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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全国上下的女人们正在从睡梦中苏醒过来。她们的闹钟一个接着一个地轻声作响,发出舒缓的或刺耳的叫声,播放起女人钟爱的旋律。嗡嗡嗡,嘟嘟嘟,甚至是任意频道响起的广播声。叮叮当当的风铃,咆哮如雷的海浪声,类似鸟鸣和其他动物轻柔叫喊的电子声正在此起彼伏。随着液晶显示屏上数字的闪动,时间在滴滴答答中流逝。几乎所有女人家的闹钟均需要插电。电压顺着弯弯曲曲的电线汩汩流淌,如果把耳朵凑近任何卧室里工艺复杂的闹钟旁,你可以听到从深处传来的工业搏动声。不知不觉间,世界正在改变。

哔哔哔 。秋天的一个清晨,在一处光线通透的位于小郊区的雪松木瓦房里,随着闹铃的第一次响起,一个女人在床上坐直了身子,她的一天慢慢地拉开了序幕。 咘咘咘 。三个城镇之外,又传来一阵低八度的闹铃声,一个身着束腰睡裙的女人被吵醒了,她眨了眨眼。 看看外面那些车。兰迪,发生什么事了? 这个地区,以及其他差不多的地方,在那些更宽敞、更稀疏分布的房子,或更狭窄、更密密麻麻伫立的房子里的女人都醒来了。更远处,穿过不适合游泳的水面,跨过一条条公路、一座座桥梁,在城市的住宅楼里,响起一片闹铃声, 嘀嘀嘀 唧唧唧 ,它们在哀鸣,它们在召唤。

不论在郊区,还是在城市,摆在单人床头柜上的闹钟旁边倒扣着一些读书俱乐部的书,书脊都破损了,例如《大脚怪来了:一位来自伊拉克的父亲写给未来儿子的信》,以及蜷曲的学校活动家长同意书(“我, ××× ,同意我的孩子 ××× 参加废品回收厂的实地考察旅行。”)。越来越尖利的闹铃奏鸣曲催促着女人们起床,开始一天的征程。有些女人把孩子带进美国家庭巨大的老式车里,里面堆满了东西,调整后视镜,倒车冲进外面的车流世界;另一些女人则会抓起孩子柔软的小手,像拉玩具一样把他们拖进城市拥挤的人潮中。

女人们一个接一个地开始了她们各自熟悉的生活,日复一日。她们不像过去一样要准备演示文稿,不用花费整个上午记住大量的数据,就为了必须在上午十一点,对着整个屋子的同事大声地背诵出来,她们无需再忧心忡忡。此刻,同事们已经成为了过眼云烟,电话会议也成为过去时,更无需跟“客户”共进午餐。一切都过去了,当早上的闹铃响起,被惊醒的女性们偶尔想起过去的会议,随后,或许松一口气,或许带着些许遗憾,将过去抛诸脑后。

咕咕 咕咕 咕咕 咕咕 咕咕咕 。纽约市第三大道上新建了一幢出租公寓大厦,镶嵌着棕色的釉面砖,随着闹铃的响起,住在这里的租客艾米·兰姆的卧室灯火通明。如往常一样,闹铃响的时候床上只剩她一个人了,因为早在一小时前,利奥已经被自己的天美时手表叫醒,他像一个新生的怪物踉跄着穿过紫色的阴影,到了浴室,随即搭电梯前往健身房,最后抵达办公室。等到鸽子的咕咕声吵醒艾米的时候,利奥·巴克纳已经坐在市中心的办公桌前,盯着摄像头,眼前的视频设备将他微微凸出的影像发送给远在匹兹堡工业园区会议室的客户们,他们正围坐在一大盘糕点旁。

当利奥开始一天的工作时,艾米慢慢地醒了过来。闹钟是她丈夫最近送的生日礼物,选购自《家政实录》邮购目录。你可以将闹钟设置成不同的动物叫声,今天听起来像一群鸽子在哀鸣。由于利奥和他们的儿子梅森二人痴迷于这些小玩意儿,因此,这间公寓里充斥着时不时闪一下、嗡嗡叫、发出动物叫声的怪东西,还有一些真的可以说话,它们像机器人那样毫无情感地说: 你的——钥匙——在——这——里 。而实际上你的钥匙根本不在这里。但父子俩对缺乏人情味的电子产品感到心满意足;他们不需要这些玩意儿爱他们,拥抱他们,因为艾米爱他们,给他们拥抱,这就够了。

“梅森!”她喊道,由于刚醒来,她的声音干瘪瘪的,收效甚微,“该起床了!”没有回应。如果她采取一些妈妈的做法,直接冲进儿子的房间,像爬上树的豺狼一样扒着他的床,效果会更好。“ 梅森! ”她又吼了一声,嗓音粗哑却洪亮。依然没动静,卧室的墙刷的是淡色的漆,艾米站在正中央歇了一会儿,左右摆动着脑袋,听到颈部关节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年过四十的她发现,对比之前,自己的身体发出了更多的嘈杂声,需要更多的关注。她身上穿着利奥的宽松汗衫,底下是挺拔的乳房,她双臂向上举过头顶,虽然人近中年,她仍然十分苗条。不知为何,一般的男人都喜欢女人的换装秀,自打他们相识起,利奥便喜欢她穿着自己的男式衣服,他夸她性感,所以她已经习惯了每晚穿着他的衣服入睡,虽然她早已不记得上次利奥被自己的着装吸引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她想,或许应该在自己的身上装些电子玩意儿。结婚十三年,当共同迈入中年阶段的他们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就像两只各自在外为生存拼搏好几个小时的史前动物,疲惫不堪。

