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第一章

我在列车上认识了冉。

她成为我妻违背我的人生规划。

依我想来,成为我妻的女子,当以二字名为好——这是从生活常识来考虑的。

两口子哪有不吵架的?领证没多久,反目成仇之事屡见不鲜啊。据说,我们“八〇后”的离婚率与上几代国人相比是最高的。当然,若与下两代人相比,那就另说了。

我这人比较传统,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为美德。结婚了还继续拈花惹草的事儿肯定与我无涉,但我怎么能预见成了我妻的女子绝不会那样呢?就算两口子都非那种轻佻之人吧,然而蜜月一过,开始在一起过实在的日子了,磕磕绊绊,你㨃我、我㨃你的时候总不会没有吧?过实在日子,哪一对普通夫妻的关系能总是卿卿我我而从不吵吵嚷嚷的呢?蜜月还没结束,互㨃已成家常便饭,这样的现象也不少啊!

那么好了,如果徐冉不叫徐冉,而叫——比如叫徐×冉,互㨃时我就不至于显得太过弱势。

“晓东,你什么意思?!”

徐冉㨃我时,语势上一向占据优势。人家叫的只是我的名,没连我的姓也捎出来,所以那话就在得体的范围之内,使我挑不出理来。但是呢,语调却可以说出针锋相对的意味。想有几分有几分,分寸全由她自己拿捏着。

而需要一位丈夫固守己见的时候,我的话就难以说出她那么一种气势了。

“冉,你什么意思?”

怎么说语势上都有点弱对不对?

“冉……”单字之名,想不带出亲昵劲儿都不太可能。何况,往往的,我还总会不由自主地加上一个“呀”或“啊”;也往往的,话到唇边偏不想加,可习惯已成自然,还是加了。

某些习惯真难改呢。

“冉,你什么意思啊?”哪位说说看,这样的话能说出㨃的语势吗?连点㨃的意味也难以体现呀。但两口子之间,身为丈夫的一方,该㨃不㨃,那时说出的话弱弱的,使是妻子的一方听来似乎已甘拜下风,长此以往,一位丈夫的家庭地位和起码尊严又何在呢?

如果我妻子的名是双字名,情况就大为不同了。

“×冉,你什么意思?”

这话是不是可以说出不怒自威的意味?因为她的名不叫“×冉”,而只叫“冉”,所以我㨃她的话后边才往往加一个完全不必要的“啊”——这种情况对于我似乎是“语感条件反射”。

“李晓东,你想咋样?!”

“徐冉,你又想咋样?!”

这时,只有这种双方互㨃时都将对方的姓带出来了的时候,我俩在语势上才形成了针尖对麦芒的均衡局面。

但那种时候委实是不多的。两口子嘛,多了还行?而且,那种时候通常是我先压下自己的火去。男子汉大丈夫,该让得让,识时务者为俊杰。常怄气对谁都不好,容易引癌上身,这一点我俩都明白。不论是她还是我,谁得了癌对我俩不都是两败俱伤的事吗?

话说2000年,我考上了本省的文理大学。我是哪一省人,这我就不说了吧。某些隐私,我还愿为自己保留一下下。到哪时说哪时,保留不成再说。普通人的隐私那也是隐私,不能因为自己普通,就不把自己的隐私当成一档子事儿,那不更普通了吗?这年头,谁还傻兮兮地做“拉锁派”啊?

“拉锁派”是徐冉对无原则的坦诚人士的讥讽。

话又得说回来。我妻可不是不坦诚的女人,只不过她的坦诚讲原则,因人因事而异。

通常情况下,她对涉及自身利益之事表现得最为坦诚,维护自己利益的态度从不含糊。对于动了本属于她那份“奶酪”的人,据理力争起来也毫不含糊——正如我在包容她这方面一向做到了“无须提醒的自觉”。

“自己的利益得自己去争取!现而今,还有那种为了维护别人的利益挺身而出仗义执言的人吗?”这是我妻对我的经常教导。当然,此后话也。

2000年大学新生入学期间某日,在列车上,她坐在了我旁边。车上人不多,开车后我俩那排座空着一座。她的座位靠窗,确切地说是我坐在她旁边。

她说:“我晕车,能换一下座吗?”

我求之不得。不论乘火车还是乘汽车,我都喜欢靠窗的座。惭愧,那年我还没乘过飞机。

我俩换了座位之后,我问:“你干脆坐边座行不?”

她反问:“为什么?”

我说:“那空座不就在咱俩之间了吗?咱俩的包都可以放中间了。”

不料她低声然而坚决地说:“不行。”

这我就奇了怪了,忍几忍没忍住,以虚心讨教的口吻又问:“何以不行呢?”

她面无表情地说:“边座是别人的座位,我不喜欢乱坐别人的座位,人家下一站有可能就上来。”

这话听着似乎挺有道理,但也太死心眼儿了吧?

我犹豫了一下又说:“现在不是正空着嘛,一个多小时以后才到下一站,方便一个多小时也是方便啊。”

她却没再说什么,起身从架上取下自己的背包放边座上,又从背包中取出一本厚厚的字典和一袋零食,边吃边看,不再理我了。

竟会遇到这样的人!而且还是位“美媚”!而且我刚刚满足了她的请求!我心里那个气。

一会儿列车驶入了一段挺长的山洞。我心里的气不是因为她死心眼儿不死心眼儿,也不是因为她只图自己方便却不肯让我也沾沾方便的光,而是因为她确实算得上一位“美媚”。不属于使人惊艳的那类,走在路上回头率未必会多高,也许根本就没什么回头率;她属于乍看只不过是大众脸、平常人,往细了端详才挺经看,越看越能看出几分韵味儿那一类。

我这人吧,是很有自知之明的男生,非属那种“傻多情”类型的“准二百五”。颜值甚高的窈窕淑女,我从不会主动搭讪着套近乎,那结果往往是自讨没趣,甚至可能是自取其辱。颜值和身材太一般的,我也从不滋扰人家,那干什么呢?岂不是等于无事生非吗?咱没早恋过,初高中时向女生“传纸条”那类事咱绝对没干过,一向一门心思苦读来着。如果我高考落榜,估计我妈会得抑郁症。复考之事,我想都不敢想,那可能会越考越糟,反倒一辈子入不了大学的门了。在我们灵泉那个地级市,高考竞争已近乎白热化,北上广深等大城市手拿把掐能考上一所较好的大学的分数,在我们那儿往往连起码的“一本”都靠不上边。所以我从初中到高中,一向是心无旁骛的用功学生,为的就是“一锤子买卖”式地拼分数。在灵泉,“一考定终生”还基本上就是那么回事。

好歹,没白用功,咱考上大学了,还是省重点。于是呢,精神和精力总算迎来了“双解放”的好光景,交交女朋友的事随之可以提上日程了。而徐冉彼女,相当符合我当时的择偶标准——我的既定方针乃是,最适合自己的才是最好的。

车厢黑下来后,车窗起到了镜子的作用。我侧脸看车窗,实际上也就等于在端详她——她的侧脸线条很好看,鼻梁直挺,上唇微翘,下颏端正,略尖;眉梢长,脖子也长,使她的侧脸看去有几分希腊女子的美感。我联想到了一幅油画,画名是《年轻妇女肖像》,意大利文艺复兴早期委涅齐阿诺的名画。2000年,那幅画的印刷品镶在典雅的框子里,挂在我家我父亲的书房里。我父亲认为“她”比蒙娜丽莎美,我完全同意我父亲的看法。他是我们灵泉美协的副主席,本有资格当主席的,由于是油画家,就只能委屈他当副主席了。上级领导认为,美协主席还是由一位国画画家来当的好。对于蒙娜丽莎的看法……噢,扯远了。咱不说那位“蒙姨”了,接着说“徐冉同志”哈!

