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1月,我应邀来到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在两百多名观众的见证下,登台发表演讲,纪念劳力士雄才伟略大奖设立40周年。仪式开始之前,当我正在更衣室里翻看讲稿时仍让我记忆犹新。沃纳亲切地和我打招呼,说他待会将在我之后上台演讲,还问我要在演讲中谈些什么内容。我激动地回答说,我打算讲讲地下的洞穴世界,并趁机问他从前的探险心得。要知道,就在几年前,沃纳曾经进入过法国南部的肖维岩洞。那座岩洞的洞壁上,保留着欧洲最古老的史前绘画遗迹。沃纳告诉我,当他进入洞穴,踏入那座最古老的艺术殿堂时,他的胸中体会到一种无比强烈的情感,甚至从此改变了他的世界观。发现黑暗大陆,探索地表下神秘晦暗的空间,会不会是人类旅程的转折点?这次短暂的邂逅给了我面对聚光灯的勇气,让我坚信,讲述洞穴的复杂构造与其独特的精髓,有着无比重要的意义。
在我看来,那一年,地下世界终于走出了黑暗,迎来了更多更广泛的关注。站在演讲台上,我在兴奋的同时,也感受到沉重的责任。在我讲述的过程中,我能够感受到观众正跟随我走入那段地下旅程。演讲中,我谈到在不同大陆地区探索过的各种洞穴,展示了拉文塔协会的摄影师们拍摄的美丽照片。我渐渐意识到,照片和图像语言可以呈现出很多内容,而描述这些探索故事,会勾起我们每个人心底的“探险基因”。然而,这片黑暗大陆并不仅仅由黑暗、岩石和水所构成,其间还蕴藏着其他能量,这些能量难以被人感知,更难以同他人讲述。
其中,我分享了在委内瑞拉一个洞穴的一段经历。2013年,我第一次进入那里探索,将它点亮。在这个洞穴里,有些通道简直是我见过最古老最安静的地方,我的呼吸和脚步,成了数百万年来第一个打破这片静谧的声音。除了这次演讲,我在很多采访中也提到过这种独特、迷人的感觉,但并没有对此深究。
活动结束后,在礼堂的前厅,我回答了很多感兴趣的观众和记者的提问。就在这时,有人走到我身边,询问我待会儿是否可以探讨一个相关的问题。原来,这位先生正是加泰罗尼亚理工大学的海洋生物学家米歇尔·安德烈教授,2003年劳力士雄才伟略大奖得主。几年前,我曾在巴黎见过他,却一直没有机会进行学术讨论——毕竟我们的研究领域看起来相去甚远。但正是我们当天的那次谈话,让我意识到我之前的想法是多么天真。原来,我从未真正重视、观察过地下世界。和米歇尔的交流让我打开一个新的视野,引领我去探寻那些真正难以领会、难以理解的东西。
米歇尔在礼堂外一张咖啡桌前等待着我。他精心打理的胡须、浓密的卷发和湛蓝的眼睛,让我不禁想起了大仲马笔下的某个人物。
他请我坐下,带着一腔浓重的法国口音,以略带怀疑的语气对我说:“方才我听了你的故事,你谈到‘绝对安静’的那句话让我特别震撼。”其实,我一直以为洞穴里的寂静应当是“绝对”的,就像绝对的黑暗一样彻彻底底。于是我答道:“是的,在我进入极深极古老的洞穴中时,这种想法总会出现在我的脑海,我的耳边除了脚步声和心跳声,好像真的什么声音都没有。”
米歇尔并没有被我说服,他向我详细地解释了他反对的原因:“你看,是这样的,在我最初研究海洋的时候,我也和你一样,认为到了一定深度,四周除了绝对的寂静,什么声音都没有——大家都说,海洋是一座无声的王国。可实际上,这种想法大错特错!一个地方,只要存在能够传递振动的粒子,声音便可以传播过去。你确定在那些地下的岩洞中,真的有绝对的安静吗?”