“真是白费时间的一天,”昨晚熄了灯后,利奥说着,手漫不经心地、几乎是不小心地撞到了她的胸部,顺势搭在了上面,“斯图兹曼想知道我们什么时候可以上庭。我告诉他,我已经仁至义尽了。我不是毗湿奴 。然后他问:‘那是谁,新来的律师吗?’”

“噢天啊,”她说,“我懂你的意思。”

“现在情况更糟了。你总是要停下来解释你说过的话。而且你必须满足所有人的要求。这场战争太猛烈。科琳娜和我只能对望一下,翻翻白眼。”

科琳娜·贝里是他在办公室最亲密的朋友,虽然艾米没见过她。很久以前,艾米曾经是利奥工作上最主要的倾诉对象,他也和她一起翻过白眼,但她早已失去了这本属于她的温柔身份。“很抱歉听到你这么说。”她对他说。

“其他人都熬过来了,”利奥说,“就好像有人朝他们扔了些骨头,但没人扔给我,”他悲伤地补充道,“我一直在等那块骨头。”

每当利奥发泄对工作的不满时,艾米总会试图说些安慰的话,甚至提到她自己的经历,从而显得他们在婚姻中的关系是对等的。“我今天过得也够糟糕了,”她会说,“儿科医生的候诊室,简直就是感冒病毒聚集地!我们还在那儿坐了整整一个小时。”

这就好像他们在床上为彼此重演各自白天的经历,描述自己不同的生活。当他聊到自己在肯利·舒伯律师事务所的遭遇时,她一下子回忆起烤面包色的走廊、摆着柚木桌子和安装着嵌壁灯的会议室,她也曾在那里工作过,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她明白他很难想象安德里亚·维什斯坦医生候诊室的情景:一群调皮、难对付的孩子趴在地板上玩着串珠百宝箱的游戏,墙上陈列着一排排骑着独轮车的小丑们,即使他想象得出,也不愿真的费这个神去想。

利奥非常爱她,但对她的日常生活却不怎么感兴趣,这就是矛盾所在。艾米自大学以来的闺蜜吉尔·哈姆林在去年春天从城里搬到了冬青山郊区,她最近提到一件趣事,她认识的一个朋友说丈夫坦白自己在每晚下班回来的火车上偷吃多动症儿子的利他林 ,这样当妻子谈论这一天的生活时,自己就可以 专心 听讲了。吉尔跟艾米说,他不吃药就听不进去妻子的话。他说自己那么爱妻子,但每次当她一开口,他就控制不住地走神,考虑别的事情。他感到非常羞愧。

“是不是男人说的话本身更有趣?”

“是的。”

“是的?你是认真的吗?”

“在我非常短暂的电影从业经历中,”吉尔说,“至少在这经历的最后阶段,他们一直在强调 四象限 的概念,就好像这是亚里士多德的经典理论一样。四象限包括:年长男性、年轻男性、年长女性和年轻女性。实际上,不管你年龄长幼,全部四个象限的男性和女性均选择观看描写男性的影片,但只有年长和年轻这 两个 象限的女性会选择关于女性的影片。巨大的差距。但事实就是如此。”

此时,眼前的大银幕中出现了艾米的身影,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她沿着城市的街道走去干洗店,随后,她又出现在儿子的学校,坐在一张小椅子上参加一个为应对恐怖主义而召开的有关于最新疏散政策的会议。这些平平淡淡的场景几乎没有什么戏剧高潮,观众中的男人们开始骚动不安,最终一个接一个地离开影院。

梅森依旧躺在床上,动也没动。公寓里一片寂静。艾米在早上总是预留多一点时间,所以她现在拿起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坐在床沿,在清晨光线熹微的房间里查收电子邮件。邮箱里躺着几封来自这个城市和别处的朋友的邮件,还有一封来自她儿子学校,标题是“ 提醒:今天有安全巡逻 ”,但她只点开了来自母亲的邮件。在蒙特利尔的家里,安东尼娅·兰姆基本每周给女儿写一封自由发挥的电子邮件。作为一名小说家,她也是最近才抛弃打字机,用上了电脑,就像几十年前答录机的出现一样,电子邮件对她来说同样是件新鲜事物,而且安东尼娅曾将自己背诵西尔维亚·普拉斯的《拉撒路夫人》 中的一个诗节设置为语音留言的提示音:“‘……我披着一头红发,从灰烬中升起,像呼吸空气一样吃人。’请在嘀声之后留言。谢谢。”

