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说真话,她想,其实要知道真相不难,只要查一查他开房时间是哪位技师上门,再问一问技师在帮他按摩之后加没加其他项目就明白了。但查还是不查?她像遇到了比“大坑案”还要难的难题。“本我”要求她一查到底,“超我”提醒也许他现在的解释不失为最好的解释,“自我”说既然你们意见不统一,那就先搁置搁置。可是,“自我”在不停地摇晃,就像谣言四起时全球股市那样摇晃。她发现自她把他从身上推下来的那一刻起,他就拥有了绝对的心理优势,仿佛天底下最受委屈的是他,哪怕他假装不计较她也看得出来。
比如,她还在期待他的答案时,他已经抓起内裤。她以为他只是做做样子,只要回答完毕他会重新回到床上,继续未竟的事业,没想到他竟然真把内裤穿上了,还压了压裤头,好像要在那儿加把锁。她张开双臂,做了一个重启的暗示,但他不解风情或假装无视,竟然把衬衣也穿上了,硬是不给她改正的机会。她抬脚敲了敲床铺,就像网络上流行的“敲黑板画重点”,可他竟然连长裤也穿上了,还说回吧,我先下去买单。她说做不完的事你干吗要做?他说怪谁呢?你吓得我全身都软了。她承认他是软过一会儿,可现在又雄赳赳气昂昂了。她想把他拉过来却伸不出手,仿佛自己主动会掉份似的,也许不仅是掉份还要付出否定怀疑的代价,甚至连对他的调查都会显得不那么理直气壮。他起身走了,席梦思上他坐出的凹痕还没复原就传来了关门声,虽然他尽量控制力度,但那声急促的“嘭”还是泄露了他的情绪指数。
又比如,他剥夺了她做家务的权利。他把菜刚一丢进盆里,她就挽着衣袖要洗,他说一边待着去,语气里充满了讨好的不耐烦。吃完饭,她说我来洗碗。他说你破案那么辛苦,哪能让你干这种低智商的活。话还没说完,他已经在水槽里洗了起来。她说唤雨,妈妈今晚给你辅导作业。他把头从厨房里伸出来,说辅导是个系统工程,你就别添乱了。她拿起吸尘器准备给地板吸尘,可怎么也打不开。他夺过吸尘器,轻轻一按便呼啦啦地响起来。他一边吸尘一边说你太忙,我们家的工具都不认识你了。她想他在用家务惩罚自己的同时,也在贬损她的家庭地位。虽然她免去了体力之累,但脑子却一刻也不轻松,当你在这个家庭里再也插不上手或他故意不让你插手时,那是不是就意味着你正在被这个家庭或者他排斥?好在她懂得切换频道,姑且把这一切都当成是他对她的体谅。
再比如,他在竭力避免触碰她。拿吸尘器的时候,他的手刻意回避她的手,好像她是一枚病毒。两人迎面过门框时,他的肩膀躲她的肩膀,哪怕她故意放大自己,他也能缩身而过。她故意拍他膀子,故意用膀子撞他,他都吓得及时闪开,好像碰他的是一位陌生人或者吸血鬼。忙完家务,他又坐在书房里写那篇“缠绕叙事”。她泡了一杯茶端到他面前。他埋头看着电脑,她把茶杯递过来,故意测试他接还是不接?他没接,说放那儿吧。到了晚安的时间,他即便洗完澡也迟迟不上床,似乎在等她先入睡。这次轮到她假装呼吸均匀,甚至响起微微的不失斯文的鼾声。他轻轻地躺下,躺在远远的床边,用足了“距离语言”。她把手伸过去,就像上次他把手伸过来那样。几乎是“对称反应”,他把她的手掰开,就像上次她把他的手掰开。
她想难道是我错了吗?明明是他开房说不清,现在怎么变成他有理了?转折点就在2066号房,她把他从她身上推下去的那一刹那。即便那一刹那他有理,但那也是局部有理,却掩盖不了他的整体错误。她的“本我”再也按捺不住,就像才华似的非跳出来不可。她说你离开后,我去了负一楼按摩店,情况我已全面掌握,但还是想给你一次改口的机会。
“这个问题我已回答过了。”他冷冰冰的,似乎连话跟话都想保持距离。
“但那不是标准答案。”她一边阻止自己一边情不自禁,思维和语言发生了分歧。
“如果非得回答出轨你才相信,那你就当我出轨了。”他孤注一掷。
“真的吗?”她的心里打鼓,第一次害怕真相。
“这不就是你心目中的标准答案吗?”
“对不起,我没有调查,我是吓你的。”
“那我就最后说一次,只是去按摩。”
“真的吗?”
“你有完没完?”他忽地坐起来,叭地把灯打开。卧室里一览无余,包括他的微表情。她想慕达夫呀慕达夫,你千不该万不该把灯打开,你忘了我是干什么的了。你用心理优势阻止我的怀疑,生硬地重复对话,假装生气,还耸肩摸鼻子目光闪躲,你所有的表现以及肢体语言都在拼命地出卖你,也许我们都得为你今晚的开灯付出代价……她再也不敢往下想,叭的一声把灯关上。他说为什么害怕灯光?叭地又把灯打开。她知道自己怕什么的人就喜欢说别人怕什么,心虚者往往拿弱点当武器。但她没有说破,定定地看着他,直到他自愿把灯关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