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实秋(1903—1987)是大众喜爱的一位作家。他的散文创作始于学生时代,直至1987年逝世时才停笔。梁实秋的散文大致分四类,一类体会日常生活趣味,如《雅舍》《聋》《理发》《下棋》《白猫王子五岁》等;一类对社会现象进行文明批评,如《“旁若无人”》《排队》等;一类怀人忆旧,如《槐园梦忆》《清华八年》等;一类是读书札记,如《莎士比亚与性》《约翰孙的字典》等。前三类是作家直接面对现实生活的人生感怀,第四类是作家对书本知识的感悟介绍,也间接折射出作家对现实人生的看法。其中,以第一类数量最大,影响最广。
梁实秋擅长以旷达幽默的态度描绘日常事物、世相人情、人生境遇,在日常生活的顾眷中建立起超越世俗功利的人生境界,展示出其乐生旷达、优雅风趣的自在情怀。
梁实秋的第一本散文集名为《雅舍小品》,“雅舍散文”后来成为梁实秋散文的特定称谓。尽管“雅舍”是住宅名,与梁实秋散文的风格无关,但优雅确实是梁实秋散文的基本格调,它源于梁实秋对待世俗生活的旷达态度。这种旷达是乐生而不偏执,对世俗生活持一种超功利的有情态度。因为情满而不溢,文章便产生一种从容优雅的美。
首先,梁实秋对随缘而遇的外界事物持旷达有情的态度。这些外界事物,如四十年代在四川所居的“雅舍”、七八十年代在台北所养的白猫、黑猫等,有两个共同特点:一、它们都不是梁实秋悉心求索之所得,不过因某种因缘相遇。二、这些事物从现实功利角度看都不是什么名贵之物。梁实秋对待它们的态度也有两个特点,一是有缘便有情,相遇便报之以喜爱关怀之心;二是虽喜爱但并不偏执,情感是有节制的。
与刘禹锡的《陋室铭》比,梁实秋在《雅舍》中并没有强调“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文化精英感,也没有着意建构“惟吾德馨”的道德自豪感。他虽铺陈雅舍的种种特点,但归根结底,有情还是缘于“住得稍久”的缘分。白猫王子是梁实秋晚年散文中的名猫。然而,它只是一只流浪到家门口的台湾土猫,并非什么名品,但相伴便是缘分,梁实秋并不以别人品猫的标准来左右自己的感情,也不以占有的态度来苛责宠物,先后写了《白猫王子五岁》《白猫王子六岁》《白猫王子七岁》《白猫王子八岁》《白猫王子九岁》《白猫王子》等多篇散文记述其行状,表达自己的温情关爱。
尽管喜爱“雅舍”、喜欢猫,梁实秋并没有产生不忍分离的执着欲念。
“雅舍”非我所有,我仅是房客之一。但思“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人生本来如寄,我住“雅舍”一日,“雅舍”即一日为我所有。即使此一日亦不能算是我有,至少此一日“雅舍”所能给予之苦辣酸甜,我实躬受亲尝。(《雅舍》)
这种有情而不偏执的情感,是一种生命的健康。它说明作者既有包纳随缘之物的胸襟,又能不为物所困;雅舍散文既建立起了人与外部事物的温馨关系,又拒绝了物对生命的操控、异化。
除对外界具体事物持旷达有情的态度外,梁实秋对人生状态、对自我生命境遇也取有情旷达的态度。理发、散步、请客、旅行、听戏、拜年、饮酒、下棋,以及中年、老年、退休乃至于聋,都是他津津乐道的散文题目。这些平常的人生状态,经他描述,就生出超越现实的韵味。对于梁实秋而言,审美品鉴不是对日常生趣的否定,而是对日常生活体现出的生之趣味的精粹提炼与回味。