我从车窗上不仅能看到她的侧脸,当然也能看到自己的正面形象。很清楚,绝对比古代的铜镜清楚。不谦虚地说哈,咱的颜值那还是不错的,有几分像后来的电视剧《知青》中的一个人物,不是王凯,是叫尹键的那位。据编剧说尹键在《知青》中的戏份原本挺多的,由于在剧中爱上了一个“右派”的女儿,结果戏份几乎被砍光了。否则,兴许他也早红了。说到底是编剧对不起尹键——明知那样的情节不易通过,干吗非让人家孩子爱上那么一个“姐”呢?……

对不起对不起,又扯远了,也不说尹键了。我这人思维跳跃,但愿没给诸位留下饶舌的印象。从现在起,我要直线思维,不再东拉西扯了!

话说2000年的我,一米七八的个头,不高不矮,坐在前去大学报到的列车上,青春年少,意气风发,试图与坐在旁边的徐冉主动认识一下,却遭遇了她的冷淡,内心里未免有点儿光火。

我主要还不是由于她对我的态度而光火,不就是侧面的样子挺耐看吗?有什么架子可摆的呀!实际上我是生自己的气,因为确实受到了几分诱惑而生自己的气,觉得自己一名大学新生太没出息了。从地级市考入一所省重点大学,怎么说也能证明我是有志青年啊,我的“眼眶子”理应高一点儿嘛!

列车钻出山洞时,徐冉合上厚书,放在膝上——却原来不是一般的字典,而是《汉字学入门》;我第一次见到那样的典书,不禁又对她刮目相看起来。她不吃零食了,用湿纸巾擦擦手,往后一靠,闭目养神。

我也往后一靠闭目养神,决定不再主动与她搭讪,这点儿矜持劲儿我还是有的,没有也装得出来。

她那本典书掉地上了,这使我睁开了眼睛——她从书中抽出一页折了两折的A4纸,展开呆呆地看。

那是一份大学录取通知书,与我收到的一样;盖着同一所大学的校章,而且我俩是同一个专业——汉语言文学专业,也就是从前的中文系。

这使我想不与她搭讪都不可能,那也太难了啊!

我说:“恭喜你。”

她竟不拿好眼色看我,仿佛我羞辱了她。

我又说:“别误会,诚心诚意的。”

她冷冷地说:“既不是211,又不是985,有什么可恭喜的?你要说句同情的话我还爱听点儿。”一边说,一边将通知书夹入典书,并将书塞入背包。

这不等于㨃人吗?

我愣了愣,往回找补面子地说:“毕竟是省重点……”

“省重点的意思就是非重点,我不该落这么个下场。”

这叫什么鸟话!

我本想继续告诉她——我也是那所大学那一专业的新生,同乘一次列车,而且座挨座,缘分不浅……

但我的话还好意思说吗?

她又往后一靠,闭上了眼睛。

我也学她那样,不屑于再欣赏她的侧脸。外边阳光甚好,列车一出山洞,阳光又透过车窗照在我俩脸上,身上。

我拉下了遮帘。

她偏过身去。我也偏过身去,与她背对背。山洞颇多,车厢里一阵明一阵暗的。一想到以后四年里将与她这样一名女生经常在同一教室上课,我的心情不再愉快,晦气之感顿生。

我竟一次也没再看“镜子”——她的后脑勺也就是一般的后脑勺,没什么看头,不知不觉我睡过去了。醒来时,列车已到终点,旁边已不见了徐冉,车厢里只剩五六人还在往外走。

这人!叫醒我一下对她能有什么不利啊?!

我心里那个气。

我的东西不多,全在双肩背兜和拉杆箱里。下了车,遇到了特殊情况——滚梯发生故障,出站只能上台阶。台阶很高,分三段。虽有站台服务员协助某些老人和妇女,拉杆箱较大较沉的中青年却也都表情为难起来。

我发现了徐冉的背影——马尾辫、一身浅蓝色女式牛仔装,褐红色背兜;没错,正是她。她算是高个子女生,估计有一米七五左右。

她的米黄色拉杆箱特大,驻足仰望着高高的台阶。

活该!上本省的大学又不是上国外的大学,带那么大的箱子干吗呀!“世上溜溜的女子”满目皆是,我那所大学里的“美媚”肯定也不少,洒家何必对她情有独钟呢?

这么一想我又不觉得尊严受损,心情愉悦起来了。几步走到她身边,故作快活地“嗨”了一声。

她扭头看我。

我说:“幸会,再见!”说完,拎起拉杆箱,迈着轻盈快捷的步子踏上了台阶,一步三级地往上蹿。我家离省城近,列车距离两小时多点儿。如果我愿意,每周可回家一次。所以我拉杆箱里东西不多,拎起来并不吃力。我站在台阶顶部时,忍不住转身朝下望,见一位手持话筒的协助员在对徐冉说:“这位姑娘请往一边站,别妨碍他人上。现在人多,过会儿人少了,站台工作人员肯定会帮助你。”

看徐冉推着拉杆箱走到了台阶旁,我心生出幸灾乐祸的快感。但仅是几秒钟的事,转瞬我就因自己的不良心理而羞愧了——她毕竟将是我的同学,而且是女生,我岂能因小小不言的别扭感觉袖手旁观她之为难?那我这个男生以后还怎么面对她这个女生呢?如果她在班上大肆宣扬起这一段儿来,全班同学甚至包括老师们将会怎么看我呢?我在众人眼里岂不是刚一入学就被涂上了“此人差劲”的色彩吗?即使她不说,我自己也会后悔呀!

我又拎着拉杆箱噔噔噔跑下了台阶。

我往下跑时她一直看着我。

我站在她跟前,将拉杆箱放下,拉起拉杆,以命令的口吻说:“替我拉着。”

我想我的表情肯定是庄重的,也很可能是严肃的。

她问:“我为什么要那样?”

她的表情几可用“反感”来形容。

我说:“我的轻。我替你把你的拎上去。”

她一脸不信任地说:“谢了,过会儿别人会帮我。”

我说:“彼人也,我亦人也。彼能帮,我何以不能?”

“我再说一遍,不劳您大驾,谢了。”她说完一转脸,不再理我。

我说:“今天帮定了。”说完,拖着她的拉杆箱转身就走。

“哎你!同志!同志!那人把我的拉杆箱拖走了。”

她居然向一名站台工作人员求助,仿佛我是劫匪。

我站在一级台阶上朝工作人员笑着说:“别听她的,我俩认识,我帮她拎上去。”

她叫嚷起来:“我不认识他!”

