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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那周,伊豆原一边处理手头的工作,一边熟读了输液中毒死伤案的审判资料。

律师团要求公开证据后,得到了警方的调查报告和嫌疑人与相关人员的笔录。读完这些报告,他把握了这个案子的梗概,以及小南野野花的嫌疑逐渐加深的过程。

案件发生于去年十月七日十六时四十分左右,地点在古沟医院本馆三楼三〇五病房。

本馆三楼是小儿内科病房,收治了需要住院治疗的儿童病患。该楼层有四个单人间、六个四人间,三〇五病房就是其中一个四人间。

案发前一个半月,小南野野花的二女儿纱奈(十一岁)因急性肾小球肾炎入住该院三〇五病房,床位在进门左侧靠窗位置。除了食疗,纱奈还定期接受甾体药物的输液,以保全肾脏功能。

纱奈对床的梶光莉(七岁)于案发前两周因小儿哮喘入住该病房。为了缓解哮喘症状,该女孩也定期接受甾体药物的输液。

小南纱奈隔壁、床位靠门口的佐伯桃香(四岁)于案发前四天入院治疗川崎病,案发时正在接受丙种球蛋白的集中输液治疗。

佐伯桃香对床的恒川结芽(六岁)因肾病综合征导致的慢性肾炎而住院。她虽然跟纱奈一样是肾炎,但症状已经慢性化,住院时间超过两年,每天除了进行严格的食疗,还要接受甾体药物和免疫抑制剂的注射。

案发当天,负责三〇五病房的护士为川胜春水。此人也是儿科病房的副护士长。十五时三十分左右,她为三〇五病房及同时负责的三〇二病房准备好输液药物,并在十六时许进入病房为患者上好点滴。顺带一提,三〇二病房的点滴没有检测出药物混入。

十六时开始输液,四十分钟后,三〇五病房发生了异常现象。哮喘患者梶光莉及川崎病患者佐伯桃香先后陷入了休克状态。这时,纱奈也失去了意识。另外,在发现病房异常后,一名医生于十七时许确认了恒川结芽的情况,发现她已经停止呼吸。

除纱奈以外,医护人员对三名病童进行了人工呼吸和心脏按压等急救处理,并在发现病童处于低血糖状态后及时补充了葡萄糖。一段时间后,佐伯桃香的状态稳定下来,并在几个小时后恢复了意识。由于短暂的昏迷,该病童至今仍存在自主神经障碍等神经症状。

梶光莉的昏迷情况较为严重,中枢神经受到了不可逆的损害,在接受急救处理后依旧痉挛了数次,不得不使用呼吸机进行人工呼吸管理。然而种种措施皆未能改善其病情,该病童始终未能苏醒,并于四日后死亡。

恒川结芽也上了呼吸机,以期她从昏迷状态中苏醒过来。虽然出现过刺激反应等好转的征兆,但不久之后,她的全身状态突然恶化,在案发后约一个月死亡。

案发后,鉴定人员对每个病童的点滴药液进行了分析,发现里面混入了糖尿病患者使用的胰岛素。在糖尿病的治疗过程中,过量使用胰岛素也会导致低血糖症状,从而引发昏迷,甚至有致死的危险。

病童使用的输液袋为200毫升的小号袋,粗略估计胰岛素的混入量为8~9毫升。通常情况下,糖尿病患者的投药量会根据个体情况细调,但一次投药量大约为0.1毫升。那么,此次混入药液的剂量就是普通治疗剂量的八十到九十倍,可以想象,即使药液没有完全输入体内,对儿童的身体仍会造成极大的损害。

调查人员在护士站内部的垃圾箱内找到了残留胰岛素的针头,还在住院大楼的医疗垃圾房找到了注射器及四个本应保存在冷库内的10毫升装胰岛素药瓶。

医疗垃圾房与诊疗室、淋浴间等房间相邻,远离电梯间等公共通道,属于监控摄像盲区。药瓶内残留约1毫升的药液,应为行事匆忙所致。

医疗垃圾房的大门、被丢弃的注射器及空瓶都没有检出野野花的指纹。然而,调查人员从她身上搜出了一次性乳胶手套。另外,野野花本人也供述,她在护士站拿了一次性手套用于清洗毛巾等物品。

据推测,有人在从川胜春水准备好输液药物到进入病房上点滴的三十分钟时间里故意在药液中混入了胰岛素。输液药物的基液为生理盐水,护士通过输液袋上的胶盖注射医生开出的药剂,再给患者输液。输液袋上未发现真空,可以认为胰岛素也是用注射器通过胶盖混入了药液。

关于混入药液的时机和地点,另一种可能性是输液开始后的病房内,但检方并未采纳这一观点。

在进入病房前,输液药物放置在川胜春水使用的推车托盘上。为防止投药错误,托盘和输液袋上都贴有患者姓名标签。此外,医院规定准备药品时必须二人一组进行复查,川胜春水与其后辈庄村数惠一同完成了操作。其后,川胜春水为准备十七时的业务交接,在护士站内部的休息室总结勤务记录,并在十六时许推动手推车开始巡房。

当天的白班护士共有六人,分别是副护士长川胜春水、主任竹冈聪子,以及普通护士庄村数惠、安藤美佐、岛津淳美、畑中里咲。六人各负责一个四人间,其中四人另外各负责一个单人间。护士长在有专门通道相连的新馆小儿外科病房护士长室工作,只在当天上午的儿科病房晨会时进入过本馆小儿内科所在的楼层。

