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每一个月、每周,甚至每小时于我而言都是快乐的,而且是数倍的快乐。友谊、崇拜、温情与尊重,一起在我心中搭建了一座惬意的亭台。不久之前,我还粗野得如同美洲大陆的荒原,像无家可归的风,或是寸草不生的山。我对知识如饥似渴,对阿德里安情谊无限,情感和理智让大脑充实得没了空间,我好不快乐。除了年轻人热情洋溢、侃侃而谈的畅快感觉,还有什么快乐能如此真实,如此清朗?在我们的船里,在故乡的湖面上,在长满白杨树的小溪旁,在山谷中,在山顶上……我读着书,或者倾听着阿德里安的言谈。放羊的手杖扔在一边,无知的绵羊不再需要我侍弄,我有了更有价值的事情去忙,甚至还有了新生的思想。无论阿德里安讲些什么,他的爱情,还是他教人进步的理论,我都同样着迷。有时,我那股热爱冒险、反抗权威的蛮横劲还会重现,但只要阿德里安在场——一见到他亲切眼神里的温和劲儿,我就会乖巧听话得像个五岁的孩子,母亲说什么我就做什么。
我们在奥斯湖区住了大约一年,阿德里安去了伦敦,回来时带来了各种规划。“你必须开始新的生活了,”他说道,“你都十七岁了,再耽搁下去,你会逐渐厌烦那些必修的功课。”他料到自己的生活会充满斗争,而我必须与他共苦。为了让我更好地承担起这项任务,我们现在必须分开。他发现我的名字就是敲门砖,便替我谋了一个驻维也纳大使私人秘书的职位,在那里我会得到最有力的支持,助我开启职业生涯。两年之后,我将衣锦还乡,功成名就。
佩蒂塔呢?佩蒂塔要去做埃文德娜的学生、朋友和小妹妹。阿德里安对她也是一贯的体贴周到,想着这样安排可以满足她独立的需求。面对这样一位挚友的慷慨相助,怎么好拒绝呢?我收下了这份恩情,并在心底里立下誓言,要将生命、知识、力量,以及一切有价值的东西、一切他所给予我的东西——我所有的、全部的能力和希望都奉献给他一个人。
于是,在奔向自己的目标时,我向自己许下激动而热切的愿望:期望能实现童年时的志向,成年后出人头地、快乐无忧。我想,现在是时候放下幼稚的幻想,投入真实的生活了。即使在维吉尔笔下的极乐世界,快乐的灵魂也会急于喝下遗忘河的水,好重返尘世凡间。 年轻人很少出现在极乐世界,因为他们的欲望都不切实际,只会让自己成为欠债的穷光蛋。哲学圣贤告诉我们,世间有凶险,人类会欺骗,甚至自己的忠心也会背叛,但大家依然勇气十足,将自己单薄的小舟拖出港口,张起帆,推开桨,去经历人生海洋的种种潮流。很少有人会趁着大好的年华,将船舶停靠在“金色的沙滩”,去采集散落脚下的五彩贝壳。但是黄昏时分,船板开裂,船帆撕破,所有人都会驶向海岸,他们要么在抵达之前就葬身海底,要么只能找到某个冲垮的海港、荒芜的海滩,在那里自生自灭,无人缅怀。
不想这些大道理了!生活就在眼前,我已经迫不及待!希望、荣耀、热情,以及无可挑剔的抱负就是我的向导。我的灵魂无所畏惧。过去的一切虽然甜蜜,却已成过往;现在的时刻美好,只因它变化万千;未来的一切皆由我来创造。我的心在颤抖,我是否惧怕?远大的志向使我热血沸腾。我的视线似乎穿透了午夜的迷雾,灵魂渴望的正果,就在黑暗的深处。
停!旅途之中,我或许会幻想扇动轻快的翅膀,飞到人生的塔顶。既然我来到了塔底,翅膀收拢,巨大的阶梯就在面前,我必须一步一步,登上这神奇的圣地——
说!——开启的是什么门 ?
