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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历史是有温度的存在

这本题为《风雅——历史的细节与温情》的小书,是这套随笔系列之第二种,汇集了我在过去十几年对近代中国主要人物、重要事件的讨论,文字长短不一,发布的刊物也多种多样。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特点的话,大要就是提供一个讨论历史的思路。

在我读书的时代,学术界刚从原来的思路中走出,因而在近代人物研究领域,大致处于黑白分明的脸谱化时期。龚自珍、林则徐、魏源、洪秀全、洪仁玕、孙中山等,属于绝对的正面人物;琦善以及稍后洋务运动中的一干人等,诸如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当然是负面形象;至于康有为、梁启超,印象中至 20 世纪90 年代,依然被划为“资产阶级改良主义者”,否定多于肯定。

短短几十年,也就是我们这一代人的光景,近代中国历史研究获得了巨大进步。随着新史料不断涌现,随着中国与域外学术界交往范围不断扩大,特别是随着时间流逝,历史相关者不断远去,我们的历史研究有了很大推进,许多历史人物的真实面目逐渐呈现,我们对这些人物的观察也有了很大调整。这对于我们重新认识这段历史意义重大,对于国民心理重建影响至远且巨。

我个人一方面深受时代潮流的激荡改变着自己的历史认知,另一方面毕竟我是历史学从业者,在过往几十年也深度介入了这些讨论,对于历史认知重塑也贡献了自己的一点心力。

我比较认同陈寅恪先生在审读冯友兰《中国哲学史》时说过的一段话:“凡著中国古代哲学史者,其对于古人之学说,应具了解之同情,方可下笔。盖古人著书立说,皆有所为而发;故其所处之环境,所受之背景,非完全明了,则其学说不易评论。而古代哲学家去今数千年,其时代之真相,极难推知。吾人今日可依据之材料,仅为当时所遗存最小之一部;欲借此残余断片,以窥测其全部结构,必须备艺术家欣赏古代绘画、雕刻之眼光及精神,然后古人立说之用意与对象,始可以真了解。所谓真了解者,必神游冥想,与立说之古人,处于同一境界,而对于其持论所以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诣,表一种之同情,始能批评其学说之是非得失,而无隔阂肤廓之论。”

陈先生这段话,在过去几十年深刻影响了中国学术界,尤其是“应具了解之同情”,几乎成了学术界定律,我当然也从中获益匪浅。也正是基于这样的时代背景,我的近代人物研究几乎从一开始就试图进入历史人物的内心,从历史人物的立场去思考他们的观察、判断。

举一个例子。我算是比较早注意重新研究梁漱溟的中国学者之一。我在阅读梁漱溟的相关资料,尤其是 20 世纪 50 年代以后的批梁资料时,我对梁漱溟一生中的遭遇、反叛、不随波逐流特别赞赏,因赞赏而仰慕而研究,这或许也会有伤于客观性,但这种基于同情的理解绝对有助于认识历史真相。那些批梁作品的作者,许多都是我崇敬的学者,甚至是我直接交往过的学者。但我既无法接续他们的研究继续推展、深化,也没有办法在他们的基础上“正反合”。我后来对那几大本批梁论文集做过学术史考察,我觉得这些批判性文章的最大问题,是写作者注意到了政治正确,也注意到了学术,只是作者与他要批判的对象太隔膜,作者所说并非被说者所想。同情之了解,了解之同情,确乎值得研究者时时注意。

陈先生那段文字的另一个重点也值得提出讨论,即研究者、书写者与研究对象能否处于同一境界的问题。陈先生说,所谓真了解者,必神游冥想,与书写对象处于同一境界,始能批评其是非得失,而无隔阂浅薄之论。

多年以来,我在阅读学术论著尤其是人物研究论著时,有一个很突出的印象,就是研究者的知识、素养、见解、训练,均往往无法与其研究对象处于同一境界。仅仅从知识结构而言,书写者无法进入被书写者的知识领域,这样的研究、书写,除了祖述陈说,很难提出有意义的问题。特别是那些学术性人物的研究尤其如此。很多年前,因为年轻,我就说过一句颇绝对的话:思想史的研究者必须要有思想,学术史的研究者必须要有学术。研究者在知识、思想、学术方面与研究对象至少要相当,即便不能达到被研究者的水平,也必须尽量接近。

这样的要求当然比较高,但这应该是历史研究者必备的基本条件。比如,我们在讨论章太炎时,对于他的经学完全不管,对于他的《訄书》《检论》《春秋左传读》完全不读,只讨论他的现实政治思想,是否可能?我认为基本不可能。因为章太炎的政治主张很多时候基于他的学术研究,不理会他的学术,就不太可能理解他在《民报》上的那些政论文章。

在过往的研究中,我时时提醒自己一定要研究自己的研究对象之知识结构,要尽可能进入他们的学术领域。

此外,生活的经验使我在历史研究中最注意日常情理。那些极度书面化的阶级斗争理论,在我的分析中很难找到恰如其分的对应。我愿意依据史料分析历史的因果关联,而不愿意像许多前辈学者那样,先从历史人物的阶级、地位去分析。在我看来,阶级地位、社会身份都不是决定人物政治立场的前置因素。历史就是一波接一波的偶然,而这些偶然之所以发生,又是因为之前某个事件、某个因素。从这个立场讨论我这本书中提及的人物,不论是翁同龢、袁世凯、段祺瑞这样的高官,还是那些学人,如严复、章太炎、梁启超、蒋梦麟、吴虞、丁文江,甚至北大学生张厚载,他们的政治立场、学问主张,乃至处世原则、精神境界,都很难从其出身、家庭背景、阶级立场给予解释。即便强为解释,也是不得要领,不明所以。

历史是具体的存在。每一个事件一定有它之所以发生的具体原因,我们无法将这些原因格式化,做统一解释,历史学的趣味也正在这里。人们读史,往往可以在字里行间,在文字的夹缝中读出新意,就是因为历史存在的具体,不可复制,不可统一回复,给予一个标准化的解释。

历史还是一个有温度的存在。历史学家、读史者,在任何时候都不能以自己的好恶为标准去理解历史人物,更不能心存成见。即便从历史结局去看,历史人物的某些做法可能给政治、给民族、给国家带来了问题,但历史学家、读史者,也不应该先入为主,急于批判,而应该设身处地去思考历史人物何以如此去处理这些问题,他们的理据究竟是什么,他们的目标与结局何以会如此出乎预料。

设身处地,同情理解,知人论世,原本都不是高深的道理,而是自孔孟、太史公以来读史、写史的常识。我的这本小册子,卑之无甚高论,只是依据日常情理写出我所读的那些史料,那些不一样的故事。

感谢文彧的辛勤搜罗,精心编校;感谢彭明哲先生的敦促以及极具智慧的题名。

马勇,2020 年 3 月 9 日星期一初稿;
2022 年 2 月 27 日星期日改订。 sQLMQy98Qd0vR+QM/qNuJng0qtRt6iJ9hYnE3oXPakk1RqbzBKBVzw+kIMqp0L2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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