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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们的故事先从李重舅舅说起。

一九零七年前后,孙中山领导的同盟会经几次革命高潮之后,由于清廷政府的疯狂反击,革命形势急转直下,潮安起义、惠阳起义、镇南关起义、黄冈起义等都遭到了惨重的失败,革命志士血流成河,悲观情绪弥漫在整个同盟会成员中间。此时激进派斗士汪精卫不顾胡汉民乃至黄兴、孙中山的劝阻,挺身而出,决定成立刺杀小组,谋划刺杀清廷最高掌权者摄政王载丰,以达到扼杀腐朽没落政权嚣张气焰、重新唤起民众革命热情之目的。有一位名叫李胜明的年轻人是汪精卫的积极追随者。此人刚从日本千叶医学专科学校毕业,化学知识丰富,于是汪精卫委托其研制炸弹,以供行动时之用。汪李二人都是热血青年,又都是G省三水老乡,深得领袖孙中山器重,他们是抱着以死赴义这一信念筹划此次行动的。后来天不遂人愿,李胜明虽然研制出了一种威力强大的炸药,却在一次试验时不慎引爆炸药,失去左臂;汪精卫由于计划败露,身陷大牢,被判死罪。汪精卫后来的命运人所皆知,李胜明则在孙中山的资助下远赴印度尼西亚疗伤,后来就在那边住了下来,接着结婚,生儿育女,成了当地的一名富商。李胜明乃李重生身父亲也。

一九三八年十六岁的李重在父亲的安排下前往大英帝国理工学院读书。在他读大学二年级的时候,在一次伦敦上层华人的酒会上,他结识了国民党政府驻英国大使馆三等秘书曹嘉康,以后李重舅舅的生命也就开始了新的起点。曹嘉康大李重两岁,他们属于同一年龄段的年轻人,彼此间沟通流畅。曹嘉康性格中的无私,思想中的敏捷和深度,以及极高的爱国热情和远大理想给李重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特别是当曹嘉康谈到日本在中国策动的“九·一八”事件和“七·七”卢沟桥事变的时候,李重心灵深处那块最敏感的领地无疑被重重地刺痛了。因为他知道那是他父辈们的故土,他父亲多次跟他说过那一片广袤的土地养育了他们的祖祖辈辈,那也是他的根系所在。

作为一个革命者的后代,他的责任感油然而生。于是有一天他终于做出了他人生中最早的一次重大决定。一九四零年三月二十八日李重舅舅远渡重洋,从大英帝国直奔延安。他走得十分神秘、仓促,以至都没有与远在印度尼西亚的老迈的父亲打一声招呼。其所为有一点让他一生中似乎都搞不明白,即他父亲从未对他的那次举措给予指责,即便后来家业后继无人,直至衰败。不过在后来度过的种种艰难险阻似乎又隐隐让他感觉到其父的深沉与伟大,好像父子俩早已休戚与共、殊途同归似的。从表面上看,李重舅舅的决择不仅背叛了他的家庭,也背叛了他父亲的政治理想。但是李重舅舅从来不这么认为,反而确信他走上的是一条正确的道路。让他尤为庆幸的是他到底没有与那些腐朽、没落的国民党人走在一起,共产党无疑已经取代国民党代表了中国的先进力量,这一点无疑是与其父的政治思想一脉相承的。

李重舅舅投奔延安得益于中共谍报机关的出色表现。曹嘉康当时实际上是中共高层安插在国民党政府内部的一名谍报人员。到达延安后,令人振奋的工作环境与自身的学识相结合让李重感到如鱼得水,他的才华不断地得到展露。最能说明他不凡的人生的例子是他直接参加过一九四五年与国民党当局的“重庆谈判”,他多次亲身聆听过毛泽东的谆谆教导,中共许多高级将领如李克农、伍修权等都曾是他的直接领导。

