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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转瞬即逝的重要时刻
我是地球上唯一存在的人

梅根·吉丁斯

整个密歇根中部唯一的人

巴士应当在每天早晨六点二十分抵达。但这要取决于行驶路线上的其他孩子,取决于鹿,取决于奶牛群,取决于下雪,取决于雪化,因此这个时间可能是六点十分,也可能是六点三十分。我家的房子离公路有四分之一英里,若是我想慢点走,不慌不忙,不急不躁,那就得在每天早上六点整离开家。

我们家的车道是砂石路,没有灯。我得行走在黑暗之中,聆听环绕身边的世界。鸣禽期待日落。林中小鹿的嗅闻声与鼻息从左侧传来。野火鸡在沿路的大豆田里争吵不休。车辆启动。我的呼吸。泥土干燥时我的靴子踏出重重的步伐。下雪时则嘎吱作响。所有这一切都无比重要,因为,这些步行时刻是一天当中唯一只有我独自一人的时刻。

我和妹妹共用一间卧室,无论何时,只要姐姐从大学里回来,也得和她分享。我们的房子很大,但空间是怎么安排的呢?唯一能够让我真正实现独处的地方只有浴室,由于洗澡时间过长,妈妈总是向我抱怨丙烷账单;在地下室,我会找出旱冰鞋,一圈圈地滑上几小时,绕着同一根柱子,仿佛这样能让我得到启迪;要么就是到室外,在我们家的草坪上读书。我家有六口人,爸爸妈妈有时会谈论我们家是多么寂静,因为他们都是在小房子里长大,少说都有九个兄弟姐妹。无论何时,只要他们提及童年生活,绝大多数故事都与“我们”有关,他们与我的姨妈们、叔伯们之间那鼠王式 的集体记忆。我们房子里的空间对他们而言近乎奢侈。

孤身走在车道上,独自站在那里等待巴士,这是我对事物感到确信的时刻。我会斟酌自己的想法。我会去想自己喜欢什么、憎恨什么。我会在头脑中书写。总与他人在一处,他们的情绪、他们的意见、他们的知识,使得我身处他们当中,感到自己被吞没了,同时意识到我一点儿也不了解自己。我渴望独处的时刻。

有时,学校里的朋友会问我:“孤身一人在黑暗中那么久,你不害怕吗?”而他们的语气、他们问我的方式,都让我觉得自己很幼稚,或是在干傻事。“有的精神病会开车经过,把你给绑架了。等到人们发现你不见时,你很可能已经死了。”进行诸如此类的对话时,我会被他们的恐惧给淹没。

而当我试图谈论独属于我自己的恐惧与沮丧时,却总能感觉到我们之间的距离。我的朋友们,同典型的乡村白人一样,鲜少需要考虑他们的人种是如何影响了他们与周遭世界的关系,以及同他们自身的关系。无论我去到何处,略具善意或是毫无善意的成年人总是不断提及我是黑人这一事实,有时我也会对此满腹牢骚。学校老师说的一些话则清楚表明,他们担心我的心志是否略有动摇、是否会怀孕,或是染上毒瘾,或是浪费掉我的所有潜能。身为黑人,他们对此所说的一切听上去同我的人生风马牛不相及。因此,在许许多多的日子里,我都觉得白皮肤的大人们是试图在他们的人生电影中将我变成一个边缘角色。如果他们能够走进我的内心,我明明可以成为他们“弦动我心-弱点-自由作家” [1] 般的孩子。

可朋友却将脸转向别处。忽然间,桌上的每一份法式炸薯条都意义重大。为何偏要提起这个来,我们明明可以讨论K和L为何断交?为何要谈论这种陈腐的东西,就好像白雪之上的阴影,我们明明可以讨论谁在学校电梯里接吻被抓了现行?你说你不知道自己是谁,你想表达什么?吃了这块小黛比 ,别那么奇奇怪怪了。别再谈论孑然一身什么的。这让你听起来很悲伤。

电影院里唯一的人

有时,比我年轻的女性会向我寻求建议。我想,一部分原因是我个子很高,而且刚好是个教授,但更多的原因是我周身缭绕着大姐姐的恶臭气息。有人能嗅出判断力的辛辣,还有同情心的绿意芬芳,“告诉我你真正想要什么”的香草味基调从我的皮肤里渗透出来。在二〇二〇年之前,我会告诉年轻女性,独自去看电影,尤其是那些想要成为作家的女性。