瞧瞧我的新身份。我是外交官:一个快活城里的享乐派、前途无量的青年、大使眼中的红人。我这个坎伯兰的牧羊人看什么都稀奇,看什么都令我羡慕。我步入令人瞠目窒息的快活场景,里面的角色都是——
所罗门一样荣华亮丽的百合,不用耕作,也不用纺线 。
未等反应,我便神魂颠倒起来,忘记了刻苦勤奋的时光,忘记了阿德里安的相伴。我依然渴望同情,对看中的东西,依然要志在必得;发现美的东西我就不能自拔;遇到气质高雅的男女我就没了半点提防,一个微笑就让我心神荡漾;走近崇拜一时的偶像,我便心潮澎湃。只有动物本性的淋漓才是快活至极的境地,一晚过去,我只求那梦幻般的感觉能再来一次,好让我继续如醉如痴。富丽的房间、耀眼的灯光,曼妙的身姿、华丽的衣裳,轻摇的舞步、撩人的乐曲,这一切让我摇摇欲坠,如梦似幻……
这难道不是一种幸福?我向道德的卫士和智慧的圣贤发出呼吁。我想知道,他们气定神闲,终日里冥思苦想,是否也能感受到一位享乐派的快活?他们眼神中向往的天界祥和,能否比得上令这年轻人意乱神迷的激情嘈杂?或者,冰冷客观的哲思能否令他们的灵魂浸入——
年轻人饮宴狂欢一般的乐趣 ?
但事实上,无论是隐居者的孤独沉思,还是狂欢者的喧嚣兴奋,都无法令人心满意足。一个会让人心神不宁,另一个会让人心生厌倦。思虑过重,心灵就会倦怠;一味逐乐,思想就会萎靡。虚情假意,不会有收获;浅滩水面泛起微笑的涟漪,水下却藏着锋利的礁石。
于是,当失望、疲惫、寂寞将我逐回内心时,我发现那里已经荒芜,不见了快乐。我倦怠的精神需要找寻一个倾诉对象,找寻不到,我便一蹶不振。一开始,维也纳的生活给我的还是未假思索的喜悦,如今留下的却是郁郁寡欢的印象。歌德曾经说,年轻时不去爱,怎会快乐。我没有爱过,我一心想的都是出人头地。薄情寡义、冷漠轻浮令我受了伤害——我心灰意冷,感觉这股怨气令我变得愤世嫉俗。我遁入孤独,拿起了书本,心中又渴望与阿德里安相伴。
过度效仿一个人,大概会生出嫉妒的毒刺,刺痛情感。就在这个当口,我的一位同胞名扬世界。一时间,他的所作所为,他的种种动态,都成了不朽的话题。我本人并不气愤,但总感觉这荣耀的桂冠应该戴在阿德里安的头上。我还是有必要讲一讲这位鼎鼎大名的红人——这位追星界里的宠儿。
雷蒙德勋爵是一支没落贵族的唯一幸存者。他很小就得意于自己的家世,却哀怨于无法回避的贫穷。他的第一个愿望便是不择手段地扩张权势。他高傲自大,面对别人的敬意却又手足无措;他雄心勃勃,却又太过自尊,不敢张扬;喜欢荣誉,却又贪图享乐——他就这样开启了生活。可刚踏进俗世的门槛,他便领受了某种说不清的侮辱,某种始料未及的排斥,某种大伤自尊的失望。他痛苦不堪,却无力报复。他离开了英格兰,发誓不再回头,除非自己的权势不再令所有人小觑。
他参加了希腊战争,做起了雇佣兵。他骁勇无畏,又兼具各种本领,因此名声大振,成为这个崛起国家追捧的英雄。由于他并非希腊人,又拒绝放弃效忠祖国,所以未能在希腊担任要职。不过,尽管雷蒙德的爵位和礼遇不如旁人,他的地位却无人可及。他率领希腊军队取得了胜利,大小战功都记在了身上。他所到之处,民众都要夹道欢迎,他们用自己民族的曲调改编出新的歌曲,歌颂起他的荣耀、英勇以及宽广心胸。最终,希腊人与土耳其人宣布休战。与此同时,雷蒙德勋爵在英格兰得了一笔意外的巨额财产,他便头顶光环,荣归故里,前去领受先前无人承认的风光荣耀。他的心无法接受这个变化。遭人鄙视的雷蒙德与之前有何不同?如果说,是财富让他有了权势,才让他有了如此变化,那么这种权势就成了枷锁,引诱他为之付出一切,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无论是公开的野心还是私下的盘算,目的只有一个——在自己的国家获得至高无上的地位。
