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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英雄帖

宋连魁走出京汉铁路正阳门站,钟声正打在下午两点。那会儿的正阳门火车站有东西两站,都是庚子事变之后的产物。西站是京汉铁路的起点,1900年八国联军攻占北京,慈禧和光绪仓皇出逃,法国人出于军事侵略和经济掠夺的需要,擅自在外城城墙上开洞,把卢汉铁路从卢沟桥延展至正阳门西南侧,在此设站,卢汉铁路遂改称京汉铁路,1906年全线通车。东站是京奉铁路的起点,1903年由英国人始建,1906年正式启用。宋连魁从汉口回北京来,自然是从西站出站。这是一座中式二层楼房,四脊两坡的悬山顶,楼下设有护栏,进出站口的拱门上书“京汉铁路车站”。这在中国的传统建筑中称不上豪华,与东站的西洋建筑相比,甚至显得简陋多了,连钟楼也没有,好在离东站不远,报时的钟声清晰可闻。

出站口人群熙攘。跟包的雷武放下手里的行李,说:“二爷,您先在这儿等等,我去叫车。”

“嗯。”宋连魁答应着,就站住了。不留神前头飞过来一张纸,正落在他的礼帽上。这是哪个不长眼的?他心头火起,一把抓住了,正要扯它个粉碎,抬头看时,出站口一个年轻汉子正在向行人散发传单,这一张是别人接住又扔掉的。宋连魁这才瞟了一眼手中的传单,是一张折叠式的帖子,以檀香色洒金笺制成,长约七寸,宽约三寸,居中以雷纹图案组成长方框,其间墨书“英雄帖”三个大字,简洁醒目,庄重大气。宋连魁一眼就看出来,这等手艺,不是鼎易轩的,就是仰古堂的。心里这么想着,信手翻过来,果然背面盖着一枚篆书印章“鼎易轩制”。宋连魁是鼎易轩的常客,便不忍再扔了它,倒要看看是哪路英雄,为何事发帖。不由得打开了“对门折”,只见里面嵌着一幅素笺,上面写着:

为声援首都各界爱国倒黎之行动,表达捍卫民主民生之决心,本人兹订于中华民国十二年,西历一千九百二十三年六月十二日午后三时在东厂胡同总统府门前赴鼎镬以明志,诚邀各路英雄、各界父老临场见证,以壮行色。

城南六少周天谨启

宋连魁不禁吃了一惊。他应邀到汉口唱了两个月的戏,只听说山东临城出了一桩响马劫火车的大案子,没想到北京也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市民都闹到总统府了,不知道大总统黎元洪怎么激起了如此的民愤?在湖北还听人说了“黎菩萨”不少好话呢。更让他想不到的是,发帖子的竟然是“城南六少周天”!说起这个周天,他是再熟悉不过了,早年间他家住在琉璃厂后身儿,跟周家是邻居,他比周天大不了几岁,小时候曾经一起下护城河摸过鱼,溜城墙根儿逮过蛐蛐儿,算得上“发小儿”了。不过,两家的门第差得很远,宋连魁家境贫寒,九岁入喜连成坐科,刻苦学艺,工架子花脸,未待出科已小有名气,深得班主叶春善赏识,七年科满,俨然成蔓儿,只因架子花脸不能挑班儿,遂留在富连成(这时喜连成已改称富连成了)带艺搭班儿,兼做教习,换个通俗的说法儿,就是“留校任教”了。而周天则生在名门望族,往上数三代,琉璃厂后身儿那一大片宅子,几乎都是周家的,叔伯兄弟好几条汉子都不是等闲之辈,鼎盛时期曾富甲一方。周天他爹继承祖业,做的是绸布生意,经营苏杭绸缎,裘皮布匹。一辈子生了六个儿女,前五个都早夭,只活了这一个,还是个遗腹子,从小没见过他爹,虽衣食无忧,但孤儿寡母,也自有苦处,因此他娘给起了个小名儿叫“苦六儿”,他自个儿则号称“城南六少”,正式姓名“周天”倒不大被人提起。正是由于他娘的娇惯,此人一不爱读书,二不会经商,长大之后一无所长,平生所爱就是吃喝嫖赌,生生地把他爹留下的家产销光荡尽,把他娘也活活地气死,如今二十好几了,仍孤身一人,靠着坑蒙拐骗混日子。这路角色,上海叫“瘪三”,天津叫“混混儿”,北京叫“嘎杂子”,为人们所不齿。按说,像苦六儿这么一个人,做出什么古怪举动都不稀奇,但宋连魁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一个在街头胡混的嘎杂子,和堂堂的大总统八竿子打不着,他们之间能有什么过节儿?苦六儿怎么就跟黎元洪较上劲了,以至于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非要“赴鼎镬以明志”!“鼎镬”是什么?宋连魁虽以唱戏为业,不比埋头做学问的文人墨客,但他唱的都是前辈人传下来的老戏,筋骨皮肉都连着历史,他平日里又喜欢读书讲古,谈文说史,多多少少知道一些掌故,记得苏东坡《留侯论》曰:“秦之方盛也,以刀锯鼎镬待天下之士。”所谓“鼎镬”,那就是“烹”刑,把活人下油锅啊!当年楚汉相争,以鸿沟为界,项羽把刘邦的老爹抓来,架在油锅上,欲“烹”之,逼着刘邦投降。可是流氓成性的刘邦不吃这一套,对他说:咱俩是拜把子兄弟,我爹就是你爹。你要烹咱爹,那就也分我一杯羹吧!项羽只得作罢,要不然,刘太公非被炸焦了不可。刘邦攻打齐国的时候,谋臣郦食其奉命前去游说,齐王田广表示愿降,停止了抵抗,可是韩信听了谋士蒯通的鼓动,不听汉王号令,仍然继续攻齐,田广以为汉王不守信用,怒斩来使,将郦食其“烹”之。刘邦夺得天下,韩信以谋反罪被杀,临死前说,悔不该没有听蒯通的话,自立为王,以致落到这个下场。刘邦怒而捕蒯通,欲“烹”之。要不是蒯通的三寸不烂之舌能言善辩,为自己解脱,他也得到鼎镬之中过一过滚油了。陈年古代的这些往事旧闻,想起来仍然心惊肉跳,谁能料到,这种事竟然出现在眼眉前儿,苦六儿要自个儿“烹”自个儿!他又看了一眼帖子上的日期,啊,六月十二日,就是今天,午后三时,眼瞅着就到了!他怎么回来得这么寸,正好赶上了。宋连魁是什么人?科班儿出身的国剧名伶,戏台上常扮的是英雄豪杰,有“活张飞”“赛李逵”之誉,且擅演西楚霸王项羽和一代枭雄曹操。他自幼武、艺并重,练就一副好身手,平日里行侠仗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现在,苦六儿的这桩怪事儿横在面前,他倒是管也不管?虽然如今的苦六儿已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人嫌狗不待见,宋连魁跟他也早就没什么来往,但毕竟是几辈子的街坊了,何况苦六儿的本族九叔周鼎还是宋连魁所敬重的长者,怎么能看着他这么样儿“作死”都不伸把手?那也是一条性命啊!