当天夜班人员为主任葛城麻衣子、奥野美菜、坂下百合香三人,出勤时间皆为十六时三十分左右,因此三人刚出勤就被卷入了事件。

除去当天白班和夜班人员,儿科还有三名值完夜班轮休的护士,当天都因私事外出,未曾进入医院。

小儿内科病房的当班医生有两名,分别为立见明与石黑典子。除此之外,人称“小院长”的院长古沟久志也负责内科及小儿内科的诊疗。平时也有其他医院的值班医生过来负责门诊和值班,但当天并未有这类人员在场。

十六时四十分,恰好是三名夜班护士到达岗位,准备开始交接的时间。

正在三〇五病房输液的梶光莉突然全身瘫软,继而陷入休克状态。其母亲梶朱里按下护士铃,察觉异常的野野花的大女儿由惟叫住了走廊上的护士岛津淳美。负责三〇五病房的川胜春水从护士站赶往病房,意识到事态紧急后立即向护士站要求护士增援及联系医生。

在楼上医生站值班的立见明接到联络后下楼查看,尚未走到川胜春水正在照护的梶光莉的床边,就发现门口左侧床位的佐伯桃香同样陷入了休克状态。

其后,石黑典子及小儿外科医生木口正章、当时正在院长室的古沟久志先后赶来,所有护士一同参与了抢救。在进行心脏按压和电除颤的同时,院方进行了血液检查,并在判明病童处于低血糖状态后立即投放葡萄糖。十七时三十分左右,佐伯桃香的生命体征稳定下来。然而梶光莉在恢复心跳后依旧间断痉挛,无法自主呼吸,因此接受了进一步的治疗。

在对两名病童展开抢救时,察觉到事态异常的石黑典子又查看了恒川结芽与纱奈的情况,结果发现恒川结芽停止了呼吸。她立即对恒川结芽开展人工呼吸等抢救措施,此时古沟久志怀疑输液药物可能存在处方错误,立即停止了所有病童的输液。但是在此之前,野野花已经停掉了纱奈的输液。纱奈虽然失去了意识,但脉搏稳定,心电图结果也没有异常。经过葡萄糖投药,她最先恢复了意识。

事发之后,每个病童的输液袋中都检出了药物混入,问题在于十五时三十分到十六时的半个小时空隙。那是输液药物准备完成之后,并非放置在护士站内托盘上的时间。很可能有人在这段时间里向药液中混入了药物。

川胜春水备好点滴后一直在护士站内部的休息室用电脑总结勤务记录,直到十六时才离开。主任竹冈聪子同样在休息室内整理自己的勤务记录。

护士站内,安藤美佐与畑中里咲坐在前台,庄村数惠与岛津淳美坐在中央办公桌旁整理勤务记录。话虽如此,但这四人都没有待足三十分钟,都曾经离席回应病房呼叫、联系医生或药房。安藤美佐最先做完勤务记录,与看护助手一道辅助三〇三病房的患者沐浴。

野野花来到护士站时,畑中里咲和庄村数惠二人在场。畑中里咲接过野野花送来的饼干,跟她交谈了几句。庄村数惠也接过野野花的饼干,对她道了谢。对于为何没有阻止野野花走进护士站,二人给出的理由如下:一是她的这种行为已经成为常态;二是收了她的礼物,不好马上赶走她;三是她们当时都专注于总结勤务记录。

其后,畑中里咲和庄村数惠都听见野野花敲响了护士站内部休息室的房门。事实上,野野花给休息室内的川胜春水和竹冈聪子也发了饼干。当时野野花还跟休息室内的两名护士聊到在院内食堂负责打菜的女性以前跟她在同一个熟食店工作过,只是因为那人戴着口罩,她一直没认出来。川胜春水听了一会儿,告诉她护士都在工作,请她离开休息室,于是野野花走出了休息室。畑中里咲和庄村数惠没发现野野花走出来。不过二人都看见了她离开护士站的身影。调查方认为,野野花离开休息室和走出护士站之间存在一段空白时间,足以让她完成混入药物的操作。但野野花在推翻此前的供述后坚称,自己离开休息室的时候只从操作台上的手套盒里拿了一副一次性手套,除此之外并没有做任何事情,然后直接离开了护士站。

护士站内部未设有监控摄像,病房通道的摄像头则拍到了野野花进出护士站的身影。根据监控录像,她从进入护士站、进入休息室到离开护士站的总时长为两分二十五秒。

其后,野野花分别走进三〇七病房和三〇九病房,与病童母亲山本尚美、有吉景子各交谈了十分钟到十五分钟。有吉景子以女儿第二天出院为由,将剩下的折纸送给了野野花。

野野花回到三〇五病房的时间推断为十六时十五分左右。她将剩余的饼干和折纸都给了纱奈。接着,其女儿由惟证实野野花观察了纱奈的点滴,并调慢了输液速度。此外由惟还证实,野野花曾经多次调慢过纱奈的输液速度。野野花本人供述,她认为调慢输液速度能减轻纱奈的身体负担。

另外,由惟还目击到野野花靠近另外三名病童,分别说了“结芽好像很没精神呢”“光莉没吃饼干”等话语。只不过,她没看见野野花手持注射器。

野野花发现梶光莉哮喘发作后,马上走到该病童身旁为其摩擦背部。不久之后,梶光莉的发作平息下来,而在十六时三十五分左右,因光莉的母亲梶朱里走进病房,野野花让出了床边的位置。此前一天,野野花与梶朱里曾发生过短暂的口角,关系并不好。

