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们到了温莎,雷蒙德和佩蒂塔已经离开。我在妹妹的小屋住了下来,庆幸自己可以天天看到温莎城堡。让我颇感奇妙的是,我虽尝尽人间贫苦,可如今妹妹嫁入豪门,我便与英格兰数一数二的富人结成了姻亲,还与首屈一指的贵族缔结了亲密无间的友谊。以我对雷蒙德生活原则的了解,无论我过得多么窘迫,我都不会向他请求什么。至于阿德里安,我虽不停地告诉自己,他的钱袋子向我敞开着,我们亲密得如同连体婴儿,我们的财富也应当共享——可这只是聊以自慰而已。与他在一起时,我绝不会考虑让他慷慨解囊;甚至他每次提到接济我的生活,我都会立刻回绝,骗他说我并不需要。我怎么可以对这样一位仁爱宽厚之人说:“你供养我吧。既然你的精神和财富已经贡献给人类的福祉,你该不会白费力气地去周济那些身强力壮、健康又能干的人吧?”
我不敢求他动用权势,为我置办一份体面的家业——那样的话,我便不得不离开温莎城堡。我每日都守候在城墙四周,在树荫下逗留,陪伴我的只有书籍和爱的相思。我一面研究着古人的智慧,一面凝望着守护我心爱之人的幸福城墙,内心却无聊得很。我品读了古代的诗歌,研究了柏拉图和贝克莱的哲学观念;我翻阅了希腊、罗马以及英格兰的历史;同时还观察着心上人的一举一动。夜晚,我可以看到她在城墙窗内的身影;白天,我可以看到她待在花园,或者与平日的伙伴一同在庭院里骑马。我若是被人瞧见,恐怕会打破这份美好,只要听到她悦耳的声音,我便满心欢喜。我读到的每一位女主角,都被我想象成了她的模样,如她一般美丽,如她一般拥有无与伦比的品德——像引导父亲俄狄浦斯走入复仇女神的圣林,还为兄长波吕涅刻斯举办葬礼的安提戈涅;像与父亲普洛斯彼罗流落在野洞中的米兰达;像爱奥尼亚岛沙滩上的海蒂。 我深陷情海无法自拔,但自尊却如同野火,裹挟着我的性情,令我不敢表露声色。
我虽饱食精神食粮,可一日三餐却简易得可怜,有时甚至还要与林中的松鼠抢夺食物,连贫穷的乡下人见了我这样都一脸不屑。我承认,每次见到温顺的野鸡栖息在树上,瞪着明亮的眼睛,我就会迫切地想要变回童年时那个无法无天的我,将它们击落下来。可它们都是阿德里安的财产,是伊德瑞斯照料的动物。尽管饥困让我的想象变得肤浅——多希望它们是餐桌上的烤肉让我果腹,而不是林中的绿叶供我欣赏。
可是,我还是制服了狂妄的想法,抵住了食欲;
只是享受着感官的盛宴,在睡梦中“一口口品尝着美味”,唯恐醒来成空。
然而此时,我的整个人生规划就要改写。弗尼家无人照管的孤儿,就要搭上社会的链条,承担起人生的全部责任和情感。奇迹就要为我而生,就连社会生活的齿轮也能大力扭转。啊,注意了,我的读者!我要讲述这段神奇的故事!
一日,阿德里安与伊德瑞斯正在林中骑行,同行的还有他们的母亲和往常的同伴。伊德瑞斯将哥哥单独带到一旁,突然问道:“我们的朋友,莱昂内尔·弗尼怎么样了?”
“就算在这里,”阿德里安指着我妹妹的小屋回答道,“你也能看到他的住处。”
“真的!”伊德瑞斯说道,“他既然离我们这么近,为什么不来看我们,陪伴我们呢?”
“我经常去找他。”阿德里安回答道,“至于原因,你应该很容易猜到,他若是来我们这里,大家都别想消停。”
“我明白,”伊德瑞斯说道,“就是因为这个,我才不敢反驳。可我还是想知道,他平时都是怎么过的。他在那僻静的小屋里都做些什么,想些什么?”