我光火了,朝她吼:“住口!认识怎么?不认识又怎么?不认识就不能互相帮助了?毛病!”

工作人员也笑着对她说:“这么多人的情况下,他不可能拖着你那么大的箱子跑掉。何况在站内,往哪儿跑?我看人家是诚心帮你,你跟上去不就得了嘛。”

她这才做起了正确的事,拎起我的拉杆箱跟上了台阶。

我没料到她的拉杆箱会那么沉,上几级台阶就得歇一下。而她拎着我的拉杆箱一直跟在我身旁,似乎对我还不放心。似乎而已,只不过是我的感觉。

快上到第二段台阶的平台时,意外发生了。不知怎么一来,她那拉杆箱的拉锁失效了。我再往起一拎,拉杆箱像巨贝似的张开了,里边散落出来的东西令我目瞪口呆。竟是些土豆、红萝卜,比拳头大不了多少的小倭瓜——都是圆的,总共二十多个;还有几本厚厚薄薄的书;还有一副可以围在小腿上的健身沙袋!我跑步时也曾往小腿上围过那种沙袋,里边不是一般沙子,是更重的铁沙。沙袋和书,只不过散落地上而已。土豆之类却一个个球似的从台阶上往下滚。

我不禁生起气来,冲她吼:“你上大学带那些东西干什么?想自己开伙呀?为什么不带上几斤肉?为什么不带上油盐酱醋?干脆连电炉子也带上得了!”

她也十分生气,冲我嚷嚷:“你冲我吼什么你?我求你帮忙了吗?我的拉杆箱原本好好的,是你把它弄坏了!”

“你!……”

还反过来怪我,我真想踹她一脚。

上台阶的人们受到土豆什么的妨碍,抱怨不止,有人说出了很难听的话,使我更加光火。

站台工作人员也朝我俩嚷:“哎你们两位,搞什么呀?别光在那儿互㨃,快收起来,绊倒了别人你们是要担责任的!”

这是肯定的。不但她将担责任,连我也逃不了干系呀!光傻站着生气那是没用的,我只得跑下台阶去捡那些“球”。捡得再快也只能一手捡一个啊,为了一次多捡几个,我用衣襟兜着。

而她,蹲在原处鼓捣拉杆箱的拉锁。

等我将那些“球”一个不少地全替她捡回来了,她也将拉锁修好了。

她又说:“就是你放一下蹾一下地搞坏了!”

我很绅士地忍气吞声,默默帮她将东西放入拉杆箱内。

等我俩都直起身,台阶上已无人了。

“谢谢谢谢,千恩万谢了,您请走吧,不用您帮了!”

当我要再次替她拎起拉杆箱时,她态度坚决地阻止了我,用身体挡住拉杆箱,还将“您”字说出重音。

我瞪着她发愣。

“辛苦您了,不成敬意,请收下。”

她从钱包里掏出五十元钱递向我。

那时我又想踹她一脚。

一名身高马大的男性站台工作人员走了上来,看看她又看看我,困惑地问:“什么情况啊,你俩还不走?”

她说:“同志,我不愿麻烦他,还是请您帮我拎上去吧。”

那位大叔爽快地说:“没问题,应该的。”

他拎起拉杆箱又说:“分量真不轻。”

我还有站在那儿的必要吗?

我才不是那么厚脸皮的人,拎起自己的拉杆箱昂然而去。

我在车站大厅遇到了表哥李彬,他是省报设在我们那个市的记者站的记者,常往省城跑。

他问:“跟什么人发生冲突了?”

我说:“没有啊。”

他说:“我不但是记者,还是你表哥,闷气都挂相了,能骗得过我的眼睛吗?”

我苦笑一下,淡淡地说:“小事一桩,已经过去了。”

他搂着我的肩又说:“往后是大学生了。要学会忍。不会忍,算不上成熟。人世间三分之一不好的事,忍一忍其实都是可以不发生的。”

我说:“记住了。”

表哥年长我八岁,我俩每次见到,他都像负有家族使命似的教诲我几句。

我与表哥说了会儿话就分开了。走出车站,一眼望到了学校接我们新生的横幅和大巴;同时又望到了徐冉的背影和她那制造麻烦的拉杆箱——我很奇怪她的拉杆箱是米黄色的,太少见了,真是什么人喜欢什么颜色——也许情商低的人才反而喜欢与众不同吧?我们说某人“各色”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我紧走几步,跟在她后边。并非成心要紧跟着她,而是因为我看到大巴里已快坐满了人,不愿走得太慢让别人等我。但我也不愿与她并肩走,我干吗非与她并肩走啊?在人来人往的广场,那么走不是也妨碍别人吗?我俩在站内都妨碍过别人了啊!我更不愿走到她前边去,怕使她那种性格“各色”的人添堵——怎么,自己的拉杆箱小、轻,就噔噔噔超到我前边去,成心气我呀?发生了一连串不快之后,我料定她肯定会那么想。

她显然是个极其敏感的人,感觉到了后边有人跟着,站住,转过了身。见是我,一愕,冷冷地问:“你跟着我干什么?”

我冷冷地反问:“为什么认为我在跟着你?”

她说:“你明明在跟着我!”

我说:“我不可以走与你相同的方向吗?”

“我谢过你了,也给过你钱了,是你当时没接,如果你嫌少……”

她又一次掏出了钱包。

我又一次觉得被羞辱了,不愿再说什么,几大步走到她前边去。

大巴的座位几乎坐满了——只有最前边的两个座位空着,是有小桌的座位。那样的两个座位,显然是专供特殊乘客坐的,所以先上车的人都没好意思坐。

我放妥我的拉杆箱和背包,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坐下去。一名负责接站的学姐请我出示录取通知书,我给她看了。

她说:“你可以坐那儿,谁都可以坐那儿。”

我便坐了下去。

这时,司机已经在车下帮着徐冉放她的拉杆箱了。拉杆箱太大,车上已没地方放,只能往车厢底部的行李层里塞。

等司机上了车,学姐在车门那儿也请徐冉出示录取通知书。

她却找不到她的录取通知书了。

学姐耐心地说:“别急,慢慢找。几所大学的校车都在接站,主要是怕你上错了车。”

“对不起,在站内出了点儿乱事儿,也许……也许丢了……”

她快哭了。

我只得替她说:“她肯定没上错车,是中文系新生,我看到过她的录取通知书。”

只要她上了车,车就可以开了。不能让她一个人耽误大家的时间,我那么证明主要还不是急她所急,而是急大家所急。

学姐说:“那上车吧,丢了也没事,反正学校有电脑档。你俩都是中文系新生,正好坐一块也熟悉熟悉。”

她低头上了车,将背包往小桌上一放,一屁股坐我旁边,连个“谢”字都不说,继续翻找录取通知书。

我则一动不动,仅将目光从眼角瞥向她。

“找到了,在夹层!”