光看她今天发来邮件的主题就颇具挑衅的意味,而她女儿看到内容之后更是恼火:

关于你接下来该做什么的一个想法

艾米点开了邮件,读起来:

艾,

我突然想到,你要不要试试公设辩护律师?我们谈一下吧。我正在准备今年冬天的NAFITAS(我在纽约市举办的妇女大会)。我等不及来你家的充气床垫上过夜,跟你和利,特别是我的小甜心梅森一起生活。

爱你的

她母亲有种错觉,认为艾米肯定曾向自己坦白过: 人近中年,我在生命的森林里迷路了。你也曾迷失过,所以告诉我该怎么办吧。 由于安东尼娅·兰姆满脑子都是自己的二女儿辞职在家,也许她将来永远会是这样子,不会改变了。艾米的姐妹们留在了加拿大;詹妮弗是一名老年社会工作者,娜奥米致力于慢食运动 ,推动农业生态的多样性。尤其是娜奥米,她无时无刻不在谈论着自己的工作;她为人不太好相处,做事拘泥古板,但如果你参与加拿大的慢食运动,那么她会是你理想中的代言人,因为她愿意花很长时间思考鲱鱼卵和红小麦,而且除了短暂地回家生个孩子以外,她一直在工作,一旦孩子被送去托儿所,她立即回归工作,永不离开。

“无论你们想做什么,都可以去做。”在三个女儿年幼时,安东尼娅曾经对她们说,同时点燃了她一天里的第一根烟。那时的女权主义运动在加拿大才刚刚兴起;显然,安东尼娅内心从未放弃过写小说的念头,她也具备能力,但她需要一场政治运动去释放自己压抑已久的渴望。一旦付诸行动,房子里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安东尼娅警告女儿们,学校下午放学后,她再也不能陪她们了。她现在要工作,她说,跟其他人的工作一样。她将客房改造成自己的办公室,并且告诉女儿们:“现在是属于 我自己的 时间。”说完便走进去关上了门。

一开始她们都被妈妈离得这么近却又无法亲近的事实震惊了。她的缺席仿佛是一种侮辱,深深地刺痛了她们。艾米、娜奥米和詹妮弗在一起学会了做无需烘烤的无花果棒、烤奶酪三明治以及给房子吸尘。没有母亲照顾的她们疯狂地打架,在屋子里横冲直撞,对着彼此尖叫。

她们为自己感到难过。她们时不时地假扮成盲人,在房间里徘徊,差点儿撞到家具。她们也会坐在一起唱起自己所熟知的最悲伤的歌曲——《船夫号子》,还有唱片集里那首关于售卖海贝和蚌壳的小女孩鬼魂的歌,演绎着《简·爱》中孤儿院的场景。安东尼娅明确表示,除非事关生死,否则她们不准在白天打扰自己的母亲。事实上,她们在没有妈妈照顾的情况下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月,一年又一年,只在偶尔发生大事的时候才去打扰她,而且每当这种情况发生时,她们在门前犹豫不决,不敢敲门,因为她们明白,如果打断妈妈专注的状态,肯定会惹她生气。

在一天下午,接近傍晚时分,艾米第一次来例假,当时她妈妈正在工作。这算不算生死攸关的大事?阳光透过高高的单扇窗斜照进来,她和娜奥米站在阳光中低声讨论着这个问题。

“你会流血而死的,”比艾米大一岁的娜奥米镇定自若地说,“你会因失血过多身亡。之前就发生过。虽然这种可能性很小。你量多吗?”

但其实艾米并不懂“量”是什么意思;她还没有接触过成年女性词汇,也没意愿去了解。谁想啊?她也不想姐姐在这里帮她,这让她显得像个孤儿似的。她脑中浮现出一个画面,一天早上,简·爱在洛伍德学校发现了自己内裤上的血迹,只能指望不幸的小海伦·伯恩斯来帮她。两个姑娘不得不砸开水池里的冰,好给简弄点水洗漱。此刻,姐妹俩站在母亲的房门外,紧握的拳头停留在半空中。犹豫再三,最终,她们敲了敲门。无人应答,她们又敲了一下,随后 咚咚咚地敲个不停

“谁啊?”安东尼娅问。

“是我们,艾米和娜奥米。”

“什么事?”

“我们需要跟你谈谈。”

安东尼娅拉开门。她嘴里叼着一支铅笔,仿佛那是她正在跳探戈舞曲时衔着的一枝玫瑰。就在三人相视的一瞬间,女儿们像是撞上了正在进行的性欲场景。她们的母亲赶紧拿走铅笔说:“发生什么事了,姑娘们?你们知道我正在工作。工作的时间才刚刚过半。”

“艾米被诅咒了。”娜奥米脱口而出。

“什么?”