一九四九年底G城解放后他官拜G省政府秘书长,一度是G省党政工作中最年轻的决策者之一。当然他亦经历过万劫不复的“反右”和“文化大革命”,也曾被戴高帽、关进“牛棚”。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他闲赋在家,非常郁闷。他不明白自己革命一生,最后革命竟然革到了自己的头上;历史的突变让他感慨万千,觉得自己走过万水千山,最后竟好像又走回到了原点似的。无奈与迷茫常常让他睡不着觉,可是大多时候他也只能发出如刘少奇对其夫人所说的“好在历史是由人民写的”这样的一种悲凉、无力的感叹,之后这种感叹又让他觉得其几乎涵盖了他的国家与民族的几千年来的所有悲怆的历史。

然而有意思的是,不管什么时候他仍以一个革命者的姿态自居,他甚至认为“革命”革到自己的头上也见不得不是一件好事。他也有他的缺点、他的错误。像当年大多数共产党高官一样,他崇拜领袖毛泽东,赞成“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革命手段,如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狠批封、资、修等等,对“‘革命'就是‘革'革过命的人的‘命'”这样的论断感同身受,认识深刻,直到中共高层全面否定“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一九七六年发生的“十月革命”让李重等一大批中共老干部获得新生。于是一九七八年九月李重舅舅官复原职,重新登上G省乃至全中国的政治舞台,这时候他对“革命”的概念又有了新的认识。一九八六年五月李重舅舅从G省政府秘书长的位置上退了下来,改任G省政协副主席。这时他已六十三岁,是一个老人了,但他的步子并没有停止迈动,仍旧参加各种党政活动,甚至可以说,此时他的活动比以前更加广泛,他的作用比过去更为重要了。其表现主要在于李重舅舅丰富的工作经历和个人魅力总能让他在某种困境里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他能不费吹灰之力即建立起联络各个层面的错综复杂的工作通道,同时让这种“通道”产生作用。当然,这是后话了。

人们称李重为“舅舅”始自一九四一年的“刘厚总叛变事件”。一九七九年十二月,中共中央组织部出于对历史的尊重,开始对发生在一九四一年的“刘厚总叛变事件”进行认真核查。因为该事件牵涉到近五十名中共早期干部,这些人在“文革”当中不是定为“叛徒”,就是定为“内奸”,日子过得相当悲惨。如果事实确实如前所述,则是他们咎由自取,罪该万死;否则就要彻底平反,还历史的真实面目。

“刘厚总叛变事件”讲的是一九四一年新四军军长叶挺将军奉命率部从皖南地区北移,当部队行进黄河以北泾县、太平间茂林地区时,突遭国民党将领顾祝同、上官云相部围歼。其间叶挺被捕,新四军副军长项英、副参谋长周子昆在泾县蜜蜂桶山蜜蜂洞隐蔽,被军部副官处副官刘厚总枪杀。刘厚总亦中共早期干部。上述事件史称“皖南事变”。“刘厚总叛变事件”是“皖南事变”中的一个事件。事件震惊中共高层。于是公布事变真相,惩治叛徒即成为中共当局当时迫切需要予以解决的一个问题。受中共社会调查部密令,年轻的共产党员李重紧急挑起了铲除叛徒的任务。

话说刘厚总枪杀项英、周子昆之后,便急于下山找国民党泾县党部邀功。该党部头目不信,刘便邀其上山见尸。果不其然,方觉事态重大,乃火速呈报国民党中央上层。刘随即被移交国民党情报机关,并连夜遭受审讯。刘叛变的细节与行踪逐渐从中共安插在国民党情报系统里的内线汇集到代号为“春晓舅舅”的李重手中。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中旬的一个夜晚,“春晓舅舅”与四名便衣秘密潜入重庆中二路杨森公馆旁的一座大宅旁边,待刘与两名警卫刚迈出大门,便以暗器袭击,倒霉的刘厚总还未从国民党那边领到奖赏,便倒在了凄厉的寒风当中。“春晓舅舅”从刘身上搜出一份还未完全写好的《悔过书》后,也永远消失在了重庆重重的夜幕里。

