的她突然系上了一条黑领带,她一字一板、沉重而低沉地说道:“同胞们、同志们,现在是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凌晨,就在十几分钟前,军队开进了天安门广场,目前清场工作正在进行当中,同学们正有秩序地从天安门广场东西两侧撤离天安门广场……”

画面突然闪了一下,现出点点雪花,杜宪不见了。不多久电视机又恢复了画面,画面换成了另外一个镜头,一个男性播音员正襟危坐,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念道:

“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特别公告:鉴于目前严峻形势,一小撮别有用心的人利用学生的爱国热情,发动了一场旨在推翻社会主义制度、颠覆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反革命动乱,对此中央决定给以坚决反击,决不手软……”

终于有结果了,李重舅舅胸中不由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这天晚上,除李敬外孩子们都早早回到了家里。一家子草草吃过饭,便集中在二楼会客厅里,陪老头子看电视。他们一边看电视,一边议论时下的政治。李重的三子李者也回来了。李者去年已在外面安了家,老婆是G城中国银行行长曹隐的独生女曹怡。李曹联姻,算是门当户对,双方家长都十分满意。李者目前任职于G城市委组织部,这几天由于老婆出差去了南京,自己懒-13 -得做饭,就每天晚上回到父亲家里蹭饭吃。李者对时局基本不表示任何看法,或者由于职业的原因,他话语谨慎,语气里总能透出稳如泰山、大智若愚的意味。只有李实大大咧咧,观点模棱两可,时而抨击学生,时而又对学生表示同情。李实的言论每次都受到了其母亲的激烈反击。“你总说共产党这不好那不好,可是你爸你妈领着共产党的工资,要是没有共产党,你早就饿死了!你爸你妈还是老共产党员呢!”对于母亲的反驳,李实总以笑脸相迎,他太了解他母亲了:婢女出身,家里穷得叮当响,解放军开进G城后,她凭着一股倔强脾气从富人家里跑出来,当了解放大军医院里的一名护理员。

在播音员播完讲稿后,电视里又播出几组火烧公共巴士的画面。大伙儿不禁全摒住呼吸,一时沉默无语。

“李敬还没有回来吗?”老头子说话了。

众人面面相觑,不置可否。见大家都萎萎缩缩的样子,李实便鼓起勇气,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架势,说:

“爸,他去北京了……不过你不用担心,我已经知道他的下落,也已经安排好了,他会没事的,我敢保证,他很快就会回来……”

情形并没有如大家想象的那样糟糕。老头子静如秋水,一副漠然的表情。他从沙发里使劲站了起来,环视了众人一眼,说:

“你们都长大了,我管不了你们那么多了……不过我告诉你们两条:第一,共产党垮不了,任何搞倒共产党的企图注定是要失败的;第二,在中国这块土地上,还从来没有出现过除共产党外这么强大的组织,这是由历史的特定因素决定的,改变中国命运的任务还得由共产党来完成;另外,我刚接到通知,从明天起我要到省委开三天会,在我回家之前,你们不要再听信外面的谣言,立场不能变,变了就要摔跟头;还有,李敬要是有消息了,就马上告诉我,孺子可教,他坏不到哪里去……”

说完,也不与大家打声招呼,一个人径自走下楼吃粥去。大伙儿到这才想起管饭的保姆郝阿姨因为大家晚饭吃得少,就煲好了一锅粥,供宵夜之用。众人跟着老头子,也下了楼。保姆郝阿姨将粥端上桌,给每个人盛一碗,一家人便静静吃起来。这餐粥吃得索然无味,一家人几乎都没怎么说话,各人心思不一,尤其怕说到李敬,好像一接触到那个话题就会搅乱这个家的安宁似的。

大伙儿的猜忌不幸得到了证实。次日一早,李重刚离开家门到省委开会,就有警察登门造访来了。他们显然已经从某个渠道得到李敬的蛛丝马迹,先行调查来了。两个警察在李家门前院后转悠了几个来回,这才敲响李家的大门。老婆子林莹早已注意到两个警察鬼鬼祟祟的行为,她给两个警察打开大门,跟着便破口大骂:

“搞什么鬼你们?这里是你们可以随便逛来逛去的地方吗?”