“我来例假了。”艾米嘟囔着,带着一种莫名的羞愧感盯着地板。

“你来了吗? 。那个,你从我的浴室里拿卫生巾了吗?就在柜台下面。”

“没有。”艾米说,虽然她已经十二岁了,但还是哭了起来。她站在母亲办公室敞开的门外,眼前是写字台、打字机和几个TaB无糖汽水的粉色空罐子,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她知道,自己只是想要母亲带她去那个秘密基地——藏着当时女性所使用的像潜艇大三明治那么厚的卫生巾的地方,而且,她只想要母亲陪自己坐在一起,告诉她一些老掉牙的性成熟的词汇,虽然之后艾米会跟姐妹们拿这开玩笑。她想要一切,就像过去一样,在所有被催眠的母亲消失在客房、房地产中介或旅行社之前,在母亲们告诉她们的孩子“这是属于 我自己的 时间”之前。

安东尼娅清了清嗓子;她的脸上泛起了血色,声音也变得温柔:“亲爱的,”她说,“噢,亲爱的,你有点烦躁。”

“不,我没有。”艾米哭着说。

她母亲一下子把她拉到身边安抚起来:“看,我没注意,我刚才走神了。这件事情非常非常重要,我很高兴你来找我了。”

“是吗?”

“当然了,”她母亲说,“恭喜你,你是个真正的女人了,哇噢!”

当天下午,三个姑娘跟着母亲去了罗布劳超市 买了超长卫生巾以及像调酒棒一样细的青少年专用卫生棉条,安东尼娅不仅停下了手头的工作,还陪女儿们做爆米花,帮她们烫头发。虽然第二天早晨,她又回到书房,关上了门,她的女儿们在未来很长时间之内都不会再来打扰自己的工作了。

随着年龄的增长,小时候的记忆——妈妈也曾像自由女神像这样的标志性人物一样无时无刻不在身边,她总是平静地端起一杯牛奶递过来——变得模糊不清。安东尼娅真的曾经属于她们吗?是的,没错,她曾属于她们,从属关系非常明确,但她们没当回事,把妈妈看成理所当然的存在。白天,妈妈是她们的;晚上,妈妈的所有权在爸爸,相处十分融洽。可现在她属于所有人——属于她口中开玩笑提到的“缪斯”,属于她的出版商以及她那唤醒意识团体中最诚挚的朋友们。她的女儿们再没真正地得到母亲的专属权。不管怎么样,正如娜奥米所说的,现在的她们变得更加独立。两个姐姐已经开始关注男孩的习惯和特点了,三姐妹都可以自己准备零食,并帮助彼此检查家庭作业。然而,这种失去的痛苦就像内裤沾染的经血那般真实,过了一段时间,如同这种关系所遭受的其他伤害和侮辱一样,慢慢地消散。就像哭着从一段噩梦中惊醒,你不确定自己为何如此伤心,但你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因为一切都结束了。

如今,六十九岁的安东尼娅·兰姆依旧高产,虽然她最主要的女性读者数量不断减少,也许是厌倦了她那些充满智慧、政治意味强烈又一成不变的女权主义小说,她的小说一部接着一部地出版,就好像一个正在倒塌的书架,不管你想不想看,书中的内容都会无情地砸落在每个人的头上。她拿遍了加拿大知名的文学奖;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在多伦多的一个图书节的讲台上,评奖委员会的评委曾这么评价安东尼娅的第一部小说《转身回家》:“她的作品反映了世界各地女性经历的挫折和内心的渴望。”

安东尼娅·兰姆当晚身着一件银灰色的轧纹天鹅绒晚礼服走上了台,用她缓慢且睿智的语调讲道:“我今晚会讲到性别、权力和自我审查的潜移默化。你们或许认为这些话题跟自己没什么关系,那是错误的。”坐在观众席的女人们仰着脸,虔诚无比地聆听着演讲,因为在那个时代,女权主义仿佛一股电流不停地震撼着世界,而安东尼娅对她们来说是一个女英雄。但最终,当观众们从昏暗的礼堂回归到现实生活中时,有些人过得还不错,也有一些境遇很糟糕的人,她们中的大多数人都知道自己身上慢慢发生了什么。

多年后一个秋天的周一早上,安东尼娅·兰姆的二女儿也已经迈入人生四十岁的门槛,不同于自己的母亲,她从未真正喜欢过自己的工作。律师的职业曾经让艾米很长一段的人生有了些许的意义;她在高中参加过辩论队,她很享受每次对阵时的刺激和紧张,并且沉浸在俱乐部自相残杀式的内斗剧中。她跟队长保持了一段很长时间的暧昧关系,他叫艾伦·布莱德洛,跟艾米住在同一条街,是个自负的呆瓜,背得出《风的传人》 整部剧的台词。他们就安乐死、杀虫剂和魁北克的主权等问题互相辩论并且嘲弄彼此;“世界上有一种叫爱的可量化的东西吗”这个论题最后演变成在布莱德洛家的沙发上一个漫长的吻,两个人的手不老实地在彼此的衣服下面摸来摸去。

艾米欣赏辩论的美感,在对着别人疯狂争论直到把他们辩得哑口无言后,你就 赢了 。“布莱德洛,你的推理充满错误,太可悲了。”她对艾伦说,他随后接口道:“你是这样认为的吗,兰姆?你真的这么想?”“是的,我碰巧是这么想的,”她说,“而且,我将在接下来的两分钟里证明我的观点。”他们那年才十五岁,采取的还是高中辩手辩论的方式,但他们都觉得,此刻的辩论是在为日后更激烈的辩论场合进行训练。每当艾米辩论时,她的脸微微发烫,体内散发的那股洋洋自得的活力,就跟刚刚锻炼完或做爱后的感觉一样。