大约五分钟后,梶朱里发现了女儿的异常。

除去案发前不久走进病房的梶朱里,在病童出现异常之前,病房内的探视陪护人员只有野野花与由惟母女二人。同为患者的纱奈证实由惟并未靠近其他患者。

从现场情况分析,野野花的确有靠近其他患者床位并接触到点滴的时机,但由惟和纱奈都没看见母亲手上有注射器。即使野野花成功逃过两个女儿的双眼实施了犯罪,问题在于纱奈的输液袋里也混入了药物。两个女儿都目睹了母亲擅自调整输液速度的行为,不可能会错过她使用注射器的动作,而且一旦注意到了如此不自然的举动,就更不可能不追究。因此检方最终认定,无论是野野花还是什么人,都不太可能在病房内混入药物。

假设有人趁着输液袋放在护士站推车托盘上的三十分钟混入了药物,那么当然有可能作案的人不只是野野花。

当天的六名白班护士都有可能作案。另外,那个时间段也有看护助手进出护士站。当天儿科病房的看护助手是笹原朋美与中根正子二人。除此之外,医生石黑典子也在那个时间段来过护士站沟通工作。

警方对所有相关人员都进行了问询,重点在于打探三〇五病房是否发生过矛盾,负责三〇五病房的副护士长川胜春水是否与人结仇。

通过问询,警方并未在医院相关人员中发现可疑人物,也没有人提到可能对副护士长心怀怨恨的人。

不过,他们很快就打探出了三〇五病房的矛盾。除梶朱里本人之外,同病房的病童家长佐伯千佳子与恒川初江都给出证词,证实梶朱里与野野花存在矛盾。只有野野花本人坚称她跟其他人的关系都很好。连她的女儿由惟都证实母亲和梶朱里的关系并不好。

案发前两天,野野花占用了病房盥洗室将近十分钟,并且在清洗毛巾等物品时发出大量噪声,最后被梶朱里提了意见,要求她去洗衣房洗。由于洗衣房离病房较远,野野花一般都在病房盥洗室用水。野野花那次也一样没有理睬梶朱里的抱怨,声称快要结束了,却一直在盥洗室待到完成所有清洗。在那之后,野野花与梶朱里之间也发生过多次近乎口角的对话。

案发前一天,野野花在病房吃完面包,用力拍打自己的椅子坐垫,因此激怒了梶朱里。这种行为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梶朱里也多次要求她收敛一些,以免引起女儿哮喘发作,但野野花很快就会忘记,重复同样的行为。那天梶朱里语气强硬地提出抗议,野野花反说注意灰尘不如多锻炼身体治愈哮喘。梶朱里见她毫无悔改之意,更是怒气上头,使对话演变成了火药味十足的争吵。由于这次争吵发生的时间与案发时间极为接近,调查方自然非常重视。

另外,调查方还查明野野花去世的父亲曾患有糖尿病,并接受过胰岛素治疗。佐伯桃香住院前,其床位的前一名患者是西本爱佳(十岁),该病童也因小儿糖尿病接受了胰岛素治疗。她的母亲西本佑子常与野野花聊天,并证实野野花主动向她提起过自己父亲的事情。野野花向佑子提到父亲曾因低血糖昏倒,表明了自己对胰岛素过量注射的恐惧。

拥有胰岛素相关的基础知识,这在描绘凶手画像时具有极为重大的意义。因为胰岛素不同于普通药剂,需要冷藏保存。儿科病房使用的胰岛素就保存在护士站的冷藏柜里。若不具备这个知识,纵使想利用胰岛素作案,也无法在普通药品柜中找到这种药品。野野花在回答警方的审问时表示,自己当然知道胰岛素需要冷藏保存。

此外,警方还注意到了案发时野野花的可疑行动。在古沟院长发出立即停止患者输液的指示后,护士们马上行动起来,但是当奥野美菜试图停止纱奈的输液时,发现输液已经停止了。对此,野野花承认是自己停止了输液,由惟也证实了这一点。

野野花表示,她怀疑病房的紧急事态原因在于输液,所以才会将其停止。这个行为发生在梶光莉与佐伯桃香先后进入休克状态之时。当然,若不这么想,她肯定不会停止输液。然而当时连医护人员都没有想到这一点,而是忙于应付眼前的事态,唯独她快人一步开始寻找原因,这一事实给人强烈的异样感——这便是调查方的看法。

野野花是否为了脱罪,故意让自己的女儿也成了受害者?而她是否为了避免女儿受到严重伤害,才故意调慢输液速度,并适时停止输液?……调查人员心中逐渐浮现出了这些疑问。实际上,警方也在审问过程中向野野花提出了这些疑问。

野野花表示否认。其后,检方又提出了代理曼丘森综合征来替代打掩护的说法。这是在调查医疗领域儿童虐待时最先怀疑的精神症状。

野野花可能因为自己与梶朱里的矛盾受到刺激,从而想到在梶光莉的输液袋里混入药物。但是只针对一个人作案,过后被分析出混入药物的事实,自己很可能会因为人际关系遭到怀疑,所以她决定对病房的另外三名患者(包括自己的女儿)实施同样的犯罪手段。虽然这会使女儿的身体遭到损害,但她可以继续陪护女儿,最终还能获得大家的同情,可谓一石二鸟。后来在实际作案时,患者的状态急转直下,而野野花不希望女儿丧命,就调整了纱奈的输液速度,并在中途停止输液,令其免受重创——这就是检方想要描绘的行凶者小南野野花的画像。

新的一周,伊豆原拜访了桝田工作的新桥的事务所。桝田只是授薪律师,没有专用办公室,所以他们借了一间会客室。

“我决定去贵岛老师的事务所上班了。”

在伊豆原忙着熟读案件资料时,桝田似乎定好了接下来的道路。他准备等到手头的案子都交接完了,八月之前入职。

“那挺好啊。”

见桝田一副神清气爽的模样,伊豆原也高兴地应了一句。

“输液中毒死伤案是我自己接的案子,当然会继续跟进。”桝田说完又问了一句,“你资料看得怎么样了?有什么想法?”

