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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现在,我来简单介绍一下我们幸福的小圈子。阿德里安、伊德瑞斯和我住在温莎城堡,雷蒙德勋爵和我的妹妹住在大公园边上的一所宅子里。那是雷蒙德建的,在佩蒂塔的小屋附近。小屋还是从前的那间矮屋,在那里,我们兄妹虽贫穷到绝望,却各自都有了幸福的着落。平日里我们各自忙碌,却一起娱乐。有时,我们会整日待在茂密的森林里,与书籍和音乐为伴。那时候,阳光普照,云淡天清,风也没了气息,仿佛一切都沐浴在明澈惬意的水中,享受着平静祥和——在这个国家,这样的好天气并不多见。风逐层云,蔽日遮天的日子里,我们便骑上马,重新寻找美与安静的去处。若是雨水连绵,我们便待在屋里,日间读书,夜里欢歌。伊德瑞斯是个音乐天才,她的嗓音经过悉心调教,饱满而甜润。雷蒙德和我是助演,阿德里安和佩蒂塔则是热情的听众。我们开心得像群孩子,快乐得如同夏日里的昆虫,脸上都洋溢着微笑和心满意足的欢喜。每逢重要节日我们便在佩蒂塔的小屋里庆祝,我们不厌其烦地谈论过去,憧憬未来。我们从未有过嫉妒与不安,日子过得平静如水,既不担心变故,也不希望变化。有人说,这也许是幸福——我们说——这就是幸福。

唯一分离的时间,无非就是伊德瑞斯和佩蒂塔外出散步,留下的人便谈论国事和人生哲学。由于我们性格各异,发言简直妙趣横生。阿德里安博学雄辩,而雷蒙德敏锐干练,动辄就与阿德里安对立,没完没了地辩论。其他时间,我们会外出旅行,寻访国内各地的美景史迹。偶尔我们会去伦敦凑凑热闹,远道而来的访客也会光顾我们僻静的住所,这种变化只会令我们更加享受自己圈子里的亲密交往,自己绝美森林里的平静气氛,自己心爱城堡大厅里的欢快夜晚。

伊德瑞斯生性极其坦率,温柔多情。她大多数时间都心平气和,在心动时刻却坚定果敢,真情面前也会屈服让步。佩蒂塔的性格虽不完美,但幸福柔情也让她有所改观,不再那么拘谨。她善解人意,富于想象;她热情真挚,通情达理。阿德里安,我无人可比的知心兄弟,敏感而又卓越,爱着所有人,也被所有人爱着,却似乎注定寻不到令他幸福圆满的另一半。他常常独自一人去林中漫步,或者去水上泛舟,只与书籍为伴。在我们中间,他往往是最开心一个,同时也是唯一会意志消沉的一个。他瘦削的身躯似乎承担了过重的生命,肉体里虽住着灵魂,彼此却没有融合。比起心爱的伊德瑞斯,我更关心她的哥哥。而伊德瑞斯也爱他如师亦友,因为是他促成了自己的爱情。雷蒙德,野心勃勃、日理万机的雷蒙德,在康庄大道上半途而退,甘愿放弃权力与荣誉的纷争,与我们一起,做起了闲云野鹤。他的王国就是佩蒂塔的心,他的臣民就是佩蒂塔的思想。他高高在上,由佩蒂塔爱着,敬着,服从着,侍候着。只要与他有关的事情,任何工作、任何奉献、任何照顾都不会令佩蒂塔厌烦。佩蒂塔会坐在远处望着他,想到他属于自己就喜极而泣。她在内心为他建起了一座圣殿,里面的每位祭司都向他效忠。有时,她会任性善变,但她也会真心悔过,甚至这种性情的不对等也与雷蒙德相配,因为他生性不喜欢随波逐流。

初婚一年里,佩蒂塔为雷蒙德生下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在孩子身上找到父亲的影子是种很神奇的感觉。同样略带轻蔑的嘴唇和得意的微笑,同样智慧的眼睛,同样的眉毛和栗色的头发;还有那双手和细长的手指也像极了父亲。佩蒂塔是多么爱她!时间推移,我也做了父亲,我们的小宝贝,我们的开心果,唤起了我千千万万新鲜奇妙的感觉。

几年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平平静静。月复一月,年复一年。毫无疑问,我们的生活真切、生动地诠释普鲁塔克的美妙情思:“我们的灵魂本就向往爱情,生来就要去爱,就像生来就要去感受、去思考、去理解和记忆。”我们谈到了变化和积极的追求,却依然待在温莎,无法割舍隐居生活。

一切快乐齐聚于此,

世间恋人哪得享受?