“二爷,车来了!”雷武喊道。因为行李多,他叫了两辆洋车,伸手搀着宋连魁:“二爷,上车吧!”

“不介,”宋连魁却说,“你先带着行李坐车回家吧,我还有事儿,得去瞅瞅!”

“啊?”雷武挺纳闷儿,“什么事儿这么当紧,连家都不回?”

宋连魁顾不上解释,干脆说:“哎,你也先甭回家了,赶紧地到琅园去见九爷!”

“跟他说什么?”雷武一脸懵懂。

“把这个给他,”他把手里的帖子递给了雷武,“赶紧地!”

雷武接过帖子,就去搬行李,装车。宋连魁一撩长衫下摆,跨上了另一辆洋车,正了正礼帽:“东厂胡同!”

东厂胡同在东华门外,是一条东西走向的胡同,东至王府井,西至东皇城根儿南街。北京的胡同多如牛毛,这条胡同并不太长,住户也不多,却不可小瞧。早在明永乐十八年,国都由南京迁到北京,明成祖朱棣在此设置特务机构东缉事厂,简称“东厂”,派亲信太监掌管,“防谋逆、妖言、大奸恶等,与锦衣卫均权势”,肆意罗织罪名,残害忠良,暴虐百姓。权奸魏忠贤当道时,“民间偶语,或触忠贤,辄被擒僇,甚至剥皮、刲舌,所杀不可胜数,道路以目”。某日,有四人在密室夜饮,酒酣之际,一人乘着醉意谩骂魏忠贤,其余三人不敢作声。骂声未了,突然有东厂的特务闯入,将四人带走,骂魏忠贤者当即被处以凌迟,噤声不言者予以赏赐,已魂飞魄散,动弹不得。明亡,东厂圮废荒芜,清初成为康熙朝武英殿大学士、工部尚书阿兰泰的私产,后来又卖给了文渊阁大学士、两广总督瑞麟。瑞麟在此大兴土木,建筑富丽堂皇,园林优雅精巧,“丘壑无多,然甚闳敞;河流甚长,树土尤佳”,取名为“漪园”。据说,北京城使用电灯的历史,就是从这所宅子开始的。庚子事变,漪园被八国联军占用为德国医院。八国联军撤走后,瑞麟的后人把劫后余生的漪园更名为“余园”,向公众开放。到了光绪年间,余园里住进了文华殿大学士兼署直隶总督荣禄。民国初年,袁世凯出任大总统,入主中南海,为了笼络副总统黎元洪,斥资十万大洋买下东厂胡同的余园,送给他作为府邸。袁世凯死后,黎元洪继任大总统,办公在中南海,居家在余园,这里便成了总统府,就职典礼就是在这里举行的。几百年来,这条胡同一直不是寻常百姓轻松涉足的地方,只要一想到东厂的酷刑恶法,就足以令人毛骨悚然,即便在辟为公园时期,也游人寥寥,望而生畏。如今民国了,共和了,里面住的也不是寻常人物,而是大总统。朱漆大门庄严威武,门前有军人站岗,街上有警察巡逻,草根百姓打这儿走过,都心里发慌,脚下发软,大气不敢出,头也不敢回。若是走得慢了,马上就有人盘问:“干什么的?此地不准停留!”

可是这几天不同了,先是陆军检阅使冯玉祥、京畿卫戍司令王怀庆、步军统领聂宪藩、京师警察厅总监薛之珩,佩刀率部闯进总统府,当面向黎元洪索要军饷,“皇帝不差饿兵”,逼着他欠债还钱。紧接着,卫戍部队和警察宣布罢岗,不伺候了!堂堂的总统府竟然没人管了,只好把大门紧闭。可是,顾得了门里,顾不了门外,外面儿无法无天了,“国民大会”“市民请愿团”等各种名目的群体蜂拥而至,高喊着:“市民饿,总统肥!”“民不聊生,总统下台!”想说什么说什么,指名道姓骂黎元洪,百无禁忌——总统竟然是可以骂的?头一回骂得这么肆意,这么痛快!其实,这些人未必都热衷于政治,也未必弄得明白政坛上的是是非非,就是图个热闹。好奇之心,人皆有之,平常日子,哪条胡同里有个牛二之流打架斗殴,还要引得满街筒子的人围着观看,何况总统府前头几百号人这轰轰烈烈的阵势,还有人要下油锅,能不瞧瞧吗?连八大胡同也组织了“花界请愿团”,一个个浓妆艳抹,招摇过市,到此一展风骚,好生热闹!闻风而动的还有那些卖烟卷儿的、卖樱桃的、卖杏儿的、卖凉粉儿的、打冰盏儿卖酸梅汤的小商小贩儿,都不肯失去这个绝好的商机,推车挑担儿,高声吆喝着,在总统府前做起买卖了。东厂胡同成了最吸引人的好去处!各大报馆的记者自然也不愁没新闻,钻到人缝儿里抢拍好镜头,瞧那位戴眼镜儿的,细胳膊长腿儿,抱着照相机,跟个螳螂似的蹿来跳去紧忙活,镁光灯一闪一闪,冒出一股一股的白烟儿。

大热的天儿,人们的穿戴自然不那么齐整,好些人只穿着单裤单褂儿,甚至光着脊梁。当然,也有穿长袍马褂儿的,穿西装洋服的,还有的女性穿得花枝招展,跟蝴蝶儿似的。人群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后边儿的踮起脚跟儿,伸长了脖子,往里边儿瞧。只听得里边儿有人在带头高呼口号:“黎元洪误国有罪!”“黎元洪必须下台!”“打倒黎元洪!”他喊一句,人们便跟着喊一句,乱哄哄不大整齐,毕竟这跟1919年上街高喊“废除二十一条”的学生们不是一拨儿人。

宋连魁在人群外边儿转悠,想要进去还不大容易。帖子上说苦六儿午后三点在此“赴鼎镬以明志”,这会儿也差不多该出场了。

“劳驾,让让啦!”忽听得一声高喊,“城南六少来了,让让啦!”

