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真的有一见钟情?如果有,又与日久生情有何不同?也许它爱得没那么长久,却爱得轰轰烈烈。我们行走在社会的迷宫,找不到出路,寻不见快乐,直到我们抓住了这条线索,顺着它的指引,穿越迷茫,步入天堂。 我们的本性是黯淡无光的,就像还未点燃的火把,在无形的空虚中沉睡,直到有了火焰,仿佛生命有了活力,月亮有了清辉,太阳有了光芒。是燧石取火,慢慢引燃灯芯还是干柴烈火,瞬间点亮灯塔和希望,这都无关紧要。我的内心深处,激情正猛烈涌动,回忆如同斗篷,将我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我的感觉分分秒秒都在变化。伊德瑞斯的身影在我呼吸的空气里徘徊,她的眼睛时时刻刻注视着我;记忆中她的微笑遮蔽了我模糊的视线,我与她融为一体。所到之处,不是日月无华,也不是昏暗空虚——而是光芒初现,那么新鲜,那么绚丽,我这肉眼凡胎从未得见。在每一片叶子上、在宇宙各处,都刻着我的护身符咒(就像风信子的花瓣上刻着“ας” )——她活着!她无处不在!——我腾不出时间审视自己的感情,只得告诫自己,收敛起不羁的热情。我只有一种思想、一种感受、一种认识——这就是我的生活!
但木已成舟——雷蒙德要娶走伊德瑞斯。婚礼上欢快的铃声在耳畔回响,二人牵手相拥,举国为之庆贺。这位野心勃勃的贵族如雄鹰般扶摇而起,平步青云,不仅收获了王权——还有伊德瑞斯的爱。不,不是这样的!她并不爱他!她把我称为朋友,她曾向我微笑,她将最由衷的希望——阿德里安的幸福,托付给了我。想到这里,我凝固的血液便化解开来,生命与爱情的潮水再次向上翻涌,直到杂乱的思绪又起了转变,才逐渐退去。
辩论在凌晨三点才结束。我心乱如麻,急不可耐地穿过街道。那晚我真的要疯了——爱情——从它萌发我便称之为巨兽的爱情,与绝望展开了生死搏斗。我的内心化作了战场,被爱情的铁蹄践踏,又被绝望喷涌出的泪水淹没。白昼,我讨厌的白昼,已经破晓;我逃回住处——栽入沙发——我睡着了——是睡着了吗?——可思绪仍未停止——爱情和绝望还在缠斗,我辗转反侧,痛苦难当。
我半昏半醒,内心沉重压抑,却不知何故。我仿佛走进了大脑的议事厅,主管思绪的各位部长聚集一堂,我一一向他们提出质问。一瞬间,我记起了一切;一瞬间,我的四肢在挥舞的长鞭下颤抖起来;瞬间,一瞬间,我明白自己成了奴隶!
突然,雷蒙德勋爵从天而降。他欢快地唱着蒂罗尔人的自由之歌,冲我点头致意后,一屁股坐在阿波罗半身像 对面的沙发上。他随便给了两句评价,我则恹恹地答应着。突然,他盯着半身像嚷道:“像他一样,人们也称我是胜利者!这个主意不错——我的新钱币上将铸上他的头像,将来我上位后,每个忠实的臣民都会有个好兆头。”
他得意扬扬地说着,却又表现得和蔼可亲,他的微笑不像是骄傲自大,倒像是自我嘲弄。接着,他的脸色突然暗沉下来,以他特有的尖利声调喊道:“昨晚我打了一场大胜仗,希腊平原从未见识过我这么大的胜利。如今我是国家的第一人、所有歌谣的主题、老妪们喃喃祈祷的对象。你在沉思什么?你不是自称能看透人类的灵魂,就像你故乡的湖泊能映出周围山峦的每一处缝隙褶皱一样吗?说说你如何看待我这位未来的国王,是天使,还是恶魔?”