如今我们又添了子女,便多了赋闲的借口,想着要将他们培养成才。最终,我们的平静生活还是被打破了,光阴静静流淌了五年,我们从美梦中惊醒了过来。

英格兰要选举新的护国公。应雷蒙德要求,我们举家迁往伦敦,去见证甚至亲身参与这次大选 。如果雷蒙德娶了伊德瑞斯,这个职位就是他爬上王座的垫脚石,他对权力和荣誉的欲望也会圆满实现。而他却拿权杖换来了鲁特琴 ,用一个王冠换来了佩蒂塔。

一路上他想到这件事了吗?我望着他,却猜不透他半点心思。他兴高采烈地陪着孩子玩耍,说着各种逗笑的话。或许他是做给愁眉紧锁的佩蒂塔看的。她极力想振作起来,但眼睛里却时不时地噙满泪水,她伤心地看着雷蒙德和女儿,仿佛在担忧他们将恶事临头。她真的感觉到了,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在她的心头。她探出头去望着车窗外的森林和城堡的塔楼,看到它们被遮掩,便慨然长叹:“幸福的乐园!忠贞爱情的神圣之地,我何时再得见!如若再见,我依然是有爱有欢乐的佩蒂塔,还是心碎迷惘、游荡在墓冢间的魂魄?”

“怎么了,傻瓜?”雷蒙德喊道,“你那小脑袋在琢磨什么?怎么突然这么伤感?高兴点。要不我带你去伊德瑞斯的车上,让阿德里安来这,我看他倒是与我一样精神高涨。”

阿德里安正骑着马向车厢走来。看到他们二人都欢天喜地的样子,妹妹心头的阴霾也就消散了。傍晚我们抵达伦敦,前往海德公园的几个住处。

第二天一早,雷蒙德勋爵便来找我。“我来,”他说道,“只是不确定你会协助我的计划。但无论你是否同意,请一定要坚持到最后。不管怎样,你得答应我保守秘密;如果你不愿帮我,至少不要妨碍我。”

“好吧,我答应你。现在——”

“现在,我亲爱的朋友,我们来伦敦为的是什么?是要出席护国公的选举,投票选出新的——?还是为了那个吵吵嚷嚷的瑞兰德?你以为,弗尼,我带你来是为了那个?不,我们要自己做护国公。我们要推举一个候选人,确保他当选。我们要提名阿德里安,尽我们所能让他获得与他的出身和美德相匹配的权力。

“你用不着回答。你所有反驳的理由我都清楚,下面我会一一回应。首先,他是否同意成为一个伟人?这不需要你费心,我会去说服他的。其次,他是否应该放弃在森林里摘果子、照料伤病动物的工作,来统治一个国家?我亲爱的莱昂内尔,我们都是已婚男人了,夫妻恩爱,子女绕膝,生活足够充实。可阿德里安却独身一人,无妻无子,还无所事事。我观察他很久了,他渴望生活的乐趣。经历早年的创伤,他的内心已经疲惫,如同新愈合的肢体,能静养着就不去激烈活动。但他的见解、他的仁爱、他的美德,都需要施展的天地。我们就来帮他寻找机会。而且,看着阿德里安的天分从世上消失,就像一朵花开在荒无人迹的山径,无果而终,这不令人惋惜吗?你觉得,大自然造出他这部卓越的机器,没有任何目的吗?相信我,他注定要为祖国英格兰创下巨大功绩。祖国不是慷慨赋予了他天资吗——出身、财富、才华、善良。所有人不是都爱他、敬佩他吗?难道他不喜欢向所有人一一表达他的爱吗?好了,我知道你已经动摇了,今晚的议会上我会提名他,你得附议。”

“你讲得头头是道,”我回答道,“如果阿德里安同意,你这些论述就是无可辩驳的。我只有一个条件——他不同意,你就不要强求。”

“我相信你是对的,”雷蒙德说道,“尽管开始我并不是这样安排的。就这样吧,我马上去阿德里安那里,如果他有心同意了,你可不要再劝他回温莎森林做松鼠,毁了我的一番苦心。伊德瑞斯,你不会出卖我吧?”