史称“皖南事变”的是是非非早已有历史定论,但“皖南事变”中的“刘厚总叛变事件”却远没有结束。二十多年后的“文革”中有人旧事重提,质疑事件中被打散的一些人在一年甚至更长的一段时间后才重返革命队伍,是不是隐藏在党内的反革命?受责难最严重的是当年与刘厚总关系较为接近的一些革命者。人们哑口无言,啼笑皆非。问题确实难以解答。但是在那种复杂、恶劣的环境下,能够在一年的时间里重返革命队伍实属不易,难道如今还要为此背黑锅吗?可是在强权的压制下,他们真的有口难辩,自此所受的凌辱足以令神鬼哭嚎。好在他们之中还有一些人没有完全失去耐心。

一九七六年江青倒台后他们有了申辩的机会。于是“春晓舅舅”也就重新浮出了水面。“春晓舅舅”的证据表明“刘厚总叛变事件”纯属刘贪生怕死、贪图富贵的个人行为,他与受他牵连的中共党员没有任何政治上的关联。山穷水尽疑无路,得来全不费功夫。但是想想人们历尽苦难得到解放的那种欣喜情景,大家很难不把李重当成救命恩人看待。人们感谢李重宽厚的心怀和正义的行为。否则无法想象如果他当年把整个事件埋藏心底,那么那些人的冤情今后很可能将与他们的身子一起死去、腐朽,永远无法昭白于天下。于是李重舅舅的美名不胫而走,盛誉之中不无带有着令人欣喜的敬重、赞赏、感恩的色彩。人们乐于谈到李重舅舅,说那是个革命前辈,他为新中国的诞生立过汗马功劳;人们乐于见到李重舅舅,每每看到李重的身影从身边移过,都要回头望上一望,心想舅舅的身体真好,好像李重个人的健康与他们自身的利益息息相关似的。

但是需要指出的是,李重确实是一位舅舅,那种真正意义上的舅舅。他有一位名叫罗平的外甥,其同胞妹妹之子。或许出于内心深处的一种愧疚,出于常年革命生涯对于养育其长大的父母和兄妹间天然感情的一种断裂所产生的缺憾,李重对这位外甥十分疼爱,有时甚至胜于对自己的儿子。

那是一位苦命的孩子。其父母一九五六年带着无比美好的愿望自美国投奔年轻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两年后生下他,不想随即而来的是其父被打成右派悬梁自尽,母亲愤恨不过亦投江了结了自己年轻的生命。这样罗平就由李重之妻林莹抚养长大,他一直就生活在李重家中,与李重的几个儿子兄弟相称,关系十分融洽。当然由于出身的不同也就铸就了罗平性格上与几位表兄弟的不同。他处事稳重、不急不躁,时常带着一种忧郁神情。罗平对李重的尊敬不是一般人所能理解得了的。那是一种超脱父母之外的一种深沉的爱,里面不无夹杂着辛酸的泪水等成分。所以在某种特殊的情形下,罗平喊一声“舅舅”,时常是会令领会其内涵的人唏嘘不止的。总之,李重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坚毅、果敢、热情、正直。从里到外,他都称得起是大家的“舅舅”。

时光飞转,时间很快来到了一九八九年五月末的一个晚上。

这一天李重家里灯火通明,连平时很少用的走道里的灯也早早地开上了。这种现象好像意味着家里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情一样。但是实际上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只是李重舅舅的老伴林莹担心一天未曾迈出家门半步的李重出入不便,把灯全开了而已。问题出现在林莹老婆子的身上,她的反常的举止让人感到她有所不安,像有什么东西绑在她身上无法解开一样。