同样注重体验日常生活趣味,梁实秋与周作人不同。周作人时时感到人生之路的终点是死,觉得人在现世中总是寂寞孤独的,梁实秋却不觉得死是生的阴影。这一点,梁实秋继承了中国传统文化“未知生,焉知死”的思路,他只是体验生趣,并不思考生命的终点问题;而且,生之种种趣味,在梁实秋的感觉世界中,都被营造出温馨的气氛,使人无论是独处还是群居都不感到孤独寂寞。这样,梁实秋对人生况味的审美体验,就不像周作人那样总带着苦味和涩味。最充分表现梁实秋这种乐生态度的,莫过于他对自己耳聋状态的体会。散文《聋》中,梁实秋津津有味地介绍自己因听不见闹钟、门铃、电话铃所带来的种种麻烦,亦庄亦谐地讨论耳聋是否足以避飞短流长的问题。梁实秋并没有因年老耳聋而产生生命即将终结的焦虑,没有由耳聋感喟自我生命已不完整。耳聋所带来的不便,在这篇散文中变成了别人难以体验到的宝贵生趣之一。
对于人生令人愉快的和令人不愉快的两类经验,梁实秋凭着随缘乐生的态度,在散文创作中均把它们升华为生之趣味,从而产生令人愉悦的艺术效果。
令人愉快的人生经验,如“‘雅舍’最宜月夜”(《雅舍》)、青岛“真正令人流连不忍去”(《忆青岛》)、新年装上为聋者服务的电话(《新年乐事》)等,是梁实秋散文中状写的生趣;但是,梁实秋最擅长的乃是化腐朽为神奇,使得令人不愉快的人生经验,如理发,如为客所苦,如邻居的声音干扰,如下棋时对方不动声色等,经过艺术点化变成津津有味的体验。而用以点化的“法宝”就是作家的幽默感。理发本有不舒适的一面,但梁实秋在叙说的时候,故意夸大了自己的不愉快,把理发行为夸张为施虐行为,从而产生谐趣的效果,令人忍俊不禁。此种幽默夸张,并不导向对理发师的批评,却使得理发中稍稍有点不适的人生经验,在艺术地进行回味时转换成了给人精神享受的人生况味。
梁实秋一贯被人视为文明批评的那一类散文,实际上并不以批评的思想力量见长,而仍以点化负面人生经验为人生谐趣见长。《“旁若无人”》《排队》《谦让》等对国人的某些不良习性均有所批评。《“旁若无人”》中,他批评有些人看电影的时候用脚尖抖别人的椅子;批评有些人打哈欠的时候“把口里的獠牙露出来”,还“带音乐的”;批评有的人漱口、说话声音太大以至于打扰了别人的清静。但梁实秋进行文明批评的理性热情在散文中总是被他的谐趣心怀、幽默兴味所分散。他一面理性地进行文明批评,一面又超越道德理性,对这些不文明现象做审美点化,使之变成人生趣味之一种。
读梁实秋的《女人》《男人》等散文,均应从幽默的艺术追求上理解作家的兴味所在,不可把它们坐实为性别研究的思想杂文。《女人》说“女人喜欢说谎”、“女人善变”、“女人善哭”、“女人胆小”、“女人聪明”等等;《男人》说男人脏、“男人懒”、“男人多半自私”、男人好议论女人等等,这些观点如果严格从理性批评的角度看,显然失之于以偏概全,犯了本质主义的错误。然而,梁实秋的本意并不在于研究女人和男人的性别特质、性别差异,他不过是顺手借用对女人男人的通行偏见,故意而连续地进行夸张铺陈,恰好造成幽默的趣味。他用幽默来点化诸种人性特征,尤其是负面人性特征,或为之辩解,或对之微讽,既投注自己的人性观念,更灌之以自己从谐趣中流露出的勃勃生机,从而使作品显得兴味盎然、生机勃勃。
梁实秋不仅以幽默趣味对待世相人情,而且长于自嘲。在《老年》中,他戏谑地夸张自己的老丑,在《聋》《白猫王子五岁》中津津有味地描述自己的耳聋,均令人忍俊不禁。故孙绍振称:“在实践中,用戏谑性自嘲,在艺术上创造完整的软幽默风格,而且影响了台湾、香港一代幽默散文家的当推梁实秋。”
生活中某些沉重的东西原不宜以戏谑态度使之趣味化。梁实秋对自己生命中真正难以超越的沉重便取严肃而非幽默的态度。《槐园梦忆》是悼亡之作,梁实秋长歌当哭,回忆自己与亡妻程季淑一生相伴的情缘。文章不改雅舍散文关注日常生活、少写略写时代历史重大事件的特色,却一改其幽默达观的态度,“衷心伤悲,掷笔三叹”,其情感人至深。
梁实秋的散文就整体风格而言,旷达乐生,幽默风趣,而又从容优雅。这根源于他的人生态度,也有赖于他的学养。梁实秋的散文是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中的宝贵财富。
李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