多年后,在完成高中和大学的学业后,艾米跟班上其他英语文学专业的同学一样,勇敢地申请了法学专业的研究生。这些英语专业的学生明白,文学的领域是开放的,法学的界限却很明确,他们也很务实。没人会永远照顾你;世界不会像母亲那样爱着你、保护你。你必须 掌握 一门技能。这不同于你对工作的激情,虽然拥有激情总是好事情,但没人能够赋予你激情,也不会教你如何获得激情。

进入法学院读书后,多年之前青春洋溢的辩论中迸发的较量精神几乎消失殆尽,她再也不能安静地坐在椅子上阅读伟大小说并且进行自我反省了。相反,你得被动地接受一个观念,那就是法律的无限广大以及自我的渺小。你需要学会怎么像律师一样思考问题。有些人只是浮于表面。艾米法学院的几个女同学一直梦想成为律师;早在六岁的时候,她们就在心底埋下了这个梦想,随时随地找机会辩论,对此,她们的母亲既惊讶又自豪,称她们为“克莱伦西娜·达罗” 。或许她们的母亲本人曾是律师——这批《劳动法》领域出现的先驱人物,因为埃舍尔 画的台阶、角楼和不可能的角度创建的“体系”很难掌握,总是表现出愤愤不平。艾米还在法学院中遇到了一个名叫莫拉的女同学,她脑子里被灌输的全是正义的概念,因为在她年幼的时候,自己的父亲曾因贩毒被判刑四十年。他现在变成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骗子,早已面目全非。莫拉后来在美国最高法院担任书记员一职,目前是中西部一所法学院的院长。她之所以对法律产生浓厚的兴趣,是因为她父亲将大麻一捆捆地藏在家里,好像整个郊区的房子是一个储藏散装物料的筒仓一样。

一天晚上,在密歇根修读一年级学业的艾米跟另一个同是英语专业出身的同学在一起吃披萨时,同学说,如果没有激情,你最终会有麻烦的。法律并非像艾米期待的那样本身自带激情。你需要自己培养并且提升对法律的激情。没有激情,你就不得不假装深爱着自己的职业,虽然现实并非如此。但英语专业的毕业生能 什么呢?另一个在一起吃披萨的法律专业学生问道:为贝奥武夫打工吗?没错,有人回答,为贝奥武夫、格伦德尔和施瓦茨 工作。他们同时苦笑起来,随后他们说了些与法律相关的文学玩笑,竭力挽救那本就脆弱且正在消逝的优越感。“‘库尔茨先生,他死了。他在上契约课时无聊死了。’”艾米说。另一个人说:“‘我在非洲有座农场。在法学院精神崩溃后,我就去了那里。’”

噢,他们笑了又笑,随着英语专业课像潮水般在他们的生命中退去后,他们在一起沉默地祭奠着。但后来,法律课占据了上风;整个冬天,密歇根校园大雪纷飞,这些英语专业的毕业生在分道扬镳后,现在只承认自己是法律专业的学生。他们和其他人一样疲惫而能干,坐在法学院的图书馆里,湿漉漉的外套搭在椅背上,低着头苦读法律文书,但无论他们多么努力地阅读,上面的字终究是韵律缺失,也没有隐喻了。

艾米在肯利·舒伯的信托资产部工作——负责的领域叫作信托资产——这个领域更容易吸引女性,而不是男性,有人猜测是因为这个领域牵扯到很多私人业务。从某个角度看,艾米在法学院三年的学习经验在公司派上了用场,虽然后来,她却为了母亲这个需要长期投入心血的角色,主动放弃了律师事务所的工作,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母亲的角色变得轻松起来。她的儿子梅森今年已经十岁了,不需要时时刻刻的看护和照料了。她也没必要随时随地都陪在儿子身边,虽然她仍然是随叫随到。尽管每天早上是一场恶战,但她仍然享受放学后与儿子的相处时光,慢节奏的生活。

“你知道阿喀琉斯 的故事吗?你知道他儿时被浸入水中,只有脚后跟没湿的事吗?”梅森在回家的路上会突然提出问题,她总说不知道,请告诉我。听儿子讲述勇敢但脆弱的悲剧人物阿喀琉斯的故事,并不是一个阻止她重返职场的理由;换句话说,至少她自己不这么认为。但下午三点到六点是他思维最清晰、最灵敏的一段时间,对她来说也是一样的。