“我也不清楚,亲爱的妹妹,”阿德里安回答道,“你问的问题我可回答不了。既然你对他感兴趣,为何不去看看他呢?他会不胜荣幸。而且这样一来,你就帮我报答了部分恩情,补偿了命运带给他的伤害。”
“我当然乐意陪你去看他,”这位小姐说道,“而且我并不是为了偿还我们欠下的人情,这份恩情重于你的生命,你这一生都还不清。我们要去,明天就安排骑行,前往他那片林区,一起去看望他。”
第二日晚上,阿德里安和伊德瑞斯冒着冰凉的秋雨来到了我的小屋。他们发现我如同解甲归田的库里乌斯 ,狼吞虎咽地吃着仅有烂水果的晚餐。不过,他们带来的礼物可比萨宾人的黄金贿赂贵重得多,他们送上的友情和快乐弥足珍贵,我无法拒绝。世界混沌初开,拉托娜诞下光辉荣耀的孪生儿,美化、照亮了这“荒凉的山岬”,而我那卑微之地和感恩之心却更欢迎这对天使兄妹的降临。 我们就像一家人似的围坐在壁炉旁。我们谈东谈西,未曾表露内心溢满的情感,却各自心领神会,虽然言谈中皆是无关痛痒的话题,但眼神中却默默诉说着难以言喻的万千衷肠。
一小时过后,他们离开了,为我留下了快乐——无法形容的快乐!这份狂喜无须人类平静的语言描述。伊德瑞斯来看望我了,伊德瑞斯,我将一次又一次地见到她——这可不是我的凭空想象。我飘然欲仙,什么烦恼疑惑,就连希望都不用去想。我志得意满,感到无欲无求,幸福至极。
一连数日,兄妹二人都会如此前来。爱情,以热忱的友谊之名,将它无所不能的精神一点一点注入这亲密的交往中。伊德瑞斯感觉到了。是的,世间的神啊,在她的样貌举止中,我看出了你的身影;她的言谈话语里,我听见了你悠扬的声音——你为我们铺设了一条柔软的花径,点缀上一切温情——啊,爱情,你的名字虽无人诉说,但你就是此刻的神灵。而时间,不用凡人的手,就能开启帷幕。口齿伶俐,仍未道出心照不宣的话语;话到嘴边,却又顾虑重重。啊,我的笔!趁当下的思绪还未缚住指引你的手,快快写下过去的记忆。倘若我抬眼望见荒凉的大地,感觉那双可爱的眼睛耗尽了生命的光泽,迷人的嘴唇静止下来,仿佛“深红的叶子”褪去了颜色,那时我将永远喑哑不语!
可你还活着,我的伊德瑞斯,即使现在,你还在我的面前活动!林中树木隐退,一片茵茵绿草,留下天鹅绒般的广阔空间,化作爱情的殿堂。银色的泰晤士河环绕一周,一株柳树垂丝入水,仿佛仙女的发丝,被风中无形的手拨弄。周围的橡树是一群夜莺的家园——我此刻就在那里;而碧玉年华的伊德瑞斯,就在我的身旁——请记下,我方廿二,爱人不满十七。 秋雨水涨,淹没了低地,阿德里安乘着心爱的小船前去冒险,要扯下水中橡树冠顶的枝条。唉,阿德里安,你是厌倦生活了吗?竟然如此不顾危险!
他拿到了战利品,准备驾船穿过洪水。我们提心吊胆地注视着他,但河水还是将他卷走。他被迫在远远的下游靠岸,要绕上好大一圈才能回到我们这里。看着他跳上岸,在头顶挥舞着枝条,炫耀起他的战果,伊德瑞斯说道:“他安全了!我们就在这里等他吧!”