她叫起来。

坐在车头那儿的学姐回头朝她笑笑,那时车已行驶在路上了。

我转脸望窗外,决定在下车之前不再向她转过脸去。

她则像在列车上那样,干脆面向另一边车窗,以背对我…… Sne4/O6nrzNkHhwid1JfMZKZojemTmyR++JSRbENbR26Z6oQWsEDcYCLYLkkjHVh



第二章

为了与世界接轨,中文系已改成汉语言文学专业了。在别国的大学,并没有什么“国文系”——如英国没有“英文系”,法国德国也没有“法文系”“德文系”。门户开放,中国之大学与国外的大学交流多了,“中文系”继续叫“中文系”,会使外国教育界的人士觉得怪怪的,疑惑多也。但细说起来,我们“文理大”这样一所全省排名第三的所谓省级重点大学,在我们那届新生入学时,其实既无外教也无留学生。但那也得改呀,都得与时俱进嘛。地方看北京不仅体现在别的方面,同样也体现在教育界啊。相应的,全国重点大学多出了“对外汉语教学专业”,我们大学那时也有了。“对外汉”当年是香饽饽,或曰新式“蛋糕”,地方的文科大学当然也会难捺分一块的冲动——“对外汉”当年的招生广告比“汉语文”的招生广告吸引力大多了,主要因为那个“外”字;此“外”字会使高考的莘莘学子产生特别丰富的联想——外交部、各类对外文化交流机构、孔子学院(当年孔子学院也非常具有求职吸引力);最起码可以教“老外”学汉语汉字吧?那不就成了“老外”们的老师了吗?对我们新生而言,若将来能成为“老外”们的老师,那是多大的出息啊!由于有了“对外汉”,便又有了“汉语言文字学”专业,课程是学中国早期汉语言学家们的研究成果,为吾国继承宝贵的文化遗产,同时培养新一代语言学家,即可以在更高的层面与各国“汉学家”进行交流的汉语言学术精英。但——那基本是“北大”“复旦”“中山”“南大”“武大”一类名校的事,还是与我们“文理大”没什么实际关系。尽管如此,我们大学“对外汉”“汉语言”专业的学子在“中文”也就是“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学子面前,普遍还是会多多少少有那么一点儿傲气的,这使“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同学心理上备觉压抑。

总而言之,我那一届新生入学后,几个专业合在一起,组成了“人文学院”。在“人文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分明成了边缘学科,在全校就更不消说了。从前的才子专业早已风光不再,性别比例上“子”少女多了。多到何种程度呢?全专业八十几名学生,总共才七名男生。不是说物以稀为贵吗?我们七名男生谁也没感觉到——我们感觉到的反而是同专业女生们的怜惜。那时学校已经流行一句顺口溜:“中文系,最大的筐,分数低的全都装。”在一般人与人的关系中,通常规律是友善产生怜惜;在我们专业此种规律反了过来,成了怜惜产生友善。事实确乎是,她们都对我们七名男生十分友善,但那种基于怜惜的友善,是我们七名男生心理上皆挺排斥的。她们都和徐冉一样,认为自己落入了“最大的筐”里,实乃三生不幸。有那极端的女生,甚至认为是自己的奇耻大辱。她们中有人的考分确实不低,因为不低而高估了自己,一心想要“跃龙门”,结果因志愿报得失策没考出省去,被调来调去,最终沦落到了“文理大”。徐冉则又不同,她是偏科女生,据说英语已达到了六级水平,几乎得满分,但数学拉下的分数太低,刚及格。

我们七名男生中有一名叫王文琪,情报特别灵通,经常向我们另外六名男生透露女生们的入学分数。其实无须他向我们透露,我们每每也能有所了解,因为在教室里上课前那一会儿,或者图书馆、食堂,我们几名男生每能无意间听到某几名女生凑在一起的窃窃私语、叽叽喳喳,互相排遣失意心理。入学最初几天,那是她们之间拉近关系的主要话题。而听到的男生,包括我自己,心理往往较为复杂——既自愧弗如,又因她们的失意而产生快感。

我们那所“文理大学”某一年曾更名为“华夏文化大学”,结果被误以为是民办大学,考生骤减。第二年赶紧又改回原名,不再企图借“华夏文化”四个字抬高名气了。“文理大”的“文”字,也遭到了我们那一届女生的嘲讽,她们的说法是——“理大”还比较符合现实,这年头“文”凭什么“大”呀,“文”都快跌到萝卜白菜的价了,怎么还好意思冠在“理”的前边自以为“大”呢?这种话最刺我们七名男生的耳,也刺我们的心。因为我们可都是当年便已日渐稀少的“文学青年”,我们的第一志愿可都是“汉语言文学”专业。

我们校虽然只不过是省重点,而且排名第三,却也还是有名教授(起码在本省是有名望的),比如汪尔淼教授。

汪教授五十五岁了,教完我们这一届就该退休了。他出版过多部文学理论书,获得过文学理论方面的“鲁奖”,也是连续几届的“茅奖”评委——怎么样?即使与名校“汉语言文学”专业的教授们相比,也不矮谁一头吧?他却低调得很,言谈举止都是特像“师长”的那类人。一过五十岁,就坚决不再担任专业的主任,只上课了。据说也很少写什么,打算从此“述而不著”。

他第一次给我们上课时,就令我们全班刮目相看了,连几名心高气傲的女生,也不得不承认自己从没听过那样一些关于文学的观点。

因为我们学校在省重点排名第三,有的同学包括我们男生说到本校时,每以“咱们小三”自嘲。

站在讲台上的汪教授首先说的是:“我希望大家以后再也不要自嘲为‘小三’了,用那两个字自嘲等于自辱,为什么,你们懂的。”

男生女生便都有哑然失笑的。

他又说:“自辱而以自辱为娱的人,是不太可能受到别人尊重的。都不拿自己当回事,别人还非拿你当回事吗?”

有的同学就低下了头。

汪老师并没就“小三”二字再多说什么,接着开始上课了。

他说近代的人类社会有一种最广泛的资源,是权力和金钱根本无法全部垄断的,那就是文化,而文学是文化现象生动鲜活的部分之一。普通人缺的正是权力和金钱,故所以然,文学从本质上是人类社会“余留”给普通人的可再生资源,几乎不需要投资。在人类社会的从前,文学也并非如此。近两百年,特别是近一百年以来,普通人才越来越多地享有了文学欣赏、评论和创作的文化福祉。新媒体时代使这一福祉的普惠性更加广泛,所以作为普通人家的儿女生逢此时代而又在大学里学“汉语言文学”,未必不是幸运,因为文学或能从多方面给予普通人家的儿女以不同的人生尝试……

我从没听人这么谈论过文学。其他几名男同学和我坐在同一排,我左右扭头,见他们一个个听得表情庄肃。于是我知道,他的话说到我们大家心里了。

“后排左边那名女生,别再看手机了。右边几名女生,请将与本堂课无关的书合上。是英语书吧?中文都没学得怎么样,英语考过了六级八级又如何?不愿听此课的同学可以离开教室,但必须向教研室指出我的课水平低在哪几方面……”

于是我知道,有些女生和我们七名男生的感受是不同的,甚至可能是完全不同的。

汪老师说了那几句绵里藏针的话后,转身在黑板上写下“文学”两个字,继续讲课。

“我写不好小说,散文写得还行。还行的意思就是署上我的名字不至于使自己难为情。所以我支持大家写写散文啊、随笔啊、评论啊,包括诗,咱们还可以互相交流交流心得。学中文而不勤于动笔,那种学就是骗自己。至于小说创作,我肯定是教不了的。但我也支持大家尝试短篇创作,以五千字以内为宜。我不鼓励大家在校期间写长篇,学生还是要以学为主。何况本校也并非鲁迅文学院,我教的也不是作家班。我下边的话很重要,希望大家别当耳旁风,往心里记——评论是我们双方教与学的底线能力……”又转身在黑板上写出了“评论”二字,“文学评论能力,是一种具有延展性的能力。有这碗饭垫底,也可以评影视、戏剧、绘画,甚至评论建筑与园林之美。好比具有了一种丝弦乐器的演奏能力,转而掌握其他同类乐器的演奏,入门较快。并且,从文学评论的角度评以上别种艺术,往往会所见独到……”

我们七名男生都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听得聚精会神。

在汉语言文学专业日薄西山的时代,他分明是在为我们七名铁杆学子打气。

“那么,评论有原则吗?”

