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妮五年级的老师建议她做一次心理测验,于是她的父母来找我。初诊时,她的母亲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真怕是我们做错了什么。”
我说:“来看诊并不表示你做错了什么。”我提醒自己,即使是现代社会,对某些人而言,为了孩子的问题来看心理医生仍然是一件丢脸的事情。当然,这已经比40年前好多了。
我问:“彭妮的问题是什么?”她的父亲说:“她的功课跟不上,只是这样而已。她是个好孩子,从来不惹麻烦。”她的母亲接着说:“她只是一天到晚做白日梦,她从小就爱做白日梦……”
她的父亲打岔说:“告诉他那些故事。”
她的母亲举起一根手指,示意丈夫“别急”,然后继续说:“她是老小。我们有4个男孩,他们都相差两岁,又过了6年我才生下彭妮。我有较多的时间带她。她比较像我,比儿子们安静,但我也爱这4个儿子。”她停了一下,望着窗外的树,好像一时间迷失了。接着她说:“彭妮和我一开始就比较投缘。我养了4个男孩,都不知道女孩子要怎么养。彭妮出生后,我觉得自己有了一个伴。这并不是说我不喜欢丈夫或儿子们,只是在一屋子的男生中,有个女孩子真好。我丈夫提到的‘故事’是彭妮和我编的故事。我们把这些故事叫作‘远方的故事’,讲的是一群住在远方的小孩。这些故事的名字的由来是因为彭妮三岁的时候,我给她讲故事,她的眼神好像飘到了远方。我想跟着她,就说让我们去一个遥远的地方。事情就是这样开始的。”
我问:“她喜欢这些故事吗?”彭妮的母亲说:“嗯,她爱死了。每次她不高兴,我都可以讲个故事让她安静下来。不过,她不常常生气。”
我又问:“她会不会自己编故事呢?”编故事是想象力和语言能力的表现,可以由此做一个大概的评估。
她母亲说:“她比较喜欢听。我一个一个故事说下去,她就坐在那里一边摇晃,一边微笑。如果我问她问题,就知道有的内容她根本没听进去。我告诉自己,这是因为她在好远好远的地方。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只知道自己有这种感觉。”
我说:“听起来,你们很了解她。”“她是很爱听故事,可是我现在觉得她可能完全没听懂。我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儿向专家求助呢?”彭妮母亲的声音开始充满懊悔,她流下了眼泪。彭妮的父亲双臂环抱着她。他们看起来又害怕又困窘。
彭妮的父亲说:“我妻子的意思是,我们不知道有什么不对劲儿。彭妮是个安静的孩子,仅此而已。”我说:“我明白,别太自责。你们显然很关心孩子,今天到这里来真是难为你们了,让我看看是不是可以帮得上忙。”
我开始问彭妮的病史。诊断时,最重要的是病史,而不是复杂的各种测验。听起来,彭妮自小就有语言和注意力问题。
语言问题可以有各种形态和各种程度。孩子也许是听不懂,也许是表达不出来。听不懂的孩子在表达上会有困难,因为要先听懂了,才能知道要表达什么。表达不出来的孩子在说或写方面会有困难,也可能在理解能力上会有困难。
虽然语言和学习障碍不是这本书的主题,但是我还是要提一提,许多注意障碍患者同时也具有语言和学习障碍,这会使事情更糟糕。我们也会提到其他一些问题,比如听力受损、视力不佳、口吃、癫痫、记忆力减退,它们都会引起和注意障碍相似的症状。
另外,虽然语言产生的年纪不足以判定孩子的语言能力是否有问题,但是说话早晚确实是一个线索。当然,什么年纪才算早,每个人的认知不同,必须先搞清楚对方说的早晚是什么意思。有的父母看到孩子10个月大还不会讲话就着急了,有的父母却认为三岁学会讲话是完全正常的。
我问起彭妮是否很晚才学会说话。彭妮的母亲说:“她到了22个月大才说第一个字,三岁才会说短的句子。我们的儿科医生要我多给她读些故事,所以我才编了那些故事给她听。”
我问:“她很喜欢吗?”彭妮的母亲说:“她爱死了。这令我很感动。即使她听不太懂,也会一直认真地坐在那儿,她会要我说更多的故事。如果我停下来,她会拉我的手臂说‘我还要听’。”
我问:“她会玩文字游戏吗?”彭妮的母亲问:“你是指什么?”我说:“比如造押韵的词、自创新字等。”
她向前倾身,打断我的话:“她不会押韵,但是她一天到晚都自己创造新字。她想不出正确的字,就自己造个新字。比如,她想不起‘机场’这个词,就用‘飞机的家’代替;或者她想不起‘生日礼物’这个词,就用‘盒子’代替。”
我说:“你记得真清楚。她这样说的时候,你会怎样反应?”彭妮的母亲回答:“我会纠正她。我不该这样做吗?”我说:“不是,没有什么不对。我只是想了解她的情绪反应。”彭妮的母亲继续说:“她会好好重说一遍。我不希望她觉得自己很笨。”
我问:“你觉得她笨吗?”