这个问题激起了我的好奇心和好胜心,在回答时,我表现出一个地质学家的坚定。
“绝对的安静当然不是普遍情况,但在洞穴中,有些地方真的在几百万年间没有发生过任何事,只有岩石运动和水渗透的声音。”
然而,米歇尔打断了我:“是的,但是你要知道,人类对声音的感知是非常有限的,我们的听觉系统只能接受一定频率范围的声音,而其他频率则听不到。想想看,蝙蝠就可以在黑暗中使用广泛频段的超声波来确定自己的方向,至于其他形式的生命,在无法使用视觉的情况下,可能也会将声音作为一种沟通的手段。”
他的观点很有说服力,但经验告诉我,在洞穴中确实可能存在绝对安静的情况。
于是我回答说:“你说得没错,但在某些情况下,有些洞穴因其环境特点,会被我们洞穴学家称为‘化石区’。这些中空的洞穴是水流流经和渗漏所留下的空隙。它们往往在地表下几百米深,除了细菌,找不到任何生命的痕迹。在那里,人们或许可以找到一个几乎绝对没有声音的地方。”
这个回答显然打动了他,我看到他的脸放松下来,露出了一个沉思的笑容。思考了几秒钟后,他抓住我的胳膊,走近身,望着我的眼睛神秘地说:“如果你真的认为地下可能有绝对安静的地方,那我们就一定要找到它。”这句话仿佛一个令人兴奋的挑战,让我们就此投身于一个新的探索项目之中。
米歇尔·安德烈是当今生物声学领域最重要的学者之一。在他看来,生物可以用声音感知外物,这种神奇的能力意味着声谱的背后,还存在另一个亟待探索的世界。当我们沉醉在视觉景观的美丽中时,米歇尔却可以从海洋出发,一路行至亚马孙雨林,在旅途中尽享听觉盛筵。在加泰罗尼亚理工大学的支持下,他创建了应用生物声学研究实验室( LAB )。实验室位于一个名为比利亚努埃瓦-赫尔特鲁的海滨小镇,是一个让人敞开心扉——或者说敞开耳朵的地方。在这里,有大片荒无人烟的自然地带等待人前去侧耳倾听。几个月后,我来到这里,开始着手讨论这个陌生领域的新研究。进入海边的实验室中,我看到一个巨大的互动屏幕,在屏幕上,呈现出一张点缀着无数发光小点的世界地图。任选其中一个点,就会加载出一个不断更新的频谱图,图中绘有各个波长的声音强度和频率,由卫星通信站实时记录。不同的站点位置不同,也许位于大西洋下1000米的深处,也许位于巴西内格罗河畔某棵树的树冠上。这些声音由我身前一个超高分辨率的音响系统播放出来,显得更加气势恢宏。频谱图中的波峰在我耳边一会儿转化为鲸鱼的歌声,一会儿变为吼猴的叫声,一会儿又转变成我们闻所未闻、无法辨别的声音。同时,通过米歇尔开发的全球网络和LIDO系统,即使是超出人耳感知范围的声音也能够被听清。依据算法,我们还能够即时识别出音频所对应的物种,这为监测局部地区种群和人类的实时活动提供了强大的支持。
无论是海洋深处的声音,还是亚马孙地区各种生物组成的音乐会般的声音,都曾是米歇尔的研究对象。现在,米歇尔还成立了“寂静之感”基金会,希望将他的研究地点扩展至地球上最为偏远和奇特的环境中。而这张声音的探索图纸上,显然还没有涉及地表之下的世界。
