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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二天,雷蒙德在去温莎城堡的路上,顺便来了佩蒂塔的小屋。妹妹涨红了脸,眼睛闪闪发光,我大概猜到了她心里的秘密。雷蒙德却不露声色,礼貌地上前搭讪,似乎顷刻间就走入了我们的感情,与我们融为一体。我打量起他的面庞,他讲话时不断变化着表情,但都那么帅气。多数时间,他的眼神都是温柔的,有时也会露出凶光。他的皮肤苍白无色,每一处线条都透着倔强。他笑起来令人愉悦,可神情不屑起来,总要噘起嘴唇——在女人眼中,嘴唇正是最性感迷人的部位。他讲话通常很轻柔,但会冷不防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把你吓一跳。这足可以说明平时他的嗓音是刻意压低了的,并不是生来就如此。凡此种种,他身上满是不可调和的东西,坚定却又高傲自大,温柔却又性情暴烈,体贴过后又会不理不睬。靠着不平常的手段,他轻易就能俘获女人的芳心,过后对她们是甜言蜜语,还是颐指气使,全看他的心情。但是不管处于哪种状态,他都像是一个专制的暴君。

眼下,雷蒙德显然是想表现得亲切友好。他的谈吐之中夹杂着智慧、欢快,还有极深的见解,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像一道光芒闪过。他很快就击散了我内心的不满,我努力观察着他与佩蒂塔,警惕自己不要忘记关于他的负面传闻。可他表现出的一切都那么真实坦诚,令人神魂颠倒,之前他在我心中的恶劣印象瞬间荡然无存,只觉得他让我心情愉悦。为了让我了解即将涉足的英格兰政治和社会,他讲述了许多奇闻逸事,描绘了众多人物。他滔滔不绝,内容又丰富多彩,听得我好不畅快。但只差一点,他便让我彻底臣服——他提到阿德里安时,言语轻蔑。看来历练老成之人总对热情嗤之以鼻。他觉察到气氛不对,便想极力缓和。但强烈的情感不容许我对如此神圣的话题置若罔闻,我断然说道:“恕我直言,我对温莎伯爵忠心耿耿。他是我的朋友、我的恩人,无人可比。我敬重他的善良,也赞同他的观点,至于他目前的疾病,我深感悲痛,但我相信这只是暂时的。每次听到有人谈到他的病状,我的痛苦就无法言表,只有表达对温莎伯爵的敬意和关切,才能令我宽慰。”

雷蒙德的回应没有丝毫安抚的意思。看得出来,除了饱经世故的偶像,你若崇拜其他人,他便会鄙夷不屑。“每个人,”他说道,“都有梦寐以求的东西,比如爱情、荣耀、快乐。你梦想的是友谊,你会为此而疯狂。好吧,如果那就是你的使命,毫无疑问,你应该去追求。”

他似乎被心里的某种想法刺痛了,脸上抽搐了一下。我的怒气消停了下来。“活在梦中的人是快乐的,”他继续说道,“所以他们是唤不醒的!要是我能做梦该多好!可我却活在‘耀眼的日光下’。现实照出的强光让我辨不清昼夜,甚至友谊的魂灵也离我而去,还有爱情。”——他突然沉默下来,噘起了嘴唇。我猜不透这是在鄙视激情,还是在鄙视自己做了激情的奴隶。

这次经历正是我与雷蒙德交往的写照。我与他亲近起来,之后每一天都会发生一些让我愈加钦佩他无所不能的才华的事情,再加上他优雅风趣的口才,眼下又家资巨富,他成了整个英格兰最让人又怕、又爱、又仇恨的人。