然而,最近有关阿喀琉斯的故事越来越少了。每天空出的大把时间也引起了艾米的高度关注。她很少后悔留在家里陪伴梅森度过童年;当然,这段岁月存在让她厌烦和发狂的时刻,但想想那些他只需要她陪伴的时刻,想想那些突然迸发的光辉时刻——那是只有可以改变人生的真爱才能带来的事业高度啊!她的母亲安东尼娅有时不理解一些事情。比如,不管你有没有一份真正的工作, 事情 总是堆成山的;照料好一个家,要完成各种各样的清单、计划和安排,虽然内容看上去很可笑,甚至无聊至极。是你,只有你这个聪明、不知疲倦的女人,才能保证整个家的生活步调像坦克一样稳步前进。是你,是那个众人里管理 零食 的人。你在撕开六盒装果汁盒上的玻璃纸的同时,侧着头夹住一个无线电话,对着它说:“莫林吗?你好,我是梅森·巴克纳的妈妈。我打来是想邀请贾里德参加儿童聚会。”

你不得不使用“儿童聚会”——这个很容易被收入词典的新造词——而且要说得自然。当然,如果你愿意,你也可以调动自己敏锐的学者气质去关注更深奥的主题。你可以为另一个遥远大陆上的战争感到悲伤——艾米白天确实有时候这么想,无可救药地——但你必须在你的独处时间,在各项计划之间做这件事。因为你是整个家庭的守门人、神经中枢和搏动的心脏,每个人都来找你帮忙,向你索要东西。你是那个日复一日地把床上那个睡得不省人事的孩子哄起来的人。

此刻,她吸了一口气,喊道:“ 梅森!我告诉过你,要起床了,兄弟!

令她惊讶的是,近来每天早上她都是用这种不耐烦的语气吼儿子的。你也是这样说话的吗?最近,艾米问坐火车进城的吉尔。她们俩坐在金角湾咖啡馆靠后的卡座,这群女人每周相聚在金角湾吃几次早饭,在吉尔逃离城市搬去冬青山郊区之前,她们经常坐这个卡座。直到现在,艾米仍对吉尔搬家的事情耿耿于怀。

快接近中午的时候,当一切都平静下来之后,玻璃前门后的店面笼罩在一片蒸汽中,空气中弥漫着香味,这群女人们在店里会待上很长一段时间。店主和服务员知道她们的习惯,从不去打扰,也不会催她们让出卡座。“你有没有发现自己像教官一样对娜迪亚大喊大叫,”艾米问,“即使你痛恨自己的声音,也真的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话?”

吉尔抬起头,吓了一跳。“是的,我也是这么喊的。我对她吼,娜迪亚,麻利点儿。或是,赶紧的。从我嘴里说出来的全是些可怕的字眼。”

“我也是。我们怎么 变成 现在这样了?”

“每当那些正值青春的女孩子碰到我们其中一个,看着我们的生活,或许她们心里会默念,永远永远都不要生孩子,”吉尔说,“我们的生活就是警告,她们为什么要放弃自由性爱的快活日子屈身过这种专横又一成不变的生活呢?”

“啊,去他妈的那些所谓的青春少女,”艾米说,“她们什么都不懂。”她们俩笑了笑,戳了戳躺在亮闪闪餐盘中的鸡蛋,沉默了一会儿。

当你带孩子在外面时,很少会受到来自别人的赞美或夸奖。艾米还记得,多年前,在梅森还没上幼儿园时,有段时间一直下雨,整个城市湿湿的,显得很荒凉,所有不上班的母亲、年幼的孩子和保姆们被迫窝在家里。她和梅森要么闷在公寓房间里,要么只能在顶楼局促的铺着地毯的游戏房里活动。一天早上,快绝望的艾米说:“你知道吗,孩子?我要带你去博物馆。”尽管他还处于那种在画廊里被人追着走、在消防楼梯上被人赶着往前进的年龄。

正巧那天有马格里特 的画展,艾米又是他的粉丝。让她惊讶的是,梅森一动不动地站在《人类之子》 这幅画作前,出神地盯着画上那个用青苹果遮住整张脸的男人。那一瞬间,一个疯狂的想法冒出来:梅森是不是有自闭症?但他没有,他只是对这幅画 感兴趣 ,于是她稍微提到了超现实主义,梅森在一旁认真聆听,并问了一些问题。站在旁边的一位老妇人对艾米说:“抱歉,我无意中听到你和你小儿子的对话。他太棒了,你对他也很棒。你们从彼此身上获得了乐趣。”接着,她又多说了一句,“你们俩看起来都很开心。”

这让艾米快乐了一整天。不,这些话让艾米的人生都快乐了起来。这些年来,老妇人的话像护身符一样萦绕在她的耳边。而此刻,今天早上,她站在自己的卧室,隔着一整个房间对儿子吼叫时,她试图回忆起那些时刻,因为它们实属罕见。她不上班,没有可以让大家看到并给予赞扬和掌声的工作环境。相反,大多数时候,她和梅森都是单独行动,除了来自陌生人或朋友的零星评论外,几乎和外界没有什么交流,甚至一度连儿科医生安德里亚·维什斯坦的话——“梅森,你在链球菌测试中表现得很好。好多孩子在用棉签取样的时候差点儿把我的手腕弄断了。”——都算在内了,这些别人永远不会注意到的时刻,却令他们甘之若饴。

