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昨夜梦中的经历吧,我刚刚梦醒!
蒙眬中,父亲和母亲在半夜起来给蚕宝宝添桑叶……每年卖茧子的时候,我总跟在父亲身后,卖了茧子,父亲便给我买枇杷吃……
我又见到了姑爹那只小渔船。父亲送我离开家乡去投考学校以及上学,总是要借用姑爹这只小渔船。他同姑爹一同摇船送我。带了米在船上做饭,晚上就睡在船上,这样可以节省饭钱和旅店钱。我们不肯轻易上岸,花钱住旅店的教训太深了。有一次,父亲同我住了一间最便宜的小客栈,夜半我被臭虫咬醒,遍体都是被咬的大红疙瘩,父亲心疼极了,叫来茶房,掀开席子让他看满床乱爬的臭虫及我身上的疙瘩。茶房说没办法,要么加点钱换个较好的房间。父亲动心了,想加钱,但我坚持不换,年纪虽小我却早已深深体会到父亲挣钱的艰难。他平时节省到极点,自己是一分冤枉钱也不肯花的,我反正已被咬了半夜,只剩下后半夜,也不肯再加钱换房了。父亲的节省习惯是由来已久的,也深深地感染了我,影响了我。……恍恍惚惚我又置身于两年一度的庙会中,能去看看这盛大的节日确是无比的快乐,我欢喜极了。我看各样彩排着的戏文边走边唱,看骑在大马上的童男童女游行,看高跷走路,看虾兵、蚌精、牛头、马面……最后庙里的菩萨也被抬出来,一路接受人们的膜拜。人山人海,卖小吃的挤得密密层层,各式各样的糖果点心、鸡鸭鱼肉都有。我和父亲都饿了,我多馋啊!但不敢,也不忍心叫父亲买。父亲从家里带来粽子,找个偏僻地方父子俩坐下吃凉粽子。吃完粽子,父亲觉得我太委屈了,领我到小摊上吃了碗热豆腐脑,我叫他也吃,他不吃。卖玩意儿的也不少,彩色的纸风车、布老虎、泥人、竹制的花蛇……虽然不可能花钱买玩意儿,但父亲也同情我那恋恋不舍的心思,回家后他用几片玻璃和彩色纸屑等糊了一个万花筒,这便是我童年唯一的也最珍贵的玩具了。万花筒里那千变万化的图案花样,是我最早的抽象美的启迪者吧!
自从我上学后,父亲经常说要我念好书,将来最好到外面当个教员……冬天太冷,同学们手上脚上长了冻疮,脸上冻成一条条发白的瘢痕,有点像切碎的萝卜丝,几乎人人都长“萝卜丝”。有的家里较富裕的女生便带着脚炉来上课,上课时脚踩在脚炉上。大部分同学没有脚炉,一下课便踢毽子取暖。踢毽子是最普及的运动。毽子也越做越讲究,黑鸡毛、白鸡毛、红鸡毛、芦花鸡毛等各种颜色的毽子满院子飞。后来父亲居然在和桥镇上给我买回来一个皮球,我快活极了,同学们也非常羡慕,我拍一阵,也给相好的同学拍,但一人只许拍几下。夜晚睡觉,我都将皮球放在自己的枕头边。但后来皮球瘪了下去,没气了,必须到和桥镇上才能打气,我天天盼着父亲上和桥。一天,父亲突然上和桥去了,但他忘了带皮球,我发觉后拿着瘪皮球去追,一直追到楝树港,追过了渡船,向南遥望,完全不见父亲的背影,到和桥有十里路,我不敢再追了,哭着回家。
自从上学以后,我从来不缺课,不逃学。读初小的时候,遇上大雨大雪天,路滑难走,父亲便背着我上学,我背着书包伏在他背上,双手撑起一把结结实实的大黄油布雨伞。他扎紧裤脚,穿一双深筒钉鞋,将棉袍的下半截撩起扎在腰里,腰里那条极长的粉绿色丝绸汗巾可以围腰二三圈,还是母亲出嫁时的陪嫁品呢。