李重舅舅的家就安置在东山区小岛东山湖北边的一幢小楼里。这是一座建于民国年代的约三百平方米的旧式三层楼房。一般来说,能够住得上这种楼房的人都是中共厅级以上的领导干部。李重初任G省政府秘书长时即住在这幢房子里。一九六八年十月挨批斗后被扫地出门,一家子才被迫迁到顺德乡下。想不到一九七八年九月官复原职后李重舅舅一家又奇妙地被安排住进了原来住的这幢楼房里。虽然同为一座房子,但相隔十年,难免让人恍如隔世,感慨万千。

什么都没有变,楼前还是那堵破旧发黄的围墙,门是用铁皮制作的,还是那样锈迹斑斑;只是院子里的那两棵菩提树长大了许多,其枝叶也茂盛了不少。可是有时猛一回头,却见灯光下菩提树魅影婆娑,张牙舞爪像要把人吃了一样,不禁让人记起以前种种的人与事,泪与血……省政府办公厅的后勤人员曾建议将小楼重新装修一遍,但被李重舅舅拒绝了。这倒不是李重摆高姿态,而是在李重看来,那种种的旧模式里似乎隐藏着许多他所珍爱的东西。

在二楼的会客厅,李重舅舅的身子深深地陷在一张沙发里,在离他前面不远处的一张酒柜上摆着一部电视机,此时他正全神贯注地盯着电视机里的画面。老头子祖籍G省三水,却长着一副北方人的身骨。他高大、强壮,虽然年近古稀,却仍长着一头浓密的头发。他平头式的发型几十年来一成不变,如今白发渐渐爬满了两鬓,却也给他增添了许多威严。周围,除了电视机里发出的声音外,一片寂静。老头子的孙女李芷欣坐在他身边,嘴里嚼着口香糖。小姑娘几次要去按电钮,想转换电视频道,都被老头子拦了下来。

“怎么样,怎么样啦?”李重的夫人像有意要打破那种诡异的宁静似的,她从楼下给李重端上一杯茶水,语气凝重地问道。

“都什么时候了,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李重喉咙里嘟哝了一下,似答非答着说。屋子里一下子又安静了下来。老头子的外甥罗平站在老头子身后,双手支在沙发背上,也静静地盯着电视机。

那位老婆子禁不住又忙碌了起来。她身子瘦小,腰板硬朗,给人一种一辈子都劳碌不停的印象。她是在解放军攻占G城同一年参加工作并与李重结为夫妻的。所以从身份上来说,她与许多老革命一样属于解放前参加工作的革命干部,受政府特别条例的保护和照顾。老婆子一会儿用抹布去擦酒柜上的灰尘,一会儿又转过身去整理茶几上的杂物,不多时又忍不住回过头望向电视机,动作诡秘而忙乱。

电视机里正播放着北京学生在天安门广场大规模抗议政府的画面。整个天安门广场已完全被学生占据,红色的、黄色的、蓝色的旗子铺天盖地,像潮水一样滚动,煞是壮观。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天安门广场东面还竖起了一尊约六米高的自由女神塑像,像极了美国纽约的自由女神塑像,只是脸孔换成了东方女性的脸孔。老头子的心绪不禁被这种局势搅乱了,整个脸不由得难看地扭曲起来,露出一副难以名状的神态。他沉思良久,最终还是看出了党中央的克制和忍让。这样他不禁又释然开来。他是这样想的:中共之所以伟大,就在于它博大的胸怀,海纳百川就是共产党在这一刻的写照。突然,他像另外想起了什么,说:

“四仔呢?”