这一嗓子非常管用,人们“唿啦”回过头来,争睹城南六少的英雄丰采。可惜苦六儿并不似人们想象的那般魁伟英武,他身材不高,面目瘦削,没有什么惊人之处,如果一定要往英雄人物上靠,充其量形貌略似“白日鼠”白胜、“鼓上蚤”时迁而已。尽管如此,人们也不敢小瞧,梁山泊一百单八将,并不是个个都长得像“行者”武松、“九纹龙”史进那般英武雄壮,即便白胜、时迁之流也不是好惹的,有道是“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城南六少要是没有真本事,敢发英雄帖,当着众人的面儿下油锅吗?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仔细看他那张脸,两道浓眉倒立着,在印堂扭在一起,衬着一双鹰隼般的眼睛,想必是个狠角色。头发梳成眼下颇为摩登的中分式,上身穿绛红团花绸子对襟儿短褂儿,上边儿两个扣子都不扣,半敞着怀,隐约露出胸前的刺青,盘屈在前胸后背的六条青龙,神龙见首不见尾。下身穿黑绉纱灯笼裤,黑丝带儿扎腿儿,脚蹬千层底布鞋。看上去倒像个练家子。身旁跟着四个彪形大汉,像是他的保镖,个个虎背熊腰,杀气腾腾,紧挨着他的那一位,手里提着个画眉笼子。瞧瞧这阵势!人群自觉地闪开了一道缝儿,让英雄城南六少到里边儿去。

如此被人景仰,受人追捧,苦六儿很是受用,大摇大摆地往里走。忽听得身后一声喊:“哎,苦六儿,等等!”

苦六儿猛然回过头去,见是唱戏的宋连魁,不由得眉头一皱。正是在人前显贵的时候,被人当众叫他的小名儿,什么滋味儿?不错,前些年,城南六少手头儿还活泛的时候,爱听宋连魁的戏,捧他。可是,听戏的捧角儿,甭管砸了多少银子,唱戏的不能“羊上树”,再怎么着,你也是个唱戏的,老话儿说,“鹌鹑、戏子、猴儿”,戏子跟笼子里的鸟儿、架上的猴儿一样,都是玩物。就算我周天如今混得再不济,也不至于受你贱遇吧!

“叫谁呢?叫谁呢?”苦六儿把脸一沉,摆上谱儿了,“都不会说话了,啊?”

“噢,我该叫您‘六少’!”宋连魁马上改了口,不但换了称呼,还用了“您”。北京人说话,最在乎第二人称的用字,“您”是敬称,如果该用“您”的时候用了“你”,就会招人不待见,“你我他仨”的,怎么说话呢?宋连魁嘴上给了他面子,脸上还挂着冷笑,那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不屑,心说,这个嘎杂子,穷得都快当裤子了,今儿个不知是从哪儿借来一身儿行头和四个保镖,上这儿来充人五了。

“宋二爷?”苦六儿见宋连魁识相,马上也让了一步,指指身旁的人群,问,“您今儿个在这儿也有戏?”

叫的是“二爷”,称的是“您”。

“不敢当,这儿哪有我的活啊?”宋连魁说,“我是冲您来的!”

“好啊,多谢捧场!”苦六儿乐了,“当年是我捧您,今儿是您捧我了。您受累,该我的活了。”一抬手,“宋二爷请!”

于是,宋连魁和苦六儿一起,在四个保镖的陪护之下走进了场子。这当然都是因为“城南六少”的面子,四个保镖和在场的人们都并不知道这位宋二爷是何许人也,也没有给予特别的注意。按说,宋连魁在梨园行已称得上角儿,名声在外,可是,唱戏的登台献艺总是勾上脸的,架子花脸的脸谱又不同于生、旦的俊扮,而是勾画得满脸七彩纷呈,不辨本来面目,即便是戏迷、票友,也难得见到他洗却粉墨的素颜真容,只在勾上脸谱、挂上髯口、穿戴上行头之后,方与角色融为一体,尽显英雄本色。而在剧场之外,尘世之中,即使对面相逢,也未必认得出他是谁了,何况他现在还戴着礼帽,额头全被遮住,英雄气概深藏不露,更加难以被人辨识。这个秘密,苦六儿自然是不肯点破的,今儿个是“城南六少”大出风头的日子,他肯让别人占了先吗?

总统府门前,重重叠叠的人群扇面形地展开,几个手拿小旗儿的人,跑来跑去地在维持秩序。大门前的高台阶儿上,交叉着支起来三根碗口粗的木桩子,上边用铁链子挂着一口盛满了油的大铁锅,下边的柴火正在熊熊燃烧,锅里的油“咕嘟咕嘟”直冒泡儿。这架势,像是街头撂地卖艺的场子,只是格外邪性。撂地卖艺那该上天桥儿,谁敢堵在总统府前头?这便是苦六儿即将“赴鼎镬以明志”的“鼎镬”,与六月的骄阳相呼应,更让人觉得燥热难忍。

前门外西河沿儿,那辆载着雷武的洋车,一路快跑。车夫道儿熟,从排子胡同向西进入大耳胡同,往南一拐进入延寿寺街,走到头儿再往西拐就是琉璃厂了……

琅园,宣武门外头、琉璃厂后身儿连片传统民居之中的一座西式庭院,看上去有些鹤立鸡群。院子的主体是“双子星座”般的两座二层洋楼,图纸一模一样儿,区别只在于一个叫东楼,一个叫西楼。两楼之间是一片茂密的竹林,楼前有一湾池塘,怪石嶙峋,清涟荡漾,满池荷花。西洋建筑和东方园林,不知不觉地融合在一所庭院里,主人为它取了个响亮而又静谧的名字“琅园”。院墙是以青砖砌成的,但没有北京随处可见的中式门楼,而是安装了一副镂花铁门,路人透过铁栅可以欣赏荷塘美景和洋楼风韵,不像传统的四合院那么私密。当然,若要登堂入室,那是要经过门房通报的。大门里面,还有一溜儿砖瓦平房,那是门房、车棚、马厩、厨房、用人房,正值鼎盛时期的琅园雇用着车夫、厨子、花匠和一干丫头、婆子,料理一切杂务。

西楼客厅里,张着铜喇叭的留声机正在放送马连良去年新灌的唱片《定军山》,琅园的两位主人正闲坐在沙发上,听戏,品茶。这二人,一位五十岁上下,肤色白皙,面目清癯,上唇一抹短髭,身穿白西服,颈系黑领结,足蹬棕色皮鞋,手边斜倚着一根“司的克”,风度雍容,气宇轩昂。“孔雀爱羽”,休闲状态也穿得衣冠楚楚。他便是一家之主周鼎,字九鼎,在周氏家族中大排行第九,人称九爷,和他时有往来的一些文人雅士则尊称他鼎公。坐在他旁边的那位二十岁光景的年轻人,是他同父异母的兄弟周易,字易之,大排行十二,人称十二爷。与兄长的全副洋派不同,周易一领夏布长衫,一双青面布鞋,虽是阔公子,却作学生打扮。在不熟悉的人看来,他们并不像兄弟,而更像父子或是师徒。

留声机里,马连良正唱到经典唱段[西皮流水]:

这一封书信来得巧,天助黄忠立功劳。站立营门传营号,大小儿郎听根苗……

突然,看门儿的带着一个人进来,是宋二爷跟包的雷武,手里拿着那份《英雄帖》,急急忙忙地叫道:“九爷,您瞅!”

