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任书记在介绍人事情况的时候,对老田头,只简单地说道:他工作挺认真,但是——他是个性情乖僻,和各方面的关系都处理得不太好的非党群众。
末了,他又十分谅解地补充道:“当然喽,这也许是因为他是一个老鳏夫的缘故。就像那些老寡妇、老处女一样,长期孤寂的生活,会养成许多怪僻。人们对这种处境的同情和容让,又成了这些怪僻的养料,以致使它发展得越来越严重,弄到和人难以相处的地步。”
这种心理分析,也许是相当精辟的。何明也深知自己在心理学方面是个十足的外行,可要让他在没有充分的感性认识之前,便接受一个什么观点,他又不大情愿。
看着他那将信将疑的态度,上一任书记哈哈一笑:“那么,你自己慢慢观察吧!”
虽说不久便发生了一件事情,可还是不能让何明得到什么明确的概念。
制作组组织讨论一个新剧目的舞台设计。会上,大家都觉得不错,没有什么太大的异议。讨论会结束的当儿,听取意见的设计人员也轻松地舒了一口气,合上记录本的时候,老田头表示有话要说。
一看他要发言,“嘎噔”一下,大伙儿那根松弛了的发条立时感到让人拧紧了。
有人看了看手表,离下班还有五分钟。心里嘀咕着这五分钟够不够老田头折腾的,担心着闹不好就得拖下去。可今天是星期六,下班以后还要去托儿所接孩子,上煤气站换煤气罐……这老头子真没眼力劲儿,一点也不体贴有家室人的苦处,偏偏要拣这个时候!
老田头不慌不忙,慢条斯理地说:“我对第一场北海公园那个洋灰椅子有意见。北海公园打开张那天起,就没有过洋灰椅子,全是一色铁架木头条的椅子。这儿得改改!”
看手表的人想:谢天谢地,老田头这次总算是大慈大悲,只提了这么个小意见,还不至于没完没了地拖下去。便说:“这不碍事,谁管你是洋灰椅子还是木条椅子,公园里有个椅子就得!”
老田头较起真儿来:“这叫什么话!您演的不是北京的戏,事情发生在北海公园吗?那就得让观众一瞧,说,没错儿,是那么回事儿才成!”
跟老田头学拉大幕的小刘说:“艺术是浪漫主义的,不一定非得是生活的原封照搬!”
大伙都觉得为了这么一个椅子,再重画一张设计图,把舞台上的道具全都相应地调整一番,真是值不当的。再说也快下班了,谁也不想为这点小事再引得老田头打开话匣子。于是大家便都闷着头不吱声。
老田头明白这种沉默意味着什么。他从自己无数次不愉快的经历里知道,因为他的固执,给许多人添加过不少的麻烦,弄得谁也不大喜欢他,甚至于尽力地躲避着他……唉,他这是何苦哟!
小组长赶紧就坡下驴了:“算了!算了!反正模型制作方案党委都同意了!”
听了这话,老田头仿佛大梦初醒,一下子泄了劲:“既然党委都同意了,还让我们讨论什么?这不是瞎掰嘛!”随后又来了句新词,“艺术上的探讨,也该有个民主啊!”
小组长一见要转话题,担心老田头又要节外生枝,便立即宣布散会——反正这个艺术民主又不是今天讨论的内容。
可是老田头却不懂得应该就此撒手,他拦住组长,认真而执拗地征询着他的意见,希望找到一个同情他的观点的人:“您说,这么做合适吗?”
老田头从不大吵大闹,他只是没完没了、不屈不挠、认真地恳求人们接受他认定了的道理。
可有时候,认真也是一种压力,一种威胁,一种干扰。它让人们不能漠不关心,不能敷衍,不能松松散散、自自在在地过日子哟!
小组长有点后悔,不该说出那句话,又让老田头粘上了,只好把他的注意力再扯到那个椅子上去:“好吧,你对椅子的意见,我们回头再找个时间研究、研究!”