在与米歇尔初次对话后的几天里,我开始思考洞穴的声学性质。因为我曾在山脉、沙漠、森林等各种不同成因的地下洞穴进行探险,所以也接触过声学景观,但却很少关注。当一个洞穴学家在地下行走时,他自身的光会笼罩在周围,同样地,他行走发出的声音也会污染他周边的声音环境。可能是鞋靴踩在脚下的石头上发出的嘎吱声,可能是弹簧钩和下降器等设备发出的叮当声,又或是背包在地上的摩擦声。在狭窄的地洞中爬行时,这种声音会被放大,变得震耳欲聋。与岩壁的摩擦会引起窸窸窣窣的声音,当这种振动反复回荡在封闭的环境里,便会响彻整个山洞。这个时候,人们不仅被岩石所包围,更被嘈杂的噪声所笼罩,除非停下脚步保持不动,否则根本无法逃离。有一次,在一个狭窄的地洞里,我终于筋疲力尽,在地面上躺了几秒,想要休息一下。我把脸颊靠在冰凉的岩石上,闭上眼睛,沉浸在周围最原始的寂静之中。屏住呼吸,四下一片静默,只有心跳的声音,被岩壁不断放大,盖过周遭的静谧。每当我试图去感受寂静的时候,那种心跳的振动都会给我一种不寻常的感觉,促使我本能地起身出发,重新回到被成千上万嘈杂噪声所笼罩的环境。想到那些声音是我发出来的,反而让我感到安心。
洞穴是一个封闭的环境,因此可能会出现特殊的声学现象。事实上,这些现象取决于洞穴环境的几何形状,岩壁反射声波,形成混响,改变了声音原本的形态,甚至有时还会以特殊的方式让声音增强。
一次洞穴学课程中,我们曾前往斯洛文尼亚的一个洞穴内部,在一个约40米高的穹顶空庭中,建立了一处地下营地。夜间,一种难以辨认的隆隆声在洞中反复响起,吵得很多人都无法入睡。第二天早上,很多专家认为是学生中有人感冒,在睡袋中来回翻身,才发出的这种噪声。但学生们坚决否认,认为这可怖的声音正说明附近某处发生了地下塌方。大家整天讨论这件事,令人不安的细节也越来越多。我也有点害怕,但仍然认为,这些声音最终一定能在地质学意义上找到合理的解释。有一种假设认为,营地的帐篷之下存在一些洼地,有地下水在其间流动;也有假设推测,或许附近确实有地下塌方,但发生在我们还尚未勘探的地道里。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这个洞穴曾被用作天坑,一个排的德国士兵葬身于此,所以有些人也渐渐开始相信一些鬼故事——直到有天早上,在我们取出早餐的时候,发现有几包意大利饺袋子敞开着,全被吃光了。就在这时,一只睡鼠从其中一个袋子里跳出来,从我两腿之间溜走了。我把食品袋紧紧密封之后,第二天晚上,再也没有了那种声音。一切终于真相大白:那些让我们忧心忡忡的可怕的响动,原来不过是一只睡鼠夜里在偷吃我们的东西。就这样,一只小睡鼠贪婪的啃咬声,让整个洞穴探险队好几宿彻夜难眠。
在山洞中,声音的混响可以帮助研究人员进一步了解正在探索的环境。置身于狭窄的通道中,我们可以通过黑暗中的回声进行探索,如果回声较为遥远,可能意味着通道之外有极大的地下空庭。同样,我们也常把石子扔进一个未经勘探的深洞,来探测它有多深。事实上,我们感兴趣的不是石子坠落的过程——越过边缘,我们就看不见石子了——而是它发出的声音。听着石子越来越远的弹跳声,总是能激起洞穴学家最强烈的情感,仿佛那声音来自另一个星球,而我们打开了通往新世界的大门。然而,有些时候,因为周围环境特殊的声学构造,这些声音的振动可能是欺骗性的,给探险者带来深度上的误导。
我曾仔细聆听过数百次这样的小石子坠落的声音,其中有一次令我记忆犹新。那个洞穴名叫普罗科斯宾山洞(即豪猪洞),位于墨西哥恰帕斯州,一片与极深的苏米德峡谷接壤的山区。几年前,墨西哥和法国洞穴学家曾探索过此地,而我们在这里又发现了一条新的路线。沿此路线,可以通过几座较短的竖洞,绳降至一条宽阔的通道。穿过石柱林立的通道,一个庞大的空庭呈现在眼前,而空庭的底部则沉入黑暗之中。当我们眺望这个漏斗形的深坑时,立刻发现了一块正好可以用来测深的小石头。我们一言不发,不约而同地走到深坑边缘,把它扔了下去。小石子弹跳在岩壁上的声音打破了四周的寂静。