周鼎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接在手里,先瞟了瞟封面上的“英雄帖”三字,再翻过来,一眼看见那枚“鼎易轩制”的图章,就已经眉头紧锁,再打开“对门折”,看到里面的文字,不禁怒火中烧,一反刚才听戏时的安详儒雅之态,怒而喝道:“苦六儿这个孽障,又要作祟!耿虎,备车!”

总统府门前的“鼎镬”,正沸腾以待。

“哦,城南六少来了!”一位穿长衫、戴茶色养目镜的先生迎上前来,一开口就听得出,就是刚才带头喊口号的那位,嗓子哑哑的。他热情地和苦六儿握手,然后朝人群喊道:“这位就是我们期待已久的大英雄城南六少,大家鼓掌欢迎!”

场上欢声雷动。苦六儿是个人来疯,昂首挺胸登上台阶儿,双手抱拳,作了个罗圈揖,把四面八方都照顾到了,等到掌声平息,高声喊道:“北京城的老少爷们儿……”

话刚说到这儿,就被打断了,那边儿花枝招展处亮出一个娇滴滴的女声儿:“瞅仔细喽,今儿个到场的可不光是爷们儿,还有我们姐们儿呢!”

人群中一阵哄笑。

苦六儿赶紧说:“没错儿,闻见味儿了!”

“什么味儿?”马上有人捡起这个话茬儿。

“骚味儿!”立即又有人接住,跟说相声似的,又撩起一拨儿哄笑。

“各位姐们儿,兄弟这厢有礼了!”苦六儿赶紧说,笑眯眯地盯着前面说话的那位花蝴蝶儿,“难得姐姐今儿个舍得这个工夫,花这份儿心思,来到这儿给兄弟捧场,多大的情分?赶明儿我请客,您说上哪儿吧?……”

说着说着,骨头都要酥了。戴茶色养目镜的先生连忙上前拦住这八不沾边的话头儿:“城南六少不必客气了,今天到场的诸位,彼此彼此,都是为了一个目的:声讨黎元洪,弹劾黎元洪,强烈要求黎元洪交权下台!”

“对,对,对,”苦六儿这才意识到自个儿跑题了,赶紧跟着回到正路,为了显示自己的义愤,攥起拳头,狠狠地一挥,“拼着一身剐,敢把黎元洪拉下马!”

“哎,六少,”宋连魁忍不住扯了扯他的袖子,“这黎大总统到底怎么您了?这么大的仇?”

“话不能这么说,”苦六儿板起面孔,一本正经地说,“我跟黎元洪没有私仇,我们的爱国倒黎行动,完全是为了国家,为了民族!”

人群中爆出叫“好”声,城南六少果然不是凡人,豪言壮语出口成章。他们并不知道,今儿苦六儿该说什么,都是那位戴茶色养目镜的先生事先编排好的。

苦六儿受到鼓励,接着说:“我是替这个国家着急啊!老少爷们儿、姐们儿都记得,大清改了民国,到现在不过十二年的事儿,大总统就已经换了六回:孙中山之后是袁世凯;袁世凯死了,副总统黎元洪扶正,当了总统;黎元洪之后是冯国璋,冯国璋之后是徐世昌,徐世昌之后呢?黎元洪二进宫,又当了总统。头年六月他上的台,到现在才一年,内阁总理就换了六茬儿:颜惠卿、唐绍仪、汪大燮……”

说到这儿,站在台阶底下的那位戴茶色养目镜的先生听出了毛病,赶紧提醒他说:“不对,唐绍仪后边儿是王宠惠!”

“啊,是王宠惠,”苦六儿连忙更正,接茬儿往下说,“王宠惠、汪大燮、王正廷、张绍曾,都是椅子没坐热就又换人了。这是干什么呀?玩儿走马灯啊?小孩儿过家家啊?拿国家大事当儿戏!哎,这回更绝了,张绍曾内阁干脆来了个总辞职,堂堂的中华民国,现如今没有了内阁,没有了总理,总统成了光杆儿司令,自个儿在那儿发号施令,谁听他的?政令出不了总统府,他还算个什么总统?废物点心一个!”

苦六儿说得慷慨激昂,人群响起热烈的笑声、掌声和叫“好”声,在总统府门前骂总统,是最过瘾的事儿了。

“黎元洪二茬儿当总统这一年,正经事儿一样儿没干,只闹得国库空虚,财政吃紧,连军饷都发不出来了。市面儿上物价飞涨,老百姓怨声载道,可是大总统黎元洪呢?他都干什么了?骑马、滑冰、打网球、游园、听戏。大年初八就在这东厂胡同办的那场堂会,杨小楼、王瑶卿、梅兰芳、余叔岩、程砚秋、尚小云……嗬,几十位名角儿大蔓儿都到场了,溜溜儿唱了三天,多大的谱儿啊!声色犬马,这是亡国之兆!”

苦六儿嘴上这么说,其实他当年最热衷的就是声色犬马,如今都没份儿了,只顾骂得痛快,却不料犯了宋连魁的忌讳,这边儿拦住他说:“六少,话可不能这么说,听戏怎么了?大总统就不能听戏?听戏就能亡国?别忘了黎大总统是辛亥革命的元勋,武昌首义的湖北军政府大都督,民国的江山是人家打下来的!”

他这么一说,人群又是一阵骚动。对于本来就没有什么立场的看客来说,似乎哪边儿的说法儿都有他的道理,这才听得有意思。他们还以为这俩人抬杠是早就安排好了的呢,宋连魁横插一杠子,歪打正着了。

苦六儿脑子转得快,他知道,要论听戏亡不亡国,他说不过宋连魁,就不搭这个茬儿,单拣有把儿的:“得了吧!什么革命元勋?武昌起义的时候,黎元洪还是清军的协统呢,起义当天,他竟然亲手枪毙了一名革命党人,换上当兵的衣裳,跑了!起义军不计前嫌,推举他当大都督,赏他脸了!可是他呢,在哪儿呢?到处找都找不着,最后是从床底下揪出来的!起义军请他当大都督,他还不干呢:‘莫害我!莫害我!’您瞧瞧这个熊样儿!”

人群里漾起肆意的哄笑,人五人六的大总统,被剥去炫目的光环,竟是如此不堪,犹如变戏法儿的穿帮露馅儿,让看客大失所望,同时又升起一股看穿底细的快意,他娘的,瞧着人模狗样儿,闹半天这么回事儿?

苦六儿乐了,揭短儿这一招儿很灵,那就继续临场发挥,再来个狠的:“哎,哎,诸位知道吗?黎元洪的姨太太黎本危——此人本姓危,芳名文绣,她可是出身于青楼的哟……”

苦六儿眉飞色舞,正要添油加醋,细细地描述渲染一番当年危文绣是如何倚门卖笑,又如何钓得黎元洪这个金龟婿,这种桃色的段子一向叫座儿,一定能赢个满堂彩!不承想刚说了一句“出身青楼的哟”,就惹了麻烦,“花界请愿团”那边儿便“轰”地炸了窝,一片声地嚷嚷:“怎么的?怎么的?出身青楼招谁惹谁了?”