“相信我,”她回答道,“我会严格保持中立的。”

“至于我,”我说道,“我毫不怀疑我们这位朋友的价值。他做护国公,举国上下都会繁荣昌盛。如果他同意为我的同胞带来这样的福祉,我是不会阻拦的。”

傍晚,阿德里安来了。“你们也密谋着对付我吗?”他笑着说道,“你们是不是要同雷蒙德合起伙来,将一个躲在云后的可怜空想家拖出来,推入俗世繁华,远离天国圣地?我还以为你更了解我。”

“我的确更了解你,”我回答道,“知道那样做你会不开心。但你想要为别人谋福利,眼下大概就是你实践自己理论的时机。你可以发动改革,将政府打造成你理想中的模样。”

“我几乎不记得这个梦想了,”阿德里安说,脸色变得有些阴沉,“现实的光芒早已让童年的梦想褪去了颜色。如今,我明白自己并不适合治理国家,我能管好自己的身体就很不错了。

“不过,莱昂内尔,你还不明白我们这位高贵朋友的意图吗?也许连他自己都不明白,可我却一清二楚。雷蒙德勋爵生来就不愿做蜂房里的雄蜂,只会围着蜂后转,他是不会满足于我们的田园生活的,尽管他觉得自己应该满足。他认为凭自己的现状不可能再飞黄腾达,因此,就连他自己心里都不再考虑变化。但是,你难道没有看出,他扶持我上位,其实是要为自己开辟一条新路,一条他徘徊了很久的路?

“我们帮帮他吧。他的高尚、勇武、伟大,每一样品质都会感染人的身心,他才是适合做英格兰护国公的那个人。如果我——我是说,如果我们提名他,他肯定会当选,而且他就职以后,将会淋漓尽致地体现他的远见卓识。甚至佩蒂塔都会感到欣喜。佩蒂塔的内心隐藏着火热的志向,直到嫁给了雷蒙德,才有了一时的成就感;看到自己夫君的荣耀和进步,佩蒂塔会开心的——得意于自己的一份功劳,私底下会为自己的成就得意。那时,我们,这片土地上的智者,将会重返我们的城堡,像辛辛纳图斯 那样,去过平凡的生活,直到我们的朋友召唤,再来这里相助。”

阿德里安越说越是令人信服。他自己不问世事的决心难以撼动,毕竟他的健康不容乐观。接下来就要设法让雷蒙德承认自己追求名利的雄心。我们谈着谈着,雷蒙德走了进来。他提议阿德里安去参选护国公时,阿德里安的反应和回答,已经令他猜到我们之前的讨论。看得出来,他既犹豫又焦虑。他焦虑,是害怕我们半途而废,或者功亏一篑;他犹豫,是怀疑我们不愿冒险。我们三言两语就让他下定了决心,眼神里闪出了希望和欣喜。从前那个精力旺盛、大胆自信的雷蒙德又回来了,因为他又可以像往常一样,顺应自己的心愿投身事业。接着我们分析了他的胜算,其他候选人的优势,还有投票人的喜好。

结果我们还是失算了。雷蒙德已经失去了很多人的支持,尤其是自己党派的拥护。他退出纷争的政治舞台,早已被人遗忘。昔日议会的支持者大多是保皇党成员,他们追随他,是因为当时觉得他会继承温莎伯爵的爵位,可当他们发现他没什么特别之处时,便与他疏远了起来。他倒是还有不少朋友,都是些仰慕他卓越才华的人。到了现场,他的口才、他的风度,还有他的飒爽英姿,估计会让听众欢呼雷动。还有阿德里安,尽管他离群索居的习惯和理念与党派精神格格不入,却也有不少朋友,劝他们投票给自己中意的候选人,也不是什么难事。

另外两位候选人是某某公爵和瑞兰德先生——雷蒙德勋爵的老对手。公爵获得了共和国所有贵族的支持,因为他们都觉得这位公爵很适合做他们的代表;瑞兰德的呼声也很高。雷蒙德刚刚参选,几乎没什么胜算。雷蒙德获得了提名,我们便没有参与之后的辩论。他变得萎靡不振;作为他的提名者,我们感到无地自容。佩蒂塔埋怨起了我们,她本来满怀期待,听了我们的计划,她非但没有反对,反而感到欣喜,可这显而易见的出师不利又让她转变了想法。她感觉,雷蒙德一旦被唤醒,就不可能再无怨无悔地返回温莎。他任性得很,一旦不安分的思想醒来,他就得与野心相伴终生;如果现在就败下阵来,她预计随之而来的就是郁郁寡欢和无休止的抱怨。也许是因为失望,她的言语思想都像长了毒刺,也没给我们好脸色。我们越是反思,越是焦虑不安。