我与伊德瑞斯待在一起。夕阳西下,夜莺开始卖弄它婉转的歌喉,长庚星在西方的余晖中闪亮分明。身旁这位天使般的姑娘,用一双湛蓝的眼睛仰望着自己美好的化身。“瞧这跳动的星,”她说道,“那就是它的生命。那摇曳的光辉似乎在说,它的心态,如同地上的我们,摇摆不定。我想,它莫非也在爱中忐忑。”
“我亲爱的、豁达的朋友,不要凝望那颗星了,”我大声说道,“不要解读那摇曳星光里的爱情,不要眺望远方,也不要讲多愁善感的想象。我沉默了许久,甚至久思成疾,我多想对你诉说,多想为你献出我的灵魂、我的生命、我的全部!亲爱的,不要仰望那颗星了,或者就让那永恒的星光为我辩护,让它做我的证人,我的代言,即便它的光辉无声无息——我的爱情就如同那星光,星光不灭,我对你的爱也至死不渝。”
那一刻的激情,世人的冷眼肯定永不得见。至今,我依然感觉到她柔美的身躯就贴在我慌乱的胸膛上——每当想起那初吻,我依然会视线模糊,血脉偾张,呼吸急促。听到阿德里安走来,我们便慢慢地、默默地迎上前去。
我恳请阿德里安送回妹妹后再回来找我。当天夜里,并肩漫步在月下的林间小道时,我向这位朋友倾诉了满心的喜悦与希望。他先是有些不安——“我早该想到的,”他说道,“现在可麻烦了!抱歉,莱昂内尔,你知道,一想到要与我的母亲争吵,我就心烦意乱,否则的话,将妹妹托付给你,了却最大的一桩心愿,我可是乐不可支的。如果你还不理解,你也会很快见识到我的母亲有多么厌恶你们弗尼家的人。我会与伊德瑞斯谈的,只要身为朋友能做的,我一定做到。只要她爱得起,就一定会全力以赴。”
正当兄妹二人还在犹豫该如何尝试说服他们的母亲时,对方却猜到了我们的交往。她随即斥责起他们来,责怪她的乖女儿欺骗了她,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说我除了是伊德瑞斯那糊涂父亲宠信的浪荡子的后人,再无可以炫耀之处,我们爷俩确信无疑是一对废物。听了这番指责,伊德瑞斯眼睛一亮,回答道:“我不否认我爱弗尼。你若能向我证明他百无一用,我便断了这念想。”
“母亲大人,”阿德里安说道,“我恳请你见一见他,试着与他交往一下。你就会同我一样,惊叹于他出众的才能,卓越的才华。”(打扰一下,亲爱的读者,这可不是徒劳无用的虚言谬赞——绝不是,自从得知阿德里安这样看待我,即使到现在,我孤寂的心中还是感到欢喜。)
“又疯又蠢的孩子!”他们的母亲气冲冲地吼道,“你选择的理想和理念已经毁掉了我为你铺设的复兴之路,我可不允许你再毁掉我为你妹妹安排的好归宿。我清楚得很,你们俩是受了他的蛊惑。因为我也曾和你们的父亲有过同样的争执,也曾让他摆脱这个年轻人的父亲,那人就像毒蛇一样圆滑狡诈,自己的邪念向来深藏不露。当时我可没少听说他如何有魅力,如何征服众人,如何聪明智慧,又如何温文尔雅。如果这迷惑人的蛛网捕到的只是苍蝇,那便无所谓;可出身高贵的上流人物怎么可以被这些毫无意义的标榜之辞所蒙蔽,要弯下脖颈往这鬼话做的枷锁里钻呢?倘若你的妹妹真的活该做个微不足道的人,我倒是乐得让她认命,认这个贱命,去给那种人做妻子。他本人的命运与他那悲惨的父亲没什么两样。你应该明白这样的结局多么荒唐恶劣——但是不要忘了,伊德瑞斯小姐,你的身上不仅流淌着英格兰皇室的血液,你还是奥地利的公主,你诞下的每个生命都有着皇族的血统。嫁给一个没有教养、只是继承了父亲坏名声的羊倌,你觉得合乎体统吗?”