我打算一起看电影的朋友爽约了,因为正同她调情的变装皇帝 终于回复了她的消息。那时我所居住的房子很老旧,人满为患,能开空调的时候我们全都满屋子乱窜,打打闹闹。所以我自己买了份沙拉,悄悄塞进手提袋,去了市中心最差劲的一家电影院。影院里的座椅一点都不舒服。尽管是在二楼,可影院大厅的地毯闻起来却仿佛香烟、黄油、地下室。影院里冷极了,电影内容很糟糕,但披了一层绝妙外衣,而且天知道怎么回事,我竟然在星期三的晚上孤身一人。我坐在后排,尽量不那么大声地嚼生菜叶子。银幕上出现演职人员名单时,我本能地挪到了旁边的空座上。当我意识到,这是我有生以来独自观看的第一部电影时,我无比尴尬。

有大把正当理由让女性不愿在公共场合孤身一人。即便是白天,在颇为安全的大学城,也总有人透过车窗,朝我叫嚷种族言论,有男性对我含沙射影,人们认定,因为我身处公共场合,所以我完全敞开,随时准备进行一场不舒服的对话。那时候,我所有的男性朋友都经常独自去看电影。他们会对我讲热门电影、艺术院线,还有他们看过的经典影片。和男朋友及朋友们出去时,我会看到那些男人们,他们在深夜独自来回,抽烟,万事都不挂心,除了尼古丁、风,还有从他们的血盆大口里飘出的烟雾的形态。我渴望那种自由。

如今,在思索孤独及创造力的必要性时,再写弗吉尼亚·伍尔夫的《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有点老生常谈。然而,每当谈及拥有一个空间来进行创作,其他作家坦白金钱的必要常令我钦佩不已。我告诉女人们要独自去电影院,因为我认为,在开始艺术生涯时,有些东西和金钱一样不可或缺:自由的感觉,你无需考虑他人或他人的需求;或是建立独属自己的晴雨表的能力,它可以来自诸如独自去电影院这样的小事,去看些什么,不用觉得自己非得歪着脑袋,估摸他人能得到的乐趣。

女人们总被训练成取悦者。她们所扮演的角色,就是为了周遭所有人维持事物稳定圆融,让他们开心。我告诉女人们,要为了自己去做这些事,因为过于担忧他人会扼杀大脑中的冒险区域,写作恰恰需要这一部分。这是件小事。但在漆黑的电影院中,我了解到,我无需去看另一个人被银幕照亮的脸庞,还能借此搞清楚自己该作何感受。我本身的感情是正当的。有时候,我可以只看向自己的内心,由此去了解周遭的世界。

冷湖里唯一的人

每当谈及我热衷皮划艇和游泳时,有那么一类人总是大惊小怪。其中一些人对于自己惊讶的根源直言不讳:“我都不知道黑人喜欢游泳。”年轻时我就已经意识到与我自身相关的一些真相,这便是其中之一。甚至在记忆还未成形时,我就已经上游泳课了。在游泳池里,我唯一能顾及的就是我的身体。连续踢腿,释放呼吸,判断我同墙壁间的距离,翻滚,再回来。高中时,我上了一门游泳救生的日间课程。你跳进泳池,练习踩水。你学习如何脱下牛仔裤,将它用作悬浮装置。导师严肃地给你讲解冷水冲击,以及在低温下你的身体会出现怎样的状况。你被告知,生存关乎你所学习的技能,但也关乎思维模式。保持冷静;永远别去想: 哦,糟糕,我要死了 ;做出快速且精准的抉择。在十月凛冽且有阵风的一天,我为什么要在南印第安纳的湖面上划皮艇,以上文字就足以给出一部分解释。因为我不害怕。

在我的人生中,究竟有过多少次,我能真正说出“我不害怕”?有那样的时刻,我的焦虑完全失控,心脏狂跳不止,几乎要蹦出胸腔。冬日里,数量庞大的乌鸦杀手聚集在我家侧院的一棵大树上。我会在床上瑟瑟发抖,不得不提醒自己,我听到的声音只是鸟叫罢了。蜘蛛。老鼠。要是我踩上钉子怎么办?钉子肯定会寄宿在我脚里。读新闻,我害怕。当我看到某人车上招展着联邦旗帜,肾上腺素便突然飙升。有时,我将自己的焦虑想成一幅画,你从某个角度去看,它是个花瓶。若是斜着看,或以某种方式转动脑袋,画面就成了两张面面相觑的脸。我是因为大脑的化学变化而焦虑吗?还是因为活得越久,就越明白,美国对黑人女性而言就是一片恶意深沉的土壤?若在此地,身为黑人女性,你就算只是躺在床上,人们依然能找到理由,指责你被谋杀都是你的错,这种情况完全可能。