我的内心本就在翻江倒海,他却不分场合地冷嘲热讽。我被他的无礼激怒了,愤愤地答道:“有一种灵魂,既非天使,亦非恶魔,只能困在地狱的边境 。”我见他两颊变得苍白,嘴唇颤抖,失去了血色。他的愤怒只会火上浇油,他怒目而视,我则横眉冷对。突然,他退缩了,垂下了双眼,乌黑的睫毛似乎挂着一滴泪珠。我心软了,情不自禁地补充道:“我不是指你说的,我敬爱的阁下。”
他激动的反应打断了我,甚至震惊了我。“是的,”他终于站起身来咬着自己的嘴唇,想要克制自己的情绪,“你说得很对!你不了解我,弗尼,不仅是你,昨晚的听众,还有整个英格兰都不了解我。我站在这里,看上去像个民选的国王,这只手就要紧握权杖,每一根眉毛都能感受到即将戴在头上的王冠。我看上去拥有力量、权力,还有胜利,是根顶天立地的支柱,其实我是——一株野草!我有雄心抱负,而且已经达到了目的;我夜里的美梦已经成真,醒来的希望已经实现;一个王国正等待我的统治,我的敌人已经被我推翻。但是这里,”他疯狂地捶着胸口,“这里正在叛乱,这里竖起了屏障。这颗拒不归顺的心,我真想放干它的鲜血。但只要它一息尚存,我就得做它的奴隶!”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讲着讲着便低下头,掩面痛哭起来。我一直在为自己的失落痛苦沮丧,可这一幕竟然让我惊慌失措,只能眼睁睁地在一旁看着。他终于平静下来,倒在沙发上,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只有脸上的表情变来变去,展示着内心激烈的矛盾。最后,他起身用往常的语调说道:“时机逐渐成熟,弗尼,我必须离开了。我可不能忘了我在这里最重要的使命。明天你愿不愿意陪我一起去温莎城堡?有我在你身旁,你不会被轻慢的。这大概是你最后一次为我做事,或者让我难堪的机会了,你愿意接受我的请求吗?”
他伸出手来,似乎有种羞涩的感觉。我飞快地思考起来——是的,我要亲眼看看这部戏的结局。此外,他的风度征服了我,我内心又充满了对他的好感——我答了句“悉听尊便”。“啊,那我可就吩咐了,”他高兴地说,“记住了,明天一早七点就到我那里,要保守秘密,不要爽约。用不了多久,你就是国王的贴身侍从了。”
说完,他便匆匆出了门,跳上马,伸出手来,仿佛要我给他一个吻手礼似的,再次微笑着向我告别。他走后,我独自一人苦思冥想他有何意图,猜测着明天将要发生的事情。时间悄无声息地过去了,我想得头痛欲裂,神经似乎也焦虑过度——我紧紧箍住火辣辣的头,仿佛我那滚烫的手可以治愈头痛似的。第二天,我如约而至,发现雷蒙德正在等我。我们坐进马车,朝温莎城堡驶去。我曾告诫过自己,绝不能表露出内心的不安。
“那晚瑞兰德想要压倒我,”雷蒙德说道,“可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讲得很精彩,非常精彩。如此慷慨激昂的演说,倘若只对我一个人讲,无疑会大获成功,可惜台下还坐着一帮傻瓜和无赖。如果只有我自己,我会好好听他讲道理的,可他却偏偏在我的地盘上,拿着我的武器妄图击败我,这正好激起了我的斗志,结果就如大家所愿了。”
我满腹狐疑地笑着答道:“我赞同瑞兰德的想法,如果你愿意,我会重复他所有的观点。我们倒要看看你会受多大的影响,要把王室成员都变成爱国者。”
“你重复也没有用,”雷蒙德说道,“因为我记得很清楚,而且我还有许多其他的想法,同样无法辩驳。”