刚才那位花蝴蝶儿,又出来挑头儿,摇动腰肢,伸展玉臂,指指点点,不依不饶:“现如今民主共和了,我们也得讲讲女权主义了!”

有人带头拍起巴掌来,热烈的掌声夹杂着口哨声,此起彼伏,看起来,八大胡同的姑娘们的魅力是不可阻挡的,下边儿该她们出彩了!苦六儿恨不得抽自个儿的嘴巴,怎么这么欠?张口牙根错,一不留神得罪了这帮婊子,她们要是撒起泼来,谁惹得起?眼瞅着没法儿收场了!

关键时刻,该那位戴茶色养目镜的先生说话了。刚才宋连魁插嘴,他可以不管,那正好给苦六儿骂总统提了个话头儿,而这帮窑姐儿要是占了场子,路子就邪了。不成,他得引导。于是上前一步,朝花蝴蝶儿作了个揖:“这位小姐说得好,女权主义,的确是非常重要的!今天我们在此集会,就是要为百姓争取民权,也为姐妹们争取女权!所以,今天午后三点……”说到这里,他特地掏出自己的金链子怀表,朝人群晃了晃,以表示精确的时间观念,“我们的大英雄城南六少,为了表达与黎元洪血战到底的决心,要在此赴鼎镬以明志——就是以血肉之躯下油锅啊!请问,‘国民大会’‘市民请愿团’的代表们,哦,还有‘花界请愿团’的姐妹们,是不是都等着要看这惊天义举啊?”

“是!”场上沸腾了。前面的花絮都是小打小闹儿,这才是今天的重头戏,几百号人大热的天儿跑到这儿来,看的就是活人如何下油锅!

一辆双辕四轮西洋大马车在行进,座前一匹白马,一匹黑马,呼啸生风,疾驰在《清明上河图》式的街巷之间,好似在线装书中加了一幅西洋画彩色插图。

总统府前,几百号人急等着看南城六少“赴鼎镬以明志”。

“等等!”人群中有人高声喊道,“请问先生,和平抗议示威活动,为什么非要搭上人命?”

“什么?”戴茶色养目镜的先生对这种幼稚的提问不以为然,慨然道,“知道什么是死士吗?敢于以性命相搏,决一死战,有去无回,才是真正的英雄。城南六少就是这样的英雄!”

“好!”人群中呼声震天。

声势造到这个份儿上,苦六儿当仁不让,把手一挥:“哥儿几个,油锅伺候!”

“回六少,”彪形大汉们马上回话,“油锅早就备好,滚开多时了!”

其实苦六儿早就看见滚开的油锅了,成心耍这个派头儿,把铺垫做足了,这才两手抓住自个儿的衣襟,“嚓!”把扣子都扯崩了,脱下那件绸子短褂儿,刺在前胸后背上的六条青龙便显露无遗,随着肌肉的扭曲而涌动。腰间束着四指宽的皮带,铜扣闪闪发光。右胯处挂着一把插在皮鞘里的纯钢袖珍匕首。他随手把短褂儿抛去,表示破釜沉舟,要上阵了。

“六少!”宋连魁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你真不要命了?”

情急之中,说话就顾不得客气,“您”“你”不分了。

“死不了人,”苦六儿冲他笑笑,“顶多废一条胳膊!”

“那也不成!凭什么废一条胳膊?逞一时的英雄,落下终身残疾,不值啊!你这是糟践自个儿,跟黎元洪有什么干系?他会因为这个下台吗?”

“问问他们啊!”苦六儿一只手被他拽着,伸出另一只手,指着周围的人群,“几百号人都来了,都等着瞧我的呢,我要是临阵脱逃,他们能善罢甘休吗?二爷,闪开!”

苦六儿的胳膊猛地一甩,摆脱宋连魁的纠缠,朝旁边儿一伸手,提笼子的壮汉赶紧跟上前来,把手中的画眉笼子郑重地举起,双手递了过去。苦六儿接过笼子,拉开笼门,伸进手去,一把抓住画眉,那鸟儿惊慌失措,扑棱着翅膀,“叽哩喳啦”乱叫。苦六儿也不言语,把鸟儿掏出来,便顺手扔了笼子,举着那只鸟儿,上前两步,站在了沸腾的油锅旁边儿。

宋连魁看得纳闷儿:“六少,你这是干什么?”

黑压压的人群瞪着数不清的眼睛,也紧盯着苦六儿手中的那只叽喳乱叫的鸟儿,和宋连魁一样等待着他的回答。在他们看来,这位不知姓名的“二爷”无疑是城南六少的“托儿”,一个苦苦相劝,一个执拗到底,两人配合得是那么默契,一步步引人入胜。

“诸位,”苦六儿朝着众人高声喊道,“瞧见没有?这只画眉,千娇百媚,妙喉如歌,多好的玩意儿?可是,为了今天的倒黎行动,它也要和我同仇敌忾,一起赴汤蹈火!诸位再看这口锅,里边儿盛的是什么?”

“油!”几百号人抢着回答。

“这油,开了没有?”

“开了,早就开了!”

“现在,我要是把这只鸟儿扔进油锅里,它会怎么样?”

“那还不炸焦了?”人群里立刻有人回应。

“对,我只要一扔进去,它就焦了,煳了!”苦六儿说,“我呢?还得把它捞出来,不用笊篱、叉子、勺子那些家伙什儿,就凭这血肉之躯,徒手把它从滚开的油锅里再捞出来!”

人群骇然。

“你们信不信?不信就等着瞧!”苦六儿面带微笑,表明他是如何的自信,“兄弟今儿个要是哼哼一声,我这个‘周’字就倒着写!”

他说的是江湖上的规矩。嘎杂子作为一种社会群体,虽然没有严密的组织,却有严格的规矩。自残是他们常用的讹诈手段,冷不丁闯到人家门前去,或是拿板砖拍自个儿的脑袋,或是拿刀子在自个儿身上㓲下一块肉来,这种时候,必须拿出关云长刮骨疗毒的气度,眼睁睁地看着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也不能叫苦喊疼,只有硬撑到底,讹诈才能成功,由事主包骨养伤,并做出赔偿。但是,如果畏难反悔、临阵脱逃,或者在自残的过程中忍不住痛苦而呻吟喊叫,则为同道所不齿,事主也可以不理不睬,虽受皮肉之苦却一无所获,从此退出江湖。苦六儿把话说在前头,等于当众立下了军令状。人群中发出赞叹声。面前这位城南六少,虽然看上去未必有金刚不坏之身,却胆气惊人,眼瞅着就来真格的了,你不信也得信!