当务之急是要劝说雷蒙德出席第二天晚上的选举。他好长时间都听不进一句话。他想乘上飞艇,远离这里,飞到一个无人知晓他名字和耻辱的地方。但这没有用,他的企图,他的目的已经昭告天下,他的耻辱永远无法从人们的记忆中抹去。临阵脱逃,不如战死沙场。

想到这,他就像换了一个人,沮丧和焦虑统统不见了,他变得生龙活虎起来,有了奋战到底的决心,他的脸上便露出了胜利的微笑,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佩蒂塔却不是这样。雷蒙德的振作让她恐慌,因为她担心结局更加难以收拾。就算他的表现重新燃起了我们的希望,对佩蒂塔来说,不过是雪上加霜罢了。她害怕失去雷蒙德,可每次看到他心情转变,她又不敢多言。她急不可耐地听他讲着,却总也引不起共鸣,只能曲解他的意思,让自己失望。她没有勇气亲临竞选现场,而是在家忍受双倍的牵挂。她对着自己的小女儿哭泣,言语神情都像是担心发生什么可怕的灾难似的,整个人显得狂躁不安。

雷蒙德勋爵自信从容地走进议院,向众人示好。公爵和瑞兰德先生演讲结束,该雷蒙德上场了。不可否认,他准备得并不充分,起初犹犹豫豫,思索着该讲些什么,该如何表达。慢慢地,他进入了状态:讲话流畅自如,语言生动富有活力,声音恳切令人信服。他又找到了过去的感觉——在希腊时屡立战功,在国内时受众人拥戴,如众星捧月。既然年纪增长,性情变得稳重,还有在这个国家结婚的证明,他应当更加自信才是,怎么可以认输呢?他谈到了英格兰,提出了必要的措施,以保证国家的安全,巩固国家的繁荣。他热情洋溢地描绘了国家的现状。现场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听得聚精会神。这番精彩的演说不仅令听众入了迷,就连各个党派也有所妥协。他的出身赢得了贵族的好感。他的推荐人是亲近人民党的阿德里安,如此一来,许多原本就不怎么信赖公爵和瑞兰德先生的人都站到了他这一边。

竞争激烈而充满变数。如果我和阿德里安是为了自己的成功而打拼,恐怕就不会如此紧张,但是我们将朋友推到了风口浪尖,就必须保证他大获全胜。伊德瑞斯对他的能力大加赞赏,热切关注着事态进展;而我的妹妹却不敢报什么希望,在恐惧中煎熬着,坐立不安。

我们日复一日地讨论演讲的方案,每天晚上忙着毫无结果的辩论。生死关头终于到了。这天晚上,迟迟不做选择的议会必须有个决断——因为十二点一过,新的一天开始,根据宪法,议会将解散,它的权力也将终结。

我们,包括我们的支持者,都在雷蒙德的住处集合,五点半就要动身前往议院。伊德瑞斯极力安慰着佩蒂塔,可这位可怜的姑娘却激动得不能自已。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有人进来,便发疯似的望过去,仿佛他们是来宣判她的死刑。我必须为我可爱的妹妹说句公道话:她可不是因为自己才如此焦虑。只有她清楚雷蒙德有多么在乎自己的成功,即使在我们面前,他假装乐观,而且看不出一点破绽。有时,一次紧张的颤抖,一阵尖锐刺耳的声音,瞬间的恍惚,都会让佩蒂塔觉察到他忍受的残酷折磨;可我们一心忙着谋划盘算,只注意到他爽朗的笑声、时刻不忘的插科打诨,还有貌似源源不断的精神活力。隐居期间,佩蒂塔一直陪伴在他左右,见识过这种强颜欢笑之后的闷闷不乐;她知道他夜不能寐,痛苦焦躁——她还曾见他哭过——他自尊心受挫,眼里噙满泪花,也不顾忌自己的形象。她光是瞧着就泪流不止。因此,她能如此焦虑也就不足为奇了!不过这只是我个人的理解,接下来的事情还会揭开另外的隐情。

该出发了,我们赶忙与心爱的姑娘道起别来。我感觉胜算不大,便嘱咐伊德瑞斯看好我的妹妹。我走到妹妹身旁,她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拉我进了另一个房间,扑进我怀里,伤心地哭个不停。我试着安慰她,让她乐观起来,问她就算我们失败了能有什么大不了的。“我的哥哥,”她大声说道,“亲爱的,最最亲爱的莱昂内尔,从小你就守护着我,如今我的命运就悬在一根丝线上。我现在还有你们在身旁——你,我童年时的伙伴;阿德里安,对我就像亲人一样;伊德瑞斯,我心爱的姐妹,还有她可爱的孩子。这,唉!这也许是你们最后一次陪在我身边了!”