“目前感觉很有挑战的可能。”伊豆原说,“不过委托人的那份供述有点麻烦。小南女士是说自己脑子出问题了,但很难确定警方在审问时使用了诱导或逼供的违法手段。”

供述一旦写成了笔录,后面就算再怎么否认,也很难推翻了。虽然刑事案件的处理原则是不单凭供述判定有罪,但现实情况是供述的有无对公审有着极大的影响力。

不过话说回来,细看过去的案件调查历史,就会发现有很多无辜的人因为高压审问承认了“莫须有”的罪名的案例。所以说,推翻供述绝非不可能之事。作为辩护方,他们只能尝试在审问的合法性上寻找突破口。

“录像资料已经送过来了。”桝田说,“毕竟是审问,自然会有一定压力,但我看过之后还是很难断言存在违法性。给人的整体感觉就是委托人跟当时安排给她的嫌疑人国选律师没能建立信任关系,其精神一直处在不稳定的状态,被警方钻了空子。”

律师各有特点,而且同为人类,即使是跟委托人,也不可避免地存在性格不合的情况。若不能顺利建立信任关系,律师就算建议委托人不要承认自己没有做的事情,也不一定能成为支撑对方的力量。人一旦陷入孤立无援的心理状态,就很容易崩溃。

“现在能看录像吗?”

桝田出去了一会儿,很快就拿着蓝光光盘回来了。他打开装在墙上的小型液晶电视,将光盘放入播放机。

类似这种肯定会进行陪审团审判的案件,从调查阶段就必须留下录像资料。因为这一可视化操作,调查方应该不会太过明显地逼供,这就暗示着野野花的供述是自愿的。

屏幕上映出了审讯室的内部,时间为十一月五日十三时八分。

“这是逮捕的第六天。”桝田解释道,“警方审讯由这位长绳警部补负责。有消息透露,警方在要求小南女士配合调查时,暗示了她作案的嫌疑,但实际上他们并没有这么做。只不过,在查明小南女士了解胰岛素相关知识后,针对这个问题的审问压力较大,使小南女士给出了一些明显情绪很不稳定的回答。审问者一直在给她施压,说你之前没提到这件事,这跟你之前说的不一样,等等。”

录像里的野野花垂头丧气,表情阴沉,披头散发的模样看起来比四十四岁的实际年龄苍老许多,而且面容疲惫。

“那就开始吧。”

长绳警部补照章办事地告知了沉默权,停顿片刻后提问道:“你好好想过了吗?”

野野花没有抬头,也没有明显的反应。

“希望我不在的时候,你也能好好想想。无论是吃饭还是睡觉的时候,如果你不好好想,那就一直是现在这样啊。”

“她感觉快不行了啊。”

这个野野花跟那天在拘留所看到的她截然不同,伊豆原忍不住嘀咕道。

被逮捕并送检后,嫌疑人最长可能要承受整整二十天的严苛审问。他们看的这段录像还只是头几天的,但第一波压力高峰显然已经向她袭来。

“供述从哪里开始?”

光是这一天的审问恐怕就有好几个小时,他想先看看供述前那一段。

“马上就开始了。”桝田说。

“啊?”

没等伊豆原反应过来,供述已经开始了。

“我说你啊,真该为两个女儿考虑考虑。妈妈变成这样,你不觉得她们很可怜吗?”

长绳警部补的声音异常沉稳,但语气中带有一些微妙的粗鄙,形成了莫大的压力。

“她们……怎么样?”

“还用问吗?当然是难过极了。我不是不想让你见女儿,可是现在这个情况,还真挺困难的。你一直说不是你干的,你什么都不知道,再这么拖延下去,法院也不答应啊。”

“那我该怎么办?”

“这你得自己想。”

审讯室里陷入沉默。长绳警部补叹了口气。

“我没想到会被抓起来,从来没想过会被警察审问啊。”

“你得正视现实。光莉妈妈失去了心爱的女儿,现在该有多痛苦啊!结芽妈妈也是,本来结芽那么努力恢复,她心里肯定是有希望的,结果呢,还是不行。你能猜到她受了多大的打击吧?你可能觉得待在这里太苦了,可她们比你更痛苦啊!你倒好,女儿平安无事。难道这样还不够吗?你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还是说你根本不关心女儿怎么样?”

“怎……怎么会不关心?”

“嗯,要是连自己的女儿都不关心,那你就是最差劲的母亲了。但你也不知道纱奈和由惟心里的真实想法,对不对?我知道,你也希望女儿相信你是无辜的。所以我说,这些你都可以在法庭上提出来,毕竟法庭就是为了这个存在的。反过来说,你在这里再怎么否认,也只能走接受审判这条路。”

“你们不放我出去了吗?”

“出去?那我劝你放弃那个想法。你再怎么说服我也没用,要是法官不认可,那就没戏。照现在这样下去,根本不会有进展。我劝你该承认的先承认,把进度推进一下,再解释事实是什么样的。等推进到了审判阶段,会面的禁令也会解除。我这也是为你着想啊。现在这个状态,对你而言只有坏处。”

“只要我承认了,就能见到女儿吗?”