他自己没有给出解释,我也没有做出任何评论。我们在沉默中行驶了好几英里,直到乡间开阔的田野、绿树成荫的森林和公园映入眼帘。欣赏了一会儿风景和乡村的宅第后,雷蒙德说道:“哲学家曾把人类称作自然的缩影,这个肉眼得见,正在我们周围运转的整个自然系统,就映射在思想之中。这个说法常常是我消遣的对象,很多闲暇时间,我都会运用我的聪明才智,去发现相似之处。培根勋爵不是说‘从不和谐到和谐,成就了音乐的美好,情感也是如此,破镜重圆,就会好上加好。’激情的潮水就像汪洋一般,而激情的源头要追溯到我们的天性!我们的美德好似流沙,在平静低潮时才会显露出来;若是波涛翻滚,狂风肆虐起来,可怜的人还妄图保有美德,会发现美德已沉没不见。世上的风尚、迫切的需求、教育,还有追求,驱动着我们的意志,就像风吹着云朵向前飘动。若是爱情、怨恨,或者野心生起雷雨,耀武扬威地止住风,我们的意志就会后退。”
“可是,”我回答道,“在我们看来,自然总是一副受难者的模样,而人类却有积极能动的原则,可以操控命运,至少可以对抗狂风,直到找到方法将它征服。”
“你的不同之处在于脑子里似是而非的东西多过了真理,”我的同伴说道,“我们的形象是自己塑造的吗?我们的天性和能力是自己选择的吗?比如,我发现自己就像一件带和弦与音栓的弦乐器——可我却没有能力转动琴栓,或者将我的思想定为高调或低调。”
“旁人,”我评论道,“或许更懂音乐。”
“我谈的不是旁人,而是我自己。”雷蒙德回答道,“而且我同旁人一样,都是很好的例子。我无法将自己的内心调整到某一曲调,或者随心所欲地改变自己的意志。我们来到世上,既无法选择自己的父母,也无法选择自己的地位;我们接受旁人的教育,或者环境的历练。这种教化,再混合我们的天性,就是我们的欲望、激情,还有动机成长的土壤。”
“你说得很有道理,”我说道,“可还没有人践行过这个理论。有谁在做选择时会说,我之所以这样选择,是因为我别无选择?相反地,难道他不觉得内心的意志是自由的吗?即使你称它是荒谬的,可它仍会影响他的决定。”
“的确如此,”雷蒙德回答道,“这是链条上的另外一个环节。假如我现在做出一件事,让它毁掉了我的希望,扯下我身上的王袍,换上普通的草衣,你认为,这是我的自由行为吗?”
谈到这里,我发觉我们走的并不是寻常去温莎城堡的路,而是在穿过恩格尔菲尔德格林 ,去往主教门石楠原野。我这才明白,伊德瑞斯并不是我们此行的目的,我是被带来见证决定雷蒙德还有佩蒂塔命运之事的。显而易见,雷蒙德在旅途中犹豫了,当我们走进佩蒂塔的小屋时,他的一举一动都表现出举棋不定。我好奇地望着他,下定决心,如果他一直犹豫不决,我便帮助佩蒂塔战胜自己,教她鄙视雷蒙德摇摆不定的爱情,鄙视他在王权和爱人之间左右为难,要知道她的才华和爱情足以胜过一个王国。
我们在摆满鲜花的凹室里找到了她。她正在阅读报纸上关于议会辩论的报道,这则新闻显然让她陷入了绝望。她眼窝凹陷,无精打采,一副心情沉重的模样。她的美貌蒙上了阴影,悲痛令她唉声叹气。这一幕立刻触动了雷蒙德,他的眼神里充满了疼爱之情,举止动作表现出真心实意地悔恨。他坐在佩蒂塔身旁,从她手中拿走报纸,说道:“我可爱的佩蒂塔,不要再读这些疯子和傻瓜干的事情了。我不准你了解我的痴心妄想,否则你会瞧不起我。不过,请相信我,你是我的征服者,而不是俘虏,我想来见你,在我漫长的斗争中激励我的正是这个念头。”
佩蒂塔吃惊地看着他,脸上闪过一阵柔情——只要见到他,对她来说就是一种幸福。可悲痛的思绪迅速笼罩了快乐,她垂下眼睛望着地面,竭力控制住即将滚落的泪水。雷蒙德接着说道:“亲爱的姑娘,我不要再在你面前装腔作势了,也不想再做那个虚假的我了,我懦弱卑微,只配让你鄙视,不值得你去爱。可你是真的爱我,我感觉得到,而且心知肚明,因此我便有了最珍贵的希望。如果你不愿放下尊严,甚至理智,你完全可以拒绝我。如果你高尚的内心无法接受我的懦弱,不肯屈就我的卑微,你大可这样做。如果你愿意——如果你能做到,就弃我而去吧。如果你整个灵魂都不愿原谅我——如果你整个内心都不愿为我敞开大门,那就放弃我吧,不要再理会我。我对你犯的罪,几乎不可饶恕,可我还自鸣得意。不要对我有丝毫宽恕——不要玷污你的一片爱心。”