几秒钟后,一个撞击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紧接着更远处又传来另一声,几秒钟的寂静之后,最终,坑底升腾起一阵巨大的噪声,四处回荡,占据了整个空庭。那不像是因为撞击产生的声音,更像是小石子被深渊吞噬了一般。轰鸣声持续了几秒后,并没有产生清脆的碰撞声,仿佛这个深渊是一个无底洞,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我们找来其他石头扔下去,也都传回了同样阴森恐怖的声音。有人不禁兴奋地猜测,这可能是一个超过300米深的竖洞,而另一些人则被这个声势吓得止步不前。当时已经是探险行程的最后一天了,想要下去,剩余的绳索肯定不够用。于是,为了纪念这个藏匿在洞底的怪物,我们把它命名为“利维坦深渊”。
一年后,我们又回到普罗科斯宾山洞,从利维坦深渊向下绳降。事实证明,这个深渊并不像我们预测的那么深。绳降大约一百米之后,我们悬停在了一个蔚蓝色的大湖上空。原来,我们扔下的石块从未到达洞底,而是坠入了这片圆形水域之中,激起的波浪传来回声,那声响让我们牵挂了整整一年,梦想回到这个“怪物的肚子”里去。
然而,无论是石子落地的声音,还是前行时发出的声音,都是由洞穴探险者——这个不属于洞穴环境的外界因素造成的。在我和米歇尔“洞穴之声”项目的第一次会议中,我们还谈到了一些问题:当人类不在洞穴的时候,有什么声音穿过山洞?洞穴真正的声学性质是什么?
为了实现绝对安静,首先需要确定地下可能产生的自然声,也就是洞穴的固有声音。在地下空间,有两个主要元素在不断流动,那便是水和空气。这两者都具备主宰声音环境的能力。除此之外,一些动物有时也能够到达地下深处,利用声音作为探索和交流的媒介。最后,还有地壳运动的声音,包括地震和岩石移动产生的声响。这种情况听上去很恐怖,但实际上极为罕见。只有在地震发生的那一刻在洞穴里,才能够遇到这种声音——这显然是不可取的。更何况即使产生了这些声响,我们的听觉系统未必总是能够感知到。
我与米歇尔的探索从水开始。它是第一个元素,也最简单。我们需要找到一个特殊的地下位置,在那里,要有溪水流经,汇入空庭,渗透到岩层中,从而产生滴水声或者其他声音。最终,我们决定前往博塞亚洞穴。那是一个位于阿尔卑斯山脉沿海地区的大洞穴,坐落着世界上最先进的地下实验室之一。那里持续监测着所有的物理参数,包括溪流和滴流的流量等等。甚至有特殊的仪器精确计算每小时有多少水滴,从洞穴的拱顶落到地面上的特定区域——但从未有人想过监测这个环境的声音。
我们将一个高灵敏度、宽频谱的收声器放置在一个空庭之中,那里的地下河不间断地发出潺潺的流水声,水滴从高不可测的拱顶坠落,碎裂在地面上,演奏着属于它们的音乐会。数据收集了6个月,经由LIDO系统处理,最终转化为研究中心屏幕上的一张张频谱图,而地下水流动的各种声音,无疑使频谱图的数据更加丰富。博塞亚洞穴是一个“活”的洞穴,它的形态被日复一日的流水不断塑造。因此,它的声音景观也被这种活跃的水文要素所主导,没有片刻宁静。水滴滴落的频率与地表渗入岩石缝的水量有关——“滴答”一声,从地表的缝隙滴下,又落入地下洞穴的缝隙中,仿佛地质时钟在用它特有的方式播报时间。同样地,洞穴内河水的声音强度也与流经的水量密切相关。在外界暴风雨来临时,地下河水位上涨,河流奔腾的噪声逐渐变大,成为环境中的主导声。河水的咆哮声如此之大,甚至盖过了人们交流的声音。因此,声谱不仅能够描绘洞穴本身,还可以呈现出它与外界的联系以及流经洞穴的水量。
