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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那名头发剪得特短的女生叫郝春风,脸庞白皙,略长,像兔脸。走着的时候喜欢蹦蹦跳跳的,这一点也像兔子。而且,还经常穿一身白色衣裤,连鞋都是白的。

她的与众不同很快就引起了我们男生的注意,确切地说是首先引起了王文琪的注意——他开始向我们另外六名男生征集与春风有关的诗句,我们也就明白他对郝春风有那方面的想法了,所以我们也开始注意郝春风了。

其实我对郝春风也有那方面的想法——虽然她的脸略长了一点儿,却也就是略长了一点儿而已,白完全可以抵消那一“缺点”。何况她的性格挺可爱,仿佛单纯得少心无肠。与她相比,徐冉未免太有心机了,或曰城府深矣。

一次,仅我和王文琪一块走在校园里时,他问我对郝春风印象如何。

我说:“能使咱们男生心情放松的那类女生,性格上像袭人。”

他又问:“脸是不是有点儿长啊?”

我说:“那是由于她的头发剪得太短,如果她将头发留起来,额前再卷出刘海,就一点儿都不显长了。”

王文琪立刻说:“有道理,有道理,谢谢你的建议啊!”

我那么说,是因为我每每会独自寻思一下郝春风。王文琪的话使我明白,他对郝春风的想法,已经不是男生对女生的一般想法了。

从那日起,我不许自己再寻思郝春风了。

坦率讲,倘若王文琪对郝春风的想法并非先于我,我是会尝试着追求郝春风的。想我李晓东,父亲虽然是美协副主席,但美协在一个地级市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单位嘛!没权又没钱,连在本市办一次个人画展还得到处磕头作揖求爷爷告奶奶地化缘,除了沾点小地方的风雅,再就没有任何令人高看一等的筹码。我们那个市的文联上有宣传部和文化局,书记和主席才是正处级——到了美协那儿就副处了,到了美协副主席那儿就正科了。还不是每一位副主席都有级——我父亲是从一所师范学院调到美协的,一直是没职的副主席,有的只不过是小小的荣誉头衔。至于我母亲,曾是市重点中学的校长而已。虽说是重点,却已经多年没有学生考入重点大学了。我就是那所中学的学生,我能考上本省排名第三的重点大学,我老爸老妈已十分欣慰了。

论到我自己,从才到貌,想拒绝承认自己的平凡也不可能啊。平凡的父母平凡的家庭和平凡的自己——“三平凡”的一个自己,若能与郝春风那样的一名女生恋爱成功,我对自己的人生会感到欣慰的。

郝春风的家庭也是我相当中意的——她算是京剧之家的独生女,父亲曾是省京剧院坐第一把交椅的琴师,母亲曾是京剧院的台柱子,当红一度,唱花旦的。她入学前,父亲已经不当琴师当院长了。据她说,京剧的受众面越来越窄,她父亲那院长特不好当。而她母亲因为一年到头没几场戏可演,也因为年纪大了,气力不足了,唱功明显退步。即使偶有机会演出,登台前要将脸化成花旦的妆,已非年轻时那般得心应手。她母亲是有自知之明的人,干脆告别舞台,提前退休了。而她父亲也有些心力交瘁,同样盼着早日卸任安享晚年。她母亲刚退休时,曾在家里办过培训班,希望能带出几名徒弟,并且也再有份收入。可跟着学的少年和青年,大抵没长性,自以为入门了就不再学了,这使她母亲大失所望,于是彻底死心。

以上关于郝春风父母的一些情况倒并非王文琪说的,而是人家郝春风自己说的——在竞选学生会干部时当众说的,她要竞选的是文艺委员;她说自己想在大学里组成一个“京剧爱好者联谊会”,为传承国粹发挥点儿作用——说完,还情不自禁地唱了一段《百岁挂帅》中佘太君的唱段,使王文琪站起来大鼓其掌,并宣布代表我们另外六名男生一致将选票投给郝春风。他已经那么宣布了,我们只得齐声附和。再说,人家郝春风确实唱得不错,愿望又是那么的良好,我们挺她自然也是发自内心的。

那日郝春风全票当选。

当时我想,撇开我俩般配不般配姑且不论,我们两家也太合适了呀,如果成了亲家,四位老人的晚年生活相得益彰,该有多丰富啊!