佩蒂塔低着头,虽困惑不解,却心情愉悦。有我在场,她觉得尴尬,所以不敢去看心上人的眼睛,也不敢说些什么,劝他相信自己的感情。她的脸颊绯红,方才还是愁云满面,此时已经笑逐颜开。雷蒙德揽住她的腰,继续说道:“我不否认我曾在你和世俗的崇高理想之间做过权衡,但我不会再这样做了。接受我吧——随你怎么改变我,我的心,还有灵魂永远都属于你。如果你拒绝给我幸福,我今晚就离开英格兰,从此不再踏足此地。莱昂内尔,你听着,为我作证,请说服你妹妹原谅我对她的伤害,说服她做我的爱人。”
“不用说服我了,”佩蒂塔红着脸说道,“既然有你这些可贵的承诺,而且我也心甘情愿地相信,这就足够了。”
当天晚上,我们三人一同在森林里散步,幸福感让他俩说笑不停,对我详细交代了他们的浪漫史。看到不可一世的雷蒙德和沉默寡言的佩蒂塔,在幸福的爱情中变得像孩子一样嬉闹聊天,在彼此的满足中丢下了各自的尊严。就在一两天之前,雷蒙德勋爵还是愁眉不展,心思沉重,整日里不是沉默不语,就是游说英格兰的立法者立他为王,眼前浮现的都是王权、战争和胜利。此时,他却顽皮得像个活泼的男孩,在母亲赞许的眼神下玩耍,将佩蒂塔白嫩的玉手放到唇边就满足了自己的雄心壮志。而佩蒂塔则春光满面,望着平静的水塘,不是在欣赏自己,而是陶醉于同心上人并肩的倒影,欣喜于二人第一次亲密的接触。
我信步走开了。如果他们是为两情相悦而欢喜,令我高兴的则是重新燃起的希望。我望着温莎城堡雄伟的塔楼,那高高的围墙是坚固的屏障,我与我美丽的星星相隔内外,但这并非不可逾越。她不会属于他。甜美的花儿,请在你的花园再待上几年,给我时间打拼,获取采撷你的资格。不要灰心,也不要令我绝望!当下我得做些什么?我必须先找到阿德里安,还她一个健康的他。就算如雷蒙德所说,他真的疯了,耐心、温情和不知疲倦的关爱,也肯定能将他唤回;就算他遭受了不公正的囚禁,力量和勇气肯定能将他拯救。
那对恋人再次找到我,我们在凹室里共进晚餐。这真是一顿虚幻的晚餐:尽管空气中弥漫着鲜果美酒的芳香,却没有一人去品尝——甚至美妙的夜色也无人问津;他们的喜悦无需外物助兴,而我则沉浸在遐想之中。午夜时分,雷蒙德与我告别了妹妹,返回城中。他欢天喜地,哼唱着一段又一段的歌曲。他所有的心思、我们周围的一切,都被他的兴致照得闪闪发光。他嫌我是老板着脸,怪我嫉妒。
“不是这样的,”我说道,“不过,我承认我心里想的事情并不像你想的那样快活。你答应过要帮我见到阿德里安,我恳请你履行你的诺言。我不能在这里逗留了,我希望去抚慰——或者治愈他的疾病,他可是我第一位,也是最好的一位朋友。我必须马上动身去敦克尔德。”
“你这只猫头鹰,”雷蒙德回答道,“真是会破坏我的大好心情,非要逼着我想起那片阴郁的废墟,那片矗立在凄凉心灵中的残垣断壁。荒草野地里的碎石柱都比它有修复的可能,你还幻想着让他平复如故?疯癫已经囚禁了他的理智,就连代达罗斯囚禁了牛头怪的迷宫也没有这么难以破解。线索或许掌握在某位冷心肠的阿里阿德涅手里,这样一来,就算你,或者其他的忒修斯都无法破解他的牢笼。 ”
“你说的是埃文德娜·扎伊米?可她并不在英格兰。”