她突然不说话了,然后又喊道:“我说了些什么呀?我这个不盼人好的蠢姑娘!”她慌乱地望着我,然后又镇定下来,为刚才不着边际的话道歉,说自己肯定是疯了,既然雷蒙德还活着,她就得高兴起来。接下来她虽还在哭泣,却能平静地让我离开了。临走时,雷蒙德只是握着她的手,意味深长地望着她,而她也用会意的眼神回应了雷蒙德。

可怜的姑娘!接下来她该忍受怎样的煎熬!雷蒙德毕竟是为了一己私利,给她强加这些考验,为此,我永远无法原谅他。他曾计划着,一旦失败,就会与我们不辞而别,前往希腊,永不返回英格兰。佩蒂塔顺从了他的意愿,因为只要丈夫满意,她活着就有意义,就会开心。但要离开我们所有人,离开她的伙伴,离开陪伴她多年幸福时光的挚友,临别之时还要掩饰这种可怕的决定,内心的压力几乎令她无法承受。佩蒂塔一直忙着准备离开,她答应过雷蒙德在这个决定性的夜晚,趁我们不在时先走一步,而雷蒙德会在确定失败之后,偷偷溜走,与她会合。

当我得知这个计划,尽管气愤雷蒙德不顾及妹妹的感受,可转念一想,他又何尝不是顶着巨大的精神压力,才会想出这样愚蠢的决定,还不觉得愧疚。如果他不向我们掩饰,就会有人前去开导;可他却极力假装冷静,如此残酷地压抑神经,结果丧失了理智。我确信,他顶多跑到海边就会返回来同我们道别,并让我们做他的顾问。可强加在佩蒂塔身上的任务一点都不轻松。雷蒙德曾逼迫她发誓保守秘密,自己唱独角戏可是最痛苦难熬的。不过还是回到正题吧。

此前的辩论冗长喧闹,往往都是在故意拖延时间。可现如今,人人唯恐生死攸关的时刻无果而终。议院里异常安静,议员们交头接耳,普通的事务处理得又快又平静。选举的第一阶段,公爵被淘汰了,胜利者就落在雷蒙德勋爵和瑞兰德先生之间了。雷蒙德参选之前,瑞兰德曾感觉胜券在握;自从看到候选人里多出了雷蒙德,他便忙不迭地四处游说。他每晚都会出现,一脸的急躁和气愤,在圣斯蒂芬大厅里与我们怒目相对,仿佛只用紧皱的眉头就能挫败我们的希望。

英格兰宪法的所有规定都是为了更好地维护和平。选举的最后一天,按规定只允许留下两名候选人。为了尽量避免最后的争斗,其中一人可以开出条件让对手自愿退出,许给他高官厚禄,并协助他赢得未来的竞选。然而,说来奇怪,这种事情还从未发生,结果,这条规定便被人遗忘了,我们的讨论中也没有人提及。大大出乎意料的是,正当我们提议成立护国公选举委员会时,提名瑞兰德的议员起身告知,这位候选人已经退出了。说罢,场内一片静寂,接着是一阵混乱的私语;当主席宣布雷蒙德勋爵当选时,全场响起了雷鸣的掌声和胜利的欢呼。这场面似乎让人感觉,即使瑞兰德先生没有退出,也丝毫不用担心,所有人都会团结一致支持我们的候选人。事实上,那是因为竞争结束,大家对我们这位才华横溢的朋友又都恢复了崇敬之心。人人都觉得,英格兰还从未有过如此堪当重任的护国公。众人齐声呼喊——雷蒙德。