话已说透,戏已做足,就不必让看客们久等了。只见苦六儿攥着画眉的右手使劲一摔,把那只鸟儿扔进了油锅,“滋啦”一声,叽哩喳啦的惊叫戛然而止,沸腾的油泡当中冒起一缕白烟,随之,一股焦煳味儿扑鼻而来。

苦六儿傻眼了。对他来说,从油锅里徒手取物,虽然还是头一回,但作为嘎杂子团伙的一员,别人的表演他还是见识过的,并且掌握着同道中的一个秘密,那就是在油锅里做手脚:所谓的“油锅”,其实大半是醋,只有少量的油,油比醋轻,浮在表面上,就把醋遮住了。醋的沸点低,点火之后,很快就冒泡儿了,看起来就像是油锅沸腾,其实油还不太热,这时候把手伸进去,飞快地捞上一把,不至于烫伤,这正是苦六儿雄赳赳气昂昂地到此一显身手的底气所在。为了避免鸟儿在他下手之前从油锅里飞走,事先还特地在它翅膀上做了手脚。通常,别人在表演的时候都是往锅里扔一枚银元,然后徒手捞出来,今天,苦六儿想出了这个新花样儿,换成了活蹦乱跳的鸟儿,让人们看得更加兴致盎然。然而,正因为他扔进油锅里的是只有血有肉的活物儿,才会出现那一缕白烟和焦煳味儿,这说明,锅里滚开的是油!显然,组织者并没有信守事先的约定,为了表演效果的真实、惨烈,把醋换成了油!而且不等他到场就点了火,把油烧得“咕嘟咕嘟”响,一点退身步儿都没给他留!

望着沸腾的油锅,苦六儿从头皮到脚跟都麻木了,胸腔里的那颗心狂跳起来,他被人家耍了!

场子上的人们,几百双眼睛紧盯着苦六儿,焦急地等待着那惊心动魄的时刻到来。记者们手中的镁光灯举得高高的,随时准备按动快门,摄下那夺人眼球的画面。人心是脆弱的,只须设想一下,当活人的肌肤在滚油之中顷刻间变得焦黑,谁都会心惊肉跳,汗洽股栗;人心又是残忍的,对于他人的痛苦和牺牲,偏偏又有着难以遏制的观赏愿望,历来在街头“正法”犯人,看客都是人山人海,不但争着买人血馒头,甚至还要“生啖其肉”。这一次却又不同,不是大总统黎元洪下令要“烹”谁,而是这位城南六少跟大总统较劲,逼他下台,你不下台我下油锅!平地里蹦出来这么一位大英雄,当然是不看白不看!

可是,事情似乎突然之间出现了变数,他们还看得成吗?

那位戴茶色养目镜的先生愣住了。刚才城南六少带着画眉笼子进场,他眼睁睁地看着,没有制止。城南六少抓住鸟儿要往油锅里扔,他就在旁边儿站着,也没有阻拦。归根结底,是他没有意识到金属和肉在油锅里的反应是不同的,把物理学上如此浅显的问题忽略了,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放过这一只小鸟儿,铸成了大错!现在,如果城南六少不干了,怎么办?

场子里边儿,最不明白的人是宋连魁。虽然,他作为一名艺人也久居江湖,但此江湖非彼江湖,他对嘎杂子的把戏并不在行,更不懂得政客的伎俩,不知道此时此刻眼前发生了什么,还以为是自己的劝说起了作用,苦六儿迟疑了,不愿意“赴鼎镬以明志”了?

“六少,”宋连魁一把抓住苦六儿的胳膊,“快走!”

“走?哪里走?”戴茶色养目镜的先生厉声喝道,“你问问城南六少,他愿意走吗?”

他一招手,那四名彪形大汉和一帮子手拿小旗儿维持秩序的人也忽地围拢过来,逼视着苦六儿和宋连魁。

苦六儿知道,他即使想走,也走不了啦。何况,他不能走。如果他临阵脱逃,坏了江湖上的规矩,“城南六少”的这一辈子也就完了。此时此刻,没有人比他更懂得“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几个字的滋味儿了,打掉牙只能往肚子里咽,别说前面是油锅,哪怕是十八层地狱,他也得下了。

“宋二爷说笑话儿呢?”他扭头朝宋连魁笑笑,再回过头望着黑压压的人群,“北京城的爷们儿、姐们儿瞧得起咱,咱不能含糊!瞧着,兄弟给你们露一手!”

说着,苦六儿猛地挣脱宋连魁,抡起右臂,张开五指,在空中划了一道圆弧,向油锅落下去!

几百号人的场子,鸦雀无声,人们屏住呼吸,捂着胸膛,期待着那最刺激的一刹那……

宋连魁的心脏都要爆裂了,他知道,苦六儿的胳膊一伸进油锅,就非死即残,没救了!

“苦六儿,住手!”正在此时,一个声音突然在空中震响,因为场子太静了,这声音如同晴空霹雳!

苦六儿大吃一惊,猛然回头,那只伸出去的手像中了魔法,僵硬地停在了半空。宋连魁趁势飞手抓住苦六儿的胳膊,让他动弹不得。戴茶色养目镜的先生、四名保镖和几百号围观者都愣了,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刚才那一声断喝的是什么人?为什么具有如此威力?

众人循声看去,一辆西洋大马车正呼啸而来,得得蹄声和萧萧马鸣动人心魄。那车双辕四轮,一匹白马,一匹黑马。北京城的老少爷们儿还记得,当年袁大总统的座驾就是一辆双辕四轮的西洋大马车,金漆红轮,光彩夺目,威风八面。现如今大总统是黎元洪,总统府门前的这辆豪车还能是谁的?一定是他的了。刚才还在骂总统呢,不承想还真给骂出来了。总统不在场的时候把总统奚落得像个小丑儿,总统到了跟前儿其实还是庞然大物,那气势逼得人不敢直视。小百姓毕竟底气不足,见到大人物就不知不觉地胆怯起来。

马车在人群外停下了。小百姓看不出来,这辆车并不是总统座驾,没有刻意装饰成金漆朱轮,车厢里坐着的,既不是早已过世的前总统袁世凯,也不是现任总统黎元洪,而是琅园的主人周鼎和周易,对于苦六儿来说,这两个人倒比总统更可怕!就在城南六少的胳膊即将投入滚油、成就“赴鼎镬以明志”壮举的一刹那,他的九叔和十二叔突然来了,是他的救星还是克星?苦六儿的脑袋蒙了!

此时的周鼎,一扫往日的绅士风度,俨然一位严厉而暴躁的家长,朝车夫喝道:“虎子,动手!”