这话,要是刚才说出来多好,老田头也许早就没事了。可现在,它已经不能让老田头感到安慰。
在食堂吃过晚餐——一碗汤面,一个打中午起卖到晚上还有得卖的包子。老田头走出了剧团,心绪不宁地站在马路牙子上。他感到六神无主,一时不知上哪里去才好。
已经是春天了。空气显得暖烘烘的,就连吹着的那股风也好像给烘暖了,就连汽车上的喇叭、自行车上的铃铛也都好像感到了舒展,响得格外热闹。人们手里拎着的,自行车后架子上夹着的丰盛的菜蔬,预示着每个周末那种富有人间烟火味儿的欢乐。
老田头渐渐地着迷了。倒不是这一切引起了他对二十年来从没享受过的有一个主妇等待在周末的餐桌旁的那种渴望,而是因为这一切在他的想象中全变成了道具,给一场情调欢愉的戏造成了颇为精当的舞台效果。他的心情与其说是好了一些,还不如说是注意力暂时得到了转移。
人有一种善于使自己平衡的本能。当意识处于茫然状态的时候,器官便会发挥一种自然调节的机能,也许这就是人们所谓的“下意识”。
老田头的双脚便这样毫无差错地把他带到了北海公园。
他在公园里心神不宁地想要寻找一张空椅子。椅子全让一对对的情侣占满了。他那副急切的、紧皱着眉头的面孔和星期六傍晚的北海公园的情调简直格格不入。谁要是看见了他那副因为找不到空椅子而变得十分懊丧的面孔,准会以为他原本急着要去的不是药房就是急诊室,结果却不知为什么跑错了地方。
他从公园的前门跑到后门,跑遍了每个犄角旮旯。当他终于找到一张空椅子的时候,他重重地朝椅子上坐了下去,仿佛在向人宣告他打算在这个椅子上牢牢地坐够一个晚上,谁也别想在闭园之前让他从这张椅子——铁架木头条的椅子——上站起来。
他那六神无主的心感到了安慰。额头上的汗珠也渐渐地退了下去。他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用手慢慢地抚摸着椅子上的铁扶手,想起下午关于椅子的没有什么结果的讨论。于是,他觉得他好像亏待了这个没有生命、没有灵性的椅子。老田头一辈子也没有体会过父爱是怎么一回事,可这会儿,他却感到这椅子就像是他的一个哑巴孩子。他的心里突然被一片自责自谴弄得惶惑不安,好像他没有为这个不会说话的哑巴孩子尽到做父亲的责任。
一对年轻的恋人走了过来,他看得出他们想在这椅子上坐坐,他也看得出来他这个大杀风景的老头子一个人占着好端端的一张椅子,碍了他们的事。老田头忘记了自己誓把椅子坐到闭园的“宣告”,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边走边回头看着那张椅子和椅子上的那对青年。他想:谁能说这椅子不重要呢?就是将来他们结了婚、养了孩子,他们也还会想起北海公园的这张椅子,清清楚楚地记得上面的每一根木条,甚至是每一颗钉子,怎么能用水泥椅子去代替他们坐过的这张椅子呢?
何明和老田头的第一次交道,便是从这张椅子开始的。
星期天,一大清早,老伴儿把半夜就爬起来炖着的鸡汤鸡块装在广口的暖水瓶里,一个劲儿地催促着何明趁早给在医院生孩子的闺女送去,省得待会儿来个客人不好脱身。
“咚!咚!咚!”有人敲门了,好像敲门的人猜透了老伴儿扒拉着的那个小算盘,成心让她不如意似的。
老伴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朝何明埋怨地瞪着眼睛:“让你快走你不走,瞧瞧!去不成了吧!”没想到,敲门来访的就是那个和各方面关系搞得都不太好的老田头。
老田头根本就没看出来何明要出门的那个架势。
烟茶招呼过后,老田头连句寒暄话也没说,开门见山地就把头天下午制作组的讨论会上,那个没有结果的椅子问题以及艺术民主的问题说了一番。前前后后,不过二十分钟,老田头就把话说完了。还没等给他沏的那杯茶泡出味来,便起身告辞了。
何明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这个乖僻的老头子——照上一任书记的说法——对这么一个简单的道具这样地较真儿呢?他想趁此机会和老田头聊聊。他谈到了准备恢复上演的“文化大革命”前的几个剧目,引得老田头来了情绪。
老田头简直就像剧团里的活档案,记得那些剧目头一次上演的日期,上演过的场次,几乎背得出那些戏里最精彩的台词,记得哪位演员是在哪场戏里崭露的头角……凡是没有或是不能载入史册里的,那些个犄角旮旯的东西他都记得。
老田头分明因为这些回忆而感到兴奋:“一晃二十来年过去了!我想想——这个戏头一场是五八年六月十三号上演的!您知道,赵萍就是从这出戏露的头角。那时候,她还没结婚呢!”