她的声音无比虚弱。

“肯定能见到,律师会带她们来见你的。”

野野花双手掩面,点了好几次头,仿佛在说服自己。

“那……就这么做吧。”

她捂着脸说道。

“这么做是怎么做?”

“这样就行。”

“你愿意承认了?”

野野花做了个点头的动作,无力地垂下了头。

“我得先声明,你可不能为了见到女儿就说谎。你确定吗?”

先逼迫对方投降,再煞有介事地告诫……这种做法太狡猾了。

“是的……是的……”

野野花已经彻底崩溃了。对方问什么她都点头,不久后还哭了起来。

该如何理解这段对话呢……伊豆原重重地叹了口气。

很明显,野野花因为连日接受审问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但那也并非不能理解成坚持否认犯罪、隐瞒作案事实的精神负担。

长绳警部补的审问的确存在给她施加压力,让她误以为除了招供别无办法的问题,但他并没有提高音量或敲打桌子直接威胁。若去查看其他从否认到招供,最后做出有罪判决的案件,其审问恐怕大同小异。最关键的是,单看这一段录像,野野花给人一种早在当天审问开始前就决心招供的印象。要想让陪审团认为这是高压审问导致的被迫招供恐怕很难。

“那几天的审问花了多少时间?”

“基本都是八个小时。”

警视厅规定针对嫌疑人的审问维持在每天八个小时以内。这次的审问虽然符合规定,但挑剔一点看,却也显得过于刻意了。

这段录像是从下午开始的,谁也不知道没有录像的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说,这会不会是马不停蹄地审了一上午,然后才假装咱们刚开始,打开摄像机录像啊?”

“老实说,我也怀疑是这样。”桝田说,“如果不是,就很难解释她为什么轻易就供述了。我正在要求公开拘留所的进出记录。”

本来,犯罪嫌疑人都应该安置在法务省管辖的看守所,但由于案件繁多等因素,事实上在检方起诉之前,嫌疑人普遍被安置在各个警察署的拘留所。

这种制度还被称为代用监狱制度,是日本独有的东西,但由于警方能够随意应用,它也存在诸多问题。譬如嫌疑人被全天拘禁在警方内部,便形成一个黑盒子,没有人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警方能够随时随地展开审问,使嫌疑人更容易陷入精神崩溃。曾经就有不少因为这个问题而发生的冤假错案。

近年,警方也重新检讨了代用监狱制度的应用,将拘留所的管理从刑事科转移到了别的部门。这样一来,刑事科至少无法窜改进出记录,假如嫌疑人被带出拘留所的时间与录像开始的时间出入很大,就有理由怀疑背后有猫腻。

“那就先等记录来了再说吧。我想,小南女士之所以屈服,很大的原因是被煽动起了想见孩子的情绪。”

确实,单看录像里的对话,很难不这么理解。

“可是,她的两个女儿还一次都没去看过她。”

“没错。”桝田说,“我也劝了很多次,最近她连我都不见了,真不知怎么办才好。所以这件事我想拜托给你。”

“知道了。那的确得想点办法。”伊豆原说,“你说的是大女儿由惟吧?我猜她是无法原谅母亲伤害了妹妹。”

“因为妹妹也是受害者之一,而且她一开始完全想不到是母亲干的。不过后来一听说有种病叫代理曼丘森综合征,会让人故意伤害自己的孩子,她就再也无法站在母亲这边了。”

“原来如此。”

如果母亲是真凶,她的心情自然可以理解,然而现在事实尚未确定下来。在这个疑罪从无的阶段,若女儿心中只有疑惑,他还是想帮上一把。

“还有,我觉得调查方给的鉴定报告存在很多主观臆断。”桝田说。

“我们也要自己出报告,对吧?”

“那当然。已经通过贵岛老师的人脉找了这方面的专家。”

“那就好。”伊豆原点点头,又说,“假设小南女士真的被鉴定出患有代理曼丘森综合征,而检方又想靠这一点加强说服力,案件不应该会变成这样吗……”

案发当时,只有梶朱里碰巧回到了病房里,其他病童的家长都因私事回家去了,一直待在病房的只有野野花一人。若她真的有代理曼丘森综合征,那么最符合其心理的做法应该是她故意引发紧急事态,主动呼叫医生,然后力挽狂澜,并期待其他病童的家长在事后对她感激涕零。她也许还希望梶朱里也感谢她拯救了自己的孩子,并为之前的口角道歉……

这远比因为成年人之间的矛盾而伤害梶光莉等三名病童,又因为代理曼丘森综合征而伤害自己的孩子符合逻辑。

桝田听了伊豆原的话,点头赞同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照你的说法,检方就无法证实嫌疑人存在杀意,他们肯定会为难吧。”

这虽然是导致两名儿童死亡、一名儿童重疾,对社会构成重大威胁的恶性事件,但若无法证实嫌疑人存在杀意,就很难给出相应的量刑。从社会角度来看,因为成年人之间的口角而轻易夺走无辜儿童生命的行为可谓罪大恶极,人们也不可能认同不存在杀意这个借口。至少检方认为如此,并试图顺应社会的要求。

于是,检方为了最大限度地强调杀意,将代理曼丘森综合征的范围限定在了针对纱奈的行凶。他们将野野花对自己女儿与对其余三名儿童的犯罪动机分开,试图以此排除野野花也伤害了自己的女儿,她是否真的存在杀意这一合理疑问。

“这也太主观了。”

“正是如此。”桝田说,“所以我认为,我们只要有心,就能破解对方的说法。”