车夫耿虎应声跳下车来,手里拿着早已备好的绳子,人群“唿啦”闪开了一道缝儿,耿虎奔到油锅跟前,扭住苦六儿,把他捆了个结结实实,拉起来就走。苦六儿这才拼命挣扎,肩背上的青龙像麻花似的滚动,扯着嗓子嚷嚷:“放开我,老子不走!”似乎非把胳臂伸进油锅里炸焦了才过瘾,这正是嘎杂子在众人面前要刻意显摆的蛮劲儿、横劲儿、赖劲儿,决不能认输,要不然,他在江湖上就算栽了。耿虎也不理他,像提溜着一只待宰的羊,三步并作两步,奔回车旁,一抡胳膊把他扔进车厢……

“多谢宋二爷相助!”周鼎朝宋连魁拱手一揖,喝声:“走!”

这时,戴茶色养目镜的先生才明白了眼前发生了什么事,敢情是抢人来了?看样子来者不善,甭管他是谁,都不能让他把人抢走了,要不然,城南六少的惊天之举就要砸锅,他精心策划的请愿大会就要泡汤,跟东家怎么交代?但是,自己又不是动武的材料,朝着手下人喊道:“蠢货,还愣着干什么?还不给我上?”

那四个彪形大汉和手拿小旗儿维持秩序的一帮人这才想起来自己是干什么吃的,发声喊,一拥而上,要从抢人的人手里把城南六少再抢回来!

说时迟,那时快,宋连魁一个箭步,冲上前去。这一步迈得太快,头上的礼帽飞落了,露出棱角分明的头颅。唱花脸的,自然是把头发剃光了,勾脸的时候,脑门儿开得越大,越显威武雄壮。这一突然的“亮相”,与刚才判若两人,众人不禁一愣:他是谁啊?

宋连魁岔开双手,挡在了那些凶神恶煞般的壮汉面前,立眉竖目,大喝一声:“不要命的,来呀!”

这一嗓子,声若雷鸣,势如虎啸,人们被惊呆了:他到底是谁啊?

“活张飞!”人群中,一个声音喊道。

像一颗石子丢进水里,立时激起冲天浪花,是啊,瞧这气势,这做派,听这声儿,都让他们想起来一个人,一个平日里难得一见,戏台上一鸣惊人的人——

“哎呀!”那位像螳螂似的记者突然叫道,“怪不得刚才他叫您宋二爷,您就是‘活张飞’宋连魁啊!”

没错儿!别看没勾脸,没扎靠,手里也没挺着丈八蛇矛,他就是豹头环眼、燕颔虎须、黑盔黑甲的燕人张翼德,仿佛正立马长坂坡,一声喝断当阳桥,滚滚江水为之倒流!戴茶色养目镜的先生,虎背熊腰的彪形大汉,手拿小旗儿维持秩序的人,都被一种不可知的力量所震慑,一个个如木雕泥塑,眼睁睁地看着那辆双辕四轮西洋大马车绝尘而去!

宋连魁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哇……呼呼哈哈哈哈哈哈!”

这是张飞的笑声,笑得豪迈,笑得爽朗,笑得酣畅淋漓,笑得有板有眼。

总统府前欢声雷动,宋连魁被团团围住,想走也脱不了身。这场集会变成了戏迷大狂欢,人们把城南六少半途而废的“赴鼎镬以明志”,甚至连声讨黎元洪这个茬儿,都给忘到爪哇国去了。

“宋二爷,”还是那位螳螂记者,试探地问宋连魁,“刚才马车上的那位爷,他是谁啊?”

宋连魁倒要幽他一默,以韵白答道:“再去打——探!”

琅园沉重的镂花铁门打开了,慌忙跑过来的管家朵儿吓了一跳,那辆双辕四轮西洋大马车长驱直入,车夫耿虎一声“吁”,停在了院子里。周易搀哥哥下了车,周鼎头也不回地往东楼走去,东楼是他处理家事的地方。

周易吩咐耿虎:“虎子,把他带进来!”

耿虎来不及卸车,先把捆绑着的苦六儿拽下车来。朵儿慌慌地问:“虎子哥,这是怎么回事儿?”

耿虎也顾不上跟她解释,推搡着苦六儿往东楼走。说来也怪,一路上不断地挣巴、吵吵嚷嚷的苦六儿,这会儿倒消停了,让耿虎纳闷儿。其实是他不明白,苦六儿在外边儿挣巴、吵嚷,那是给人看的,现在已然到了这儿,还闹给谁看?给那些用人看吗?

耿虎推搡着苦六儿,走进东楼底层的客厅。

苦六儿进得门来,迎面看见周鼎和周易坐在沙发上,威严地盯着他,这阵势,像是审讯犯人的公堂。

周鼎喝道:“你这个不知廉耻的东西!虎子,给我打,狠狠地打!”

苦六儿昂首挺胸,毫不畏惧,侧眼瞥了耿虎一眼。这一瞥,像是刀光在脸前闪过,使耿虎不觉后背发凉,说:“九爷,人已然绑回来了,这打,就……”

最信任的贴身儿仆人竟然不听话,使周鼎很恼火:“你不打,我亲自打!”说着,从沙发上站起身来,抡起了手里的“司的克”。

“真打?”苦六儿仍旧坦然自若,“‘君子动口不动手’,我这俩手都被你们绑上了,你还要打,打一个不能还手的人,看你多大的能耐?这算君子还是小人?”

“你我他仨”,毫不客气,针锋相对,振振有词,好像周鼎做了理短的事儿,有失君子风度,手中举起的“司的克”倒没法儿落下来了。还是周易上前解围,接过手杖,说:“哥,言传身教,胜于体罚,这打就免了吧!”

周鼎忍住气,说:“好,咱们平等对话。给他松绑!”

耿虎正要转身回去卸车,听见吩咐,便上前给苦六儿解开绳子。突然,手被什么硬东西硌了一下,仔细一看,才看到了苦六儿腰间的皮带上挂着的那一把带皮鞘的匕首,捆他的时候太匆忙,没留神,直到给他松绑才发现,不由得暗暗吃了一惊,这家伙身有暗器,幸亏刚才没被他捅一刀!

苦六儿松松筋骨,抚摸着胳膊上瘀血的勒痕,又朝耿虎瞪了一眼。耿虎心里“咯噔”一声,默默地退了出去。回到院子里,这才把车赶到车库里,再把两匹马卸了,拴在马厩门口的那棵梧桐树上,让它们歇歇腿儿。一边干着这些,一边琢磨,九爷把这位六少弄回来,到底要干吗?

苦六儿身上没有了束缚,胆儿也更壮了,大模大样地往周鼎、周易对面的沙发上一坐,俘虏倒成了座上宾。只是光着个膀子,显得有些滑稽。

“我请你坐了吗?”周鼎沉下脸说。

“说好的,平等对话。您是留洋回来的文明人士,不带贱遇人的。”苦六儿说出的话总是带着教训的味道,又让人无法反驳。为了表示对对方的尊重,他已经把“你”换成“您”了。“说吧!您把我绑架到这儿来,要干什么?”

