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河南有个中学的心理老师顾老师从学校辞了职,写了一封简短又文艺的辞职信:“世界这么大,我想去看看。”这封信在网上疯传,触发了每个人心底的“远方梦”:有一天能跟庸碌无为的生活说再见,转头奔向别处的生活。“世界这么大,我想去看看”,正是对庸俗生活的一种表态、一个宣言。
那时候的人们,对工作和生活还有所憧憬,就表现为对远方的向往。不像后来,不确定性因素太多了,确定性倒成了一种稀缺品。在到处裁员的大背景下,考公务员、考研的人数每年都创新高,据说2022年报考教师资格证的人数已经超过了新生儿的人数。稳定的工作变成了另一种动荡中求而不得的“远方”。也不知道顾老师过得好不好,现在回过头会怎么看当时的决定。
人总会向往远方,因为它意味着跟现实生活不同的可能性。
有一段时间,我在一个节目做心理顾问。这个节目要求选手在山清水秀的野外过一段全封闭的生活,进行二十四小时网络直播,持续一年。因为是封闭节目,为了防止选手出现心理问题,节目组就委派我在每个选手上山之前跟他们聊聊。
谁会愿意完全放弃现在的生活,去一个陌生的地方,一待就待一年,而且要把自己的生活展示给别人看?因为这件事本身不同寻常,所以了解这些人参加节目的动机,就成了一件有趣的事。
来参加节目的人形形色色,有在非洲某岛国长大的美女模特,有辞职在丽江开客栈的都市白领,有身家上亿的公司老总,也有到处流浪的行者和手工艺人……吸引这些不同身份、不同背景的人来参加节目的,并不是一般人以为的“成名”——事实上,直到接近尾声,这个节目仍然表现得不温不火,并没有太大的影响力。很多人来参加这个节目,纯粹是被“别处的生活”“远方”这样的概念吸引来的。
“远方”是一个充满诱惑的神奇的词。卡尔维诺说,对远方的思念、空虚感、期待,可以延绵不绝,比生命更长久。这种思念究其本质,就是对生命可能性的向往。当人们陷于生活的琐碎,感到无聊、疲惫、厌倦时,“远方”就会在幻想中被制造出来,它所代表的可能性,既能容纳过去的失败、挫折和悔恨,又能容纳对未来的希望。
可是到了远方以后呢?如果你没有改变,他乡还是会变故乡,疲惫和厌倦还是会爬上心头。你要么适应,要么重新迁徙,周而复始。
被问到为什么想来参加这个节目时,有选手说:“这几年工作挺忙,钱也没少挣,只是外面的生活太累了,处处都是钩心斗角。我只想到里面(山上)休息一段时间,过一段隐居的生活。”
他的意思,是换个环境就能清心寡欲,隐姓埋名重新来过。进入了这个生活场,最开始很好奇、很开心,但过不了多久,疲态又来了。他开始觉得,里面的生活不仅累,而且复杂,有流言蜚语、拉帮结派、钩心斗角、阴谋诡计。区别只在于,在外面的世界中,这些钩心斗角对应的标的物好歹是功名利禄这样的社会“硬通货”,但是到了山上,人们的心思、伎俩和他们所图的利益完全不对称。
巨大的心力和微小的利益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反差。一些人成了阴谋论者,另一些人有了轻微的迫害妄想。一切争斗看着毫无意义,却把我们曾经历的关系、对人的猜忌投射了进去,如苍蝇般挥之不去。这些选手原本只想过一种安逸的生活,却没想到过得比外面的生活还累。于是有人无奈感慨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啊!”
“远方”似乎真的只是幻觉,可是,佛陀迷茫的时候,明明是走出宫殿,到了远方,才找到答案的啊!即使他得道以后,也是驻足一段时间,迁徙一段时间的啊!
节目里有个小伙子,在丽江做皮具、开客栈、种成片成片的向日葵。向日葵一开花,他就一手拿着向日葵花,一手握着自行车把,在田间歪歪扭扭地骑自行车,车后座载着心爱的姑娘。这小伙子年轻的时候,在北京的一个大酒店,一边当服务生,一边到处寻找出路,过得很苦。有一天,他在网上看到一位大哥拍的到无人区探险的纪录片(这个大哥居然也在这个节目里),恍然大悟:“我×!这才叫人生!我也要过这样的人生!”他鼓足勇气,递交了辞职信,揣着几个月的工资,去远方寻找生计。第一站到了沈阳,流浪了很多天,没找到养活自己的营生,兜里的钱却花没了,只好回来继续当服务员。等攒了点钱,他又痛快地辞职了。这回到了大理。钱快花完的时候,他看到有人在旅游区开了个小店,一边做皮具,一边卖。他每天跑到人家小店门口“蹲点”,仔细观察人家怎么做。一个月以后,他也开始在街边卖皮具谋生了。
远方的生活当然也并没有那么美好。比如卖皮具、开客栈、种向日葵这种文艺的事,最终也变成了生意。但和在北京做服务生时相比,他还是有些不一样了。有一段时间,他在大理待得有些厌烦,就把皮具店的门一关,把东西一打包,跑到西藏重新开店,卖起了各种石头、蜜蜡。当他觉得生活太无聊、感到厌倦时,他就有勇气和信心换个地方重新开始。这种勇气和信心可是他在适应远方的艰难时生出来的。
所以,“远方”的意义到底是什么?人们心里有疑惑,去远方寻找答案。答案并不在“远方”,而在寻找的过程中。但想象中的“远方”确实提供了人们启程的最初的动力,而现实中的“远方”又培养了人们适应新环境的能力。所以我们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站在眼前的苟且处,歌颂起诗和远方的田野,我们歌颂的是对庸常的不甘、对生活的向往和改变的勇气,哪怕我们已经明了,“远方”有时候只是一场幻觉。
我曾遇到一个人,她早些年从公务员岗位辞职了,原因也是要去看看更大的世界。她很幸运地找了份轻松的工作,而且只要有网络就能做。于是她开始到处旅行。印度、土耳其、斯里兰卡……她没想过未来,没想过要组建或者不组建家庭,在旅途中如果遇到了有趣的人也不会拒绝或留恋。总之,她过得很随缘。
她说她有过“顿悟”的经历。夜晚一个人在斯里兰卡读一本佛教书籍的时候,忽然觉得理解了很多事,关于时间和生命。按她的说法,“更大的世界”不是从空间角度而言,而是从时间角度而言的。时间是我们所拥有的最宝贵的东西,除了基本的衣食住行,拿来换任何东西都是亏本生意。而衡量时间长度的,并不是物理角度的分秒,而是我们内心体验的丰富性。
对这些有特别经历的朋友,我常会既有一分好奇,也有一分怀疑。我知道他们出发的理由,有时候是向往,有时候是逃离。我也知道这份随意洒脱不能一直靠运气维持,也必然会有别人看不到的艰辛和寂寞。但对她悟到的道理,我是认同的。
所以行万里路,最终还是为了回到内心深处。可是回到内心深处,又并非只有行万里路一途。如果说行万里路是为了创造新的体验,那么看远处的风景是新的体验,细看近处的一朵花也是新的体验;读很多书是新的体验,把一本书读精读透也是一种新的体验;学很多东西是新的体验,把一门技能钻研得很深也是一种新的体验;见识很多人是新的体验,跟一个人走得更深,也是一种新的体验。它包括了解和被了解,影响和接受影响,爱和悲哀,伤害和原谅,失去的痛苦和重逢的喜悦……
这些新的体验,共同创造了心灵的丰富性,它并不需要你走远,却需要你深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