彭妮的母亲认真地说:“不觉得,完全不觉得。如果我觉得她笨,就不会一直纠正她了。我知道她很聪明,又想学着好好说话。我觉得她会找别的字代替不会的字,这就表示她很聪明。”
我说:“你说得对。看样子她的问题可能是无法在脑子里找出正确的字来。也许她找不到正确的记忆清单,也许她记不住字,或者由记忆清单到正确地表达这个环节出了差错。”
彭妮的母亲说:“听起来好复杂。”我说:“是很复杂,不过这样才好。以前我们想得太简单了,只觉得一个人不是聪明就是笨。无论是天才还是白痴,都用一个非常简单的智力概念来区分。聪明或笨,就这么回事。现在我们知道智力和学习是非常复杂的。例如,研究学习问题的大师梅尔·莱文(Mel Levine)提到七种记忆,其中任何一种出了纰漏都会影响学习。我说的如何由记忆清单找出词汇的意思即在此。我是在打比方。这样说,听得懂吗?”
彭妮的母亲说:“听得懂,而且我好兴奋。”我接着问:“在学校呢?她在学校表现如何?”彭妮的父亲有一点儿颓丧地说:“从一开始她就跟不上。”彭妮的母亲显然对丈夫重视成绩的态度不以为然,忍耐着不悦说:“亲爱的,不是那么糟糕啦。她比别的孩子爱看书,虽然不见得都看得懂,可是她总要我读给她听,而且她还是很爱听那些远方的故事。”
我问:“彭妮会做白日梦吗?”彭妮的母亲递给我一叠纸:“这是从一年级开始彭妮所有的成绩单。老师的评语总是‘发呆’‘害羞’‘不专心’‘经常需要提醒’等。有一个老师甚至怀疑她是不是有抑郁症,因为她总是那么安静。可是一直到现在,特鲁斯代尔老师才……”
我打了个岔:“谁?”彭妮的母亲回答:“特鲁斯代尔老师,她五年级时候的老师。她是第一个说彭妮可能有学习障碍或注意障碍的人。老实说,我以前根本没听过注意障碍这个词。我只知道有些男孩子会多动。可是特鲁斯代尔老师说有时候女孩子也会有注意障碍,而且不一定多动,只是不能专心。”
我说:“她说的一点儿都没错。女孩子也会有注意障碍,只是很多女孩子没被诊断出来。她们就像彭妮一样,被认为是害羞或抑郁。‘多动症’是旧的名称,‘注意障碍’是比较新的名称,强调的是注意力的问题。”向彭妮的母亲形容症状时,我特别强调注意障碍患者往往具有极高的创造力和直觉敏感度。“在这些孩子之中,许多人具有某些优秀的特质,但是我们还没有一个名字来指代这些特质。他们的想象力和同理心特别强,即使听不懂大部分的话,也特别能理解别人的情绪和想法。重要的是,早一点儿诊断出他们的问题出在哪里,就可以尽早避免他们被贴上一堆负面标签。在得到适当的帮助后,他们真的能够表现得很好。”
我花了一点儿时间看了彭妮的成绩单。正如她母亲说的,老师写的都是与分心、健忘、爱做白日梦或有始无终之类相关的评语。这使我想到普丽西拉·韦尔(Priscilla Vail)提到这些孩子时的措辞:谜一般的孩子。
彭妮的母亲问:“你要不要见一见彭妮?”我说:“当然要,让我去找她好了。在诊室里单独面对医生时,孩子都会比较专心。井然有序的结构和新奇的事物都会减轻他们的症状,有时,在医生诊室里感受到的恐惧也会使孩子更加专心。这就是为什么儿科医生在做健康检查的时候,看不出孩子有没有注意障碍。症状在诊室里是不会显露出来的,而在教室里比较能看到真实状况。所以,我能去学校看她吗?”