艾米默默地欣赏着自己的孩子——这不包括他少年老成的时刻,因为那似乎与生俱来,带有自恋式的满足——她关注的是一些几乎可以被忽视的小事情。他走在路上,突然停在一个流浪汉身边,用低沉却有力的声音跟艾米说:“妈妈,我们得给他钱。我们 必须 给。”这是她在意的时刻。

对于灯火辉煌的城市街道上出现的贫穷并伴有精神疾病的场景,艾米变得越来越麻木,她渐渐地不再理会流浪汉,而是选择冷漠地走开,只是每年寄一张小数额的支票,这样的她被自己的儿子震撼了,他唤醒了自己尘封已久的同情心。他让她一个人一个人地给钱,她也这么做了。停下,给一点小钱,继续前行,她不清楚自己的行为好不好,或许只是一种条件反射。但她想不明白;在儿子不断的央求下,他俩将一元纸钞分发给坐在地铁外面糖果店格栅上抽烟的男人们,没人注意到他们的行为。他们在一起的生活有着独特的节奏和戏剧性,不被常人所注意到;有时,她觉得他们就像小马戏团的表演者,只为彼此表演着微不足道的小把戏。

梅森! ”此刻,艾米从卧室喊着,“ 你起来了吗?你叠好的衣服在你书桌椅上!马上穿好! ”她停了一下,一片寂静,“ 你在穿衣服了吗?

梅森当然没有穿好衣服;他估计还一动不动地躺着,刚刚醒来的他皮肤还温热,连带着床单、身体和大脚丫都温温的。“ 梅森,你最好马上行动起来! ”艾米大喊道。

当他的母亲喊他时,他的父亲正坐在办公室里与匹兹堡的公司客户会谈,开了无数的账单,收集着差旅费的收据,而梅森却在遥远的房间里继续睡觉。艾米套上一件衬衫,穿上裤子,准备走过去叫他起来。她走出昏暗的卧室,穿过走廊,在墙壁上部的阴影处挂着她和利奥度蜜月的合照,照片上的他们茫然而兴奋。旁边挂的是梅森从小到大的照片,以及艾米父母和利奥父母的单独合照各一张。还有一张艾米和吉尔三年前去水疗度假时的合照,照片上的艾米一头棕发,相貌平平但很甜美,一头金发的吉尔身材高挑,一副贵族范儿,这个叫作“原始丛林刺激”的地方当时在网上有限时特价活动,在活动即将结束的最后一刻,利奥说,当然当然,你们俩一定要去。

她迫不及待地想要跟吉尔一起出行;用她们的话说,好像又回到了大学时代。她们还不知道,吉尔很快将要搬离城市,她们再也不能一周见上几次了。在吉尔最终搬走后,这种失去的感觉让艾米感到十分难受,难受得不想找人倾诉,因为在世人眼中,四十岁的人只要有家人陪在身边,就出不了什么问题。一个家庭仿佛是边远地区的一间小木屋,虽然经历了风暴的洗礼,但只要一家人待在里面,那么就是安全的,也很满足。

在水疗中心的那个周末晚上,两个闺蜜躺在各自的双人床上,互相倾诉着很久之前的秘密,那些不知为何忘记告诉彼此的重要时刻。吉尔跟她说,在十几岁的时候,她有一次撞见了深陷抑郁症的母亲趴在餐桌上,双手抱头抽泣着,她没有上前询问母亲发生了什么,而是转身走出了房间,之后也没再提到这件事。艾米说:“你不要自责,这不是你的错。这可能就是化学药品在作祟,但当时没有相关信息。他们还没发现血清素之类的东西。”

“我知道,但我记得她当时的样子。我忘不了她当时的表情。那个画面将永远留在我的脑海里。”

“或许这样最好,”艾米说,“这就是她。至少,她有时候是这样的。”

“你肯定很喜欢我妈妈,”沉默了一会儿,吉尔说道,“我知道她非常脆弱,但她为人不错。”她用指尖擦了擦眼睛后说,“好了,该你说了。”

于是艾米讲了宾大新生时期的一个聚会的故事,当时她坐在角落里,一个漂亮的女人走了过来,跟她攀谈起来。那个女人说着说着便坐在了椅子的扶手上,没过一会儿,她俯身吻了艾米的嘴唇,艾米也回吻了她。这个女人是同性恋,女扮男装,穿着时髦的镶着金属饰钉的男士燕尾服衬衫,挽起的袖子下露出了修长的手腕,后面的头发剪得短短的,刘海遮住了眼睛,看起来有点像詹姆斯·迪恩

“你是说那个住在‘法国之家’的女孩吗?”吉尔问道,一脸惊讶,“这 合适 吗?”

“是她。”

“你喜欢那么做吗?”