“我只反驳一句,”伊德瑞斯回答道,“跟我哥哥的提议一样——去见见莱昂内尔,跟我的羊倌谈一谈。”——伯爵夫人愤然打断了她——“你的?!”她吼道,随即又镇定下来,冷笑着继续说道:“我们先不说这个。伊德瑞斯,作为母亲,我现在唯一的请求就是,给你自己一个月的时间,不要去见这个狂妄自大的家伙。”
“我可不敢答应,”伊德瑞斯说道,“这太伤他的心了。我没有权利戏弄他的感情,接受了他的爱,却又拿冷漠疏远刺痛他。”
“太过分了!”她的母亲颤抖着双唇回应道,两眼分明又露出了愤怒。
“不,母亲大人,”阿德里安说道,“除非妹妹同意永世不再与他相见,否则用一个月的分离来折磨他们,肯定是毫无用处的。”
“当然了,”前王后一脸不屑地回答道,“他们二人你侬我侬,比翼双飞的幼稚劲儿,可真是对得起我多年来的希望和培养,对得起皇家子嗣的职责,对得起一个皇族应该追求的高贵尊严。可这都不值得我去反驳和抱怨。或许你可以行行善,答应我在这一个月内不要结婚。”
这不过是一个半带讥讽的请求,令伊德瑞斯不解的是,母亲为何非要她发誓不要做她从未曾想过要做的事情,但她母亲这样要求了,她便也这样承诺了。
如今一切都顺风顺水,我们像往常一样见面,畅谈着未来的计划。伯爵夫人对自己的孩子格外温柔体贴,甚至有些反常,兄妹俩开始觉得还是有希望让母亲点头同意的。她和两个孩子一点都不像,趣味也大相径庭,所以孩子们并不喜欢与她相处,也不希望天天与她为伴,但是看到她和蔼可亲的样子,他们还是很开心的。甚至有一次,阿德里安壮着胆子提议她接纳我。她微笑着拒绝了,还提醒他,他的妹妹答应过现在先不谈这件事。
眼看一个月的期限将至。一天,阿德里安收到一封来自伦敦的朋友的信,请他立即前往,协助处理一件重要事情。古道热肠的阿德里安未加怀疑。我一路陪他到了斯泰恩斯,与他告别。他情绪高涨,并且承诺很快就回来,因为他若不在,我便无法见到伊德瑞斯。看他欣喜若狂的样子,我反倒垂头丧气起来,心里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返回路上我失落地游荡着,计算着还要多久才能再次见到伊德瑞斯。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呢?在这种时刻,有什么坏事是不可能发生的?她的母亲该不会趁阿德里安不在,就去逼迫她,或者给她设下圈套吧?我决定,不管发生什么,第二天都要去找她谈一谈。想到这里,我内心平静了下来。明日,承载了我生命的希望与欢乐,将是最激动人心的一日;明日,我将与你相见——傻瓜,再等片刻也无妨!
我睡下了。午夜过后,我被一阵疯狂的敲门声惊醒。此时已是深冬,雪还未停,风呼啸着吹过光秃秃的树枝,卷走了落下的白雪。低沉的风吟声、持续的敲门声,交织混杂在我的睡梦里——我终于完全清醒了过来,慌里慌张地穿好衣服,满心疑惑地跑去开门,迎接那位不速之客——居然是伊德瑞斯。她站在我的面前,紧握着双手,面色如同周身的雪一样苍白。“救救我吧!”她呼喊道。若不是我将她扶住,恐怕她已瘫倒在地。但不一会儿,她又苏醒过来,情绪激动得几近疯狂。她求我备好马匹,带她离开,前往伦敦——去她哥哥那里——总之要救救她。可是我没有马!她急得直搓手。“我该如何是好?”她喊道,“我好绝望!我们俩没指望了!不过,快来,莱昂内尔,你得跟我来。我不能待在这儿——我们可以在最近的驿站找辆马车,或许我们还来得及!哦,快呀,快跟我来,你得救我,保护我!”
听着她苦苦哀求,看到她衣衫不整、头发蓬乱,神色惊恐地绞着双手——我突然想到,她是不是也疯了?“亲爱的,”我把她抱在怀里,“冷静点,不要胡思乱想了,休息一下。我去生火,瞧你冷的。”
“休息!”她吼道,“冷静!你疯了吗,莱昂内尔!你再磨蹭,我们就没救了。我求求你,快跟我走吧,你不想要我了吗?”
