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陵案的悲剧是必然发生的。首先是由于司马迁的性格。我们试想想看吧,假定司马迁没受过儒家的熏陶,十岁时不曾去学孔安国的古文《尚书》,二十岁前也不曾去接触董仲舒的公羊派《春秋》,壮游时也不曾到齐鲁去练习乡射,后来也不曾到大行礼官去看三代损益的“礼”,甚而根本没有一个让他“祗回留之,不能去云”的孔子,就是有,他根本也不曾晓得,那么,他将是一个什么人物呢?我想,他恐怕是一个再放诞也没有的人物,像庄周;他恐怕是一个再多情也没有的人物,像屈原;他恐怕是一个再任性也没有的人物,可以超过陶潜了。
不过,事实上,他笼罩于孔子的精神之下了,他的横溢的天才,已经像泛滥的河流一样,终于入了一个峻峭的岩壁中了!
虽然如此,他的本来面目还是时隐时现的。孔子的精神是理性的——纵然根底上也不尽然;但司马迁终于是情感的。孔子的趣味,表现而为雅,这是古典的;但司马迁的趣味,表现出来,却是奇,这却是浪漫的了。
他的情感极浓烈,平常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极苦闷,极寂寞的郁结的烦恼在;德文所谓Leidenschaft,最足以表现他这种心情。
他这种情感,又不止是愤懑的、破坏的而已,却同时是极为积极,极为同情,对一切美丽的,则有着极度的热爱,而不能平淡。他对于孔子吧,称为“至圣”,称“心向往之”,称“想见其为人”,称“祗回留之,不能去云”;对于屈原吧,称“能无怨乎?”,称“盖自怨生也”,称“悲其志”,称“未尝不垂涕”;就是对于季札,也称“何其闳览博物君子”;对于韩非,也称“余独悲韩子,为《说难》,而不能自脱”;对于苏秦,竟也说“毋令独蒙恶声”;对于游侠,更说“自秦以前,匹夫之侠湮灭不见,余甚恨之”,“余悲世俗不察其意,……令与暴豪之徒同类而共笑之也”;没有一个地方没有同情,没有一个地方没有深挚的怀念!至于他废书而叹的时候,更非常多,他读到《孟子》“何以利吾国”,废书而叹;他读乐毅《报燕王书》,废书而叹;他读到功令,广厉学官之路,也废书而叹;他读《虞书》,“至于君臣相敕,维是几安,而股肱不良,万事堕坏”,(《乐书》)又未尝不流涕——他的情感像准备爆发着的火山一样,时时会喷放出来!
他之作《史记》,也决不像一个普通平静的学者似的,可以无动于衷而下笔着,看他的《自序》:“嘉伯之让,作《吴世家》第一;……嘉父之谋,作《齐太公世家》第二;……末世争利,维彼奔义,让国饿死,天下称之,作《伯夷列传》第一;……李耳无为自化,清净自正,韩非揣事情,循执理,作《老子韩非列传》第三;……天下患衡秦毋餍,而苏子能存诸侯,约从以抑贪强,作《苏秦列传》第九;六国既从亲,而张仪能明其说,复散解诸侯,作《张仪列传》第十;……能以富贵下贫贱,贤能诎于不肖,唯信陵君为能行之,作《魏公子列传》第十七;……勇于当敌,仁爱士卒,号令不烦,师徒乡之,作《李将军列传》第四十九。”几乎没有一篇不是基于一种感情而去着手了的。
情感者,才是司马迁的本质。他的书是赞叹,是感慨,是苦闷,是情感的宣泄,总之,是抒情的而已!不惟抒自己的情,而且代抒一般人的情。这就是他之伟大处!不了解情感生活的人,不能读司马迁的书!许多责备司马迁的人,可以休矣!
因为司马迁是这样情感的,所以对于李陵的遭遇,不能不大声疾呼。加之,他的诚坦,使他不会说违心之论,使他不能(也不肯)观测上峰的颜色;他的正义感,更使他不能怯懦地有所含蓄或隐藏。所以,李陵案便决不是偶然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