“就算她在,”雷蒙德说道,“我也不会建议她去见阿德里安。在令人神志不清的绝症中慢慢死去,也好过在有条不紊的错爱中受尽折磨。阿德里安病了这么久,对她的所有印象大概已经消磨干净,最好永远不要再提她。到敦克尔德你就能见到他。他很温顺听话,常常到山上漫步,穿越树林,或者坐在瀑布旁聆听水声。你也许会看到他——头发插满野花,眼睛空洞得让人难以捉摸,嗓音沙哑,身子消瘦得不成样子。他会采些花花草草编成花冠,或者将发黄的树叶和树皮放到小溪里,看到它们安全航行就手舞足蹈,看到它们失事沉没就痛哭流涕。想到这些场景,我就心痛得欲生欲死。说真的,成年后我从未哭过,直到见了他,滚烫的泪水便夺眶而出。”
我并不需要受最后的这段话的激励而去见他。我只是犹豫,要不要在出发前再与伊德瑞斯见上一面。但第二天,这个犹豫就有了定论。雷蒙德一早就来找我——有消息传来,阿德里安病情恶化,他日渐衰弱的身体似乎已经无法战胜病魔。“明天,”雷蒙德说道,“阿德里安的母亲和妹妹就要前往苏格兰再次探望他。”
“那我今天就去。”我大声说道,“这个时间我可以雇一艘飞艇 ,如果一路顺风,最多四十八小时我就能抵达,或许还会更快。再见,雷蒙德。你选择了更好的人生,祝你幸福。这一次命运的转变又让我振作了起来。我怕的是发疯,不是生病!我有一种预感,阿德里安不会死。或许这场疾病到了关键的危险期,他会挺过去的。”
我一路畅行无碍。飞艇升到半英里高的天空,乘风飞驰,羽毛覆盖的艇舱两侧,气流呼啸。尽管旅途的终点令人忧心忡忡,可重新燃起的希望、风驰电掣的飞艇,还有明媚的阳光、和煦的风,都令我精神振奋。飞行员几乎不用调整羽毛舵盘,飞艇伸展着纤长的两翼,携着呼呼的风声,听得人心情舒畅。地面的平原山丘、溪流粮田,都清晰可辨。我们飞得又快又平稳,仿佛一只翱翔在春日 里的野天鹅。艇身机动灵活,风也十分平缓,一路畅通。这就是人类驾驭自然的能力,一项经过长年苦求,最近才获得成功的技能。然而这个技能早已有杰出的诗人预言。当我将这几行数百年前写成的诗句读给飞行员听时,他惊得目瞪口呆:
啊!人类的智慧,你擅长投机取巧!
你寻求怪异离奇的技术,谁会想到:
笨重的人会像轻盈的鸟,脱离正途,
为了穿越空荡荡的苍穹,飞上天路?
我在珀斯 下了飞艇。迎风吹了那么长时间,虽然十分疲惫,可我还是马不停蹄地赶往敦克尔德,只不过换了交通方式,改走陆路。当我进入山口时,正好赶上日出。岁月轮回,伯纳姆山 又被年轻的森林层层覆盖,而那些十九世纪初由当时的阿索尔公爵种下的沧桑古松,为这山景增添了庄严之美。徐徐升起的太阳首先染红了树顶。从小在山中接受天地熏陶,我对大自然的各种样貌都极为敏感,此时马上就要再次见到我亲爱的,又或许是奄奄一息的朋友,那些远处的光束令我的内心有了奇怪的感觉:那光束肯定是预兆着什么。在我看来,那是阿德里安的好兆头,我的幸福就靠他了。
可怜的家伙!他平躺在病榻上,两颊因发热而泛着红光,眼睛半开半合,呼吸时快时慢,极不顺畅。不过,看到他如此模样,总强过见他精神错乱,终日里活得像只牲畜。我在他床边坐定,日夜守候着他。瞧着他的精神在生死之间摇摆,真是种煎熬。他脸颊烧得滚烫,生命的燃料正在耗尽;他呻吟的喉咙,或许再也讲不出有关爱和智慧的话语;他无力的四肢,眼看就要塞进裹尸布。三天三夜过去了,命运似乎就这样为我的努力安排好了结局。我在焦虑中看护着他,自己也憔悴得像个游魂。终于,他吃力地睁开了双眼,眼神里却有了回生的迹象。他虽苍白无力,却在慢慢康复,僵硬的表情开始柔和起来。他认出了我。当他第一次流露出认识我的眼神,当他紧紧握住我的手(此时比他的手还要烫),当他说出了我的名字,那种悲喜交加一下将我的心填得满满当当!往日的疯癫没了踪影,我的喜悦便没了顾虑。