伊德瑞斯,身为公主,从小就过着富有、奢侈的生活,竟然在暴雪寒风的冬夜,跑出她华丽的宫殿,站在我这陋室的门前,祈求我同她一起逃出风雪暗夜——这肯定是做梦!可她的哀号,她楚楚动人的样貌,又让我觉得这并不是幻觉。她神色惊慌地环顾了一下四周,怕有人偷听似的,悄声说道:“我得知,明天——也就是今天——现在已经是明天了——天亮之前,一群外国人,奥地利人,我母亲雇来的人,要把我带去德国,去坐牢,去嫁人——反正不是去你和哥哥那——带我走吧,不然他们很快就会找到这里!”
我被她惊慌失措的样子吓坏了。她语无伦次,让我摸不着头脑,但我还是毫不犹豫地信任了她。半夜里,她一个人顶着纷飞的大雪,从城堡走了三英里的路程过来。我们必须再走一英里半,到恩格尔菲尔德格林,在那里才能弄到马车。她对我说,她鼓足了勇气和力量才来到我的小屋,之后这两样东西便都耗尽了,现在她几乎走不动了。即使有我搀扶,她也只能蹒跚而行。她冻得瑟瑟发抖,半昏半醒,走走停停半英里后,她挣脱我的手臂跌倒在了雪地上,夹杂着雪和泪,她断言她已经精疲力竭,肯定逃不掉了。我将她抱起,揽入怀中。她轻飘的身体偎依在我的胸前。
除了内心的矛盾和斗争,我觉不出一点负担。现在,我满心喜悦。随后,她冰冷的四肢又像鱼雷一样击中了我,她的痛苦和恐惧,让我心疼得战栗。她头枕着我的肩膀,呼吸撩动着我的头发,心贴着我的心,按捺不住的兴奋令我颤抖,令我眩晕,令我忘乎所以——她突然发出一声沉闷的呻吟,牙齿在抑制不住地咯咯打战。看到她表现出的种种痛苦,这才使我意识到必须加快速度,寻求援助。终于,我对她说道:“恩格尔菲尔德格林到了,那就是旅店。不过,倘若被人瞧见我们这奇怪的样子,亲爱的伊德瑞斯,即使现在的时辰,你的敌人也会马上得知你出逃了。我独自去雇马车,是不是更保险一些?我先把你放在安全的地方,马上就回来。”
她肯定了我的想法,让我随便找个地方把她放下。我发现一间小屋的门虚掩着,推开门,地上散着些干草,我为她堆了一张床榻,将她疲惫的身子放置在上面,给她盖上了披风。我不忍离开。她看上去苍白无力,好在不一会儿她恢复了些活力,紧接着就焦虑起来,再次恳求我赶快去雇车。叫醒旅店的人,备好马车——即使我亲自套好马具,也花费了许多时间,而每一分钟都度日如年。我让马车向前挪了几步,等到旅店的人都退去了,便吩咐驭手把车引到伊德瑞斯那里。此时她的气色好了一些,正迫不及待地站着等我。我抱她上了马车,安慰她说:“这驾车有四匹马,五点之前我们就能赶到伦敦,到那时,旁人可就追不到我们了。”我央求她冷静下来。她如释重负,泪如雨下,慢慢道出了令自己惊心动魄的经历。
就在阿德里安离开的当晚,她的母亲便苦心劝她与我一刀两断。各种动机,各种威胁,各种怒骂嬉笑,全都无济于事。她似乎觉得是我令她女儿失去了雷蒙德,我就是她命里的克星;甚至阿德里安离经叛道、不求上进也是我从中作梗;现如今这个山里来的穷光蛋要来偷走她的女儿。伊德瑞斯讲到,一开始,那位怒火中烧的女士就不屑与她好好谈话;倘若母亲真的和风细雨起来,与母亲作对,自己反而会于心不忍。结果,这位可爱的姑娘,被激发了慷慨豁达的天性,选择与我站到了一起,维护起我为人不齿的事业。她的母亲听完,脸上除了鄙夷,隐约还有得意之色。一时之间,伊德瑞斯起了疑心。二人要各自回房休息了,伯爵夫人说道:“明天,我相信你会改主意的。别生气了,我说话是重了些,去休息吧。我心烦意乱时总会吃一种药,等我给你送去——吃了药,你就能安安静静地睡一晚。”