初小毕业时,宜兴县举办全县初小毕业会考,我考了总分七十几分,属第三等。我在学校里虽是绝对拔尖的,但到全县范围一比,还远不如人家。要上高小,必须到和桥去念县立鹅山小学。和桥是宜兴的一个大镇,鹅山小学就在镇头,是当年全县最有名气的县立完全小学,设备齐全,教师阵容强,方圆三十里之内的学生都争着来上鹅山。因此要上鹅山高小不容易,须通过入学的竞争考试。我考取了。要住在鹅山当寄宿生,要缴饭费、宿费、学杂费,书本费也贵了,于是家里粜稻,卖猪,每学期开学要凑一笔不小的钱。钱,很紧,但家里愿意将钱都花在我身上。我拿着凑来的钱去缴学费,感到十分心酸。父亲送我到学校,替我铺好床被,他回家时,我偷偷哭了。这是我第一次真正心酸的哭,与在家时撒娇的哭、发脾气的哭、吵架打架的哭都大不一样,是人生道路中品尝到的新滋味了。
我又清清楚楚地看见河里往返的帆船,景象很动人,有白帆、黑帆、棕色的帆;也有的小船用一块芦席做帆,帆影近大远小,一眼看到遥远处,船和帆便成了一个小点,这是我最早接触到的透视现象了。一路上远远近近的村庄都是黑瓦白墙,都有水牛,都有水车棚,车棚都紧依着大柳树,彼此非常相似,常常有到家了的错觉。
父亲有时抽空到和桥,买点糕饼给我吃,有一次买了一包干虾,告诉我每次放几只在粥里吃。母亲很少到和桥,有一次她搭姑爹的船到了和桥,特意买了一包鸡蛋糕到学校找我,但太不凑巧,那天老师组织我们远足登山去了,母亲不放心将蛋糕交给传达室,遗憾地带回去了,留给我星期天回家吃。
第一学期结束,根据总分,我名列全班第一。我高兴极了,主要是可以给父亲和母亲一个天大的喜讯了。我拿着级任老师孙德如签名盖章,又加盖了县立鹅山小学校章的成绩单回家,路走得比平常快,路上还又取出成绩单来重看一遍那紧要的栏目:全班六十人,名列第一。这对父亲确是意外的喜讯,他接着问:“那朱自道呢?”父亲很注意入学时全县会考第一名的朱自道,他知道我同朱自道同班。我得意地、迅速地回答:“第十名。”正好缪祖尧老师也在我们家,也乐开了:“爌北(父亲的名),茅草窝里要出笋了!”
我唯一的法宝就是凭考试从未落过榜,我又要去投考无锡师范了。
为了节省路费,父亲又向姑爹借了他家的小渔船,同姑爹两人摇船送我到无锡。时值暑天,为避免炎热,夜晚便开船,父亲和姑爹轮换摇橹,让我在小舱里睡觉。但我也睡不好,因确确实实已意识到考不取的严重性,自然更未能领略到满天星斗、小河里孤舟缓缓夜行的诗画意境。船上备一只泥灶,自己煮饭吃,小船既节省了旅费又兼作宿店和饭店。只是我们的船不敢停到无锡师范附近,怕被别的考生及家长们见了嘲笑。从停船处走到无锡师范,有很长一段路程,我们到路口叫一辆人力车。因事先没讲好价,车夫看父亲那土佬儿模样,敲了点竹杠,父亲为此事一直唠叨不止。
老天不负苦心人,他的儿子考取了。送我去入学的时候,依旧是那只小船,依旧是姑爹和父亲轮换摇船,不过父亲不摇橹的时候,便抓紧时间为我缝补棉被,因我那长期卧病的母亲未能给我备齐行装。我从舱里往外看,父亲那弯腰低头缝补的背影挡住了我的视线。后来我读到朱自清先生的《背影》时,这个船舱里的背影便也就分外明显,永难磨灭了。不仅是背影时时在我眼前显现,鲁迅笔底的乌篷船对我也永远是那么亲切,虽然姑爹小船上盖的只是破旧的篷,远比不上绍兴的乌篷船精致,但姑爹的小渔船仍然是那么亲切,那么难忘……我什么时候能够用自己手中的笔,把那只载着父爱的小船画出来就好了。
1942年在杭州国立艺专毕业时的吴冠中
为庆贺我考进了颇有名声的无锡师范,父亲在临离无锡回家时,给我买了瓶汽水喝。我以为汽水必定是甜甜的凉水,但喝到口,麻辣麻辣的,太难喝了。店伙计笑了:“以后住下来变了城里人,便爱喝了!”然而我至今不爱喝汽水。