在多洛米蒂山脉的一次探险中,我在一个山洞中真正感受到了水声的力量。那年我14岁,在探险家弗朗科·卡普雷塔的伴随下,初次进入皮亚尼·埃特纳深渊。弗朗科是这个深渊的发现者,有着多年丰富的探险经验,而我们将和其他三名洞穴探险家一同进入洞穴探险。一路无言,我们沉默着绳降下最后一个竖洞。这个竖洞足足有140米深,有汩汩的溪水从下方流过。越过小溪,我们进入了一个侧方的洞穴,在这里安置下宿营的帐篷。这个洞穴十分寂静,与我们来时路上急流拍打的水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安置完毕,我们又继续向更深处探索了一阵,随后与我们的同伴分别,他们将继续向前探索,而我们则准备返回营地。回到帐篷之后,我们歇下来,正准备喝杯热茶,却突然意识到有些不对。原来,这个洞穴已经不像之前那样安静,取而代之的是一阵连续的、低频振动的嗡嗡声。我们互相对视了一眼,立刻意识到我们都听到了同样的声音:有洪水正在向我们逼近。我们离开帐篷,前行几十米,随着越来越大的水声来到那座140米深的竖洞洞底。在震耳欲聋的咆哮声里,我们照亮岩壁,看到之前向下绳降的绳索已然消失不见,淹没在一座巨大的瀑布之中。任何试图穿越它的人都有可能在瀑布中溺亡。无奈之下,我们只好回到帐篷里等待。这时候,其他人也逃离了地下河道奔腾的洪水,回到了宿营地。我们五个人唯一能做的就是挤在一个小帐篷里,等待洪水退去。因为衣服都湿透了,方才对洪水的恐惧很快就被刺骨的寒冷占了上风。等待似乎没有尽头。直到20多个小时之后,当宿营地恢复往常的寂静,我们才得以动身,湿漉漉地回到地表之上。
在洪水期间,地下河的声音盖过了一切。这种声音带来的震颤有时会一直折磨、纠缠着探险者,让他们在这种轰鸣般的、可怖的声音中度过好几个小时。与此相对的是“化石区”,人们往往可以在那里得到平静。那是一片被流水所抛弃的地下环境,一般是处于休眠状态的通道或竖洞。它们不再向外扩张,不再受水的作用,在几万年甚至几十万年以来,它们一直享受着始终如一的寂静。远离水的声波力量,在这里,我们可以领略到另一种贯穿地下世界的元素——空气的力量。
听完我在皮亚尼·埃特纳深渊的化石区洞穴里录制的音频时,米歇尔和我都立即察觉到这一点。多年前,我就是在那个洞穴中,被洪水拦住了去路。于是,在博塞亚洞试验之后,我又把收声器留在多洛米蒂山脉地下500米深的化石区内,进行为期几天的录音。这个地方几乎听不到任何的声音,岩石间的裂缝被时间封存,甚至没有一滴水从中滴落。然而,即使在这种情况下,频谱图上也呈现出低频的噪声,相比博塞亚河的水声,这里的声音不那么强烈,更平滑,更有规律,但白天和晚上的声音强度有着明显的变化。之前我并没有注意到,这些通道里有大量的流动空气,空气与岩壁的摩擦产生人类无法听到的声音,因为它的声波低于20赫兹,进入了次声频谱,而20赫兹是我们能够感知到的声波频率的下限。
这个发现并不新鲜。具有多年声音研究经验的乔瓦尼·巴迪诺,曾试图研究一个更为复杂的现象——地下空气的循环。然而,乔瓦尼被病魔缠身数年,于不久前不幸离世。2019年,他的研究成果在《地球科学前沿》( Frontiers in Earth Science )期刊上发表,成为现代洞穴学研究的一座里程碑。