对自己女儿与对其余三名儿童的犯罪动机不同,这怎么看都很不自然。更合理的解释是,野野花在四名病童的点滴中混入胰岛素,都是起因于代理曼丘森综合征,意在让四人的病情发生异变,然后自己及时救助,从而得到周围人的感谢,并不具备杀意……如此一来,陪审团也更容易认同。只要能得到认同,杀意就无法立证,从而不适用杀人罪,量刑也会另有考量。

“只不过,小南女士自己主张无罪,我们若是以这个为切入点展开辩护,实在不合适啊。”

“有道理。”伊豆原赞同道,“必须从无罪的观点出发,破解对方的立证。而且小南女士已经供述了,我们就必须完全破解掉所有状况的证据,才能达到目的。”

“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可难啊。”

“这我当然知道。”伊豆原说,“只能听听小南女士的说法,再从医院相关人员那里找到突破口。”

“我和贵岛老师之前已经接触过古沟医院的相关人员了。那边的事务局长负责安排会面,你有事就找他吧。”

“嗯,既然要干,那我就不会客气。”伊豆原说。

又一周过去了,伊豆原再次来到了小菅的东京看守所。

“哎,你不是上次那位吗?”

野野花走进会见室,看见伊豆原便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我叫伊豆原柊平。”

伊豆原重新做了自我介绍,并将名片贴在亚克力板上给她看。

“我已经正式加入这个案子的辩护律师团,以后请多关照。”

“为了我的事情,真是麻烦你了。谢谢。”

野野花说完行了一礼。她看起来还挺放松,语气甚至有些漫不经心。

“贵岛老师怎么样了?”

“他还在住院,但听说治疗挺顺利的。”伊豆原回答,“他说小南女士是个很有魅力的人。”

“哎呀,我怎么会有魅力呢!”野野花掩着嘴,却遮不住脸上的笑意。

“需要我帮你带话给他吗?”

“我想想啊。”野野花说,“请你告诉他,希望老师早日康复出院,我也早日离开这里,大家笑着见上一面。”

她好像对自己的释放怀有跟患者康复出院一样的期待。伊豆原实在不明白这人究竟是天性乐观还是在逞强。

“关于案子的事情,我能再问一遍吗?”

“好,你想问什么?”

她的目光不太强势,只是一旦对上了,就会不停地眨巴着眼皮,用圆圆的眼睛一直看着对方。这种感觉既可以说亲近,也可以说不把人当回事。

“我通过梶光莉母亲的证词看出,小南女士跟她关系似乎不太好,可是你在供述中提到自己跟光莉妈妈关系还不错。请问你是真的这么想,还是为了掩饰什么呢?”

“我没打算掩饰什么。”她说,“就算我想掩饰,对方一说也会暴露呀。其实那个人有点神经质,光莉的病又一直不好,我能理解她想冲人发脾气的心情。所以每次她跟我吵,我也只觉得她是压力太大了,没往心里去。毕竟我们的孩子都生病了,我觉得她跟我是互相理解的。”

“那你们的矛盾其实也没那么激烈?”

“什么矛盾呀。”野野花笑了,“那个人太在意一些小事了。我稍微动一动,她就很夸张地说什么扬尘,什么孩子哮喘会发作……于是我就回了一句“照你这么说,那我岂不是什么都做不了”。再说,我家由惟也得过哮喘,所以我知道一味护着孩子肯定好不起来,必须督促孩子锻炼,提高免疫力才行。我就这么对她说了,那人却说他们家孩子跟我家的不一样,反正从头到尾都火气十足,真受不了……呵呵呵。”

她笑着说完,又叹了口气。

“可是小光莉……真可怜啊。她那个病本来不会死,没想到一住院就遇到那种事情。我也很理解她妈妈的痛苦。所以我觉得,她怎么说我都在所难免。可即便是这样,警察把我抓起来也不对啊。”

“是啊。”伊豆原短促地应了一声,继续提问,“小南女士,我了解到你签了供述笔录。那是在你被逮捕的第六天吧,当时你是否有精神上被逼到了极限的感觉?”

“我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她的语气听起来像在谈论别人的事情,“那个刑警一直叫我承认,可能我觉得承认了会更轻松吧。”

“从时间来看,当时是下午吧,那天会不会一大早就开始了审讯,导致你十分疲劳呢?”

“当然疲劳啊。所以我说啊,当刑警的体力就是好。听说那个长绳先生平时经常练居合道呢。我不清楚居合道是什么,只是在审问开始前听他说,他每天都要挥刀锻炼。他还说自己十年来一次感冒都没得过,三天不睡觉也没问题。我试着问他做不做干布摩擦,他果然做呢。我看出来了,因为他脖子上的肌肉特别结实。我也劝过光莉多做干布摩擦。由惟就是做了这个,哮喘才好起来的。还有游泳。不过长绳先生说他不会游泳,因为身上的肌肉太重了,会沉进水里。哈哈哈,看来每个人都有不擅长的事情呢。”

提起居合道明显是刑警威吓对方的手段,但她好像理解成了单纯的闲聊。

这人虽然平易近人,但果然有点不着调的感觉。

“原来干布摩擦和游泳这么有效啊。”伊豆原应了一句,回到正题,“那你每天接受审讯的时间都很长吗?从早到晚?”

