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意思是,如果我们纵身入忧愁呢?我是说:如果那就是喜悦呢?
——罗丝·盖伊,《欢愉之书》
在编写这本书时,这段话总是浮现在我脑海中,但是有所变化:如果我们纵身入孤独呢?如果 那 就是喜悦呢?
我希望借这本《孤独故事集》,汇集情绪汹涌的个人散文,来阐述孤单自处的经验——有关独处的故事,有关孤独的故事。虽然谈论孤独往往是禁忌,甚至令人羞耻,但我们都会时不时有这样的感受:当我们在陌生的新地方茫然无措时;当我们寻找伴侣,或身处一段关系,却觉无法抵达彼此时;当我们遭到误解、轻视或不受尊重,感到孤立无援时;当我们寻找志同道合的人与群体时;当我们处在人生中的某些阶段,比如心碎、病痛、悲伤时。也同样欢迎愉快的孤独故事,因为,尽管我们都有被孤独刺痛的体验,但我们总能因独处而重注能量。
我希望《孤独故事集》能为读者提供一系列切入点,书中的文章触及孤单与性别、性欲、成瘾、移民、不安全、疾病等议题,无论生活经历如何,文章都能深刻地引发共鸣。回应我邀约的女性多过男性,因此这本书更多地容纳了她们的观点。我们的社会期待女性通过社交与情感将一切人事物弥合起来;享受孤单的女人都是女巫,是怪胎。因此,为女性提供更多空间来审视并接纳她们的孤单,这样才是正确的。
这本书的编写开始于新冠大流行之前。然而其中的大部分内容都写就于漫长的隔离期间,有关孤独的个体记忆,在我们的集体孤独中刻骨铭心地起草,但大部分篇目并没有反映新冠大流行,反而是聚焦于之前的时光。于我而言,历经那样一段剑拔弩张的隔离期,随之而来的结果是,编写这本书的初心激起了更为强烈的共鸣,它所提供的治愈也越发必要。
在整合《孤独故事集》这本书时,写到独处之寂静喜悦的文章深深吸引了我,对隔离之震荡的反思也深深吸引了我,同样吸引我的还有对温柔的孤独浪潮的表达,这些温柔海浪贯穿我们的人生,来来去去。我很想为我们最脆弱的故事造一座海湾,来肯定那些可能安抚并重新联通我们的故事,这些故事讲得很匆忙,有时还有点轻率。但最重要的是,我希望将光线投向一种普世情感与经验,恰恰是这种情感与经验常被压抑在黑暗之中。
我体验过孤独之苦,这痛苦贯穿我的全部人生,但我却开始逐渐珍惜起这种孤独。在长大成人的过程中,我常常幻想,过往形形色色所有的我仍旧存在于我曾存在的地方。有点像是笃信鬼魂,也有点像是拥有想象中的朋友,但她们只是年轻时的一个个我。我曾经用一整个下午,独自穿过树林,脚步轻快;深夜躺在床上,我想象在树林里的自己,黑暗之中目光炯炯。一部分的我由衷相信我仍旧在那里,或者说白昼里的那个我仍在那里,以及所有曾轻快穿过树林的我也都在那里。作为一个热衷自省、创造力旺盛又常常生病的小孩,我发现这种幻象令人略感不安,却也让人极度安慰:无论发生什么,我总在自己身边。
按医嘱在家独处的那几段人生经历是我整个童年时期的常量,漫长的鼻窦感染、未确诊的偏头痛、被忽视的焦虑浪潮、尚未命名的慢性疲劳都会让我突陷其中。在小学班级里,我就是那个“总生病”的人,尽管同学们说“你 总 生病”时我感到丢脸,却也隐秘地期盼在家中的床上独自度过几天。我双手按住太阳穴,环绕眼眶,抵抗脑内的刺痛。总而言之,我是幸运的:我的痛苦既不严重也并非缠绕终生;我拥有体贴的父母,他们有靠谱的健康保险;妈妈可以请假,频繁带我穿梭于一打又一打医生,帮我从两场不太成功的鼻窦手术中恢复过来。然而,并没有什么灵丹妙药,有时唯一的出路就是挺过去。
因此我在黑暗之中,独自等待它过去。当我的脑袋一跳一跳地痛时,别无他法,只能躺在床上休息;噪声与光线只会加重症状。我的想象力就是所有孤单时刻所创造出的产物之一,也同样是这些孤单时刻的镇痛剂:被从前的无数个我环绕时,很难陷入极致的孤独。
如今我年届四十,有自己的孩子,依然还有偏头痛,事实上,头痛来得更为频繁。可我越发难以做到隐世避居了。事与愿违,每当我戴着眼罩、躺在沙发上,总能发现两个甜美的孩子跳到我身上来:“你需要拥抱吗,妈咪?”在这种我咬紧牙关想撑下去的时刻,偶尔会发现自己飘向记忆之中,飘回孩子们更小的时候——毛茸茸的长卷发,咿咿呀呀的学语声,女儿把“请”错说成“乞”,儿子紧紧抱住我的腿,笔直地站起来。偶尔我也能从中窥见从前的自己,或是在窗外发现自己的影子,正吃力地翻过森林里倒伏的树木,召唤自己回到自己身旁。对这些旧日之我的惊鸿一瞥让我不再那么孤独,而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们依旧是我——大眼睛,脆弱,犹豫,勇敢。有时我只是需要那个提醒:我仍在这里。
渴望守住转瞬即逝的感受与体验,是推动我去热爱绘画与写作的一部分力量,最终,也促使我梦想着集结出这样一本书。孤独感纵然颇具破坏力,但我发现,它也能充当通往美与探索的门户,这就足够动人心弦。
在《孤独故事集》中,伊曼妮·裴利面临慢性疾病,阿贾·加贝尔提供了有关流产与希望的沉思。郭珍芳与身为移民的特殊孤独感搏斗,且是两次。杰弗里·雷纳德·艾伦深入探究了童年时对于失去母亲的恐惧,他的妈妈在芝加哥南部独自抚养他长大。裘帕·拉希莉则钻研了书籍如何在孤独时刻提供慰藉。安东尼·杜尔分享了自己同网瘾作斗争的好笑经历。莉迪亚·尤克纳维奇则深深沉醉于独处之中。
《孤独故事集》中的作家们正轮流尝试独处,并努力不让自己沉溺于与世隔绝,通过“自我发现”丰满自身。他们分享了自己的心灵故事,从而提醒我们,感到孤单的我们并不孤单。或许这样有助于缓解我们的些许孤独感;或许这提醒了我们要对孤单温柔以待。
如果你正感到孤独,或是你曾感到自己形同透明人,如果独处使你更具勇气,或是你正隐秘地渴望独处:欢迎你。
娜塔莉·伊芙·嘉瑞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