“不知道,我都好几天没有他的消息了……”站在后面的罗平愣了一下,应道。小伙子看上去二十八九岁光景,比实际年龄略显年轻。他身材瘦削,脸庞狭长、脸色苍白,长长的鼻子上架着一副近视眼镜。他大学毕业后一直在一所中学里教书,因为所承担的教学任务并不繁重,所以有很多时间待在家中。他性格沉稳、喜欢把时间花在书本上而不太愿四处走动。

“赶快把他找回来,大学里不是都停课了吗?”李重舅舅不禁有些烦躁起来,额头上开始渗出汗珠,身上的汗衫也被汗水打湿了。天气确实很热,但他心里更加燥热。他这时提起他的四儿子不是没有道理的。李重共育有四个儿子,除大儿子早夭外,三个儿子都已长大成人。他给四个儿子按大小顺序分别起名为李唯、李实、李者、李敬,即“唯实者敬”,以表达传承延安时期“实事求是”之精神。在三个活下来的儿子当中,平日与他时有意见冲突的就是四子李敬。四年前李敬还是一个腼腆、唯唯诺诺的孩子,可是自考入中山大学读书后就像变成了另一个人似的,学识是大大地长进了,性格却变得倔强起来。出于理念上的差别,父子俩经常就“现实与理想”、“民主与自由”、“国家与历史”等话题发生争执。拿时下流行的话语来说,儿子是资产阶级自由化思想的典型代表;儿子则反击说父亲思想老旧,固步自封。但是争论并不影响父子间的感情。老头子不怀疑儿子会有一个美好的前途,不过就目前整个局势来说,他委实不愿儿子参与学生运动,因为他已明显感觉到目前学生所有的行为都像是拿着一把枪对准了像他这样的共产党员。

罗平走进隔壁书房,拿起安放在书桌上的固定话机。一时间他有些迟疑,他真的不知李敬在哪里,怎么样才能找到他。不过他马上镇定了下来,他把电话拨到了李实的手机上。

“喂……”电话的那一头传来李重的二子李实沙哑的声音,还夹杂着另外一些人嘈杂的声音。

“我罗平,在哪呢?你那边好吵啊,是在开舞会吗?”罗平带着一种轻松的口吻问道。在与三个表兄弟的交往中,罗平最喜欢与李实在一起,不仅因为他俩年龄相近,易于交流,还因为李实具有真正大哥的那种气质,任何时候他都可以替罗平出面摆平生活中有可能发生的事端。李实还是那种真正有能力的人,常常会给罗平带来一些意想不到的惊喜。“问你个事,你知道李敬去哪了吗?舅舅生气了,在找他呢!”

“哦,哦……那好,我查一下……”李实在电话里应道,之后又用一种神秘的语气笑着说:“你过来吗?今晚人还真不少,我介绍几个娘们你认识一下,难说你不会喜欢上哪一个……”

“好啊,在哪?”

“单位,老地方,九楼!”

罗平放下电话,心中即升起一种莫名的兴奋,他蹑手蹑脚地从书房里踱了出来,也没有跟李重舅舅打声招呼,就悄悄地溜到了楼下,他甚至好像把舅舅交待给他的事都给忘掉了。

李实的单位——G省轻工进出口公司就坐落在环市路越秀山脚下。那是一座新建不久的大厦,两年前G省政府为配合G省日益增长的出口大势,特别批准G省轻工进出口公司单独在越秀山北面建一座九层高的大楼。李实就在这家公司里工作,并任公司出口部总经理。按惯例,今晚是李实一帮哥儿们开舞会的日子。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国,几乎没有专业性的娱乐场所;不过境外流行的娱乐形式却已在几年前传入中国境内,比如举办酒会、舞会等等,其所用场地通常是自行搭建,设备自筹,自娱自乐,没有营业性质。李实一帮哥儿们的“舞会”就属于这种情形。不同的是李实利用自己从事外贸工作的便利从香港带回了一批高端的灯光和音响设备,所以其“舞会”也就比其他人的要豪华与像样得多。一帮年轻人就带着一颗单纯的心,没有特别明确的目的沉浸其中,他们飞转,沉醉,让多余的青春时光与力气淋漓尽致地挥发出去。他们的这种“舞会”已开展多年,直至后来外面营业性的歌舞厅开张多家也没有放弃,一是因为这“舞会”代表着他们是一个整体,二是“舞会”象征着他们很多的友谊。