汪教授话锋一转,提出了一个问题。接着看讲桌上的名册,点名请王文琪站起来回答。

王文琪引用了一句老套的话来回答——“一千个读者心中会有一千个哈姆莱特”,意思显然是否定的。

汪老师对王文琪的回答似乎早有所料,他在讲台上缓慢走动着,一手背身后,一手在身前,半截粉笔不停地在指间转动,语调缓慢地说:“你能引用那句话老师很高兴,证明你入学前已经是读书种子了。我们也可以说一千个读者心中有一千个安娜·卡列尼娜、一千个涅赫留朵夫、一千个安德烈伯爵、一千个巴扎耶夫、一千个莫里哀主教、一千个冉·阿让、一千个沙威、一千个于连、一千个简·爱、一千个苔丝、一千个高老头,等等,不一而足。但我们所举之例,无一不是名著中的人物。那么另一个问题随之产生,名著是怎么成为名著的呢?……”

他的目光望向了我。确确实实,完全集中在我一个人脸上,分明期待着我的回答,这使我有点儿激动。

我自信地回答:“评论家的肯定。”

他点点头,又问:“有谁补充吗?”

他的目光不再望向女生们,只扫视我们男生,仿佛教室中仅有我们七名男生。

王文琪说:“也得受到读者们认可。”

另一名男生说:“也要被时间所筛选。”

“那名举手的女同学,什么事?……”

他的目光终于又望向女生们了。

“去卫生间。”声音听来有几分难耐了。

他朝门那儿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徐冉随之走出去。

汪老师的思绪显然被打断了,望着教室门发愣。但那只是片刻之事,他又在讲台上缓缓走动,沉思地说:“情况往往是这样,某些作品虽受评论家们的好评,但广泛的读者并不买账,或一个时期内并不认可。某些作品虽受读者喜欢,评论家们却大不以为然。于是呢,只有交给时间去筛选。时间很厉害,在此点上从没错过。于是呢,不唯作品本身,评论家和读者对一部文学作品的看法,也要受到时间的检验。那么,时间成了唯一的终评委。这说起来有点儿怪。时间非人,并无意识,依据什么来检验呢?归根到底,还是要依据人的看法来检验,只不过它将当时之评论家和读者的看法与后来的后几代的评论家和读者们的看法综合了。尽管,一千个人心中有一千个哈姆莱特,但一千个人心中的哈姆莱特肯定又是大同小异的哈姆莱特,而绝少有根本对立的看法。大同小异之‘大同’,便更是评论所持的诸原则或曰尺度的体现。我们这堂课先点到为止,以后再结合具体作品进一步讨论……”

直至下课徐冉也没再回到教室。

第二堂课汪老师讲得更从容更随意了。

他问《卖火柴的小女孩》对人类社会的进步有意义吗?如果有是什么呢?

连我们七名男生都觉得这个问题太高大上了。

他似乎也不想请哪一名同学回答,只管旁若无人般自说自话:“在安徒生那个年代,欧洲的男人们都习惯于吸烟斗,当时没有打火机,大小城市里卖火柴的男孩女孩随处可见。一本安徒生的童话定价不低,精装更贵。可想而知,卖火柴的男孩女孩是买不起一本安徒生的童话书的。得卖多少盒火柴才能买得起一本啊,只有中产阶级及贵族之家的爸爸妈妈,才能为自己的小儿女来买安徒生的童话。大家想象一下,情况往往是这样——在寒冷的冬夜,外边下着大雪,富裕人家的小儿女躺在柔软的床上,或蜷在沙发上,或趴在壁炉旁的地毯上,也许自己在读《卖火柴的小女孩》,也许在听爸爸妈妈读;那孩子为卖火柴的小女孩的命运忧伤了,流泪了,小小的心灵里从此埋下了同情的种子。同情的种子会在儿童的心里发芽、长大,好的童书是水分,是阳光。后来,那孩子又读到了王尔德的《快乐王子》;成为少年或青年时,读到了《苔丝》,读到了《悲惨世界》。那么,他成为警长的话,也许就不会是沙威;她成女议员的话,也许会特别重视慈善工作,使卖火柴的卖花的无家可归的男孩女孩受到关爱而不再被冻死……是的,我认为文学确曾起到过这么一点儿促使社会进步的微不足道的作用,一点儿一点儿地,一百年一百年地影响着世道人心。所谓世道,社会准则也……”

“老师,能提个问题吗?”是女生的声音。

他似乎从安徒生的年代被唤回到了现在时,目光有些恍惚地望向后排,几秒钟后才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您的意思是,安徒生创作他的童话的时候,是怀着一颗佛祖般的想法,打算为天地立心吗?”

有轻轻的讥笑声从后排发出,呼应着那女生的提问。

他庄肃地说:“我没那种意思。安徒生当时怎么想的,他并没留下创作谈,后人无从知道。但是,对卖火柴的女孩的同情心肯定是有的吧?反正我读出来了,你一点儿没感受到吗?”

教室里比刚才更肃静了,我连那女生坐下的声音都听到了。

他接着说:“我是尊重张载他们那样的古代知识分子的,他们对‘文以载道’的精神很坚守,但他们的思想表达太高蹈了。‘为天地立心’多难啊,果有佛祖的话,佛祖也没做到啊。天若有心,安知其心必然守恒,不会像人心那么容易生变?但我的阅读体会告诉我,古今中外,作家对文学所持的理念多种多样,但确有一类作家,相信文学影响世道人心乃是意义之一。我强调一下,是之一,不是全部。这使某一类文学,具有与宗教同质的属性。《红字》《悲惨世界》都不同地具有这种属性。《卖火柴的小女孩》有,《快乐王子》有,《海的女儿》也有。再提一个问题,哪位同学能举出一篇中国的古典小说,与《海的女儿》有异曲同工之处?……”

没人举手,没人说话。

“我提示一下,往清代去想——清代的短篇名家是哪位?给大家两分钟时间回忆回忆……”

他走到窗子那儿,面向窗外,伫立不动。

教室门无声地开了道缝,徐冉的头从外探入,见老师背对大家,做了个鬼脸,悄悄回到座位去了。

差不多就是两分钟后,他转过了身,看着同学们说:“那么,我来说吧,就是《聊斋志异》中《王六郎》一篇啊……”