心神不宁的伊德瑞斯刚刚躺下,仆人便把药送了过来。她越发感觉事有蹊跷,便提高了警惕,决定不去吃它。但她不想再起争执,况且又想证实自己的猜测,据她所说,她几乎是本能地一反平时的坦诚,假装把药吞了下去。刚刚听了母亲言辞激烈的训诫,现在又多了莫名其妙的疑虑,接下来的时间,她内心焦躁,难以入睡,一有响动就会惊醒。不一会儿,房门轻轻打开了,她猛地坐了起来,听到有人轻声说道:“还没睡着呢。”然后门又关上了。她的心怦怦直跳,感觉他们还会再来。一段时间过后,果然有人闯了进来。确定来人是她的母亲和仆人后,她便佯装睡着了。有人走到了床边,她极力平复着狂跳的心脏,没敢挪动。这时她听到母亲咕哝着:“想不到吧,小傻瓜,你再也没法跟我作对了。”
当时,这位可怜的姑娘还以为母亲让她服下了毒药,差点就跳了起来。这时伯爵夫人已经离开了床边,跟另一个人嘀咕起来。伊德瑞斯又听到,“赶快,”她说道,“没时间了——马上就十二点了,他们五点就到这里。路上就给她带些必需的衣服,还有她的首饰盒。”仆人按吩咐收拾了起来,两人便很少讲话了。不过,她们要对付的人还是一字不落地把对话记了下来。她听到有人提到自己侍女的名字。“不,不,”她的母亲回答道,“她不跟我们走。伊德瑞斯小姐必须忘掉英格兰,忘掉英格兰的一切。”之后她又听到:“明天她还要过许久才会醒来,到时我们已经在海上了。”“都准备好了。”那位女仆最后说道。伯爵夫人再次来到女儿床边。“至少在奥地利,”她说道,“你会乖乖听话的。到了奥地利,可就由不得你了,除了光荣的牢房和体面的婚姻,你别无选择。”
说罢,两人便出了房间。伯爵夫人边走边说道:“轻一点,所有人都睡了,但他们可不是像她一样被弄睡的。我不想让人起疑,否则她会被唤醒反抗,或许还会逃跑。到我房间去吧,我们就在那儿等约定好的时间。”她们走远了。伊德里斯吓得惊慌失色,但极度的恐惧反倒让她精力充沛了起来。她急忙穿好衣服,避开母亲的房间,从后楼梯下楼,选了一扇低矮的窗户逃出了城堡,不顾风雪黑暗来到我的小屋。她一路坚强地走来,见到了我,便再也支撑不住绝望与疲惫,将命运交到了我的手中。
我竭力安慰着她。我拥有了她!我欣喜若狂,发誓要保护她。不过怕她再受刺激,我还是克制了下来,“莫要打扰她那美丽的面庞”。我极力按捺内心的狂喜,眼睛也不再看她,因为有太多的柔情想要表达。我骄傲地望向狂风暴雪的黑夜,喃喃自语起飞扬的激情。我们很快到了伦敦,可我却意犹未尽。不过看到心爱的姑娘远离了一切危险,欢天喜地地伏在哥哥怀里,从此平安无事,我便不再后悔一路的快马加鞭。
阿德里安给母亲去了一封简信,告诉她伊德瑞斯正在他那里,一切安好。几天过去,终于从科隆来了回信。“算了吧,”这位高傲的夫人失望地写道,“温莎伯爵兄妹不用再给他们伤心的母亲写信了。”她只有忘掉他们才能寻得安宁。她的希望已经破灭,她的心机已经枉费。她并不抱怨,待在自己哥哥的宫廷,虽然补偿不了子女的背叛(谁都不愿承认这种不孝),但这种状态和生活却足以安慰她顺从自己的命运。如此情况下,她肯定不愿再与他们来往。
令人不可思议的奇事就这样发生了,我与最好朋友的妹妹——我倾慕的伊德瑞斯,终于喜结良缘。偏见与敌对阻隔了我的幸福,而她却凭着淳朴和勇气,排除了障碍,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来,将她那颗心献给了我。面对这份无与伦比的礼物,我无以为报,只能做到无愧于她,发挥自己的才能和品德向她看齐,以全心全意、不知疲倦的柔情报答她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