“何止是长啊,每天都这样。我都已经丧失时间感了。就算待在拘留所,我也放松不下来。那里不是总有人进进出出吗?有的人大半夜还吵吵闹闹,真的很难睡着。而且里面很冷。之前在医院照顾纱奈,我都睡得很香,光莉妈妈还抱怨我打呼噜太吵呢,哈哈哈。在病房睡觉时,我都铺一块浴室脚垫。铺了脚垫就完全不冷,还能缓解腰部疲劳呢。以前我在医院工作,看见陪护的母亲这样睡觉,就学会了。我还告诉光莉妈妈可以这样睡,可是那个人,只要是别人推荐的,她就不想做。怎么说呢,特别叛逆,真有意思。爱佳妈妈和亚美妈妈就听我推荐买了浴室脚垫,用了之后都说好呢。”

“原来浴室脚垫这么好用啊。”伊豆原又应了一声,试图修正话题的轨道,“警方在审问时应该问过你以前在医院工作是否使用过注射器,是否学习过药品知识吧?”

“对啊,问了好多遍呢。由惟总抱怨我同样的事情说好几遍,长绳先生也一样,同样的事情问了又问。他还说,纠缠不休的性格适合当刑警。我是不是也该去当刑警呢?”

“看护助手的工作应该是换换床单之类的吧?你用过注射器吗?”

“人家才不会让我碰注射器呢。不过那东西看看就学会了,我还知道好多小窍门呢。因为老护士看到小护士手忙脚乱,都会上去教。从药瓶里吸药的时候,得先用注射器往瓶子里打空气。因为药瓶是真空的,不打空气就吸不出来。我跟长绳先生说这件事时,他还念念有词地感慨呢。”

“他问过你药的事情吗?”伊豆原追问道,“比如问你是否熟悉胰岛素。”

“我父亲用过胰岛素,所以我碰巧了解。”野野花说,“长绳先生问我父亲是怎么存放胰岛素的,我就说,当然是放冰箱啊。他又问我知不知道护士站的冰箱在哪里,我说当然知道,就在休息室那条路的尽头。因为我知道,所以回答了呀。结果长绳先生一听,脸色就变了。现在想起来,我觉得他好像把我当成凶手了。他还问我知不知道把胰岛素随便混进不相关的患者的点滴里会怎么样。那肯定是很危险的啊。我父亲都因为打胰岛素昏倒过呢。而且是药三分毒,医生给患者输液,那也是毒啊。我第一个老公也因为得了癌症,被医生注射了各种各样的药,最后渐渐衰弱而死。我在医院工作时也见过不少被药毒死的人。是人都知道不能随便给别人打药啊。因为是理所当然的,所以我就这么回答了。长绳先生一听,竟然特别高兴。”

“从警察的立场来分析,你的话可能都暗示了犯罪。”伊豆原说,“据说你经常自己调慢纱奈小姐的输液速度,有这回事吗?那也因为你觉得是药三分毒吗?”

“一下子把药水打进去,人的身体会吃不消啊。医院做的是卖药赚钱的生意,如果放任不管,就只会一个劲地给人打药。”

也许是经历了第一任丈夫的病死,也许是看护助手的工作经历使然,她内心似乎怀有对医疗系统的不信任。

不过,伊豆原的祖父也很讨厌医院,所以他很清楚这类性格。祖父觉得一进医院就要被检测这个检测那个,没病也给你瞧出病来,所以极少踏足医院。即使在年老体衰,不得不频繁住院时,他也不愿遵医嘱,烟照抽,酒照喝,只要没有人盯着就不吃药。尽管如此,他还是活到了八十岁,所以应该没有任何悔恨。

“你觉得医院那么危险,为什么还是让纱奈小姐住院了呢?”伊豆原想知道她的感受。

“那已经是没办法的办法了。”野野花很不情愿地说,“我觉得放着不管肯定会越来越糟糕,就赌了一把医院能治好纱奈。只要我一直跟在旁边,医院肯定做不了什么奇怪的事情。再加上我也不是冥顽不灵的人,如果是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躺着休息就能治好,但纱奈是纱奈啊。由惟以前得哮喘,我觉得不行的时候,也会带她去医院。”

看来她并非没有常识。

“光莉她们陷入休克状态时,你第一时间停掉了纱奈的输液,对吧?当时你是突然想到点滴可能有问题吗?”

“区区哮喘不会变成那个样子。光莉之前确实有点喘,但我给她搓背,已经让她安静下来了。她变成那样很不正常,而且桃香也出问题了,那除了点滴还能是什么?当时还不是吃口服药的时间,而且刚挂上点滴。”

“你有想过可能是别人往点滴里加了什么东西吗?”

“我觉得可能是用错药了。”

“负责病房的护士?”

“没错。”

“你知道准备点滴时要护士两人一组复查吗?”

“不知道。但不管是两个人做还是三个人做,也难免会出错啊。”

“那倒也是。”伊豆原应了一句,继续提问,“你有没有感到过医院相关人员,包括护士和看护助手在攻击你,或是对你怀有莫名的恶意呢?”

“护士和看护助手都很好。”她说,“医生也都是好人,只要一有时间就来看纱奈。”

看来,她虽然对医疗系统和医院不信任,但对相关个体并没有负面感情。她经常到护士站送点心,也印证了这一点。

不过,如果她是无辜的,医院相关人员的嫌疑就变大了。伊豆原想在这方面多打探打探。

“你女儿住院也有一段时间了,我猜你肯定认识了不少人,也听过不少闲聊和传闻吧。请问你有没有听过医院的哪个人在人前是一副面孔,人后又是一副面孔之类的议论呢?”

“你问我八卦吗?”野野花哧哧地笑了,“你想听什么八卦?”

野野花似乎把伊豆原的话理解成了单纯的好奇,使他不得不补充解释。

“不,我只是想知道当时医院里是否存在什么矛盾。”

尽管已经解释了,野野花还是掩着嘴边笑边说:“我在这种地方说不太好吧……”

“说什么?”