“这次还是她演这个角色!”
“好倒是好,可她也有她的毛病。不信您听,她老是喜欢把腔调拖得太长,改不了啦!这就妨碍她的戏路喽!”
他还诌得出几句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体系,说得出同一个角色,不同的演员在表演上、处理上的不同。要是不了解内情的人,光听着老田头对剧团里那些个演员们的中肯的评价,还以为老田头准是个挺有造诣的艺术家呢。
从戏自然而然地又谈到舞台制作、道具、拉大幕这些事情上去。这些事,是老田头天天干着的本行,要他不说是不可能的。如同一个母亲看到别人的孩子的同时,总会联想起自己的儿子。他说到《日出》里陈白露穿的旗袍和《雷雨》里繁漪穿的旗袍有什么不同,还说到《茶馆》里松二爷的鸟笼子……
在这些谈话里,老田头不但一点也不显得乖僻,而且还让人感到相当的随和,简直就是一个特别容易动情的,对任何一件小事都显得十分热衷的老孩子。
何明很有兴趣地问他:“你干舞台制作这行多少年了?”
“三十多年吧。”
“很喜欢话剧艺术?”
“哪儿的话,我压根儿就没长着那个脑袋。当初,还不是为了混口饭吃!”老田头讪讪地笑着。因为自己并不热爱话剧艺术而感到十分不好意思。
生命有时真像一颗种子,在命运的旋风里飞扬,说不定会在哪块土地上降落,然后生根、发芽。
老田头之所以干了舞台制作这一行,只不过是生活对他的选择。在那个时代,像他那样的人,哪有权利选择生活?
老田头是颗种子,但却不是一颗多情的种子,虽说围着舞台转了三十多年,别管有多少惊天动地、悲欢离合的故事在舞台上演出,老田头却从来没有动过什么感情。好像他所有的感官全都罩上了一层合金钢的盔甲。这真有点不能让人理解,天下竟有这么缺情寡意的人。
听了老田头的这些个议论,何明有点纳闷,这样一个人,又并不热爱话剧艺术,何以会若许年来执着地追求着艺术形式的完美呢?
两个人聊得十分痛快,一直聊到中午。广口暖瓶里的鸡块和鸡汤完全用来招待了老田头。何明一想到他那疼闺女的老伴没准会肝疼得发颤,便暗暗地好笑。那么,只有劳她的大驾,明天早上再去东单菜市场排队就是。
他原以为,通过这次交往,和老田头深交下去大概不成问题。谁知以后再见面,老田头竟像不大认识他这个人,而且还有点回避他的样子。他检点自己,是不是那次谈话有什么不大妥当的地方,给老田头留下了不好的印象?不,没有。那又是为什么呢?他终于咂摸出,很可能是因为那个洋灰椅子没有改动,以致老田头认准了他是一个说话不算数的骗子,或是一个夸夸其谈的官僚。
其实,他倒真是征求过制作组的同志们的意见,只不过大家都认为这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改不改都无所谓的,犯不着为它多花费心思,到了儿没改。
四个月以前,剧团到郊区农村巡回演出,老田头在装吊杆的时候,一个失脚从大梁上跌了下来,摔断了腰椎骨。虽说没落下什么明显的残疾,手脚总还是显得不利落。不管老田头本心意愿如何,他还是退休了。
办好手续之后,何明特意找老田头聊聊,看看他还有什么意见和要求。
老田头从他那万宝囊似的大口袋里,掏出一个笔记本。那个笔记本又厚又大,像它的主人一样严肃而庄重。
老田头戴上花镜,郑重其事地用食指捋着一行行的字迹。
那根粗糙、干瘪、多皱的指头,捋着捋着,便按住了一个地方。老田头从镜片上面扫了何明一眼,看看他是否准备留意地听。
何明朝他按着的那个地方瞧去,那些字,简直不能算是写出来的,只能说是像农村老太太描花样似的描出来的。一笔一画之间相隔甚远,每一个字都像一个摊开手脚躺在那里睡觉的、没有骨架的懒汉。真的,老田头是个没有多少文化的工人,先不说那些字记载的内容是不是具有什么重要的价值,单是描完这么厚的一个笔记本子,就不简单。它虽然不能和什么伟大的发明创造相提并论,但那个驱动力绝对是同样感人。
老田头清清嗓子,结结巴巴地念了一句:“第一,洋灰椅子能不能改成木条椅子?”