于是他以一种平缓的与人闲聊般的语调讲起了《王六郎》的故事——有个中年渔夫,每次垂钓前,必向江中酌酒数巡,并言愿祝一概溺亡不幸者早日投生,其祈至诚,之后守竿浅饮。一日,江边走来一少年,自谓王六郎,居近处。邀同饮,不拒。多次复见,遂成友。六郎每至上游,言可为之驱鱼。所获渐多,由是脱贫,置宅娶妻矣。又一日,六郎告曰,今诀别际也,从此再难一见,受天神怜悯,明朝可“托生”。渔人方知其为溺亡之鬼,然已为友,不惧,虔贺惜别。好奇之心人皆有之。翌日潜至江边,暗窥究竟。但见一抱婴之妇,涉水自投,江波骤大,几番被卷至岸,终寻死不能,抱婴怅怅而去。隔日六郎又现,诘所以然,坦荡答曰:吾一命耳,彼两命也,以吾一命之生夺彼两命齐亡,不忍之甚。问下次投生尚待何时?答或数年,或百千年,或永无机遇;竟无憾意……

汪老师讲王六郎的故事时,白话夹杂文言,如自己便是那渔人,陈述似乎自历。

“安徒生与蒲松龄,前者为一八几几年之人,后者为一六几几年人,二者生卒年代相差一百六十几年,安徒生不知中国曾有蒲松龄是肯定的。‘海的女儿’甘以己命成人之美,瞬间化为涛沫;‘王六郎’舍生取义,虽百千年不得复生亦无憾意,其‘不忍’之仁可谓大也。不知诸位做何感想,反正我初读时是受到了震撼的,再读亦然。我不想过多做道德层面的评论,毕竟这并非评价文学作品的唯一标准。我主要想说的是——在相近的历史时期,思想同质化的文学作品出现在隔着半个地球的两个国家里,似乎能够说明,人类在心性上的进化愿望或曰理想,不但从未休止,而且经常是共鸣的。反映在文学作品上,或可曰之为‘思维雷同’。这一点,正是‘比较文学’之方法的重要意义所在。”

汪老师说完以上一番话,下课铃又响了。

不愧是资深教授,他对课时把握得极准。

走在校园里时,王文琪说:“他的声音像《话说长江》的解说员,我爱听。”

王文琪说出了我们七名男生的共同感受。

走在我们前边的一名女生站住了,转身问王文琪:“你不觉得他讲得太小儿科了吗?”

确切地说,她也是在问我们所有男生。

王文琪被问得一愣,也站住了。

我们七名男生都站住了。

我说:“小儿科不小儿科,那要看你自己有多满了。”

那女生也一愣。

她并非独自走在我们前边,另外两名女生与她同时向我们转过了身。

站在她左边戴眼镜的女生说:“两堂课规规矩矩地听下来却一无所获,你们几个男生似乎还都挺喜欢听似的,能告诉我们有什么知识点吗?你们高兴个什么劲儿吗?”

一名男生说:“那要看你怎么理解知识了。”

王文琪紧接着说:“她指的知识点是有助于她考研的那一类。”

另一名头发剪得很短的女生说:“从学历上讲,研究生文凭高于本科文凭吧?有助于考研的知识是有用的知识吧?在大学课堂上,没用的知识还叫知识吗?”

“嗨,嗨,路边是讨论的所在吗?继续讨论找个不妨碍别人的地方行不?”一位中年女教师从我们身边走过,同时说着批评的话。

我也是近视,度数不高,但上课是必戴的,不戴记不成笔记了。我忽然发觉眼镜盒忘在教室了,无心再参与斗嘴,转身往回便走。

王文琪喊起来:“哎你哪儿去?不许临阵逃脱!”

我大声说:“别跟她们瞎掰扯了!”

我在教室门口听到汪老师与人说话,没进。

汪老师说:“对我的课有什么意见,只管提。”

接着听到的是徐冉的声音。

她说:“没意见。我想告诉您,我是准备考研的……所以、所以我才选了您的选修课……”

她的话听来逻辑上有点儿不对劲,反正给我的感觉是那样……我不是宵小之人,从没偷听过任何两个人的谈话。那时竟我非我也,干起偷听的勾当来。

汪老师说:“刚入学就确定了考研的目标,证明你对自己的人生有规划,这是优点,我能为你实现目标做什么有帮助的事吗?”

徐冉说:“是的。如果您能对我网开一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实际上就等于帮助我了。”

“噢?你这么一说,我倒有点儿糊涂了。”

“我选您的课,是因为听说您从不点名。我要考的是‘对外汉’的研究生,竞争很激烈。仅咱们专业这一届新生中,就有一小半要考‘对外汉’,所以、所以我得将精力用在正地方。如果我经常没来上课,希望您理解……”

“说下去。”

“期末我会按要求参加考试的,判分时也请您高抬贵手。我就是考得再差,您也不能给我太低的分,怎么也得在八十分以上啊。否则,就不是理解我、帮助我,而是难为我、害我了……”

“说完了?”

“基本说完了。”

“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你的话表明了两点——一、你对文学一向毫无感觉,成了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学生,对你是很无奈的。二、所以,你发誓要考成‘对外汉’的研究生。为了不失面子,凑够选修课的分数,你同样不情愿地选择了我的课,但却并不想真来上我的课……是这样吗?”

“基本上……是您理解的那样。”

“并且你认为,听我的课等于浪费时间,没将精力用在正地方,也是这样吗?”

“对不起老师,我用词不当……”

“你叫什么名字?”

“徐冉……太阳冉冉升起的冉……”

“我对是哪个冉不感兴趣!徐冉,你,你你,你怎么敢如此当面羞辱我?!如果我对你那样了,对别的同学公平吗?对汉语言文学这个专业尊重吗?岂有此理!简直太岂有此理了!……”

我想我绝不能再听——不,再偷听下去了,尽管我特想听到徐冉接下来的反应,但如果我的偷听行为被别人撞见,那不是太有损我的形象了吗?即使没人注意到我的偷听行径,继续偷听下去,我自己对自己的行径也会厌恶的。

我正欲转身而去,教室门却在这时开了。汪老师一脚迈出后,看见我尴尬的样子一怔。

我不打自招地说:“老师我可没偷听。”

“我才不在乎你偷听没偷听,都是些什么学生嘛!”

他说完这么两句气话,一脸愠色地走了。

我呆在了原地。

这他妈的成了什么事!——我本是回来取眼镜盒的,却不料受到徐冉的牵连,也成了汪老师眼里不可爱的学生!

我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啊!难道我与徐冉犯相?只要与她的事儿沾上点儿边,自己准会落个灰头土脸的下场?

徐冉出现在教室门口了,不出来,也不退回去,就那么挡着门口,斜眼看着我,像警惕性极高的家庭主妇在家门内看着一个浑身哪儿哪儿都可疑,并且刚敲过自家门的人。

我没好气地说:“请让开!”虽然说了一个“请”字,却说得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

“偷听别人的谈话还有理了?你这人有没有点儿羞耻感?”