“哎呀,真是的,”她说,“副护士长啊!”

“哦……?”

副护士长川胜春水,不就是当天负责三〇五病房的人吗?

“有人说,副护士长跟院长有一腿。”野野花可能回忆起了当时的场景,又笑了起来。

“啊,她跟院长……”

“这里说的院长是小院长。大院长都七十多岁了,去不了儿科病房。”她说,“我听见几个小护士交头接耳:‘副护士长去了院长室就一直没回来。’然后我就凑过去说:‘哎,那两个人有一腿啊?’小护士提醒我:‘小南女士,你可千万别直接问副护士长。’那怎么会呢,我又不是那种粗线条的人。我嘴巴可严实了。对副护士长本人我肯定是没说,但我应该告诉了爱佳妈妈和亚美妈妈。院长和副护士长都是一副认真务实的模样,没想到竟会偷情,真是人心难料啊。”

“嗯,毕竟每个人私下都有另一副面孔。”

因为工作的关系,他听见出轨和偷情只会联想到令人头痛的离婚调停,看来世界上随处存在尚未走到那个地步的隐藏关系。

“还有别的吗?”

“别的啊……”野野花抬头看着天花板回忆了一会儿,“亚美妈妈的感应力很强,半夜能感觉到医院里到处都是那种东西,所以害怕上厕所。我什么都感觉不到,是不是因为感应力迟钝啊……”

“嗯……在这方面也许迟钝一点更好吧。”

话题转向了这样的无稽之谈,伊豆原只好赔以苦笑。

那周,他只要有时间就会跑东京看守所。

野野花每次见到伊豆原,都会露出高兴的表情,像第一天那样开朗地说话。

“伊豆原律师好积极啊,真是太谢谢你了。”

野野花很喜欢拼命努力的人。她经常说律师团的律师们为她做了这么多努力,对她这么好,真是太谢谢了。对于医院,她也只是不信任医药品,并且时常夸奖医生和护士都对纱奈很好、很有耐心。伊豆原试着换了很多种措辞打听她周围是否有奇怪的人或可疑人物,但怎么都问不出来。甚至对与她发生过口角的梶朱里,她也满怀同情地说那个人为女儿尽心尽力,发生这种事太可怜了。

伊豆原听了她的话,一方面感叹她的善良,另一方面猜测专家就是根据这些诊断出了代理曼丘森综合征。

话虽如此,去的次数多了,他也发现野野花并非每天都心情很好。那一周的后几天,他见到的野野花都面色阴沉。

“我这两天一直睡不好……”

她眼神空洞地说着,缓缓抓了几把凌乱的头发。

“是不是气候影响睡眠了?”

前不久,日本进入了梅雨季节,每天又闷又热。伊豆原在家也得定时开空调才能睡着。

“可能吧……刚才睡午觉,我好不容易开始迷糊,又被叫醒了。”

“啊,对不起。”

他只想着趁工作之余过来看看,却没想到打扰了野野花的午睡。

“没什么。”野野花摆摆手叫他别在意,“反正午睡时间也快结束了。”

“过会儿我看看帮你申请横卧许可吧。”

警察署的拘留所固然有问题,但看守所也并非很舒服的地方。可以说,这里的自由程度还比不上拘留所。此处的监管者跟监狱一样是狱警,实际上相当于没有劳动改造的监狱。白天除了午睡时间,被关押人不允许随便躺下。伊豆原虽然答应了申请横卧许可,但一般除了生病,看守所好像不会轻易批准。

“迷迷糊糊的时候,我梦见女儿了。”

野野花表情寂寞地说。她看起来无精打采的主要原因也许是这个。

“她们都还好吧……希望纱奈已经好起来了。”

“应该都还好。”伊豆原说,“我正好也想跟由惟小姐聊聊,准备去找她呢。”

“听说她工作很忙,一直都不来看我。”她悄声说道,“到底在生什么气呢?”

伊豆原听桝田说,由惟怀疑母亲是真凶,一直不愿意来看她。可他不能把真相告诉野野花。

“由惟那孩子比我靠谱多了,本来肯定能上好大学。可是我现在成了这个样子,我猜孩子爸爸肯定想撇清关系,不再管她们了。本来都答应得好好的,说要供到大学毕业。那人就是这样,特别爱面子,性格却特冷淡。发生那件事时,我还没从离婚的打击中走出来,精神很脆弱,所以承认了自己根本没做过的事。”

“原来如此。”

“我对长绳先生这么说了,他却理解成我觉得自己孤立无援,出于悲观心理做了那种事,还想写在笔录里。我赶紧说不是这样的。”

“对方无论听到什么,肯定都会关联到案子上。我们在法庭上会纠正这个观点,你不用担心。”

听了伊豆原的话,野野花应该是放心了,只见她点点头,又神情忧郁地说起了“那个人”:“他跟由惟没有血缘关系,可能就更冷漠了。不过由惟从懂事开始,就把他当成爸爸,所以她现在一定很失望。虽说当姐姐的必须坚强,但她还是个孩子啊,我好担心她会自暴自弃。”

“由惟小姐还要照顾纱奈小姐,想必是忙不过来吧,总之我会告诉她,说你很担心她。”

伊豆原说完,野野花郑重其事地鞠了一躬,回道:“拜托你了。” ojBQoDtxmQpmub1iOrY7kSO1Uc6sWTCrcerKEwAriwq+rCQwM1bMu/nY7zorEkS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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