我这人比较俗,在男婚女嫁方面,还是有些门当户对的旧思想的。

我这人也比较传统,最不愿在择偶方面隐入三角关系,也排斥“情场如战场”之说,此等说法隐含这么一条注解——不运用战略战术结果必以失败告终。我母亲曾对我说,那话明显是对女性的侮辱,仿佛将女性一概视为雌性动物,专等雄性动物为自己争凶斗狠,而自己心甘情愿地被获胜的一方所拥有。我是读过《怎么办?》的,那部小说曾影响过年轻时的我父母的恋爱观。虽然我并不认为那部小说多么优秀,但罗普霍夫处理自己所面临的三角关系的方式甚合我意。我常想,即使我是一头雄鹿,那也不应该将战斗力浪费在争偶方面。“情敌”终究不是天敌,对于企图吃掉自己的天敌才必须战斗到底。何况,我父亲的基因遗传,决定了我是一个雄性激素并不多么旺盛的儿子。

再者说了,“三角关系”无非以下情况——一男一女已经恋爱着了,不料出现了第三方;我与郝春风与王文琪的关系不属于此种情况。或已经恋爱着了的女性,因自己的出现而意识到了起初择偶之轻率,主动向自己投出了又一个爱情彩球;严格说那似乎近于是一次罚球,但我们仨的关系也不是此类情况。我们仨都是新生,我和王文琪等于是同时认识郝春风的,接触郝春风的机会完全是平等的,只不过王文琪显得比我主动。如果郝春风对他并无好感,那么就会做出保持距离的反应。可恰恰相反,她的反应明明也是你有情我有意啊。连女生们看我们男生打篮球时,她都愿意替王文琪抱着上衣了。而我们另外六个男生的上衣却没有哪一个女生抱,都挂在球架横栏上。事实再清楚不过,人家郝春风是将我视为王文琪的哥们儿才对我也态度亲密的。看清了形势,那么——我对郝春风的那种内心想法,还能不自行地掐断萌芽吗?

自从我做出了决定,还真的,以后对郝春风再无非分之想了,在她面前的言谈举止也自然多了。

我们向王文琪提供的关于春风的诗句不是一般的诗句,而是由我们每个人认真筛选的,如:

春风雨色动微寒。

春风贺喜无言语。

春风自恨无情水。

春风春雨花经眼。

春风如醇酒,着物物不知……

王文琪的接受条件很严格,简直也可以说很挑剔——不是“春风”二字打头的一概不入他的法眼。这么一来,包含“春色”“春光”“春晖”“春山”“春水”的佳句,在我们这儿就只能割爱了,我们可选择的范围大受局限。

但是我们都像对待作业一样对待他交给我们的“任务”,因为他每每请我们到校外去撮一顿,还每每请我们看电影。

一天中午,在食堂里,我们几个刚坐下,王文琪眼尖,发现郝春风和徐冉出现了。

王文琪立刻朗声吟曰:“春风杨柳万千条……”

我们齐声和道:“然也!然也!”

“然也”是我们那时的共同“台词”。

郝春风不排队打饭了,撇下徐冉,径直走到我们跟前,看着王文琪笑问:“你怎么不来一句‘二月春风似剪刀’?你们还‘然也然也’地帮他的腔!剪你们剪你们,把你们的头发都剪光,让你们变成七个和尚!……”

王文琪一本正经地说:“别呀,那太不人道了,我们都是做不到六根清净的货,‘食色’二性尤其在乎!”

我们六个就默默不语地笑,谁都识趣地不接话,甘于充当“灯泡”。

郝春风也不坐下,只将上身伏在桌上,一反往日的袭人模样,变成了王熙凤似的,板着脸质问:“老实交代,你们是不是给我起了个绰号是兔子?”