两个警察愣了一下,现出一副难为情的表情来。他们当然知道他们要调查的对象是什么人,一个警察说:

“老同志,真的对不起,我们也只是奉命行事……”

“奉什么命?行什么事?”老婆子的口气咄咄逼人。

“我们只是想了解一下李敬最近回家了没有,您知道这些天外面乱极了……”另一个警察说。

“李敬?他不是一直在学校吗?你们不去学校找他,却跑到这里来干什么?什么意思?我告诉你们,不要把事搞错了!”林莹应道,语调抑扬顿挫、斩钉截铁。

“那好吧,那我们就不打扰了,请您在这里签个名……”一个警察说。

另一个警察顺水推舟,机灵地递过一张表格。林莹看表上并没有什么重要内容,只是写着李敬的一些简历和家庭情况,便在表格上草草地写上自己的名字。

两个警察就这么地走了。看得出那是两个老练到家的警察,对与林莹这样的老太太打交道具有丰富的经验。这样的处理方式无疑是最为妥当的,既不得罪那些位高权重的人物,又能很好地向自己的领导交待,大家相安无事,否则处理过火了,一定是自己吃不了兜着走。

局势完全明朗化了。李敬的去向、安全问题再一次摆在全家老小面前。他现在在哪里?他还好吗?他受伤了吗?他身上的衣服够穿吗?外面疯传死了很多人,他是不是已经死了?一想到自己那个自小就娇生惯养的小儿子不知生死,老婆子林莹心里就揪得慌。对于弟弟的事,李实本来胸有成竹,不过风声好像越来越紧,情况好像越来越不妙,心里不免也发了毛,于是更加紧了与北京方面的联系。他开始对李敬产生起怨言,跟着嘲笑那些学生,觉得他们也确实玩得过火了。但是他不能不管李敬,他们是手足兄弟啊。

焦虑、不安就这样沉重笼罩着这个家庭整整两天。到了第三天晚上,终于等到了李敬的归来。

李敬是由李实趁天黑之后陪着从后门悄悄溜进家里的。同行的还有一位弱小的年轻女子,她差不多是由李敬支撑着才勉强走上李家二楼的会客厅。此外还有一位长得圆胖结实的男青年跟在后面。

一见到日夜思念的小儿子,老婆子林莹立即伸出一双颤抖的手去抓住李敬的双手:

“受苦了,儿子哟……”

“妈,不要这样好不好?有什么用啊?情况紧急,赶紧把我爸叫回来,看下一步怎么办吧!”李实请那位男青年坐下,同时扶那个女青年平躺在长沙发里,回过头来对母亲说。

“我看情况并不是那么糟糕,虽然家里目标大,但最危险的地方常常又是最安全的地方,我想一时半会儿警察还不会找到这里来的。”那个男青年说道,口音里带有着浓浓的京腔。

听到动静,罗平、李者都围了过来。

李敬表情木然,像刚从梦里醒来一般。昔日那个英俊、爽朗的青年如今已完全被一种凝重所笼罩,变成了一个忧愁、暮色沉沉的少老头。再看看他一身的装束,白衬衫已不是白衬衫,而是黑白混杂,还散发着一股浓重难闻的汗渍味;他的两条裤腿卷得老高,双膝部分也全部给磨破了,破开的裤洞好像甚嫌主人落难不够,在其伸腿收腿之间总好笑地一张一合,故意要让主人更难为情地暴露在世人面前似的,而皮鞋更不像是皮鞋,鞋带松垮,鞋后帮已完全被踩平,像两只小船,套在主人脚上,活脱一个流浪汉浪迹在这个迷茫的世界上。李敬坐在那个年轻女子身边,隔一会儿就用毛巾抹去她额头上冒出的热汗。那女子一副惨状,头上缠着几层厚厚的纱布,纱布里层还透出一片血迹。她脸色苍白,精神萎靡,不时重重地喘着粗气。

男青年起身去与李者、罗平二人握手寒暄,并解释道:

“很抱歉是我安排他们扒货火车逃出来的,两天两夜才到达G城。不过真的没其他办法,上下都查得很紧……好在一路上都有人接应。不过我还是放心不下,就一路跟了过来。”

李实跟着把男青年介绍给李者和罗平:

“郁大为,我北京大学同学。这次多亏郁大为帮忙,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哪里的话,”郁大为抢道,“同学嘛,再说我是师兄啊!”说着转头看了一看那个年轻女子,又说道:“她受伤了,伤得不轻,坦克车从她身边呼啸而过,擦掉了她一块头皮,要是再正一点的话,她也许也就没命了……”

“啊……啊……”罗平表现出极大的惊奇。

说话间大伙儿看见李重舅舅由秘书杨成钢陪着走了上来。李敬刷地一下子从沙发里站了起来。杨成钢见有客人在场,而且个个神色凝重,便知趣地放下李重的公文包,与各人客气地点点头,退了出去。李实简单地向老头子介绍了李敬的情况,又郑重把郁大为引荐给老头子。老头子一时语塞,使劲地握着郁大为的手,说: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陈静扭动着身子,竭力要从沙发里坐起来,却被李重舅舅制止住了:

“好孩子,别动,你就躺着吧……”

一股热泪从那个年轻女子眼里夺眶而出。仿佛胸中长久压抑着太多想要表达的情感,面对着眼前这位陌生、仁慈的长者,她迫不及待地要为自己说些什么。“对不起,我给你们添麻烦了……”

“不说这个了,”李重打断陈静的话,转头盯着李敬说,“秀才造反,成不了气候……”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李实插嘴道。

老头子坐了下来,关切地询问陈静的伤情。郁大为说:

“已经没有什么大碍,就是伤口受感染,还有些低烧……”

“那就赶紧弄些药来,治病要紧,”李重舅舅说。随后把话题引到大家最关注的方面:“下一步你们有什么打算?”

“此处肯定不是久留之地,所以我们都没有把陈静到达G城的消息告诉她父母,以后再说吧!目前来说,您家里是最安全的地方,但他们还必须转移到更安全的地方去。”郁大为答道。

“你不简单啊,”老头子叹道,“身为政府官员,还给学生办这么重要的事。”

“是啊,谁想到事情是这样的呢?一切都转变得太快啦!”郁大为搓着双手,若有所思地答道。

“事件已经有了定论,”老头子换过一副严肃的脸孔。“大多数学生的愿望是好的,我们十分欣赏学生这种爱国忧民的感情,同时小平同志也说了,对于学生的所作所为,只要认识错误,改正过来,都既往不咎,时代还要前进,生活还是美好的嘛!”

“是的,”郁大为答道,他明白李重的意思,却又似乎南辕北辙,答不对题,“这是一场从一开始就注定要失败的运动,要命的是连起码的群众基础都没有,别说时代进步的话了,如果现在时代不倒退十年,就已经是万幸。我曾经这么想:学生的愿望确实非常美好,要是学生运动以一种较为温和的方式进行,避免过激的鲁莽行为,或许就能大大地推动文明的进步……可惜这一切都已经不可能了,文明也只能通过另一种方式实现了。可是这又是一种什么样的方式?我不知道,谁又知道呢?”

听了郁大为娓娓道来的话语,李重舅舅说:

“说得好!我们都不要忘了我们的国家是一个苦难深重的国家,我们的民族是一个受尽欺凌的民族,它的问题成堆,有很多还积重难返,一切都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急于求成是做不好事情的。”

这时老婆子林莹拿出几件从柜底里翻出来的衣服交给李敬,说:

“你领陈静去洗个澡,这些是我年轻时候的衣服,款式旧了些,不过真的没怎么穿过,陈静换上应该合适……哎哟哟,看你们脏的!”

看着李敬扶着陈静走下楼去的背影,李重舅舅侧过身去问郁大为:

“情况严重吗?”

“李敬问题不大,他不过是个虾兵蟹将,只是跟在别人身后瞎叫喊;根据我了解到的情况,他没有在公安局的名单上,不是我们缉捕的对象。陈静就不同了,她是一个大头头,很多大动作都是在她带领下进行的,串联各大专院校闹事有她的份,冲击中南海有她的份,带头绝食也有她的份。所以,她必须走,走得越远越好。”

“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工作基本就绪,我们预定十八个人从深圳小梅湾乘坐小快艇秘密进入香港,只是具体日期未定……”

“你们怎么安排是你们的事,但我有一个要求,李敬不能走。他的问题由我来处理,况且他也并不是什么关键人物……”

郁大为沉默了一下,之后说:

“这个没问题。我们的计划里也有考虑不安排李敬出去,李敬的事向相关部门解释一下,估计就能敷衍过去。”

“那么,出去的通道情况怎么样?能保证安全吗?”