他们同意了,并且帮我和老师约好时间。通常学校很愿意接受这样的探访,他们很配合,并且会给予很大帮助。
我安静地溜进教室,坐在一角的书架旁,孩子们正在上数学课。带我进去的老师为我指出哪个是彭妮。我尽量不直直地盯着她看,我悄悄地观察。她是个可爱的褐发女孩,绑个马尾,穿着黄裙子和一双布鞋。我猜她的座位正是她最喜欢的位置:教室最后一排,窗户旁边。
我想谈一谈学校、窗户和注意障碍之间的关系。有些人觉得教室里的窗户简直就是魔鬼的杰作,专门用来引诱学生。好学生不看窗外,坏学生则一天到晚看着窗外的蓝天,做着白日梦。
注意障碍患者确实爱看窗外,他们无法专心,他们容易分心,但是他们不是对这个世界没有感应,而是有不同的、新鲜的感应,他们经常能看到新事物或从新的角度看待旧事物。他们往往可以成为发明家、变革者、实干家。他们不会是那种规规矩矩的人。我们应该有足够的认识,不强迫他们去做他们做不到的事,不要求他们像别人一样。
看窗外又怎么样?有那么糟糕吗?这就能代表教育失败了吗?难道那些乖乖上课、从不看窗外的孩子就很有创意?
彭妮正在看着窗外。她坐在那儿,右手撑着脸颊,左手的手指无声地敲着桌子。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看到蓝天和一些树枝。没有人知道她看到了什么。
偶尔,当她听到一些声音时,会看一看黑板上越来越多的数字。今天大家正在学分数。彭妮有时候会皱皱眉头,好像看到了什么。她看起来并不在意,只是完全无法了解别人在做什么。她会把头发拂到耳后,转头继续看窗外。她不出声,不引起其他人的注意,不惹任何麻烦。我很了解为什么她的问题以前一直没有被注意到。
下课休息时,我向彭妮介绍自己。她的父母已经告诉她我会去看她。“你好,哈洛韦尔医生,妈妈说你是个好人。”她的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
我说:“你妈妈也是个好人。她还跟你说了什么吗?”“好像没有。”但她的表情却好像在说:“应该是说了些什么,我应该记得的,可是我忘了。”
我说:“没关系,你想到操场玩吗?”彭妮说:“妈妈说你可能要和我谈谈。”“只聊一会儿就好。你爸妈来找我,问我能不能帮帮你。你喜欢上学吗?”彭妮热情地回答:“喜欢。”我问:“你喜欢什么呢?”“我喜欢老师和同学,我喜欢走路来上学,喜欢坐在那里听……”
我问:“你听些什么?”“任何东西。大部分时间是我自己在想事情,我喜欢在脑子里编故事。妈妈和我都是这样……”我说:“她告诉我了,听起来很好玩。今天早上在数学课上,你是不是就在编故事?”她说:“对,我想象一群长得像6的老爷爷和一群长得像9的老奶奶去跳舞,它们跳舞的时候就变成8了。”我说:“太棒了。你觉得这些8会变回6和9吗?”她扯着马尾辫上的橡皮筋说:“也许会,我本来要让它们躺下来变成望远镜,这样就可以看得很远。”
我说:“一直看到远方。”她很害羞地答道:“对。”“那你在学校不喜欢什么呢?”彭妮低头看自己的布鞋:“我功课跟不上,作业也不会写。”“也许我们可以找到一些方法帮你。我猜快要上课了,也许我们应该找个不上课的时间再见面。”彭妮说:“好,可是你得问我妈妈,是她在帮我安排时间。”
我说:“当然。很高兴认识你,彭妮,再见。”
彭妮的老师特鲁斯代尔,刚刚完成教师实习,对注意障碍和学习障碍非常了解。她跟我说:“真高兴你能来。我刚刚没在课堂上叫彭妮,是想让你有机会观察她平常的表现。彭妮其实是很聪明的。”
我说:“嗯,而且似乎很快乐。”我听出特鲁斯代尔老师的口音中似乎带有一点儿南方腔调。我自己的注意障碍特质立刻发酵,也不管时机合适不合适,便冲动地问:“你是南方人吗?”