我之所以谈及那幅画,是因为我知道那两种画面都是它。有毫无逻辑的心理因素,也有合理的他者化原因,让你觉得必须时时做好准备,应对一切痛苦的可能,这种合理源自充分的威胁。划艇、皮艇、游泳,每当我思虑过度、情绪过载,所有这些运动都能为我提供帮助。

在十月的那一天,在那面湖上,我目睹大雁飞过头顶,知道自己必须为了生存而离开,我思索着那又是怎样的感受。天空一碧如洗,船桨进出水面的声响就是唯一的动静。一条鱼轻轻跃起,哗啦啦水花四溅。风以四十英里每小时的速度强劲吹拂,而我尽可能贴近岸边。随后,在一次强风突袭时,我对重心转移做出了错误判断,皮艇翻了。转瞬间,我的身体被抛入空中,风是一声响亮而美丽的怒号。我狠狠砸入水面。我卡在了皮艇下方冰冷的湖水中,片刻惊恐后,我把船推到一边,浮了出来。

我有一只脚仍被水藻缠绕。丈夫正在近旁划皮艇,于是朝我划过来。“你得冷静下来。”我说,不然我们都会出问题。我的每一段思绪最多只有六个字。我不冷也不累。湖中还有其他人,正在划向更远处。我短暂呼救,没人听见。我很清楚,一旦失去最初的肾上腺素激增,寒冷就会伤到我。岸边四分之三英里处有个男人冲我挥手,但他似乎并不清楚我落入了水中。我知道我是在浪费时间。

我蹬腿,又拉又拔,就在我以为我得拔出脚掌留下鞋子时,水藻松开了。我对丈夫说,我会游到岸边去。他得到游船码头去同我会合,并告诉那里的人我翻船了。我游起来,尽可能保持嘴巴紧闭。湖水很臭。腐烂的枯叶。我无法回过头去看丈夫。双手引领我前行。能触碰到湖底时,我站了起来,往前走。我爬上岸边,需要从这里回到出发时的那条小径,这里有两条路可以抵达:向上爬八英尺,或是回到水中,可能要再多游五分钟。身披湿透的衣服,我缓缓振作起来,伸手触及树根,去感受它,咬紧牙关,将手指深深嵌入岩石与土壤。当我来到林中,才终于舒了一口气。我的大脑撞击了我的身体。

我脱掉湿透的救生衣。我躺进杂草之中,呼吸。不知怎么的,那一瞬间给我的感觉,比我抵达那里所克服的千难万险都更为艰险。我很确定,我的心脏会因寒冷、肾上腺素及强压的恐惧而停止跳动。我的呼吸过热。双眼仿佛灼烧。之后我要冲个澡,直到流水变凉。我要洗头发,要用丝瓜络洗刷身体,在高温、水蒸气和肥皂散发的人造椰子香气中迷失自我。甚至更久之后,我将撷取这段经历,将它写入短篇小说。当这段经历呈现于纸面,我将注意到自己所使用的所有歪曲手段,都是为了让这段经历更有趣,与短篇小说更贴合,并略显苦涩。在林中,我曾有那么一瞬确定自己将呼出最后一口气,闭上眼,那便是终结。我试图只做观察,不思考,也不感受。

风再起。金色的叶子离开树梢,为气流赋予了形状。小路干净,标记清晰。目之所及空无一人。 现在你什么都可以做 ,我的大脑说,仅此一次,我没有反对。究其一生,我必须提醒自己,我对自己而言有多珍贵。我值得被人悉心照料,活着是值得的,我并没有侵占空间。我脱掉毛衣,试图拧干它。孤独,寒冷,湿透,每一棵树都好像是一种祝福。

若有其他人在场,我肯定觉得自己有义务安抚他们,说我没事。我很可能会有更多的情绪反应。当我和丈夫觅得彼此,他将温暖的大手覆在我脸上,说他这辈子都没有这么恐惧过。我们抱头痛哭。但在林中,望着树叶,努力拧干自己,我从未如此贴近自我。 我什么都可以做 ,我说。我的声音很平静。云朵滚滚而来。我振作起来,迈开步伐。


[1] 此处为三部电影的名字,分别为 Music of the Heart Blind Side Freedom Writer Kid F4Uc54xlJdu1t9RY6ICkcqUudzYnp1wzO74/anRSZ8d6kI5MK8bffRGuY/TXjCO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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