他的这些情况让我充满了好奇,而他回国后接连发生的事情,更是引发了我的关注。雷蒙德勋爵还有许多其他的优点,比如他英俊过人,令众人仰慕,是女人心中的偶像。他彬彬有礼,惯会甜言蜜语——是个多才多艺的人。这样一个人身在熙熙攘攘的英格兰,有什么是得不到的呢?变化一个接着一个。我并不完全了解事情的始末,因为阿德里安与我断了联系,而佩蒂塔的来信总是寥寥数语。传言阿德里安——恕我用个伤人的词——疯掉了:雷蒙德勋爵在前王后那里得了宠,还与她的女儿定下婚约。不仅如此,这位雄心壮志的贵族又重新提出复辟温莎家族的王位。倘若阿德里安的疯病无法治愈,自己的妹妹又与他成了婚,恐怕王权就该落到野心勃勃的雷蒙德头上。
许多有声望的人都在如此传言。而我远离了朋友,在维也纳一刻也待不下去了。此时,我必须要履行我的誓言,陪在他的身边,协助他,支持他,直到死去。永别了,宫廷的快活;永别了,政治的争斗;永别了,激情与愚蠢的迷宫!万岁,英格兰!故乡英格兰,你的孩子回家了!你是承载我所有希望的舞台,我唯一可以全身心投入的大戏就要在你那里上演。一个无法抗拒的声音,一股无所不能的力量,将我召回到了那里。阔别两年,我踏上了故土的海岸,不敢询问什么,也不敢听到什么。我打算先去看望妹妹,如今她住在温莎森林边上阿德里安赠予的一间小屋里。从她那里可以打探到我们保护人的真实情况,我要听一听他为何离开了埃文德娜,还有那位被捧到天上的雷蒙德用了什么招数,让我的朋友遭了变故。
之前我还从未到过温莎这个地方,只见四下生机盎然,美不胜收,越是走进这古老的森林,就越发令人叹为观止。硕大的橡树,历经数百年的生长、繁荣、枯败,留下一地残骸,化作昔日森林的界碑;支离破碎的栅栏,无人问津的灌木,告诉你这里已经荒废;而十九世纪种下的新一代林木,傲然挺立起壮年的身姿。佩蒂塔简陋的小屋位于最古老地段的边缘,屋前是主教门,石楠原野向东延绵不绝,向西则是教堂林和弗吉尼亚湖的树丛。 屋后,森林里庄严肃穆的老树,将小屋揽在树荫里,树下有鹿走来吃草,树干多半已经中空腐烂,与新树相映成趣,妙不可言。年轻一代的树木,挺直腰杆,不畏前险,急着要去见识未来;而老态龙钟的树木,已是枯叶残枝,相互依偎,脆弱的枝条经受着风的击打,发出阵阵叹息——仿佛一群饱经风霜的水手。
小屋的花园围着简易的围栏,屋顶低矮,像是敬畏大自然的雄伟,蜷缩在被遗忘的古老遗迹中。春天孕育出的花朵,装扮着花园、窗框,虽是陋室,却优雅别致,说明小屋的主人品位不俗。我进了围栏,心怦怦直跳。我站在门口,听到了她的问话,声音还是那么悦耳,听不出什么异样,我便松了一口气。
不一会儿,佩蒂塔出现了。眼前站着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虽然模样大变,却还是我离开时的那位山里姑娘。她的双眼还像小时候那样深邃,面容表情还是那么丰富,只不过有了改观。她的眉宇间流露出智慧;微笑起来,脸上洋溢着无限温柔;说起话来,轻言细语,像是经过了爱的调和。她身材匀称婀娜,个头虽然不高,但走起路来却是城里人的样子,轻盈自如,我几乎听不到她跑出来的脚步声。从前分别时,我深情地拥她在怀里,如今再次相见,感情又复燃了起来。我们彼此相望,看到对方都已长大成人,登上了变幻莫测的舞台,没了童年的模样。只愣了一会,一直压抑的思念和亲情再次涌上心头,我俩扑到彼此怀里,紧紧贴着对方,体会着浓浓的温情。