“难说,茫茫大海,风高浪急,这是个最大的不确定因素,但唯此一条自由之路。”

说到这里,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之后,郁大为突然紧张起来,他望了望四周,说:“哎,叔叔,我都把我们的最高机密告诉您了,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您可得为我们保守秘密啊。”

“哈哈!终于说出你最担心的问题来了!你就不怕我把你们全告发了吗?”李重笑道。

“不至于吧?您要是把我们卖了,那这个世界我们也就没有什么可相信的人了……”

“信得过我就跟我说,我就不信放几个人出去会坏什么大事。我倒相信放出去的人最终还会回到这边来。因为这里是他的祖国,他的家啊!”

“叔叔您的意思是——”郁大为说。

“我很矛盾……但特殊时期难说谁对谁错。同样,对于你们的这种安排,我很难提出自己的反对意见,这是认识上的一个问题……”老头子也不知从哪来了兴趣,与郁大为侃侃而谈。

“与叔叔您一席话,如沐春风,想不到您地位这么高的人也如此开明、通达……”

“你别假惺惺恭维我,说到底我不是你们一条道上的人,”李重舅舅又笑道。“在很多历史性的关头,很需要我们有一个清醒的头脑,然而恰恰是在这种紧要的时刻,我们所做出的决定常常事与愿违。今天我和你们走在一起,但绝不表明我与你们政治上志向相同……好了,就不说那么多漂亮话了吧,就让我们一起为这件事保密,就让它来无影去无踪。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郁大为点头答道。

陈静洗好澡后由李敬陪着走上二楼来。李重舅舅这才注意到这女子长得实在标致。她精神好了许多,个子不高不矮,肤色白净,瓜子脸,细弯眉,眼睛不大不小,很像在南方长大、教养良好的那类姑娘。李重舅舅暗赞小儿眼光独到,但就是无法将这个女孩与在天安门广场上叱咤风云的那个女学生联系起来。见大家都有些疲乏了,李重舅舅便道:

“就这样吧,你们都有些累了,该洗澡的洗澡,不洗澡的就休息一会,一会开饭!老婆子,贵客到,今晚都准备了什么好饭菜?”

“当然是萝卜焖牛腩加蕃茄炒蛋,郝阿姨都摆在桌子上啦!”林莹应道。

老婆子这么一说,立即在李实、李者和罗平三人间引起反应。他们都知道李敬自小就喜欢吃那两道菜,而且林莹一向宠爱李敬,因而那两道菜就成了他们的家常菜,也不管他们三人实在是吃怕了那两样东西。但是鉴于当前的实际,他们也就不再表示任何反对意见,反认为这是非常合情合理的。

老婆子林莹给一家子和客人准备了一桌丰盛的晚餐。除了那两道家常菜外,还多了白切清远鸡、清蒸鲈鱼、G城烧鹅、肉丝炒芦笋等,外加一瓶白兰地。不过这一次她关照的不是李敬,而是陈静。吃饭的时候,她不时地给陈静夹菜,同时用一种亲切的目光注视着她,搞得那个女子脸红耳赤,时不时地转过脸去对着李敬偷笑。那瓶酒主要是为李重准备的。老头子好酒,尤其是葡萄酒,这是他自年轻时代养成的喜好,也是他出身富家子弟留下来的唯一印记。

席间李芷欣好奇地看着陈静说:“姐姐你受伤啦?你像个女游击队长!”