就在当晚,他的母亲和妹妹赶到了。温莎伯爵夫人天生就精力充沛,但她生活中极少将内心的情感表露在脸上。她故作镇定的表情、平缓安静的举止、温和却不悦耳的嗓音,就是一副面具,皆是用来遮掩她火热的感情,还有急躁的性格。两个孩子同她没有一点相似之处——阿德里安或伊德瑞斯的双眼,透着蓝色光泽,显露出真诚与善良;而温莎伯爵夫人长着一双因骄傲而闪闪发光的黑眼睛。她举手投足都透着气派威严,却没有感召力。她又高又瘦,身材挺拔,脸蛋儿依然漂亮,一头乌润的青丝,几乎没有白发,若不是眉毛有些杂乱了,她隆起的前额应该是很耐看的——任谁见了她,都不可能不动心,甚至还会心动到不敢靠近。尽管伊德瑞斯性格极其温和,但她似乎是唯一能与母亲对抗的人。不过她的坦率和无畏却告诉你,她不会干涉他人的自由,自己的自由也神圣不可侵犯。
伯爵夫人见到我憔悴的身形,并没有流露丝毫的关切,只是后来冷冷地说了几句感谢的话。而伊德瑞斯并非如此,她先去见了自己的哥哥,握着他的手,亲吻了他的眼睑,然后俯身望着他,眼里满是怜悯和疼爱。当她向我致谢时,眼里泪光闪烁,由于心情激动,几乎口吃起来。这非但没有令她失了体面,反而增加了她的魅力。她的母亲看在眼里,听在耳里,记在心里,立刻打断了我们。我明白过来,她是希望我能安静地离开,既然她们都来了,我便没有必要再在这里照顾她的儿子了。我感觉受到了伤害,不甘心放弃自己的岗位,却不知该怎么维护自己的主张。这时阿德里安叫我过去,紧紧握住我的手,恳求我不要离开。他的母亲马上想到了后果,瞬间沉默以示反对,可看到我们如此坚持,便暂时做了让步。
接下来的数日实在难熬,有时我后悔自己当时没有马上顺从那位高傲的贵妇人的要求。她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我本来很乐意照顾我的朋友,现如今却干得既痛苦又气愤。从来没有哪个女人能像温莎伯爵夫人这样意志坚定。她的激情抑制了她的欲望,甚至是自然需求。她睡得很少,也几乎不怎么进食。她显然将自己的身体当作了机器,身体的健康是为了完成她的计划,但身体的感受却从不会令她开心。如果一个人能如此征服我们的动物本性,而且靠的又不是完美的品德,这就有些可怕了。当旁人都已睡下时,我却瞧见伯爵夫人独自醒着;当我这个本就懂得节制的人被发烧折磨得不思饮食,最后为了保全身体又不得不进食时,却发现她还在节食——她的这些行为的确会让我产生那种畏惧的感觉。她一门心思地杜绝或减少我影响她子女的机会,想方设法地避开我的各种计划,那种坚定、冷静、固执的决心,简直非血肉之躯才能拥有。我们之间的战争已经心照不宣了。数次激战期间,我们既不对话,也不对视,只是互不让步。伯爵夫人有着地位的优势,我虽然比不过她,却也不会就此服输。
我心里难受至极,脸上尽是枯槁、烦恼的神色。阿德里安和伊德瑞斯都察觉到了。他们都以为是我长期照看病人,心里担忧才变成了这样,因此劝我休息,照顾好自己。而我却真诚地安慰他们说,听到他们美好的祝愿,又看到我的朋友一天好过一天,我就如同吃了灵丹妙药。他的脸颊又泛起了淡淡的玫瑰红晕,他的额头和双唇不再是垂死时的灰白颜色,我的不懈照料终于有了可贵的回报——慷慨的上苍还赏赐了我伊德瑞斯的感激与微笑,这些都令我心满意足。