何明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隔了这么长的时间,在这样一个时候,老田头郑重其事地提出来的第一个问题还是那个椅子。天下真有这么固执的人!这种较真儿的劲头简直到了令人好笑的地步。但不知为什么,他笑不出来,他等着老田头继续说下去,因为那一页上还描着不少的字迹。
老田头为什么不说话了?何明抬起眼睛,他看见,老田头正直愣愣地盯着他。
也许何明觉得这个小问题没有立刻解决的必要,也许他想再和制作组的同志们打个招呼,也许他想等老田头说完之后,一并答复。总之,他没有立刻对老田头的期望和等待做个明确的表态。
老田头的神色黯淡下来,显出了何明很熟悉的那种忧郁的神情。他沉默地收拾起那个笔记本子。
何明忙说:“请继续说下去吧!”
老田头淡淡地说:“没了!”
“没了?”
“没了!”
他瞧着老田头那佝偻的、远去的背影,那背影给人一种受了冷遇,甚至是受了欺骗的感觉,从而显出更加孤苦的样子。那副样子,在何明心里引起了一种模糊的不安。可这又能怪谁呢?好任性的老头子!
幸好,不久便是国庆节,趁着节日慰问的机会,何明去看看老田头有没有什么困难,需要不需要组织上的什么帮助。
谈话不大投机,又常常出现冷场。老田头纳闷,何明老坐着不走算怎么回事?何明暗笑,老田头旧怨未忘,难道真让他坐冷板凳不成?他环顾四周,希望找到一点能够引起老田头兴趣的话题。他看见老田头屋里的铁丝上晾着几条胶卷,便问:“自己冲的?”
老田头慢腾腾地答道:“自己冲的。”
何明顺手从夹子上取下一条瞧瞧,上面全是些翻拍的建筑物的图片。他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老田头不情愿地回答着:“前些日子,从别处借来一本《世界剧场资料》,这书现在买不到了,只好把上面的图片和说明复制下来。”
何明像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浑身上下立刻有一种热辣辣的感觉。老田头的这些胶卷和这些话,不知为什么让他一下子想起上一任书记对他说过的那些个话。是啊,他倒是没有随随便便地接受别人的观点,可事实上他也没有多往前迈进一步!对于这个性情乖僻,和各方面关系都处理得不太好的非党群众,他又多知道了些什么?比如现在,他就不能清楚地解释,这个只管装台、卸台、制作布景、拉大幕的退休工人是出于什么样的思想基础,去积累这些剧场资料的。
但不管怎么样,何明还是敏锐地感到他终于在无意之中摸到了遮挡在老田头心上的那块大幕——也仅仅是摸到而已,也仅仅是无意之中。一种惭愧的感觉袭上了他的心头。对着这个已经从剧院的生活里走出去的孤老头子,何明感到了一种不可推卸的责任,一种想要弥补由于自己的忽略而造成的隔阂的强烈愿望。
当他顺手把胶卷夹回到一个夹子上去的时候,老田头不大高兴地把那胶卷挪到另一个夹子上去。何明琢磨了好久,方才明白他没有把胶卷夹回到原来的夹子上去。他不禁哑然失笑。真是一个古怪的老头子,夹在哪个夹子上还不是一样吗?