实际上,乔瓦尼是一位粒子物理学家,但正如我们在第二章所谈到的那样,他把真正的热忱倾注于洞穴探索,并将毕生精力投入其中。这种洞穴探索不仅仅是地理意义上的探索,更富于科学和文化意义。他是世界上绘制洞穴地图线路最长的探险者之一,还为我们留下了非常全面的看法和观点,首次提出了“黑暗大陆”这一名词。乔瓦尼对气团运动的研究引领我们从“系统”的角度来看待洞穴,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洞穴可以被看作一个与地表相互连接的、巨大的三维空腔。通过这些地表的洞口(可能分布众多,且多数情况人类无法进入),外部大气得以流入地下,填充洞穴内的空隙。因此,洞穴学家在洞内很容易找到与外界大气成分相同的空气。此外,洞内的空气与岩石的温度相平衡,几乎终年不变,接近于洞外该地区的年平均温度。例如,在阿尔卑斯山海拔2000米的山洞里,无论冬夏,其洞内温度均为2至3摄氏度。这意味着洞穴内的空气相对于外部来说经常处于热不平衡的状态,时而重且稠密,时而轻且稀薄。如果有几个位于不同高度的洞口,则可能会引发对流运动,就像在不同楼层开窗会引发楼梯处的空气对流一样。此时,大气压力开始发挥作用,气压受天气条件的变化影响,并非一直恒定,因此须通过气压计测量其变化。外部气压的变化打破了洞内的平衡,产生运动的波,从而促使空气以不同的速度流动,直至达到再平衡。这和对着空瓶瓶口吹气发声的过程异曲同工。实际上,这就是亥姆霍兹共振现象,根据其原理,共振器的容积大小决定了产生的声音频率高低,其比例可以通过数学公式表达。正是利用了这个物理现象,借助木制共鸣箱,弦乐器才可以演奏出各种各样独特的声音。小提琴体积偏小,所以音调高昂;低音提琴体积较大,所以声音低沉。简而言之,依据乔瓦尼的观点,地下洞穴系统就是地球上最为庞大的乐器,由于每个洞穴内部的体积不同,又会谱写出不同音调的旋律。同时,因为它们的频率过低,其旋律只能由次声波风速表记录下来,而我们只能把这些声波压缩到听觉系统可以感知的频率,从而通过人耳来听到它。在洞穴中,我们能听到的只有风轻抚岩壁传来的沙沙声,随着地洞越来越狭小,这种声音也会变得愈加强烈。因此,流动的空气就是探险家最重要的“向导”。根据地下洞穴系统的特点,洞内流动的空气越多,洞穴体积和内部的高低差距就越大。
2008年,乔瓦尼对托斯卡纳阿普安阿尔卑斯山的科奇亚洞穴进行风流参数检测,对他的理论进行了验证。这个洞穴位于科奇亚山下,由著名的卡拉拉白色大理石构成,是意大利最重要的洞穴之一。它的内部由很多相互连接的通道组成,状如漏勺。自20世纪20年代首次被探索以来,迄今为止,探险者们已经为洞穴内部65公里长、1200米深的通道和20个不同的洞口绘制了地图。乔瓦尼在两个洞口处(其一是埃罗洞,因洞口吹出的强风而得名)放置了次声波风速表。通过表中的记录,乔瓦尼发现,有些反复出现的频率震荡与洞穴外大气压力的变化有关。而这些变化,造就了整个地下洞穴富有特点的“音符”。通过亥姆霍兹共振原理,我们可以算出,这个地下迷宫的实际体积,至少有人类已知部分的两倍大。
亥姆霍兹共振器的体积可以通过其内部空气的振荡频率计算出来。岩洞中的情况与之十分类似。