几周过后,我们离开了敦克尔德。伊德瑞斯和她的母亲直接返回了温莎城堡,而阿德里安的身体依然虚弱,我俩便在路上走走停停。我的同伴久病在床,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享受过外面的天气和风景,在他看来,我们在英格兰沃土上经历的所有郡县,都是一派激动人心的景象。我们穿过人群熙攘的城镇,越过农田遍布的平原。男人们忙着丰收,女人和孩子们做着简单的农活,人人健康,家家幸福,一看到他们我俩就心旷神怡。一天傍晚,我们走出旅店,沿着一条林荫小路漫步,接着上了一道草坡,最后来到一处高地。起伏的山丘、蜿蜒的河流、昏暗的树林、闪光的村落,一切尽收眼底。云朵就像刚刚从绵羊身上剪下的毛,在广阔的天空悠悠飘荡,夕阳落山前的光辉为云朵披上金黄的颜色;远处的高地灯光闪耀,夜晚喧闹的嗡嗡声传来,经过距离的调和变得悦耳和谐。阿德里安感觉恢复了元气,精神也变得振奋,他满怀喜悦地握紧双手,激情地呼喊起来:
“啊!福佑的大地,大地上幸福的住民!世人啊!上帝为你们建造了华丽的殿宇,你们住在里面当之无愧!瞧瞧我们脚下翠绿的地毯,还有头上蔚蓝的穹顶,大地孕育滋养着众生,苍天环绕拥抱着万物。此时,夜色已沉,气定神凝,人人皆在心中同唱爱与感恩的圣歌,而我们,就像古时山顶的牧师,慷慨抒怀。
“不用怀疑,是至仁至爱的力量打造了盛世供我们生活,制定了规则使其经久不衰。人生在世,倘若只为生存,不求幸福,锦衣玉食,要它何用?我们的家园为何会如此美好?自然的本能为何会有愉悦的感觉?我们的肉体存续,就会体验快乐;我们的食物——田间的果实,色彩诱人、香气扑鼻,品尝起来美味可口。上帝若非仁慈,世间哪得如此?我们需要屋舍抵御四时的天气,看看上帝给我们的原料吧:枝繁叶茂的树木、平原上堆积的石块……光怪陆离,姿态万千。
“不仅外物容纳着美善。再瞧瞧人的内心,那里由智慧做着国王,想象就是画家,画笔的颜料美过落霞,为熟悉的生活装点上明亮的色彩。想象是多么宝贵的恩惠,是施予者的大手笔!它洗去现实的铅灰凝重,让思想与情感光辉灿烂,将我们从生活的荒芜之地唤到她的极乐之所。难道爱情不是上帝的恩赐?爱情,以及她孕育出的希望,为贫穷之人带去财富,为软弱之人带去力量,为悲伤之人带去欢乐。
“我是个不幸之人。我曾日日感伤,被疯魔困在阴郁的迷宫,走出时半生半死。可我还活着,我要感谢上帝!感谢上帝,我见到了他的神座,那是天空;我见到了他的脚凳,那是大地。 我多么开心,我见到了主日 里的变化;我见到了太阳,那是光明的源头;还有月亮,那是平和的朝圣者;我见到了火焰开出繁星般的花海,大地星海般的繁花;我见到了播种与收获。我多么开心,我爱过,体会过了世间的悲喜。我多么开心,思想还在活跃,气血依然通畅。存在就是快乐,感谢上帝,我还活着!
“汝等乐享大地哺育的生命,岂不感同身受?汝等皆因自然的仁爱彼此联系,皆是伙伴、朋友、爱人!男人们,为了后代开心地劳作;女人们,望着儿女生气蓬勃,忘记了分娩时的苦痛挣扎;孩子们,不用劳动,只管去爱和被人疼爱!
“啊!但愿死亡与疾病已从我们的家园被驱逐离去!但愿仇恨、暴政与恐惧在人类心中再也不能扎根!但愿人人都可以结交到兄弟,在世代相传的广阔平原上都有安乐的家!但愿泪水的源头已经干涸,悲伤的语言也不再有人说。在上苍的照看下沉睡。大地啊,恶魔还会造访吗?悲伤还会将你不幸的子女送入坟墓吗?大声讲出来,就让那些魔鬼听到,让他们得意去吧!它们的存在由我们选择,若要家园成为乐土,我们的意志就要做出裁决!因为人的意志无所不能,它会挫败死神的锐气,安抚疾病带给人的痛楚,抹去悲情的泪水。倘若人人皆独善其身,那存在的价值何在?我灵魂的火花即将消逝,我内心的海浪已经没了汹涌的势头。 可我仍要尽自己的所能,拿出仅存的智慧与气力,去担起一件事情——福佑苍生!”
他抬头仰望,声音颤抖,双手紧紧握在一起,虚弱的身子变得弯曲,一副壮志豪情的模样。身体里生命的精神似乎慢慢消亡,如同圣坛上祭品的余烬,摇曳着垂死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