这回,老田头让何明一个人唱了半天的独角戏。
末了,当老田头送他去汽车站的时候,看着天边一抹通红的晚霞,才说了一句绝非应酬的话:“这要搁到舞台上,打出这片彩霞可真不易!”
何明有点明白了,老田头最需要的是什么。也许他并不一定非退休不可,是不是可以在资料室给他安排一个合适的工作?
剧团准备在春节期间上演“文化大革命”前演出过的一个剧目,但是困难很多。当时的老导演惨遭“四人帮”的迫害,已经含冤去世,就连排演时的那些资料也都失散了。大家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老田头,一来这个戏当时是他拉大幕,跟了一百多场;二来大家都知道,他不像一般人拉大幕,只记住每场戏的最后一句台词,“哗啦”一下闭上幕就算了事。他总是要来剧本,反复征询导演的意见和要求,一遍又一遍地跟着导演看排戏,甚至记录下与拉幕毫无直接关系的那些要求……老田头一定会提供许多宝贵的线索。
当何明把大家的希望说给他听的时候,老田头那总像是受了委屈的神情一下子消散了,就像谁用毛巾抹去了涂在他脸上的一层化装油彩。他立刻登高爬低,翻箱倒柜。满屋子里飞扬着尘土,弄得何明不停地打着嚏喷。
老田头的“家当”五花八门。最使老田头得意的,是他自己绘制的许多舞台的平面图、立体图。有北京各大剧场的(包括颐和园大戏台),也有老田头光临过的外省市的。图上详尽地注明了舞台的高度、长度、宽度,还标出了挂灯的记号,做出了装吊杆的计划。
何明不能立刻领略它们到底有什么妙处:“弄这些做什么呢?”
老田头一笑,说:“说不定哪个年月咱们剧团用得上这个舞台呢!比方说,去外地巡回演出……”
何明怀疑地瞧着那些满是尘土、不知猴年马月才能用得上一次的图纸。老田头仿佛猜透了他的心思,便宽慰地说:“总有用得上的时候!”
好像花费了许多心思绘制了这些图纸的是何明而不是他自己。
此外,还有许多纸张已经发黄、变脆的美术杂志,放大的风景照片(看得出是自拍自放的),文艺刊物,本剧院或其他剧院上演过的剧目的说明书,以及那些剧目上演时报刊上登载过的广告、剧评、演出实况的报道……并且分门别类,装订成册。
看着这一堆堆的东西,何明才知道老田头每个月七十多块钱的工资为什么还总是显得十分拮据。难怪人们说老田头老伴活着的时候,总是为了财政问题和老田头吵闹不休。
何明不能断定,老田头花掉的这些心血,究竟有多少是徒劳的。反正其中有不少是资料室里都有的,比他手头的更为齐全,装订得也更为规整,老田头完全可以在资料室里借到他需要的任何一种。他料定老田头自己也未必不知道。但是,他在这些五花八门的、残缺不全的资料里,看到了老田头对生活的一种追求。这个满是尘土的小角落,便是老田头的大千世界。何明对这些并不稀罕的资料以及这些资料的主人,陡然地增添了许多特殊的情感。他突然想起,应该告诉老田头他最关心的那件大事,是的,大事!“老田,你知道,那洋灰椅子改成铁架木条的了!”
笑容在老田头的脸上推出更多的皱纹。那密密的,一条挨一条的皱纹简直像一朵绽开的菊花。
当然,至此何明也并不一定觉得那椅子的变动是什么大不了的、非得如此不可的事情。问题是老田头的这个要求却牵涉到一个挺不小的做事情的道理。
这次,是老田头一个人唱了独角戏。倒不是何明不愿意搭档,而是老田头的老毛病又犯了:一旦打开了话匣子,便容不得别人插嘴或打岔喽!