气氛一时变得有点儿紧张,我们六个噤若寒蝉。

王文琪赶紧承认:“别生气,是有那么回事,但我们给你起的绰号是‘小玉兔儿’,广寒宫里陪伴嫦娥姐姐那只。”

“这还行。”

郝春风笑了,王熙凤又变回袭人了。

她看着我又说:“你以后可要对徐冉好一点儿。她和我是上下铺,我俩以后肯定成为姐们儿。在男女生正常关系方面,男生不应该城府太深,不正常的关系更不应该……”

她一说完,冲我又笑笑,也不给我解释和申辩之机,走开打饭去了。

王文琪们疑惑地看我,令我十分尴尬。

一名女生当面说一名男生城府太深,与当面骂那名男生有多大区别呢?

我脸上太挂不住了呀!

王文琪及时安慰道:“言重了言重了,春风她言重了,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我们都可以作证,你不是那种城府深的人,你根本就没什么城府嘛!”

我不禁朝打饭窗口扭过头去——徐冉的背影恰巧排到窗口。我恨不得我的双眼能飞出暗镖去,哪怕是小小的,仅仅能使她背上疼两下那种……

后来王文琪告诉我——“城府”二字不是郝春风对我的看法,是徐冉的原话。

果不出我所料!

可汪老师斥她岂有此理那事儿,我也没对任何人说起过一个字啊!

对于她这种女生,不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行吗?是可忍,孰不可忍?!

几天后下午课前,我往教学楼走时,听到身后有女生穿高跟鞋跑来的响声。那时我已走到台阶前了,左右已不见师生们的身影了,快响上课铃了。周围静悄悄的,高跟鞋踏地之声清脆。

哪个女生会穿高跟鞋来上课呢?

我一转身,见是徐冉,连瞟都不屑于瞟我一眼就跑到我前边去了——据说她参加了校模特队;那么,显然是中午刚排练完,没顾上回宿舍换鞋就直接赶到教学楼来了。自从被汪老师训斥过,她自律了,再没旷课过,也没迟到早退过。

那天该着她倒霉,前脚刚跨上台阶,也许由于重心失衡,也许由于鞋的质量问题,后跟竟一下子断了。

我疾步趋前,急忙伸手扶她——那是一种本能反应,有人将会跌倒,岂能不扶一下?即使是她,也不可以看笑话啊!

她倒也机灵,及时用一只手扶住了栏杆,并没跌倒。接着,收回台阶上那只脚,蹲下了,脱掉断了跟的鞋反过来看,在想自己该怎么办。

人真是奇怪的动物,或者说我自己的心理太奇怪了。我竟又幸灾乐祸起来,成心掉落笔记本,也弯腰去捡。那时我俩挨得特近,我的手伸向笔记本,目光却瞟向她的脚。

她的脚极白,脚形很美。我长那么大,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应该说是欣赏女性的脚,也是第一次发现,原来女性之美居然还能美在脚上。

我受到了巨大的诱惑,好想捧起她那只脚亲吻。

我俩挨得特近,她居然也没扭头看我一眼,仿佛她旁边并没同时蹲着一个我,或我是隐形的。

如果那时她求助于我,我会不计前嫌,一直扶她走入教室的。甚至,也乐意将她背入教室。

可她根本没求我的那点意思。

她的做法令我大出所料——她穿上断了跟的鞋,脱下另一只鞋,高高举起……

但听啪的一声,她干脆也将另一只鞋的高跟在台阶上磕掉了!接着往脚上一穿,往起一站,几步踏上台阶,转眼跑入教学楼了。

这倒使我蹲在那儿发呆了。

我一回过神来,猛地站起,追入教学楼,大步流星地追到了她前边。

电梯的门还没关,里边人已满了,站在按键旁的一位老师望着我俩,分明是在等我俩。

我几步跑过去挤上了电梯,而那时她刚走到电梯前。

电梯再容不下她了。

我望着她坏笑。

就在那时,电梯铃响,超重了。

站在门旁的老师也对我爱莫能助地笑,我只得又迈出了电梯——说时迟,那时快,徐冉像条泥鳅似的迅速进入了电梯。

她倒没冲我做出什么令我来气的表情——她根本不屑于看我,仰着脸往上看,仿佛上边有屏幕,正呈现出吸引人的内容,而电梯门合上了。

她比我轻,这是我没法之事。

紧接着又一阵铃声响起——是上课铃。 c6bDLx/EY8RdRuCmAPnPa64eFrESFg7LasuQG15ZYtjIseq5MheAnQCVad2X1KI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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