“绑架?”周鼎一股火儿又升起来,不禁怒而拍案,“怎么能说是‘绑架’?人家要在油锅里烹你,是我把你抢出来了,救了你!要不是宋二爷派人送来了那张帖子……”说到这里,想起那张英雄帖还在衣兜儿里,一把掏出来,摔在地上,“瞧瞧,拿着鼎易轩的东西去丢人现眼,砸我的招牌!”

“哎,”苦六儿马上说,“您的东西不是卖的吗?我可是派人到柜上买的,一个子儿不少您的!”

周鼎愣让他给噎回去,顺着刚才的话茬儿说:“哼,要不是宋二爷送来这张帖子,你现在非死即残!”

“死吧,残吧,我都认。”苦六儿却不领情,翻翻眼儿问,“您干吗管我的闲事?”

“因为你是周家的子孙!”周鼎怒喝道。

“七年前我也是周家的子孙,您一个巴掌把我从琅园打出去,那一年我才十六!”苦六儿说起往事,不禁眼泪汪汪,“打那往后,七年了,您问过我一声冷暖吗?”

周鼎骤然锁紧了眉头,这个畜生竟然还敢提那件事,他恨不得现在再给他一巴掌!

眼看要谈崩,周易赶紧说:“苦六儿,话不能这么说。当年,你目无尊长,触犯家规,九叔教训你是应该的。这一次,更是救了你一条命!这几年,甭管你在外边儿怎么造孽,毕竟还没改了姓氏,还姓周,我们不能让你辱没了祖宗,不能让人家烹了周家的骨肉!”

苦六儿斜眼儿瞧着周易,这个比他还小三岁的十二叔以长辈的口气训话,让他不忿儿,说:“算了吧,我不稀罕你们可怜,也用不着你们救我,城南六少在江湖上凭的是自个儿的能耐,做大事、出大名、挣大钱!”说到这里,右手背“啪”地拍在左手心儿上,无限惋惜地一声长叹,“嗨,眼瞅着马到成功的一桩大营生,让你们给毁了!”

嗯?兄弟两人都听得一愣,周易问:“什么大营生?”

“赴鼎镬以明志,逼黎元洪下台,这事儿还小吗?”苦六儿说得理直气壮。

“噢,你倒是以天下为己任!”周鼎不禁哑然失笑,“就凭你,能把黎元洪逼下台?你想坐他那把椅子,当总统?”

“这个活儿我还真干不了!”苦六儿也笑笑,“天下还愁无主吗?想当总统的人可有的是,这里边儿枪杆子最硬的,当然是曹三爷了,只要黎元洪抬腿儿走人,曹三爷立马儿就坐上那把龙椅!”

“嗯,你倒全明白。”周鼎点点头。他当然知道,苦六儿所说的曹三爷,就是眼下最具实力的直系军阀、直鲁豫巡阅使曹锟。这两天,冯玉祥、王怀庆闯总统府索要军饷,卫戍部队和警察宣布罢岗,今天又有“国民大会”“市民请愿团”围堵总统府,背后指使者都是同一个人,其目的就是给现任大总统黎元洪制造麻烦,施加压力,逼他下台,自己取而代之。这些,本来是军阀政客常用的伎俩,也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而令周鼎吃惊的是,这种涉及国家最高权力角逐的大事,竟然把一个小小的嘎杂子苦六儿也牵扯了进去,太不可思议了,也太可悲了吧?“这些政治家之间争权夺利,跟你有什么干系?”

“给钱啊!”苦六儿不遮不掩,坦然道,“事先说好了的,我把一条胳膊押上,要是落下了残疾,养我终生,再给我八百块大洋,把外债还清。”

“啊?!小子,你怎么这么傻?就为了这点儿钱,你废掉一条胳膊,值吗?”此刻,周鼎的话语里,愤怒已经让位于怜悯。

“值!”苦六儿答道,“我的命贱,就值这个价儿,谁要,就卖给谁!”

“我要!”周鼎脱口说,“同样的条件,我答应你!”

“什么?您说什么?”苦六儿听得一愣。

“我不要你的胳膊,还替你还清外债,管你吃喝。”周鼎说。

“那您要什么条件?”苦六儿又问。

“我要你,从今天起搬进琅园,和外头的那些人一刀两断,从此不许再干那些嘎杂子的事儿!”

“就这啊?”苦六儿霍地站起身来,走上前去,一把握住周鼎的手,“成交!”

事情来得这么突然,让一旁的周易感到不安。他本以为哥哥只是把苦六儿教训一番,却没想到竟然把这个祸害招到家里来,谁知道将来会出什么幺蛾子?可是,长兄如父,他尊重比自己年长三十多岁的哥哥,习惯于一切由哥哥做主,既然哥哥发了话,他又能说什么呢?

从此,苦六儿正式成为琅园的成员,这是连他自己都没想到的。嘎杂子行事,坑蒙拐骗是常态,敲诈勒索是营生。苦六儿的这番营生,没有讹上现任大总统黎元洪,也没有讹上迫不及待地要当总统的曹锟,到头来,认讹的是他同宗同祖同血脉的九叔周鼎。

周鼎当然不是请他来当六少,自然是要干活儿的。干点儿什么呢?他又能干点儿什么呢?思来想去,给他安排了一个卑微的差事:看门儿的“司阍”。《礼记·祭统》云:“阍者,守门之贱者也。”

那天,“国民大会”“市民请愿团”在总统府前一直闹腾到深夜,呼喊叫骂,抛砖投石,甚至把黎府的水、电都停了,电话线也掐断了,这当然不是老百姓所能做到的,背后必有强大的政治势力主使。但即便如此,总统府的大门也没开,黎元洪也没露面儿。直到第二天,黎元洪见大势已去,无奈于午后一时黯然离京,到天津去了。临行前,他把十五颗重要的总统印信交给如夫人黎本危,由总统府秘书瞿瀛陪同,让她前往东交民巷的法国医院暂避一时,以待东山再起。黎元洪的专列刚到杨村车站,就被曹锟的亲信、直隶省省长王承斌拦截,直到逼着他亲自给如夫人打电话,交出总统印信,才肯放行,曹锟的逼宫行动获得成功。

苦六儿在琅园的车夫、花匠、厨子、丫头、婆子们面前很为自豪,认为其中有他一功。可惜报纸上根本找不到关于“城南六少赴鼎镬以明志”的报道,因为他的“英雄”行为毕竟没有成为事实,这点儿小小的插曲马上被总统下台的重大新闻淹没了。历史向来只记录大人物的行踪,而对小人物却惜墨如金。倒是《时闻报》在报道总统府门前示威活动的新闻中捎带提了一句“众议院议员周鼎、国剧名伶宋连魁也曾到场”,署名“记者史春秋”。至于这俩人到场去干吗,却又语焉不详。 4pJgaYca6p++8j+QXulY27XOdlGImVRtgNfi8F4GVjT9nm2fPzaejtng0atztpY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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