她的话虽不中听,却还是从门口闪开了,不是闪到了外边,而是闪到了里边。

我几步跨到自己坐过的课桌那儿,从桌膛里取出眼镜盒,看也不看她一眼,大步往外便走。

“就这么一走了之啦?”

听到她的话,我在门口站住,转身也斜眼看她,悻悻地问:“你想咋样?”

她故作高傲地说:“我跟老师说的话是完全可以摆在桌面上的。不少同学都有我那种想法,只不过别人没勇气当面跟老师说,而我敢于跟老师挑明了说罢了,没什么羞耻的。而你偷听别人谈话的行径,却是摆不到桌面上的事。”

都将老师气得连说“岂有此理”了,她还好意思说“没什么羞耻的”,还反而自认为勇气可嘉——她是脑子进水了呢还是天生猪脑子呢?难怪汪老师喟叹“都是些什么学生”嘛!

但那一个“都”字仿佛也包括了我啊!我偷听了她与汪老师的谈话也明明是事实啊!

我君子辩诬般地说:“你呀,太自以为是了,也太狗眼……”

她抢先说:“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我更想踹她。

她却笑出了声,紧接着说:“我骂你也是你不对!是你先要骂我的。如果你敢在同学间散布你偷听到的事,那我就在同学中散布你在列车站怎么对待我的事!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再加上你刚才偷听别人谈话的行径,看同学们怎么评价你!”

她居然还记仇似的记着那档子事!好像我当时对她耍流氓了似的!

我正想这么说。

她嘴快地又说:“好好掂量掂量!”

话音刚落,人已扬长而去。

我心里那叫添堵,在教室里呆立着运了半天的气…… Sne4/O6nrzNkHhwid1JfMZKZojemTmyR++JSRbENbR26Z6oQWsEDcYCLYLkkjHVh



第三章

那名头发剪得特短的女生叫郝春风,脸庞白皙,略长,像兔脸。走着的时候喜欢蹦蹦跳跳的,这一点也像兔子。而且,还经常穿一身白色衣裤,连鞋都是白的。

她的与众不同很快就引起了我们男生的注意,确切地说是首先引起了王文琪的注意——他开始向我们另外六名男生征集与春风有关的诗句,我们也就明白他对郝春风有那方面的想法了,所以我们也开始注意郝春风了。

其实我对郝春风也有那方面的想法——虽然她的脸略长了一点儿,却也就是略长了一点儿而已,白完全可以抵消那一“缺点”。何况她的性格挺可爱,仿佛单纯得少心无肠。与她相比,徐冉未免太有心机了,或曰城府深矣。

一次,仅我和王文琪一块走在校园里时,他问我对郝春风印象如何。

我说:“能使咱们男生心情放松的那类女生,性格上像袭人。”

他又问:“脸是不是有点儿长啊?”

我说:“那是由于她的头发剪得太短,如果她将头发留起来,额前再卷出刘海,就一点儿都不显长了。”

王文琪立刻说:“有道理,有道理,谢谢你的建议啊!”

我那么说,是因为我每每会独自寻思一下郝春风。王文琪的话使我明白,他对郝春风的想法,已经不是男生对女生的一般想法了。

从那日起,我不许自己再寻思郝春风了。

坦率讲,倘若王文琪对郝春风的想法并非先于我,我是会尝试着追求郝春风的。想我李晓东,父亲虽然是美协副主席,但美协在一个地级市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单位嘛!没权又没钱,连在本市办一次个人画展还得到处磕头作揖求爷爷告奶奶地化缘,除了沾点小地方的风雅,再就没有任何令人高看一等的筹码。我们那个市的文联上有宣传部和文化局,书记和主席才是正处级——到了美协那儿就副处了,到了美协副主席那儿就正科了。还不是每一位副主席都有级——我父亲是从一所师范学院调到美协的,一直是没职的副主席,有的只不过是小小的荣誉头衔。至于我母亲,曾是市重点中学的校长而已。虽说是重点,却已经多年没有学生考入重点大学了。我就是那所中学的学生,我能考上本省排名第三的重点大学,我老爸老妈已十分欣慰了。

论到我自己,从才到貌,想拒绝承认自己的平凡也不可能啊。平凡的父母平凡的家庭和平凡的自己——“三平凡”的一个自己,若能与郝春风那样的一名女生恋爱成功,我对自己的人生会感到欣慰的。

郝春风的家庭也是我相当中意的——她算是京剧之家的独生女,父亲曾是省京剧院坐第一把交椅的琴师,母亲曾是京剧院的台柱子,当红一度,唱花旦的。她入学前,父亲已经不当琴师当院长了。据她说,京剧的受众面越来越窄,她父亲那院长特不好当。而她母亲因为一年到头没几场戏可演,也因为年纪大了,气力不足了,唱功明显退步。即使偶有机会演出,登台前要将脸化成花旦的妆,已非年轻时那般得心应手。她母亲是有自知之明的人,干脆告别舞台,提前退休了。而她父亲也有些心力交瘁,同样盼着早日卸任安享晚年。她母亲刚退休时,曾在家里办过培训班,希望能带出几名徒弟,并且也再有份收入。可跟着学的少年和青年,大抵没长性,自以为入门了就不再学了,这使她母亲大失所望,于是彻底死心。

以上关于郝春风父母的一些情况倒并非王文琪说的,而是人家郝春风自己说的——在竞选学生会干部时当众说的,她要竞选的是文艺委员;她说自己想在大学里组成一个“京剧爱好者联谊会”,为传承国粹发挥点儿作用——说完,还情不自禁地唱了一段《百岁挂帅》中佘太君的唱段,使王文琪站起来大鼓其掌,并宣布代表我们另外六名男生一致将选票投给郝春风。他已经那么宣布了,我们只得齐声附和。再说,人家郝春风确实唱得不错,愿望又是那么的良好,我们挺她自然也是发自内心的。

那日郝春风全票当选。

当时我想,撇开我俩般配不般配姑且不论,我们两家也太合适了呀,如果成了亲家,四位老人的晚年生活相得益彰,该有多丰富啊!

我这人比较俗,在男婚女嫁方面,还是有些门当户对的旧思想的。

我这人也比较传统,最不愿在择偶方面隐入三角关系,也排斥“情场如战场”之说,此等说法隐含这么一条注解——不运用战略战术结果必以失败告终。我母亲曾对我说,那话明显是对女性的侮辱,仿佛将女性一概视为雌性动物,专等雄性动物为自己争凶斗狠,而自己心甘情愿地被获胜的一方所拥有。我是读过《怎么办?》的,那部小说曾影响过年轻时的我父母的恋爱观。虽然我并不认为那部小说多么优秀,但罗普霍夫处理自己所面临的三角关系的方式甚合我意。我常想,即使我是一头雄鹿,那也不应该将战斗力浪费在争偶方面。“情敌”终究不是天敌,对于企图吃掉自己的天敌才必须战斗到底。何况,我父亲的基因遗传,决定了我是一个雄性激素并不多么旺盛的儿子。

再者说了,“三角关系”无非以下情况——一男一女已经恋爱着了,不料出现了第三方;我与郝春风与王文琪的关系不属于此种情况。或已经恋爱着了的女性,因自己的出现而意识到了起初择偶之轻率,主动向自己投出了又一个爱情彩球;严格说那似乎近于是一次罚球,但我们仨的关系也不是此类情况。我们仨都是新生,我和王文琪等于是同时认识郝春风的,接触郝春风的机会完全是平等的,只不过王文琪显得比我主动。如果郝春风对他并无好感,那么就会做出保持距离的反应。可恰恰相反,她的反应明明也是你有情我有意啊。连女生们看我们男生打篮球时,她都愿意替王文琪抱着上衣了。而我们另外六个男生的上衣却没有哪一个女生抱,都挂在球架横栏上。事实再清楚不过,人家郝春风是将我视为王文琪的哥们儿才对我也态度亲密的。看清了形势,那么——我对郝春风的那种内心想法,还能不自行地掐断萌芽吗?