我的身世——即使不受人尊敬,也是颇受关注。之前我与阿德里安的关系、担任大使秘书期间得到的赏识,再加上现如今与雷蒙德往来密切,诸多优势让我轻而易举进入英格兰上流社会的政治圈。一开始就赶上了内战的关头,我感到无力应对,各个政党都夹枪带棒,互不相让。议会分立出了三派:贵族派、民主派和保皇派。自从阿德里安公开表示支持共和政府,保皇派便失去了主心骨和向导,几近消亡。但雷蒙德自告奋勇做了他们的领袖,保皇派又焕发了双倍的活力。一些人出于偏见和念旧的情结加入了保皇派,更多加入的人则是因为他们既惧怕民主党反复无常的苛政,又担心贵族派固执己见的独裁。超过三分之一的议员都归入雷蒙德旗下,而且人数一直在增加。贵族靠的是压倒性的财富和影响力,维新者靠的是国家自身的力量。大家吵得不可开交,尤其是各派政客聚在一起商讨政策时更是如此。谩骂声此起彼伏,甚至有人扬言要誓死抗争,民众的集会让国家不得安宁,除了战争,这种局面还能如何收场?眼看一场烈火就要燃起,我却发现事情又有了转机。由于缺乏军队,大家除了唇枪舌剑,对暴力行为都是敬而远之,水火不容的领导人私下里聚在一起还是互相敬重,甚至称兄道弟,所以这场大火又逐渐没了可能。我则出于各种动机,悉心关注着事态的发展,焦急万分地观察着每一次转折。

我不得不怀疑佩蒂塔爱上了雷蒙德。在我看来,雷蒙德也对我们弗尼家的漂亮女儿有了爱慕之情。可我知道,雷蒙德竭力想娶的是未来温莎伯爵的女继承人,他一心指望这场婚姻能为他带来更多的有利条件。前王后的所有朋友也都是他的朋友,每一周他都要去温莎城堡找前王后咨询、磋商。

我从未见过阿德里安的妹妹,据说她娇小可爱,亲切又迷人。可我为什么要见她呢?有时我们会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预感到事情即将出现或好或坏的变化,而且无论好坏,我们都惧怕这种变化,唯恐避之不及。正因如此,我一直不敢见这位出身高贵的小姐。我既为她牵肠挂肚,又感觉她遥不可及;每次听到她的名字,我便心里一紧,浑身发抖;人们没完没了地议论着她与雷蒙德勋爵的结合,这对我实在是一种煎熬。我想,阿德里安过起了隐居生活,这位美丽的伊德瑞斯 ,或许就是她母亲野心计划的牺牲品,我得挺身而出,去保护她免遭伤害,守卫她远离痛苦,确保她同所有人一样,享有自由选择的权利。可是我该如何去做呢?她本人也许会不屑于我的干涉。从那以后,她肯定会对我视而不见,或者冷嘲热讽。好吧,最好还是不要见她,也不要让我逮到机会,在她和这个充满蔑视的世界面前,像伊卡洛斯 一样,做起不切实际的蠢事。在我返回英格兰几个月后的某一天,我离开了伦敦去看望妹妹。我得到的安慰和快乐主要来自妹妹的陪伴,一想到要见到她,我的精神也高涨起来。她说话总是直言不讳,而且能明辨是非。她那漂亮的凹室,飘出甜美芬芳的花香,里面还摆放着精致的石膏像、古旧的花瓶,还有她临摹的名家,如拉斐尔、柯勒乔、克劳德等等的画作,我仿佛置身于一个世外桃源,远离了政治家们的喧闹争吵和上流社会的无聊追求。我这次到来后发现,妹妹并不是一个人,我一下就认出了她的同伴:伊德瑞斯,正是我朝思暮想却未曾谋面的伊德瑞斯。

我开始寻找能用得上的风趣妙词、舒缓流畅的精致表达,可究竟怎样讲才最美好、最智慧、最恰如其分?简单拼凑出的词句怎能配上她周身上下的华美光辉、与生俱来的万千风采?看到她迷人的面庞,首先触动人的就是纯粹的善良和坦诚。她的眉宇之间带着正直,眼神之中透着单纯,微笑里闪烁着天堂般的仁爱。她身材高挑纤细,曲线优美,宛如一棵吹着惬意春风的白杨;她步态轻盈飘逸,宛如展开双翼的天使从天而降;她肤色如珍珠般白皙,泛着淡淡的红晕;她声如管笛,低沉悠扬。或许对比才是最容易的描述。我曾详细描述过妹妹的美丽,然而她与伊德瑞斯是完全不同的风格。佩蒂塔,即使面对自己所爱的人,也会表现出含蓄和胆怯;而伊德瑞斯则表现出坦诚和信任。一个隐居独处,以躲避失落与伤害;而另一个则行走于青天白日下,相信没有人会加害于自己。华兹华斯曾将心爱的女人比作自然界的两件美物。但他的诗句读来更像是对比,而不是比喻:

青苔石旁的紫罗兰,

开在那里若隐若现,

美得恰似孤星一盏,

挂在天上忽明忽暗。那株紫罗兰就是甜美的佩蒂塔,害怕展现自己,躲避着人们的视线,却遮盖不住自身的卓越,倘若有人历尽辛苦,在偏僻的小道寻见了她,她便报之以无尽的美好;伊德瑞斯则是那盏明星,温暖惬意的夜晚,嵌在朦胧的光晕之中,独自闪耀着光辉,急于照亮凡间,降下欢乐,远远地挂在天上,自然就远离了一切污染。

在佩蒂塔的凹室里,与它的主人谈心时,我便会生出这种美的想象。妹妹见我来了,起身握着我的手说道:“正念叨着呢,他就来了。这就是莱昂内尔,我的哥哥。”伊德瑞斯也站了起来,一双湛蓝的眼睛望向了我,她端庄优雅说道:“不用你介绍了,我们家里有幅画像,是我父亲珍藏的,凭那幅画像我立刻就能认出你。弗尼,你得承认这层关系,你是我哥哥的朋友,我自然觉得你是可以信任的。”

她的眼眶开始湿润,声音开始颤抖,她继续说道:“亲爱的朋友,不要觉得奇怪,第一次见你就要求你相助,向你诉说我的心愿与忧虑。我曾听到旁人对你的公正赞赏,所以有些话我只敢对你一个人讲。既然你是哥哥的朋友,那肯定就是我的朋友。我还能说什么呢?如果你拒绝我的求助,我真的就不知如何是好了!”她抬起双眼,而此时她的听众已惊得哑口无言。紧接着,她似乎到了感情深处,忍不住哭了出来:“我的哥哥!我心爱的、苦命的阿德里安!我该怎样讲他的不幸呢?想必你们已经听说了当前的传言,或许你们也信了那些诽谤流言,可他并没有疯!就算上帝座下的天使前来断言他疯掉了,我也绝对不会相信,绝对不会!他受了委屈,遭了背叛,将自己囚禁了起来——救救他吧!弗尼,你必须得救他!无论他躲在英格兰的哪个角落,你都要去寻他、找到他、帮他脱离苦海,让他回归自我。对我来说——在这辽阔的大地之上,他是我唯一心爱的人!”

她这一番感人肺腑的真挚请求,让我内心充满了诧异与同情。此时她又激动地望着我说:“你愿不愿意接受这项请求?”我以我的能力和诚心发誓,不论是生是死,我都会尽全力还她一个完好如初的阿德里安。接下来,我们商量了要实施的计划,讨论了如何找到阿德里安的住所。正当我们认真交谈时,雷蒙德突然走了进来。我发现佩蒂塔的身子在战抖,脸色也变得惨白,伊德瑞斯的脸颊涨得通红。我们神秘的聚会肯定让他感到意外。我本以为他会大为不悦,可他却没有任何反应,他向我的同伴表达了敬意,又与我热情地打起了招呼。伊德瑞斯先是愣了一会儿,然后就极为客气地说道:“雷蒙德勋爵,我是信任您的善良和品德的。”

雷蒙德脸上露出高傲的笑容,低下头,加重了语气说道:“您真的信任我吗,伊德瑞斯小姐?”