等情绪平复下来,我俩坐在一起,谈论起过去与现在的情况。我问她为何来信如此冷淡,但方才短短几分钟的表现足以让我明白,她心里有了新的感情,这种感情不便在信中向一位只有孩童印象的人表露。但等到再次面对面,我们就变得亲密无间,就像什么事情也没有改变。我详细讲述了自己旅居海外时的种种境遇,又询问了她这里的变故——阿德里安为何不在了身边,她又为何过起了隐居生活。
我一提到我们的朋友,妹妹眼中便噙满了泪水,脸色明显起了变化,这似乎印证了我之前听到的传闻。只因那传闻太可怕,我一时难以相信。难道阿德里安崇高的思想果真乱了阵脚,疯狂果真击溃了他头脑中装备精良的万马千军,他自己的灵魂果真失去了主宰?亲爱的朋友,你的慈悲心肠可受不得这个丑恶的世界。你将它献给了虚伪的人性,冬日还未来临,它便要凋零,顶着肆虐的狂风瑟瑟颤抖。那双温柔的眼睛,那双“看穿灵魂”的眼睛,是失去了意义,还是非要怒目而视,才能发现人性的诡异?那讲话的声音不再“悦耳如天籁”了吗?可怕,太可怕了!我不忍去了解这可怕的变故,朋友遭受这难以置信的摧残,我心如刀绞,泪如泉涌。
在我的请求下,佩蒂塔道出了事情的原委——令人神伤的往事。
阿德里安虽天生高雅,智慧过人,没有半点不足(除非将大无畏的独立思想算作瑕疵),但他为人坦率,对人不加提防,全心全意地爱着埃文德娜,甚至不惜为爱牺牲。自己灵魂的宝库、上进的理想、人类进步的计划,都托付给了爱人。随着年纪逐渐增长,他的想法和理念,并没有因为个人动机发生一点改变,反倒因为内心变得强大而愈发坚定。他对埃文德娜的爱已是根深蒂固,每一天他都更加确信,自己追求的道路将充满坎坷,同伴的掌声和感激给不了他安慰,计划的成功很少让他满足,只有内心的认可,还有埃文德娜的爱和赞许,才能缓解他所有的辛劳,抚慰他所有的付出。
他独自一人游历了许多远离尘世的地方,在那期间,他探究出了英格兰政府改革和改善民生的成熟办法。倘若他在执掌权力、推进实践之前收起自己的情感,就不会出现后面那样糟糕的局面。但他心胸坦荡,无所畏惧,没有耐心一年年地等待时机。他不仅贸然拒绝了母亲的计谋,而且还公开表示,要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削弱贵族的权力,以便更好地平衡财富和特权,为英格兰引入完善的共和政体。起初,他的母亲觉得他的理论都是毫无经验的胡言乱语。但这些理论如此系统条理,论据又如此充分,虽然貌似不可信服,却足以令她坐立不安。她尝试以理相劝,却发现他顽固不化,便逐渐对他反感起来。
奇怪的是,这种反感还会传染。由于他热衷于并不存在的善事,瞧不起权威的神圣,他的热情和鲁莽与世俗惯例格格不入,结果,老成世故之人惧怕他,年轻无知之人又不理解他高尚严苛的道德观念,反而都觉得他是个异类。埃文德娜虽能理解他的共和体制理想,却并不上心。她觉得阿德里安坚持自己的想法没错,但希望他的想法能更通俗易懂。她可一点都不想做殉道者,也不情愿与一个倒下的爱国者分担耻辱与失败。她明白阿德里安简单纯粹的目的,宽宏大量的天性,还有对自己真诚火热的恋情,而且她也喜欢阿德里安。阿德里安由衷感激这个贴心的人,感觉有她在,所有的希望就都在。
就在此时,雷蒙德勋爵从希腊归国。世上恐怕再也找不到像他俩这般对立的人。雷蒙德的性格与阿德里安完全不同,雷蒙德绝对是个深谙世故之人,他的激情就像暴风骤雨,常常冲昏他的头脑,自己的行为会明显偏离自身的利益,但最起码他还是要保证自我满足感的。在他眼里,整个社会不过是支持他人生机器的一个零件。大地是他脚下的路,天空是他头顶的篷。