师范毕业当个高小的教员,这是父亲对我的最高期望。但师范生等于稀饭生,同学们都是这样自我嘲讽,我终于转入了极难考进的浙江大学代办的工业学校电机科,工业救国是大道,至少毕业后职业是有保障的。幸乎?不幸乎?由于一些偶然的客观原因,我接触到了杭州艺专,疯狂地爱上了美术。正值那感情似野马的年龄,为了爱,不听父亲的劝告,不考虑今后的出路,毅然转入了杭州艺专。下海了,从此沉浮于茫无边际的艺术苦海。去挣扎吧,去喝那一口一口失业和穷困的苦水吧!我不怕,只是不愿父亲和母亲看着儿子落魄潦倒。我羡慕没有父母、没有人关怀的孤儿、浪子,自己只属于自己,最自由,最勇敢。
……醒来,枕边一片湿。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这是中国古代知识分子最高的奢望,我有幸品尝过这种欢乐。往事如烟,我和妻已是白头老伴,但当年婚礼中的父亲形象却永不消逝。
父亲是农村小学教员,兼种田,因子女众多,家庭生计艰难,考虑到田地少,子女长大分家后更无立锥之地,因此竭力设法让子女读书,将来出外谋生,免得留在家里没有活路。为了子女上学,他一生勤俭、节省到了极点,乡里人说他连尿也要憋回家尿在自家粪坑里。我是长子,最先实现他的意愿,努力读书,考进不要钱的师范学校,年年争得奖学金,靠考,一直到考取教育部在全国范围内的公费留学生,中了状元了!农村通信不便,当父亲得知消息时不知他和母亲是怎样的欣喜,而且,此后不久,又通知他我们将在南京结婚。
婚期前他赶到南京,内衣口袋里藏着一百块钱,口袋用针线缝住。他没有告诉我如何筹措到这笔“巨款”,无非是粜稻、卖猪、卖鸡蛋、向亲友借贷……其实我事先并未向他要钱。当他摸出那一沓厚厚的钞票,我似乎看到鲁迅《药》中的华老栓,一清早出门时又按一遍腰里硬硬的银子,赶去换人血馒头来为儿子治病。为了省钱,父亲是坐慢车到南京的,车又误点,抵我们宿舍已是深夜。未婚妻拿出饼干请他吃,我知道他的习惯是不肯吃的,但这回真的吃了。吃了一些,未婚妻又请他再吃,我想这是多余的客气,但他居然又吃了。这样几次推让,他确乎吃了不少。事后,我们才知他从早晨离家,搭轮船,换火车,一整天没舍得在路上吃饭,而我们自己因无开伙条件,只在大食堂搭伙,就未考虑到给他做点什么吃的。
我们的简单婚礼在励志社举行,因社内有老同学,费用给优惠,但没中餐,只是西餐,西餐就西餐吧。父亲生平第一次见西餐,我傍他坐,时刻照顾他。当服务员捧上一盘整条大鱼,轮流让客人各取所需,首先送到父亲面前,这当儿,正有人同我说话,未顾及父亲,他惊讶了,一面摇手:我吃不掉那么大鱼。我连忙用刀叉帮他分取一小块,他因不懂规矩感到难为情。其实,看他那土老头模样,别人早都谅解的。而我既中了状元,作为土老头的儿子,已毫无愧色。倒是回忆初到无锡城里上学时,真怕同学们讥笑父亲的土气。
在南京举行婚礼后,我们一同回到农村老家去,父亲连人家送的鲜花,虽已开始萎谢,也要带回家,并一路向不相识的旅客炫耀:这是在南京结婚人家送的。母亲和家人早在老家门前等候,我们一到便放起鞭炮来,引来众多围观的乡邻和孩子们,父亲似乎显得比平时高昂起来。妻初次到我这农村老家,名副其实的寒舍,我虽曾真实地对她谈过我家的情况,但仍不免暗暗担心她的失望与不满。但意外地看到我们的临时新房刷得雪白明亮,处处很整洁,父亲和母亲为此曾付出多大辛劳啊!
半个世纪流逝了,老屋早已拆除,父亲的坟早淹没于荒草或庄稼丛中,他的儿女天各一方,有时会怀念他。他的孙子,孙子的孩子们不再知道他。乡里的孩子们也不再知道他。但,就是他,受吴氏宗祠的委托,在村里首创私立吴氏小学。最初的私立吴氏小学今天已发展成一千余师生规模的中心小学。我用他的名义在小学里设立了教学奖励基金,作为纪念。忘却的纪念或永远的纪念!
199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