因此,空气作为流体,甚至比水更能影响黑暗大陆的声音景观。但米歇尔和我还想知道,除了这两个因素之外,洞穴之内是否还有其他自然声源——也许它们的发声不那么频繁,但对我们来说也同等重要。实际上,水和空气都是通过从洞穴外部渗入地下世界而与其相互作用的,那么,是否有声音来自地球深处?2016年,意大利中部发生的破坏性地震已经引发5万多起较小的地震事件,两年后,当我们开展第一次研究的时候,尽管地震的强度已经变得很低,但地震群仍然存在。因此,我们想在震区附近找到一个无声的洞穴,尝试记录洞穴内由地震产生的噪声。我们选定马耶拉国家公园的黑山洞,在这个化石洞内安装了数台收声机,开始了为期几个月的测量。同时,洞穴内寂静的环境和几次强度不大的短暂地震,也被意大利地球物理学和火山学研究所的地震仪系统记录下来,让我们能够很快识别出频谱图下方,由于岩石运动引发的嗡嗡声。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黑山洞频谱图(特别是超声波频谱图)中,有很大一部分声音频谱被一些不速之客所干扰。原来,我们不知道,这个洞穴是一些蝙蝠白天的藏身之地。任何其他声音都会被蝙蝠的活动声影响,从而破坏我们的研究。实际上,为了“看”地下世界,自然生物进化出了一双“新的眼睛”,那便是声音频谱。依靠这套回声定位系统,蝙蝠可以发出人类通常无法听到的超声波。超声波遇到岩壁发生反射,而蝙蝠则通过从发出声波到接收回声所需的时间来测定距离。回声定位作为一种特殊的感知手段,多见于蝙蝠、鲸鱼和一些在深海活动的大型海洋哺乳动物。除此之外,有些鸟类也进化出了这种不可思议的能力。
1799年,亚历山大·冯·洪堡第一次记述了委内瑞拉油鸱洞穴令人叹为观止的场面:每天日落时分,数千只鸟儿会从这个洞穴里相继飞出。2010年的委内瑞拉之行,我也有幸目睹了这个动人的瞬间。油鸱(拉丁文学名: Steatornis caripensis )在意大利语中有一个令人回味的名字,叫作“瓜查罗”,与这种鸟的叫声有关。它的叫声十分独特,先是哀怨的一声,紧跟着一段高达两千赫兹的嘹亮的“嘀嗒”声,这种叫法可以让它在洞穴的黑暗中飞行。因为黑夜中少有天敌,所以直到日落时分,油鸱才会成群结队出洞,前去采集油棕榈的果实。油鸱的夜视能力比地表其他任何动物都要强。在数百万年的进化过程中,它对黄昏时半明半暗的环境拥有惊人的敏感度:其视网膜上的视杆细胞每平方厘米超过一百万个,比所有的脊椎动物都多。接着,当黄昏被绝对的黑暗吞噬之后,回声定位就在此时开始发挥作用。
然而,在夕阳西下,鸟儿出洞前的那几分钟,与后来壮观的场景却大不相同,仿佛洞里正发生着什么地狱般的事情。高亢的嘀嗒声与长长的哀怨声回荡在探险者的耳畔,逐渐变得混乱、模糊,演变成数以百万计的回声不断轰鸣,仿佛一列飞驰的火车,随时可能从隧道口冲出来。终于,在那震耳欲聋的聒噪声中,油鸱飞出洞穴,仿佛一条河流一般,在岩洞口上方的天空中勾勒出一片剪影,密密层层,好似一朵云。
在圭亚那和亚马孙地区的热带雨林中,山洞里经常会出现这种独特的飞鸟。史密森尼研究所的相关遗传学研究表明,油鸱的起源可追溯至地质时代早期。事实上,这个物种与当今地球上任何一种已知的鸟类都没有亲缘关系。根据怀俄明州和法国岩层中发现的化石,油鸱最早出现在距今五千多万年前。从某种角度来说,油鸱就像一只史前鸟,在洞穴里找到了属于它的避难所,因此得以安然无恙地来到我们这个时代。
“瓜查罗”,即油鸱,绘于1911年。