特鲁斯代尔老师并没在意我忽然换了话题:“是的,我在南部南卡罗来纳州的查尔斯顿长大,后来跟着父母搬到北部的缅因州。”
“变化还真大。”
“没错。那你呢?”
我说:“我小时候在查尔斯顿住过几年。”顿了一下,我问:“你认识彭妮多久了?”
“这学期开学以来,也才6周而已,还不够了解她,但我很喜欢她。她像一个小艺术家,坐在教室后排做白日梦。”
我问:“你认为她抑郁吗?”
特鲁斯代尔老师笑了:“才不呢。一跟她讲话,她就光彩照人了。大家都喜欢她,即使她发呆,别人也不会笑她。好像大家都接受了她就是这个样子。”
我问:“你最担心她的是什么?”
她不假思索地说:“她跟不上学习进度。我怕她会越来越落后,以后问题会太大。她在我班上有很多东西听不懂,她会试着补起来,可是我知道她可以学得更多。”
我们一直谈到上课铃响,我谢谢她的帮忙,道别时答应再联络。
我的心里浮起一长串可能的原因。我又见了彭妮一次,也和她的父母会了一次面,并给彭妮做了一些神经心理测验。结果发现她有非多动型的注意障碍以及语言上的接收和表达障碍。
注意障碍和近视一样影响学习,孩子会因为不能集中注意力而无法发挥潜力。治疗的第一步就是“配眼镜”,即治疗分心,然后才能知道剩下的困难有多大。
彭妮的父母本来以为是她的个性使然,是无法改变的。现在找出了原因,并贴上了医学标签,这是很令他们振奋的。大家都接受现实后,我们开始采用药物治疗。虽然药物无法解决所有问题,但在彭妮的治疗中,药物的疗效很惊人。
治疗注意障碍的药物有好几种,这些药物都可以帮助患者更好地保持专注。它们就像隐形眼镜,能帮助大脑接收到更清楚的信息,并消除不重要的杂音。
我选了地昔帕明(Norpramin)给彭妮服用。这是一种三环类抗抑郁药,不仅被用来治疗抑郁症,也被用来治疗注意障碍。此外,最常用的药物是一些兴奋剂,如利他林(Ritalin)和右旋苯丙胺(Dexedrine),只要谨慎使用,两者均很安全有效。我选地昔帕明是因为彭妮一天只需要服用一次,不像兴奋剂一天要服用两三次。
彭妮开始服药几天后,她的父母和老师都给我打电话,表示很惊讶。她在课堂上可以全神贯注,能够专注于手头的事情,并积极参与学习。最重要的是,她从来没有这么喜欢上学过,她开始喜欢学习。对彭妮而言,这种药物唯一的副作用是像普通感冒药一样,会引起轻微的口干(三环类抗抑郁药会阻挠神经传导,因而影响唾液的分泌)。这是可以忍受的,通过含糖可以改善口干。她想做白日梦的时候,还是可以神游。药物并没有剥夺她任何原有的能力。
虽然我们才刚开始治疗彭妮,但这是最令人感动的一刻。正如彭妮的母亲说的:“这好像是把彭妮眼前的面纱拿掉了。她看得到我们,我们也看得到她。她还是爱做梦,可是现在她是想做梦才做梦。”
● 分心不是人格的一部分,顺其自然的态度是不对的。
● 有分心问题的人通常很聪明,他们精力充沛,直觉敏锐,创造力丰富,但无法在任何一件事情上持续专心。他们不断地经历着失败、被误解以及其他情绪上的打击,所以他们往往遭遇低自尊的问题。
● 注意障碍不只会影响患者的学习和工作,也会对他们的人际交往造成困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