“嗯,还行,”艾米说,“还挺刺激的,说实话。”

“我不敢相信你竟然从来没跟我提过这事。”

“我想当时自己也被弄糊涂了。我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竟然可以从一些从没期待的东西中感受到快乐。”

“至少你不是有意识地期待。”

“我觉得自己不是同性恋,”艾米说,“对我而言,我要是跟女人谈恋爱,那肯定是 需求 所迫。”吉尔笑了。“但我确实有过尝试的念头。”

“我也想过,”吉尔说,“过完全不同的生活,几天就行。虽然我想你会说,我们此刻就在这么干啊。而且,我也能适应这种日子。”

但她们心知肚明,这不是现实;她们各自的生活海妖已经悄悄唱起了迷人的歌谣,催促着她们的回归。这个小水疗中心坐落于马萨诸塞州伯克郡山脉,她们的黑莓手机各自收到了自己丈夫和孩子发来的短信和语音留言,询问着家庭琐事,通过电子方式表达着爱意和需求。这是个美好的周末,但也开始拖得有点久了。餐厅里有一面轻木墙,她们坐在一张桌子旁,窗户外面是绵延不绝的群山,周围传来其他女人叽叽喳喳的谈话声。几乎所有来这里的人都没带男人。盘子上零星散落着几片沙拉菜叶,好像是偶然被吹过来似的。角落餐桌旁的几个女人正在用果汁代替早餐,坚忍地看着前面的一瓶海绿色液体。

那天晚上吉尔躺在床上说:“我有时候觉得唐纳德和娜迪亚毫无自理能力。我知道这大概率是我自己的幻想,但我觉得要是我不在,他们很难生存。他们跟新生儿一样无助。”

艾米点了点头。十年来,这实际上是利奥和梅森第一次单独相处,共度一整个周末。每当他们俩出去待几个小时,她总是尽职尽责地准备好他们需要的一切。他们渐渐明白,他们所需要的任何东西都会神奇地出现在自己面前。所以,当他们去公园郊游时口渴了,只需要把手伸进她准备的冷藏箱,就能捞出一瓶她放好的淡蓝色或橙色的运动饮料。如果梅森不小心滑跤摔倒蹭破了膝盖的皮,利奥准能在冷藏箱的室温隔间里找到艾米准备的创可贴和一管抗生素药膏。如果有必要,她会为他们准备抗击严寒的所有物资。就如往常一样,她的丈夫和儿子总能找到并且用上这些东西,而且他们也总是希望可以找到。

清晨时分的公寓里,走廊里的黑暗像支流一样蜿蜒流至客厅,变成早间时段一汪明亮的光池。利奥在公寓的小书房里处理家庭的财务账单,那里也将是她母亲十二月底来参加妇女会议时打地铺的地方。利奥常常坐在那张被产品目录称作“斯文”的简陋的桌子旁办公,桌子里塞满了账单和发票。公寓的租金十分昂贵,但只要利奥不举起双手悲叹道“我们完蛋了”,那艾米就明白,他们还可以继续住在这里。艾米不想了解家庭财务的具体细节,至少她宁愿当个傻子,也不想知道自己是否负担得起某些支出。利奥有时抱怨,这个公寓简直是场“噩梦”,但他们可以勉强度日。然而,他们还能“承受”周末水疗度假的费用。她时不时地向他寻求一些隐晦的声明,或索要所谓的保证。

一旦她忍不住开始研究家里的存款,就会变得焦虑不堪,好奇心立即打住。如果手头很紧,利奥会如实相告,然后他们想办法渡过难关。她知道这一点,尽管他们从没直接交流过。随着时间的推移,婚姻生活中只要涉及钱,他们总是默默地找方式来解决,如同他们的性生活一样。他们新婚时还对彼此开诚布公,列出所有跟自己上床的对象。“告诉我他们的名字,我要一个一个地杀了他们。”利奥跟她说,艾米自己都特别惊讶,她很高兴听到丈夫这么说。他们说着自己在床上喜欢什么、讨厌什么。虽然很丢脸,但他还是勇敢地承认自己喜欢她“你知道的,吸一下”自己的乳头作为前戏。“我不敢相信,我竟然用了‘乳头’和‘吸’来描述 自己 。”他紧接着补充道,一边说一边紧张地大笑起来。

利奥·巴克纳身材魁梧,健壮结实,长着一头黑色的鬈发,像拳击手一样略微扁平的脸上挂着茫然的表情,他为人直率,是一名商业诉讼律师。一开始在律师事务所相识并且发生关系后,沉浸在情意绵绵的简单快乐中的他们躺在床上漫无边际地讨论起钱的话题:他们各自赚了多少钱,以及他们最终希望自己能赚多少钱。他们两个的家庭均不是很富有。利奥的父亲在一幢办公楼的大厅里经营一家杂志店,母亲是家庭主妇。艾米的父亲是经济学教授,母亲是小说家,她从小跟姐妹们相依为命,虽然他俩的家庭背景不同,但经济地位没有多大差别。兰姆一家虽然从没攒下过什么大钱,但至少全家可以用手头的钱每年去法国度假,住糟糕的旅店。亨利·兰姆穿一件结实的马德拉斯棉布衬衫,紧张地开着租来的雪铁龙汽车在沿着盘山公路前进。兰姆一家既不富裕也不贫穷,没有什么金钱上的困扰。 69ryPpq7M1yT2lMYa5qonfKIdp/zyJ8jAoLQQymIO8uzZsO4e3vVfKMrbp+xjup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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