伊德瑞斯仔细琢磨了一下他的意思,然后郑重地回答道:“随您怎么想吧。最好还是不要因为隐瞒什么让自己受到猜忌。”

“如果我有失礼之处,”他回答道,“还请您原谅。不论您是否信任我,我都会竭尽全力达成您的所有心愿。”

伊德瑞斯微笑着表达了谢意,起身告别。雷蒙德勋爵请求护送她回温莎城堡,她答应了,两人便一同离开了小屋。屋里只剩下了我们兄妹——活像两个傻瓜,幻想着自己得了一个金元宝,直到天亮才发现是块铅疙瘩——两只愚蠢而又不幸的苍蝇,刚刚还在阳光下嬉戏,眼下却撞进了蛛网。我靠着窗框,望着那光彩照人的一对,直到他们消失在林间。我转过身来,发现佩蒂塔一动不动,眼睛盯着地板,面色苍白,嘴唇也没了血色,她静静地僵在那里,所有的表情都写着悲伤,她坐了下来。我有些害怕了,本想去握她的手,可她却哆哆嗦嗦地避开,努力想让自己镇定下来。我求她对我说句话。“现在不行,”她回答道,“你也不要跟我讲话,亲爱的莱昂内尔。你什么都不要说,因为你什么都不清楚。我明天再见你,先告别了!”她起身正要离开,却停在了门口,她靠在门框上,好像杂乱的思绪让她摇摇欲坠,她说道:“雷蒙德勋爵大概还要回来,请你告诉他,今天一定要原谅我,我不太舒服。如果他愿意,明天我会见他,还有你。你最好同他一起返回伦敦,你们可以在那里商定调查温莎伯爵的事情。明天动身之前记得再来看我——先到这里吧,再见!”

她支支吾吾地讲了这些话,最后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答应了她的请求,她便离我而去。我仿佛从井然有序的世界一下跌入了混沌、模糊、对立、不可理解的境地。雷蒙德要娶伊德瑞斯,这愈发让我难以接受。我的激情,虽说一开始就如同巨人,却太奇怪、太狂野、太不切实际,令我无法立刻体会到我在佩蒂塔身上感觉到的痛苦。我应该怎样反应呢?之前,她从来没有向我吐露过什么,我也不能向雷蒙德寻求解释,这恐怕会泄露她最为珍贵的秘密。明日我要找她问个清楚——同时——我正在胡思乱想,雷蒙德回来了。他询问起我的妹妹,我向他转达了妹妹的话。沉思了片刻,他问我要不要返回伦敦,可不可以陪他一起。我同意了。他心事重重,一路上几乎都在沉默。终于,他说道:“我一路心不在焉,必须向你道歉。事情是这样的,瑞兰德 今晚就要提出议案,我正考虑如何应对。”

瑞兰德是民主党的领袖,头脑冷静,有雄辩之才。他提出的一项法案已经获得批准。此法案中规定凡有改变英格兰政府现状以及共和国现行法律的企图,均以叛国罪论处。这一矛头直接指向了雷蒙德以及他复辟君主制的图谋。

雷蒙德问我晚上想不想陪他一同去议院。我心里想着寻找阿德里安下落的事情,答应他就意味着腾不出任何时间去干这件事,我只好对他说抱歉。“不要拒绝,”对方说道,“我可以帮你摆脱当前的困扰。你要调查温莎伯爵的下落,我可以马上回答你,他就在敦克尔德 ,在阿索尔公爵的府上。第一次犯病时,他到处游走,后来到了一个浪漫的隐居地,他便不愿离开。我们与公爵商定,让他一直待在那里。”

他告诉我这个消息时,那种漫不经心的语气使我很受伤,我冷冷地回答道:“非常感谢你的消息,我会好好利用的。”

“你会的,弗尼,”他说道,“如果你继续你的想法,我会支持你的。但首先,我恳请你见证一下今晚这场辩论的结果,还有我即将取得的胜利,暂且称之为胜利吧,因为我担心成功对我来说就是失败。我能做什么呢?我最大的愿望似乎就要实现了。前王后要把伊德瑞斯嫁给我。阿德里安根本不适合继承伯爵的爵位,而这个爵位到了我手里就会变成王权。这是确定无疑的。拥有了温莎伯爵的爵位,就永远掌握了属于温莎伯爵的权力,到时这个不值一提的爵位便无法令人满足。伯爵夫人永远无法忘记她是曾经的王后,孩子继承的遗产缩了水,她是不甘心的。她的权力加上我的智慧,将会重登王位,我的头上将会牢牢地戴上王冠——我能做到——我可以娶伊德瑞斯。”

他突然停了下来,脸色变得阴沉,澎湃汹涌的内心令他不停地换着表情。我问道:“伊德瑞斯小姐爱你吗?”