他来了。我坐在议厅的最高处,看到他沿着过道走上演说席。天生的拘谨克制了他成功的喜悦。他紧张地环顾四周,双眼似乎有些模糊。我旁边的阿德里安急忙向他跑去,跳下长凳,顷刻就到了他的身边。阿德里安的出现让我们的朋友恢复了活力,一言一行都变得坚定从容,散发着威严与胜利的气势。前任护国公为他举行了就职典礼,教他宣誓,授予了他职位徽章。之后大家就解散了。国家的主要官员簇拥着这位新任长官,带领他进了政府宫殿。阿德里安突然不见了,当雷蒙德的支持者只剩下我们的密友时,他带着伊德瑞斯又返回来为朋友祝贺。

可佩蒂塔在哪儿?雷蒙德一心想着失败后如何悄然离开,却忘记了如何通知她胜利的消息。她已经不胜焦虑,待不下去了。当伊德瑞斯进门时,忘乎所以的雷蒙德竟然还问我妹妹去了哪里,得知她神秘失踪了,他才如梦方醒。其实阿德里安已经找过这位逃亡者了,以为她迫不及待地来议院,半路出了什么意外。但雷蒙德未加解释就突然跑开了,不一会儿,我们就听到他骑着马,冒着暴风疾雨,沿着街道飞奔而去。因为不清楚他要走多远,我们便都散去了。料想他不久就会与佩蒂塔返回政府,发现我们都走了,他们也不会介意的。

佩蒂塔已经带着孩子到了达特福德,一路都在伤心流泪。她安排好接下来的行程,将熟睡中的小可爱放到床上,又煎熬了几个小时。一会儿,她望着窗外的暴风雨,心想连这天气都在与她作对,噼噼啪啪的雨声听得她悲痛欲绝。一会儿,她又俯身望着孩子,寻找父女俩的相似之处,唯恐孩子大了也会表现出同她父亲的激情和冲动,惹得雷蒙德不高兴。看到小女儿微笑起来也与雷蒙德一样迷人,她心里又涌起一阵自豪和欢喜,倍感安慰。她想起了丈夫对自己的珍贵感情,想起了他当今无可匹敌的成就、他的天赋、他的钟情。很快她又想到,除了丈夫,自己的一切都可以舍弃,不,是作为赎罪的祭品,心甘情愿地献出,只要能保证她在丈夫心里至善的地位。很快她又想到,这是命运的安排,她必须高高兴兴地做出牺牲,才能表达对雷蒙德的忠心。她想象着他们在希腊岛屿上的生活,希腊岛屿是雷蒙德选择的退隐之地。她要给他安慰,她要照顾美丽的克拉拉 ,在雷蒙德的陪伴下骑马,竭尽全力地让他宽心。这绚丽多姿的画面,不禁让她担心事与愿违。在伦敦过起富贵显赫的生活,雷蒙德不再属于她一人,而她也不再是雷蒙德唯一的幸福来源。她的内心盼望竞选失败,只是因为雷蒙德,她才动摇起来,因为她听到他骑着马飞奔进了旅店的院子。他冒着风雨,急匆匆地一人赶来,还能意味着什么?

他们肯定是要悄然败走,离开英格兰这耻辱之地,隐居到希腊岛屿上的香桃木林。

不一会儿,她就伏在了他怀里。雷蒙德对胜利的新鲜劲已经过去,竟然忘了还需向自己的爱人汇报。他抱着佩蒂塔,而佩蒂塔只感到亲切和踏实——只要有她在,丈夫就不会绝望。“这样多好,”她大声说道,“这样多么超凡脱俗。我的爱人!哦,有你的佩蒂塔在,就不要害怕蒙受耻辱,也不要害怕命运卑微。有我们开心的孩子在,就不要害怕悲伤忧愁。就让我们静静地前往你的目的地。只要我们彼此相爱,一切就无怨无悔。”

她被紧紧地抱着,说罢又仰起头来,想要看到丈夫赞许的目光——对方的眼中正闪烁着难以形容的喜悦。“怎么了,我的小护国公夫人,”他俏皮地说道,“你这是说些什么呀?眼前的锦绣前程你不想,却琢磨起流亡和隐居,你可真会盘算!”

他吻了吻她的额头——可这位任性的姑娘,听到丈夫胜利的消息却颇感遗憾,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她难以接受,便一头扎进他的胸前哭了起来。他安慰着爱人,向她倾诉了自己的希望和追求。不一会儿,她就转变了心态,舒展笑容。那个夜晚他们是多么幸福!开怀,喜乐,简直无处安放! oiExX8FaMuCVjv/AIF+XinwNH95Dub8vQTZe/hAk9p7vbpkjnmBNmM2Fd5Er5kt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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