小姑娘的话引得众人都笑了起来。

吃完饭后大家又聚在二楼谈论时事,交换各种见闻,还表达了彼此间有关私人方面的关切。李实和郁大为老同学重逢,有说不完的话,二人还特别到书房里密谈了好一会儿,其间李实把一包东西交到郁大为手里,像是对郁大为有什么重托,跟着两个人握手,情感真挚而热烈。晚十一点钟过后,李者说要回单位值班,就一个人出门了。没多久大家都觉得累了,就分开睡了去。

半夜,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大家都惊醒了过来。

郁大为睡在客厅里,听到响声便一个箭步冲到楼下。他趴在门缝上对外观察了几眼,才轻轻打开一边门。门外停着一辆小轿车,有两个人在门边焦急地站着。郁大为与那两个人简单说了几句话,便让那两个人走进院子里来。

“侯建勋先生?您也亲自出马啦?”郁大为吃惊地低声问道。

站在院子里的确实是香港音乐人侯建勋。侯建勋戴着一副黑框眼镜,长发飘逸,一副灿烂的笑脸常挂嘴边,非常容易辨认。侯建勋说:

“时间紧急,人手又不够……不多说了,我是专门来接陈静走的,深圳那边都准备好了,今晚凌晨四点钟前必须上船,否则风险会更大。”

这时李重舅舅穿着睡衣睡裤也走了下来。跟着下来的是罗平。

“现在就走吗?”李重舅舅问道。

“现在就走。”侯建勋也不管来人是谁,直接答道。

李重舅舅放心不下,就吩咐罗平到外面去看一下。一会儿之后,罗平回来了,表示一切正常。

侯建勋走回到小轿车旁边,汽车司机就将四个车门全拉开来。

分别的时候马上就要到了。李重一家子全下来给陈静送行。自回到家后一直不怎么说话的李敬这时显然已经按捺不住内心思潮涌动,他右手拉着陈静的一只手,左手则紧紧扶在陈静的腰身上,凄凄切切,不断地与陈静低语,左叮咛右吩咐,又故意把脚步放慢,好像要尽情地与爱人一起享用这分别前宝贵的时间似的。但是他很快又意识到拖延时间是不可以的,就愈加表现得难舍难分。就在他把陈静送到车门边那一刻,那个女子突然转身扑到了他身上。两个年轻人抱在了一起。那个女子哭了起来,声音尖细,像压抑久长的情感的突然迸发,她的十个手指头紧紧地抓住李敬的臂膀,泪水打湿了李敬胸前的一块衣服。

“我等着你回来……”李敬也不禁热泪满脸。

“嗯……”那个女子喃喃说道。她擦了一把泪水,跟着使劲从李敬的怀里挣了出来,之后一一与舅舅一家人道别:“再见了,伯父伯母!再见了,二位大哥!感谢你们的热情款待,感谢你们的大仁大义……”

那个女子说不下去了,就钻进了轿车里,低声啜泣。司机关上车门,坐到了驾驶座的位置上。郁大为把行李装进轿车后备厢,也与侯建勋一起坐到了轿车里面。汽车发动了,随后一行四个人便消失在了沉沉的黑夜之中。

这是一次艰难的离别。在李重舅舅看来,陈静是走了,但前途未卜,她会安全抵达目的地吗?真的难说。而她这么一走,在她和李敬之间就横亘着很多无法解决的问题。换一句话说,即使陈静没有被大海吞没,或者没有在黑暗中被子弹击穿,但不管怎样,她都是负案在逃,她回来的机会几乎为零。那么这两个青年就要为此付出沉痛的代价了。或许他们今后再没有见面的机会,思念会让他们沉沦,彼此就这样枯萎下去;或许时间会摧毁他们彼此间的思念,改变他们的人生观,让他们变成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人,从而都各自走上不同的道路。这两种结果到底哪种更好一些呢?这就说不准了。对李实来说,他为弟弟感到可惜;但他从来就不很在意男女之间的私情,他只相信情欲,不相信这世上会有所谓的伟大的爱情。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只有罗平对李敬表示着一种极大的同情,虽然他也并不觉得李敬的爱情有多么的伟大,但这一切都是真真切切的,纯洁、感人。所以,在小轿车开走后,他不自觉地陪着李敬,用兄弟那样的情怀搂着李敬,目送陈静,直至小轿车远远地在黑暗中消失了也久久不愿离开半步。

一夜平安无事。不想次日早晨李重舅舅还未上班,院子里就挤进来一些人,有穿着制服的警察,有便服特务,有国安局里的人,还有检察院的干部,事态显得弓拨弩张。

发现李重舅舅仍然在家没有出去,那些人一时不敢轻举妄动。李重舅舅十分清楚这些人是冲着什么而来的。他主动走下楼去,显然是想要直接面对将要发生的事情。

一个年龄大一些像个头头样的人见李重下来,便迎了上去,带着笑脸说:

“李主席,您好!我们过来主要是要找一个人,我们接到报告说这个人到了您家里了,您可能不知道这是个危险的人物……”

“你指的是我的儿子李敬吗?”李重舅舅故作惊讶地问道。

“当然不是……”那个人嗫嚅着说。

“那就奇怪了!我们这个家除了李敬有点问题外,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危险的人物了!”李重舅舅乘勇而上,想在气势上先战胜那个人。

“不对,应该还有另外一个人,是个年轻女子。”那个人争辩道,同时心神不定地递给李重舅舅一张陈静的相片和一张类似搜查证的纸张。

“不看了!难道我们家还有另外一个年轻女子?”李重舅舅冷言道,同时强压住内心的震惊,力图显出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你的意思是我的家里还藏着一个坏人,你信不过我,信不过我家里所有的人,要亲自搜查,是吗?”

“对不起,李主席,情况特殊,事先没有通知您,不得已而为之,还真是要请您包涵体谅……”那个人一味对李重舅舅点头哈腰,极尽讨好之能事,就是一点也不想放弃他所想要做的事。

“没问题啊,那就搜吧,”老头突然记起“文革”时他家也曾遭过同样的搜查,心里不由得充满了愤怒。他鄙夷地看着那个人。“但是不准太多人进屋,还要注意不要打烂了东西”……

“那是那是……”那个人一边点头称是,一边扭头示意两个手下赶紧进楼搜查去。

两个进楼来的人在一楼楼梯口处刚好碰到正走下楼来的李实、罗平和李敬三兄弟。李实气愤已极,见进来的人来势汹汹,抡起拳头来就想打,却被罗平拦了下来。过后李实也觉得自己差点坏了大事,他不应该那么鲁莽,更不应该在父亲在场的情况下失去理智。

十分钟后进去的那两个人有点丧气地走了出来。其中一个走到那个头头身边,两个人低声嘀咕了好一阵。后来两个人的声音越说越大,声音里带着一种不解和怨愤,连站在一旁的李重舅舅都听得一清二楚。

“真的没有那个女人吗?”头头问。

“真的没有。”手下答道。

“全搜查过了吗?包括每一个角落?”头头不解。

“全都搜查过了,每一个角落。”手下肯定地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那个头头样的人转身走近李重舅舅,红着脸说:

“对不起啊,李主席,我们搞错了对象,给您添麻烦了,回头我们给您写检讨报告”……

“免了吧!”李重舅舅说。事前他就知道,整个事情最终将以他的胜利宣告结束。

一帮人灰溜溜地走出门去。那个头头样的人临走时还不忘讨好李重舅舅说:

“李敬的事我们讨论过了,他没有政治方面的问题,只是跟风而已,不值一提,所以回来后该读书就读书,该休息就休息……”

李重舅舅朝那人点点头,同时报以一个淡淡的微笑。

“好险啊,”那帮人走后,压在老婆子林莹心口上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她不无兴奋地说,“陈静这孩子命好,要是晚走一步的话,麻烦就大啦!”

李重舅舅点头称是,不过看上去他并没有显得很高兴。一团疑云聚集在他脑子里,他觉得应该什么地方出现了错误,否则那帮人不可能那么明确而且那么迅速地拿着陈静的相片找到他家里来。是谁出卖了他一家子?陈静逗留家里不到八个小时,谁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追查到陈静的踪迹?杨成钢吗?不可能,没人告诉他陈静是谁,况且那是个忠诚的同志。李重舅舅的脑海里突然掠过半路出去的李者的影子,着实让他大大吃了一惊。不可能吧?他想,转念间又把李者给忘掉了。

事后李重舅舅得知,针对他家的这次行动是G城公安局、G城国安局、G城检察院和法院经上级部门批准后实行的一次联合行动,目标就是抓捕陈静。但是行动绕过李重本人来执行,也让李重舅舅嗅到了另外一种味道,说明他身前身后也不无充满了种种博弈和斗争。 hh5r81iESItATN+rkf9ncRiDppdVIw1cqvSwR6hcByPjTRcSRdgcVXIOV9eVfF9I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