“这是什么问题?”他大笑起来。“等我们结了婚,她当然会爱上我,就像我也会爱她一样。”

“你太迟了,”我讥讽地说道,“人们常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而不是摇篮。所以,你是正准备要爱她,而不是早已爱上她了?”

“不要再追问我了,莱昂内尔。我会对她尽责的,放心好了。爱情!我必须硬起心肠,不去谈论爱情;不要让爱情成为依赖,我要把它挡在门外;爱情的泉水必须停止喷涌,爱情的源泉必须枯竭,一切与爱情相伴的激情都要消亡——我说的是支配我的爱情,而不是由我支配的爱情。伊德瑞斯是个温柔、美丽、可爱的小姑娘,没有人不会对她动情,我就是一个真诚的爱慕者。只是不要讲爱情——爱情,是暴君,也是暴君的颠覆者。爱情,之前是我的征服者,现在是我的奴隶;它要吞噬一切的烈火,是不可驯服的野兽,是长着獠牙的毒蛇——不——不——我不要与爱情扯上半点关系。告诉我,莱昂内尔,你赞成我娶这位年轻的女士吗?”

他用渴望的眼神望着我,而我的心却在胸膛里失控鼓胀。我平静地做出了回答——但我平静的语言却表达了暴烈汹涌的想法——“绝不!我绝不会赞成伊德瑞斯小姐嫁给一个不爱她的人。”

“因为你自己就爱着她。”

“你有贵族的身份,或许就没人奚落你;而我没有,我是不敢爱她。”

“至少,”他继续高傲地说道,“她并不爱你。如果我不确定对方是否爱着别人,即使她是位女王,我也不会娶她。但是,唉,莱昂内尔!王权就是力量的代名词,描绘皇室风格的词语听起来都很文雅。古往今来最强大之人哪个不是国王?亚历山大是国王;所罗门,最智慧的人,是国王;拿破仑是国王;恺撒,死前一直想做国王;还有克伦威尔,那位弑君的清教徒,也渴望王权。阿德里安的父亲被迫交出英格兰早已折断的权杖,但我要扶起这棵倒下的树苗,接好它分裂的枝干,让它挺立在田野间的花丛之上。

“你不必奇怪我能爽快地透露阿德里安的住处。不要觉得我会恶劣到或者愚蠢到,靠诈骗来获得志在必得的王权,伯爵是真疯还是假疯,一查便知。我刚刚从他那里回来。在决定娶伊德瑞斯之前,我决心再亲自探望他一次,看看他还有没有恢复的可能——他是彻底疯了,好不了了。”

我几乎要窒息了!

“详细情况我都同你讲了,”雷蒙德继续说道,“提起来就让人伤心。你应该去见见他,自己判断。不过我恐怕这种见面对他无益,对你也会是不堪忍受的痛苦。从他那里回来,我的心情就一直很沉重。尽管他很优秀、文雅,即使丧失理智也不失风格,但我不会像你一样崇拜他。不过倘若能看到他恢复如初,我宁愿放弃所有追求王冠的梦想,另外再奉上我的右手。”他的声音里表达了最深切的同情。

“你这个不可理喻的家伙,”我喊道,“你似乎在这欲望的迷宫里迷失了自我,你做这些究竟是为了什么?”

“究竟是为了什么?我希望是为了王冠——黄金打造、镶嵌着宝石的王冠。可我不敢相信。尽管我白天黑夜都想着王冠,却时不时听到一个爱管闲事的恶魔在我耳边说,我追求的不过是顶傻瓜戴的帽子,我若是聪明人,就应该将它踩在脚下,用胜过东方所有王权,还有西方所有总统职位的东西取代他。”

“那是什么?”