一跨出九楼电梯门口,罗平立即听到一阵震耳欲聋的敲击乐声。李实一帮哥儿们的舞会就安排在九楼公司的会议室里。起初公司总经理华鸣九——一位年近六十的老头不同意李实这种所作所为,认为凡此等等纯属年轻人的瞎胡闹,但他拗不过李实的死缠硬磨,于是会议室就成了会议与舞会并用,临时舞厅也变成了固定舞厅。

“四哥!”有人喊道。

循声望去,罗平看见轻工公司司机马晓阳,人称“马仔”的一个男青年嘴里叼着一支烟正大步朝他走来。“四哥”并非是对罗平的尊称,而是G城人对戴近视眼镜的人的一般称谓,后来叫的人多了,久而久之“四哥”也就成了罗平的专用名字,罗平的真名也就给周围的年轻人忘掉了。但是马晓阳倒是真的对罗平带有一点敬意,因为他中学毕业后一直当李实的司机,对李实言听计从,因而对李实的表弟罗平当然也就礼让三分。

“我找二哥,在吗?”罗平问道。

“那不是吗?”马晓阳朝过道尽处方向努了努嘴,一阵风似地与罗平擦肩而过,然后回过头嘻嘻笑着对罗平说:“撒泡尿……”

在电梯口左边过道尽处,李实拿着“大哥大”,一个人正使劲说着什么。传承来自于父亲的遗传基因,李实与其父一样长着一副高大的身材,甚至比其父还要高大一些。他身段壮实,鼻隆眼大,毛发浓密,两腮的胡须刮得十分干净,只是额头显得低矮了一些,不过他把短而略带曲卷的头发往上梳,就克服了额头短而小的缺点,让人看上去既显得精神饱满,又留下一个强壮而有力的印象。

李实在他二十六岁那年到一个朋友家里玩,认识了该朋友的妹妹,也就是G城军区副总参谋长刘强的女儿刘少玲,两年后娶其为妻,后来不知什么原因他对这个妻子厌倦了,也就离了婚,留下一个三岁的女儿。自小的时候起,李实就是一个敢作敢为、拿得起放得下的主儿,天生就是一个领袖般的人物。记得“文革”开始的第二年,街头流行武斗,有一次他把省府大院一帮十五六岁与他一般大的男孩纠集在一起,十几个人与G城造船厂一帮工人子弟干了一架。他偷出他爸收藏在家里的一把日本军刀,冲锋在前,一连放倒了对方几个男孩。好在当时没有发生死人事件,否则至今他可能仍然蹲在监狱里。不过多年后当谈起那次战斗时,却仍然让他们津津乐道,快意不已。现在,这帮哥儿们又走在一起了。本来,命运之神早已安排他们随着他们倒霉的反革命父母一起落难、各奔东西、不知生死;可是神使鬼差世道又颠倒了过来,他们跟着他们的父母又回到了省府大院。犹如英雄归来一般,他们别来无恙,眼眶里滚动着幸福的泪水,却大都多了一份凝重、一份感伤。“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李实用这样的一句话来安慰他们。李实在家中排行老二,于是他们仍然沿用李家的叫法称李实为“二哥”,并继续在李实的带领下走街串巷,不失时机地寻找着时下他们认为最为流行的快乐。

罗平平静地走到李实面前。一见罗平,李实拿电话的手放了下来,之后另一只手将罗平搂到跟前,说:

“我找到李敬了。他在北京,身上没钱了,找我北京的同学郁大为拿了三百块钱……他现在就跟陈静在一起,在天安门广场。你还记得陈静这个女孩吗?就是三年前高考文科状元那位,李敬市二中读书时的同班同学。他们恋爱了……这倒不是什么问题,问题是陈静目前是北京市高等院校自治联合会的一个头目。那些学生把事情搞大了,都上了北京市公安局的黑名单了。这些都是郁大为告诉我的,郁大为现在是北京市国安局侦察处副处长……事情真的很不妙,李敬麻烦啦,跟陈静搞在了一起,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这事眼下还真不要让老头子知道,我不知老头子能不能接受得了……不过我也跟郁大为说了,请他照顾一下李敬……算了,再说吧,舞会早就开始了,我说了有几个娘们值得一见,你不会后悔的……”