阿德里安则认为自己是一个巨大整体的一部分。他不仅亲近他人,而且亲近自然。群山与苍穹是他的朋友;空中的风与地上的兽是他的玩伴;自然就像一面巨大的镜子,他自己不过是镜中的焦点,与天地万物融为了一体。他的灵魂充满仁爱,崇尚美与卓越。如今,阿德里安和雷蒙德碰到了一起,便互相瞧不上眼。阿德里安鄙视政治家狭隘的观点,雷蒙德则不屑于慈善家善良的憧憬。
雷蒙德来了,暴风雨也随之而来,一下摧毁了阿德里安好不容易为自己开辟的乐园和隐蔽的小径,他遭受挫败和侮辱时,再也无处寻求慰藉了。雷蒙德,这位希腊的救星,风度翩翩的战士,气质中带有埃文德娜感觉弥足珍贵的东西,一种家乡特有的气息——埃文德娜爱上了雷蒙德。她被新的感情征服了,毫不犹豫地做出了改旗换帜的反应。这种感情就像发动暴乱的叛军,突然攻占了自己爱情的王国,她毫不犹豫地改变了日常举动。她投降了。阿德里安的关心让她厌恶,因为她的内心本就不喜欢柔情蜜意。她越来越反复无常,对待阿德里安,原本温柔体贴,现如今见到他就恶声恶气,冷言冷语。当觉察到对方脸上流露出苦苦哀求或可怜巴巴的模样时,她又有所收敛,暂时恢复往日的友好态度。但这些情绪波动深深刺激了这位年轻人敏感的内心,他认为世界不再受他的支配,因为他爱埃文德娜。他的每一根神经都感觉到,精神的风暴正要袭击他脆弱的生命,一想到这,他便不寒而栗。
当时与埃文德娜同住的佩蒂塔,目睹了阿德里安经受的折磨。她爱他如亲切的兄长——一位指引她、保护她、教导她的亲人,但又不会像长辈那样动辄摆出专横的权威。她敬佩他的美德。看到埃文德娜为了一个并不在意她的人,竟让阿德里安伤心难过,佩蒂塔便心怀蔑视,愤愤不平。阿德里安在孤独绝望时,常常去找我的妹妹,隐晦地表达自己的痛苦。毕竟他的内心除了苦恼,还有刚毅的一面。唉!很快,一个人就要被击垮!可他却没有半点愤怒。他该生谁的气呢?不是雷蒙德,因为他并不知晓自己给他人造成了痛苦;不是埃文德娜,因为他的心在为她啼血——可怜的姑娘、糊涂的姑娘,她掌控不了旁人,只能受人支配。他独自痛苦着,哀叹着心上人未来的命运。曾经有一封他的书信落在了佩蒂塔的手中,泪水模糊了信中字迹——任何人读了都会流泪——
“生活”——开头这样写道——“并非浪漫主义作家笔下的那样,舞者跟随舞蹈的节奏,变换各种动作,最后摆出收尾的造型,坐下来休息。有生活,就有行动,就有变化。我们一路向前,每个想法都有前因,每次行动都有铺垫。快活忧伤不会后继无人,而是生生不息,编织出我们生活的链条。
“今日呼唤着明日,明日还会继续;哭泣联系着哭泣,痛苦接续着痛苦。
“真的,失望就是人生的守护神:她坐在未来的门槛,安排着即将到来的事件。我的心曾惬意地待在胸膛,那里充满了阳光,把世间的美好照耀得加倍美妙。啊,在你我凡人的梦中,爱情和毁灭为何总要携手相伴?我们彼此筑好了心巢,迎接那个貌似温柔的野兽,而它的同伴却随行而入,将憧憬中的家园、遐想中的安乐窝无情地摧残。”
痛苦让阿德里安日渐憔悴,在同样的暴行面前,他的智慧也败下阵来。他的行为越来越不受控制,时而凶神恶煞,时而又闷闷无语。埃文德娜突然离开伦敦去了巴黎。他跟了去,在船未启航前追上了她。没人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从那以后,佩蒂塔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他过起了隐居的生活,由他母亲挑选的人照顾,谁都不晓得他身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