“如果我真那样决定了,你就会知道的。现在我不敢讲,甚至都不敢想。”

他再次陷入沉默,过了一会又朝我大笑起来。当轻蔑不再给他快感,当内心的欣喜让他绽开欢快的笑容,他的魅力也变得卓尔不群、超凡脱俗。“弗尼,”他说道,“我登上英格兰王位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联合希腊,拿下君士坦丁堡,再征服整个亚洲。我要做一个勇士、一个征服者,与我相比,拿破仑都要甘拜下风,他的那些狂热者不会再去祭拜他,赞美一个死人的功绩,他们会转而崇拜我的权威,颂扬我的辉煌成就。”

我饶有兴致地听他讲着。面对这样一位貌似在自己贪婪的想象中统治整个地球的人,一位只有在尝试统治自己时才会畏缩的人,我怎能不侧耳聆听呢?接下来,我自己的幸福——我所珍视的一切命运,就都仰仗于他的这些誓言和意志了。我竭力揣摩他的话中之意。他没有提到佩蒂塔的名字,但我毫不怀疑,正是他对佩蒂塔的爱让他有了犹豫。要说值得爱的人,还有谁能比得上我圣洁的妹妹?除了我那位拥有女王般神采的妹妹,谁还能配得上这位自我膨胀的国王?尽管他俩的激情,一个被失落压抑,一个正与野心缠斗,可毕竟他们彼此相爱。

晚上,我们一同去了议院。雷蒙德虽然清楚,今晚的辩论要讨论并决定他的计划和前途,可他却笑容满面,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走进咖啡室,我们一下惊呆了,房间里嘤嘤嗡嗡,仿佛有成千上万的蜜蜂在成群飞舞。一群政客聚集一堂,紧皱眉头,或高谈阔论,或窃声私语。而贵族派,英格兰最富有、最有影响力的人,似乎比旁人镇定许多,因为今晚的议题无须他们插手。壁炉旁边的就是瑞兰德和他的支持者。瑞兰德不是贵族出身,但家资巨富,他的父亲曾是制造业的商人,财产都传给了他。他年轻时,目睹国王退位,还有上下两院合并。他向来赞成这些蚕食权力的普遍行为,一生都在致力于将其巩固和扩大。从那以后,土地所有者的影响力不断增强。起初,雷蒙德施展诡计挖走了对手的许多心腹,瑞兰德也没有在意,但如今事情越来越难以挽回。较为贫穷的贵族都在叫嚷着复辟,好趁机恢复当下失去的权势。保皇派被消灭了一半的气焰又在心中升腾起来,他们这些心甘情愿的奴隶,自作主张的臣子,正准备弯下脖子,套上牛轭。还有一些人依然是一副不屈不挠、顶天立地的样子,自认为是国家的擎天玉柱。但“共和国”这个词在庸人耳中已经陈腐变质,而且许多人——这次事件过后就能看出他们是不是占多数——正盼望着保皇派闪亮登场。瑞兰德开始奋起反抗。他承认是他个人的放任让保皇派发展壮大,但现在不能再纵容下去了,只要他振臂一挥,就能扫除蒙蔽国民的蛛网。

当雷蒙德走进咖啡室,他的朋友纷纷向他打起招呼,差点欢呼起来。他们围在雷蒙德身边,清点了人数,详细汇报了现在为何又要吸收某某议员,只是他们尚未公开表态。处理完议院的一些琐碎事务,领袖们纷纷在会议厅就座。喧哗声还在继续,直到瑞兰德起身讲话才安静下来,此时场内连最轻微的私语声也能听得见。他起立时,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他——笨重的身躯,洪亮的嗓音,举止虽谈不上优雅却令人印象深刻。我望着他那刚毅的面容,又转头看了看雷蒙德。雷蒙德的脸上蒙着微笑,不愿表露内心的焦虑,可他的嘴唇微微有些颤抖,手紧紧抓着长凳,肌肉都在抽搐。