说着李实将左手搭在罗平肩上,兄弟俩转身步入舞会大厅。

舞厅里呈现着一个与外面完全不一样的世界。这里灯光闪烁,人头涌动,烟雾缭绕,一曲节奏强烈的探戈舞曲正在舞厅空间旋转着。罗平看到马仔正搂着一个胸脯高耸的女孩翩翩起舞;他的舞姿实在不怎么样,歪歪斜斜的,好像心思不在跳舞,只是乘机取乐、捉弄女孩子似的。

李实把罗平带到两个女孩面前,俯下身去说道:

“介绍一下……”

两个女孩吃惊地站了起来。李实介绍说:

“这位是我弟弟罗平,认识一下。”

两个女孩约莫二十岁左右,五官端正,面容姣好。看上去年龄大一点的女孩有礼貌地向罗平伸出右手,自我介绍道:

“我叫许小曼,这位是我妹妹许小萍……”

罗平伸出手去与许小曼轻轻握了一下。正当他抽出手来要与许小萍握手时,一时间愣住,手在半中间停了下来,然后笑着对许小萍说:

“我认识你,我和你哥许跃进是大学同学,三年前你哥带着你参加我们的大学同学聚会,地点就在华南师院大礼堂,那天你穿着一件连衣裙,挺耐看的那种……对不对?”

两个女孩被罗平逗乐了,呀呀称奇,觉得不可思议。特别是许小萍,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她依稀记得她哥哥的确带她参加过那么一次同学聚会,但一切都已淡忘了,要知道三年前她几乎还是一个小姑娘,单薄、青涩、不谙世事,可是这个青年竟然还记得她当时的样子,还能够认出现在的她来,简直就是命运的有意眷顾!

四个人坐了下来,相谈甚欢。原来许小曼从市财经学校毕业后,已经在轻工公司财务部工作有一年多的时间了。这样李实也就认识了许小萍,尽管许小萍目前还只是一个待业青年。要问李实是如何认识许小萍,又如何与两个女孩走得这么近,就显得太肤浅了。谁都知道李实本来就是那种八面玲珑的主儿,头脑聪明、社交广泛,况且许小曼就在轻工公司工作,其工作履历表就放在公司档案柜里,上面清楚写着许小曼的家庭出身、家庭成员等情况,李实要想认识许小萍,岂不是只是举手之劳?罗平跟许小曼问了一下许跃进的近况,得知老同学不甘默默无闻地从事教师工作,已辞职下海,目前正在新疆从事鲜果生意,但并不如意,常常是入不敷出,一片惨淡。罗平心中不由得暗暗感伤。

这时候舞厅里响起了一首慢三板圆舞曲。于是李实邀请许小曼,罗平邀请许小萍,四个人跳起了柔曼的圆舞。罗平的左手一接触到许小萍娇小的腰肢,立即有了一丝兴奋;他还感觉到抓在他臂膀上的手是那么的柔软、纤细。仿佛天边吹来一股清爽的风,直透入他的心田,他的下身不由得膨胀了起来。许小萍的舞姿轻柔,对音乐情感的理解贴切,同时对舞伴的舞步配合到位。罗平继续欣赏着许小萍:她的鼻子小巧挺直,肌肤白净,眼睛大而明亮,青丝般的头发飘撒在身后,犹如一股激扬的清水荡人心肺……本来,在他最初见到她的时候,他已经感觉到她实在是一个美人胚子,印象极深,虽然那时候她还只是一个发育没有多久的小姑娘,不想几年后造物主把她捏造得如此出众,让他连连感叹造物主的伟大。偶尔,许小萍抬起头来,看着他,同时小嘴角两边一翘,露出微笑,让他更是心花怒放,一下子他整个的青春欲望就完全苏醒了——就像他俩早已心心相印似的。罗平心里充满了感激,感到眼前这个女子似乎已经成了他的全部,他要融化其间,他已经没有了自己。罗平有意把许小萍搂得更紧一些,她坚挺、富有弹性的胸脯贴到他的胸膛上了,他还闻到了从她的鼻子里透出的气息,那种青春少女才有的清香气味,他忍不住想伸过头去吻那个少女饱满的额头。但出于天性,他最终还是把这个强烈的欲望压制了下来。