从委内瑞拉、巴西到哥伦比亚,油鸱的叫声一直陪伴着我在南美的无数次探索旅程。在委内瑞拉南部的萨里萨里尼亚马高原上,它们在夜间掠过我们的帐篷,飞过林中的树冠,为我们指明方向。而我们总是未见其影,先闻其声,循着它们指引的位置,次日往往能在那里找到新的洞穴入口。如果说油鸱是亚马孙地区无可争议的洞穴主宰,那么在亚洲,它的地位便会被金丝燕属的鸟儿所取代。这些燕子被称为“salangane”,它们也能够利用回声定位系统在地下洞穴内飞行数公里。虽然它们的定位系统相较蝙蝠更加简单,但同样有效。在菲律宾巴拉望岛圣保罗地下河的洞穴中,约有27万只金丝燕、13万只蝙蝠在此栖居。在拉文塔的一次考察中,我在地下河的水面上航行,正值黄昏时分,就在这时,我看到正在返回巢穴的金丝燕与夜间出来捕食的蝙蝠交错穿行。原本宁静的洞穴逐渐酝酿出一场惊天动地的风暴。躺在船底,可以听到头顶上空各种飞行生物旋涡般环绕的声音。在一片漆黑的混沌里,蝙蝠和金丝燕几乎不可能不相撞。
油鸱、金丝燕和蝙蝠打破了地球上许多洞穴原本的寂静。当然,它们不可能飞遍天下,在地下世界的活动范围通常也仅限于靠近洞口几百米到几千米的区域。
米歇尔和我针对不同洞穴中的频谱图展开讨论。我们都认为,如果想要记录彻底的无声环境,就必须找到一个没有水流的化石洞穴。在那里,除了可研究的微生物之外,没有其他的生命形式,譬如我在洛杉矶演讲时曾提到的伊万里耶塔洞穴。遗憾的是,委内瑞拉当时的政治和社会形势不允许我们重回那里,而要找到一个与之相似的洞穴并不容易。
回顾前些年探索过的许多地方,我再次想起了多洛米蒂山的洞穴。2009年,我曾参与勘探伊莎贝拉洞穴。那是一个山体表面的悬洞,也是整个山脉最古老的化石洞穴,与贝卢诺多洛米蒂国家公园中的皮亚尼·埃特纳洞穴系统相连接。也许我们可以在那些大的洞穴通道中发现合适的地方——既没有水,也没有空气,更没有动物会打破黑暗的静谧。
2020年,在国家地理学会的支持和组织下,我们带着仪器设备前往此地考察,寻找地球上最安静的地方。这次独特的探险引起了公众的兴趣,考察过程也被全程跟踪拍摄,将会制成一部纪录片,用以记录我们所投身的事业。于是,在一个冬日的清晨,穿越银装素裹的山峦,我们来到了在伊莎贝拉洞穴的入口处。这是米歇尔第一次挑战困难的洞穴,当我们初入洞穴时,我看到他的眼里充满惊奇,很是高兴——正因为遇到了他,我学会用不同的方式倾听周围的世界。作为回报,我也乐于为他展示黑暗大陆的奇观。
这些洞穴早在数百万年前就已经没有流水了。我们在通道中徐徐前进,竖起耳朵,生怕错过一丝微小的噪声。事实上,在洞里静静地站几分钟,就会听到水滴滴落的声音打破周遭的沉寂。在逼仄的通道里,有时还能听到气流在沙沙作响。我们要找的那种“全然无声”的环境,实在是难以捉摸的东西。
就在我们有些灰心的时候,忽然发现,洞穴的通道正变得越来越宽敞。就在离洞口三百米左右的地方,我们到达了一个美丽的空庭。这里的岩壁尘土遍布、干燥无比,地面上散落着地质时期岩壁碎裂产生的沙石。这个空庭仿佛走出了时间的框架,从此不再有任何事情发生。我和米歇尔在黑暗中保持了数十分钟的沉默,终于得出结论——除了我们的呼吸,这里没有任何声音。或许我们要找的地方就是这儿了。就这样,我们放置好仪器,记录下未来至少一个月内这座空庭的全部动向。
第二年夏天,我再度回到洞穴,下载仪器记录的数据,把存有近500G记录的SD存储卡在第一时间寄给了米歇尔。收到数据,米歇尔立即将其导入LIDO系统,制成可视化频谱。然而,我们在电脑的频谱图上看到的是一条平坦的直线,没有任何噪声打破这种趋势。不一会儿,进入到低频段后,我们听到了地球深处的震动传来的连续轰鸣。除了来自地球的神秘声音外,再无丝毫杂音。在人类有限的视野里,我们终于找到了一直所寻找的东西——最接近于虚无的东西。这是绝对黑暗中的绝对沉默,它在洞穴的封闭空间里,就像在宇宙的边界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