自从我做出了决定,还真的,以后对郝春风再无非分之想了,在她面前的言谈举止也自然多了。

我们向王文琪提供的关于春风的诗句不是一般的诗句,而是由我们每个人认真筛选的,如:

春风雨色动微寒。

春风贺喜无言语。

春风自恨无情水。

春风春雨花经眼。

春风如醇酒,着物物不知……

王文琪的接受条件很严格,简直也可以说很挑剔——不是“春风”二字打头的一概不入他的法眼。这么一来,包含“春色”“春光”“春晖”“春山”“春水”的佳句,在我们这儿就只能割爱了,我们可选择的范围大受局限。

但是我们都像对待作业一样对待他交给我们的“任务”,因为他每每请我们到校外去撮一顿,还每每请我们看电影。

一天中午,在食堂里,我们几个刚坐下,王文琪眼尖,发现郝春风和徐冉出现了。

王文琪立刻朗声吟曰:“春风杨柳万千条……”

我们齐声和道:“然也!然也!”

“然也”是我们那时的共同“台词”。

郝春风不排队打饭了,撇下徐冉,径直走到我们跟前,看着王文琪笑问:“你怎么不来一句‘二月春风似剪刀’?你们还‘然也然也’地帮他的腔!剪你们剪你们,把你们的头发都剪光,让你们变成七个和尚!……”

王文琪一本正经地说:“别呀,那太不人道了,我们都是做不到六根清净的货,‘食色’二性尤其在乎!”

我们六个就默默不语地笑,谁都识趣地不接话,甘于充当“灯泡”。

郝春风也不坐下,只将上身伏在桌上,一反往日的袭人模样,变成了王熙凤似的,板着脸质问:“老实交代,你们是不是给我起了个绰号是兔子?”

气氛一时变得有点儿紧张,我们六个噤若寒蝉。

王文琪赶紧承认:“别生气,是有那么回事,但我们给你起的绰号是‘小玉兔儿’,广寒宫里陪伴嫦娥姐姐那只。”

“这还行。”

郝春风笑了,王熙凤又变回袭人了。

她看着我又说:“你以后可要对徐冉好一点儿。她和我是上下铺,我俩以后肯定成为姐们儿。在男女生正常关系方面,男生不应该城府太深,不正常的关系更不应该……”

她一说完,冲我又笑笑,也不给我解释和申辩之机,走开打饭去了。

王文琪们疑惑地看我,令我十分尴尬。

一名女生当面说一名男生城府太深,与当面骂那名男生有多大区别呢?

我脸上太挂不住了呀!

王文琪及时安慰道:“言重了言重了,春风她言重了,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我们都可以作证,你不是那种城府深的人,你根本就没什么城府嘛!”

我不禁朝打饭窗口扭过头去——徐冉的背影恰巧排到窗口。我恨不得我的双眼能飞出暗镖去,哪怕是小小的,仅仅能使她背上疼两下那种……

后来王文琪告诉我——“城府”二字不是郝春风对我的看法,是徐冉的原话。

果不出我所料!

可汪老师斥她岂有此理那事儿,我也没对任何人说起过一个字啊!

对于她这种女生,不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行吗?是可忍,孰不可忍?!

几天后下午课前,我往教学楼走时,听到身后有女生穿高跟鞋跑来的响声。那时我已走到台阶前了,左右已不见师生们的身影了,快响上课铃了。周围静悄悄的,高跟鞋踏地之声清脆。

哪个女生会穿高跟鞋来上课呢?

我一转身,见是徐冉,连瞟都不屑于瞟我一眼就跑到我前边去了——据说她参加了校模特队;那么,显然是中午刚排练完,没顾上回宿舍换鞋就直接赶到教学楼来了。自从被汪老师训斥过,她自律了,再没旷课过,也没迟到早退过。

那天该着她倒霉,前脚刚跨上台阶,也许由于重心失衡,也许由于鞋的质量问题,后跟竟一下子断了。

我疾步趋前,急忙伸手扶她——那是一种本能反应,有人将会跌倒,岂能不扶一下?即使是她,也不可以看笑话啊!

她倒也机灵,及时用一只手扶住了栏杆,并没跌倒。接着,收回台阶上那只脚,蹲下了,脱掉断了跟的鞋反过来看,在想自己该怎么办。

人真是奇怪的动物,或者说我自己的心理太奇怪了。我竟又幸灾乐祸起来,成心掉落笔记本,也弯腰去捡。那时我俩挨得特近,我的手伸向笔记本,目光却瞟向她的脚。

她的脚极白,脚形很美。我长那么大,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应该说是欣赏女性的脚,也是第一次发现,原来女性之美居然还能美在脚上。

我受到了巨大的诱惑,好想捧起她那只脚亲吻。

我俩挨得特近,她居然也没扭头看我一眼,仿佛她旁边并没同时蹲着一个我,或我是隐形的。

如果那时她求助于我,我会不计前嫌,一直扶她走入教室的。甚至,也乐意将她背入教室。

可她根本没求我的那点意思。

她的做法令我大出所料——她穿上断了跟的鞋,脱下另一只鞋,高高举起……

但听啪的一声,她干脆也将另一只鞋的高跟在台阶上磕掉了!接着往脚上一穿,往起一站,几步踏上台阶,转眼跑入教学楼了。

这倒使我蹲在那儿发呆了。

我一回过神来,猛地站起,追入教学楼,大步流星地追到了她前边。

电梯的门还没关,里边人已满了,站在按键旁的一位老师望着我俩,分明是在等我俩。

我几步跑过去挤上了电梯,而那时她刚走到电梯前。

电梯再容不下她了。

我望着她坏笑。

就在那时,电梯铃响,超重了。

站在门旁的老师也对我爱莫能助地笑,我只得又迈出了电梯——说时迟,那时快,徐冉像条泥鳅似的迅速进入了电梯。

她倒没冲我做出什么令我来气的表情——她根本不屑于看我,仰着脸往上看,仿佛上边有屏幕,正呈现出吸引人的内容,而电梯门合上了。

她比我轻,这是我没法之事。

紧接着又一阵铃声响起——是上课铃。 Sne4/O6nrzNkHhwid1JfMZKZojemTmyR++JSRbENbR26Z6oQWsEDcYCLYLkkjHVh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