一支舞曲下来,两个女孩鼻尖上都沁出了汗珠。罗平大汗淋漓,把茶几上的一瓶啤酒喝了个精光。李实将身体挪近罗平,两条眉毛轻轻往上一扬,抿嘴,跟着贴着罗平的耳朵悄悄说道:

“一见钟情啊……”

两兄弟都笑了起来。罗平跟两姐妹讲起了他大学时代与许跃进在一起时的故事。

“他是一个充满热情的人,有一种浓浓的诗人的傲骨,”罗平这样评价他的大学同学许跃进。“他有一个习惯,喜欢在洗澡的时候唱歌。他的歌声高亢,时而又带着一种深重的忧伤,还真的打动了我们好多人……但是在冬天的时候就不是那么受人欢迎了。你知道冬天学校里热水供应是限时的,晚八点半以后就没有热水供应了。许跃进因唱歌占用的时间过多,这就犯了众怒。有一次他唱帕瓦罗蒂的《我的太阳》,正唱得起劲时,一个同学气愤不过,将放热水的总闸一关,只放冷水,许跃进的歌声一下子瘪了下来,嘴里的‘我的太阳’变成了‘我的太……惨!’闹了一个不小的笑话……还有一次,我们的外国文学老师因事外出,许跃进是我们班的外国文学科代表,与外国文学女老师关系很好,女老师把她的爱犬‘咪咪'交给许跃进,委托他照看‘咪咪’一个星期。许跃进就把狗拴在宿舍里,悉心照料,好不得意。哪知隔壁班的一个来自江文的捣蛋鬼嗜爱狗肉,他悄悄把狗偷了出来,把狗煮了,配以八角、冬菇、麻油、葱丝、酱醋等佐料,狗肉加啤酒,大家痛快了整整一个晚上。许跃进亦在受邀之列,完了还不忘赞美说:‘狗肉还真是好吃,真香,真香呢!’当天晚上许跃进四处寻找‘咪咪'不果,回宿舍路上,正好碰到那个捣蛋鬼,许跃进忧伤地问:‘看到‘咪咪’了吗?‘咪咪’不见了!’捣蛋鬼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什么‘咪咪’不见了,‘咪咪’就在你肚子里,刚才你吃的不就是‘咪咪'吗!’许跃进一下子傻了眼……”

大家哄然大笑。

“真的吗?真的有那么一回事吗?我怎么从没听我哥说过啊……”许小萍笑得眼角闪出了泪花。

“你哥是死要面子的人,这种丑事他会让你知道吗?”罗平答道。刹那间他们的眼光碰到了一起,那是两颗年轻的心的对碰,尤其在罗平来说,不无充满了幸福和遐想。

下半夜两点钟将两个女孩送回家后,罗平带着满身酒气,打了一部的士悄悄地溜回了自己家里。这时楼上楼下一片漆黑,舅舅和舅妈都已睡下,一切都静极了,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困盹与疲惫包围了罗平整个身心,他也就顾不了那么多,没有洗漱倒头便睡,他真的把李重舅舅嘱托给他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 ZUU7yYGT7apY2NhRp0RQpzrePRCknwC7s6TP3igkkMdHn7NW/cgOq7Q/ywWGq0p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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