晚上,何明余兴未尽地邀老田头回剧团看戏。他们坐在台下,准备正经八百地当一次本剧团的观众。
头一场,大幕噌、噌、噌、噌,一蹦一跳地拉开了。老田头摇着脑袋说:“不用猜,准是小刘拉大幕!”
何明说:“给你说着了!”
那大幕跟小刘走路一模一样,一蹿一蹿地,脚底下就像安了个弹簧。
老田头感慨地说:“别小看拉幕,这也是‘艺术’啊!”他想起了小刘最爱说的这两个字,“别以为挡上观众,换上布景就算完事!那得和戏配合得合适才叫好。您比如‘文姬归汉’那场戏,就得拉出文姬上路的这个感觉。怎么才能配合得合适?这里头学问大了。您得先吃透戏,要是换了剧场,您还得注意台口不同的距离,因为幕绳长短不一样啦,您再按原来的办法拉就不行。还有,天晴绳子就松,阴天下雨绳子就‘绷劲’……”
要不是别的观众“嘘”了他几声,那个话匣子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关上。
何明笑着劝慰他:“今天,你就安心地看场戏,当个观众吧!”
老田头终于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看戏了。何明心里感到一点安慰。他想:要是常邀老田头看看戏,多少也会给老田头那单调的生活添上一点色彩。
一个人力车夫上场了。老田头开始长吁短叹,他准是触景生情,想起自己在旧社会拉洋车的遭遇来了。
老田头忘乎所以地冒了一句:“这个就差!”
“什么?”
“您瞧,拉洋车穿的那个‘号坎’上,写的是‘人力车伕’。早先我拉洋车的时候,‘号坎’上就是‘人力车’仨字儿。有‘伕’!这就不对劲!”
何明长久地瞪视着老田头那张让这个‘伕’字弄得十分烦恼的脸。明白了老田头这一辈子多半不能成为一个正经八百的观众。难怪舞台上那些惊天动地、悲欢离合的故事不能让他动情,却原来舞台对于他不过是一个尽职尽责的工作岗位而已。
第三场,不闭大幕,黑灯换景。老田头立刻显得不安起来。何明知道,这一招顶难。
果不其然,一亮灯,台口上那道纱幕的吊杆,上不上、下不下地和观众见了面。台下立刻响起一片议论和哄笑。虽说那哄笑并不含有什么恶意,可让何明感到了十分的难堪。当然,更不用说老田头。
那根吊杆好像被观众的哄笑吓傻了,上上下下地折腾了好一阵子,不知道自己该上还是该下,最后总算是醒过梦来,逃也似的往大梁上‘噌’地一跳。观众哄笑得更厉害了。
老田头在这哄笑声中耸着肩膀,缩着脑袋,仿佛有根鞭子即刻要从后面打到他身上来。这时,何明还看见,有两颗很大的、混浊的、像水银一样沉甸甸的泪珠从老田头的眼角滚了出来。那两颗泪珠,艰难地爬过他脸上的那许多皱纹,如同爬过一道道的高山和峡谷。没等流到腮边,就被那干燥得像撒哈拉大沙漠似的皮肤吸干了。
老田头突然站起来说:“我到后头瞧瞧去,一会儿就回来!”
不,直到散场他也没回来。没准他又在后台粘上了谁,一直闹得人家感到自己好像做了弊又当场被人抓住似的难受才会收场。也许他拉上了大幕?因为大幕不再噌、噌、噌地一蹦一跳……
是啊,老田头绝不是一个十全十美的完人,他所有的想法和要求也不一定完全合理,待人处事也不一定没有偏执的地方……但这些,都不能妨碍何明对这乖僻的孤老头子产生感情。
他想到,在老田头那再单调不过的生活里,那颗简单的心却怀有着一个广大而丰富的世界,享受着许多人追求不到的满足和快乐,甚至……还享受着苦恼。他想到,许多人常喜欢说的那个“但是”,以及对“但是”后面的那些东西所持有的偏颇。
他还想,要是我们的周围,有更多的人,还能看到那“但是”后面的“但是”,该有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