瑞兰德先是赞扬了大英帝国的现状。他带领大家回忆了过去几年的历程:父辈们在内战边缘的惨痛斗争、先王退位、共和国的创立。他描述了这个共和制的国家,展示了它如何赋予每一位国民以权利,使普通公民也有重要地位,甚至可以行使临时主权。他比较了王权精神和共和精神,展示了王权如何奴役人们的思想,而一切共和制度都是为了提升哪怕是我们当中最卑微之人的地位,使其变得伟大、美好。他展示了英格兰如何变得强大,国民如何凭借享有的自由变得英勇、智慧。他的发言令所有人都心潮澎湃,所有人脸上都闪耀着喜悦,因为在座的每个人都是英格兰人,每个人都为如今值得纪念的幸福局面给予了支持,做出了贡献。瑞兰德的热情也高涨起来——他的眼睛变得明亮,他的声音充满了激情。“有一个人,”他继续讲道,“妄图改变这一切,将我们带回那个无能为力、争论不休的时代——有一个人,竟敢霸占属于所有英格兰儿女的荣耀,将他的名字和风格凌驾于祖国之上。”我发现此时雷蒙德变了脸色,他的眼睛不再盯着演讲者,而是投向了地板。听众开始左顾右盼,但讲话还在继续——轰雷一样的怒斥挑动了他们的神经。瑞兰德大胆的言语让雷蒙德倍感压力,所有人都清楚他讲的是事实——人尽皆知,却没有公开承认。他撕破了伪装在现实脸上的面具。雷蒙德的企图,之前还是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如今却成了追捕中的猎物——甚至被逼入了绝境——看到他脸上按捺不住的变化,所有人都会有如此感想。最后,瑞兰德提议,任何复辟王权的企图都应当被视为叛国,任何妄图改变当前政府形式的人都应被视为卖国贼。他结束了演讲,台下随即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

瑞兰德结束他的演讲之后,雷蒙德站起身来——他面无表情,声音柔和悦耳,举止从容淡定,那温文尔雅的感觉,就像手管风琴般山呼海啸之后,飘荡起了舒缓悠扬的笛声。他起身发言,说想要支持那位尊敬的议员提出的议案,并增加一项小小的修正案。他准备回到过去,纪念父辈们的斗争和君主的退位。“英格兰杰出的最后一位君主,”他说道,“牺牲了自己,换来了国家显而易见的繁荣,放弃了只有自己臣民的鲜血才能维护的权力——这些臣民不再有臣民的称呼,而是作为朋友与之平起平坐,对他和他家族感恩戴德,报之以世代的恩惠和荣耀。他们家族分得了大量财产,在大不列颠的贵族中间无人可比。但是,我们猜测,他们并没有忘记千百年来的传统——倘若其继承人凭借世袭的权利和遗产意图收回他的所属之物,却遭受与冒牌货同样的罪责,这就不近情理了。温莎伯爵的继承人并没有说他要支持这种意图,但他却明确表示,这种意图是可以容忍的,只要这位野心家不会过火到发动战争,在国内竖起大旗,他的过错就应当获得宽恕。”在他的修正案中,他提议在法案中应该增加一个例外条款,以支持任何以温莎伯爵之名争取主权的人。结束时,雷蒙德也没有忘记浓墨重彩地描绘一番王国的壮丽辉煌,与共和主义的商业精神做了鲜明对比。他断言,将来英格兰君主制下的每一个人,同现在一样,依然可以获得高高的地位与权力——最高行政官的权力除外——而且他们获得的地位,要比讨价还价、胆小怯懦的共和制所能给得起的,更崇高、更高贵。为何要有这样一个例外?由于财富和影响力的自然属性,候选人名单被强行限制于最富有的少数人。而且极为可怕的是,每三年一次的议会,养成了你争我夺的坏习气,在公正之人看来,它的优势也会随之被抵消。我无法记录他流畅的语言和优雅的措辞,以及给他的演讲带来活力和影响力的机智与幽默。起初,他还显得胆怯,此时又变得坚毅——他富于变化的面容,泛起超出常人的光辉;他的声音,如同音乐一样抑扬起伏,那么动听迷人。

这番慷慨陈词过后的辩论,就没有记录的意义了。那些政党代表的演说,都将问题包裹上了伪善的言辞,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也要编织一堆空话加以掩饰。瑞兰德的议案失败了,在绝望中,他愤然而去。而欣喜若狂的雷蒙德,也离开会场,做自己未来王国的美梦去了。 0z3JbkYLM03HvqAL9zs5WZSUqVbDxmhqBu2SsYYhHdXREx3D1UiPxKLTyX1RNXU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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