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主要展现了宋江一生中的四个阶段,依次为:为吏、为囚、为匪、为官。其实在少年阶段,宋江还有潜心“为学”的人生阶段。江州浔阳楼上宋江题诗,开头两句便是:“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
人生阶段不同,宋江的心态也不一样,但他“出将入相,忠君报国”的梦想却矢志不渝,因为这是他少年时立下的志向。笃志不移,这就是宋江“义名”之外的第二样特别之处。
古代文人喜欢用诗词直抒胸臆,宋江也不例外。除了耳熟能详的“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宋江在招安之前写下的“中心愿,平虏保民安国。日月常悬忠烈胆,风尘障却奸邪目”,写给李师师的“义胆包天,忠肝盖地,四海无人识”,都是披肝沥胆的赤诚之语。
从宋江对官身的热衷可以看出,他应该和“白衣秀士”王伦差不多,是落第的儒生。儒生的追求是什么?“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换种说法就是“仁爱、孝父、忠君、做大官”。
宋江科举失败,但他并未放弃,做郓城县押司这一阶段,他严于律己,将“仁爱”“孝父”贯彻到底,因此博得“孝义黑三郎”和“及时雨”的名号。但“仁孝”有机会做大官吗?没有。宋朝重文轻武,根本不缺读书人,所有的官员岗位都已饱和,就连保义郎这样的九品小官都可望而不可及。
正因不可及,宋江才取了“呼保义”这个绰号。宋江最为人熟知的绰号虽然是“及时雨”,但实际上,在一百零八名好汉排定座次后,“及时雨”这个绰号就没再用过了。天降石碣上刻的是“天魁星呼保义宋江”,忠义堂前帅旗上绣的是“山东呼保义”,征辽班师后朝廷加封宋江为“保义郎”。因此,宋江一生贯穿始终的不是“孝义黑三郎”,不是“及时雨”,而是“呼保义”。
北宋政和六年(1116年),宋徽宗将武职官阶重新划分,共五十二阶,原“右殿班直”改称为“保义郎”,列第五十阶。后来,朝廷常用保义郎的空头官衔来笼络义军首领。宋江用“呼保义”这个绰号,既表现出对官身的渴望,也坦陈自己忠心为国的志向。
在“为吏”这个阶段,宋江没有找到等级跃迁的机会,一个胥吏想要“做大官”长伴君侧,简直难如登天。然后,宋江十分不情愿地来到了人生的第一个转折点——杀死阎婆惜。
宋江杀惜,杀得仓促、杀得鲁莽,以宋江的心智,本不该用如此粗暴的手段解决问题,但当时他真的慌了。宋江不在乎阎婆惜出轨,不在乎一百两金子,却最怕担上通匪的罪名,一旦坐实,就会断送他的前程!
为了躲避官司,宋江开始了江湖逃难的日子。从沧州柴进庄园到孔家庄,从清风山、清风寨到揭阳镇、江州,宋江开启了一段崭新的人生,他惊喜地发现,自己的名号俨然成了“义”之象征,在江湖上比之柴家的免死金牌也不遑多让。连燕顺、王英、张横、穆弘、李俊这样的黑道大佬都尊之敬之。自有江湖以来,没有一个江湖人敢站在“义”的对面,宋江很清楚,这些人尊敬的不是自己,而是一个“义”字,但这又有什么区别呢?
这是一段惊险又刺激的经历,不出意外的话,宋江会在江州以囚犯的身份逍遥几年(宋朝大赦多,几乎一年一次),然后便如刺配时所说“日后归来负农时,也得早晚伏侍父亲终身”,安安生生做一个富家翁。就在这时,宋江人生的第二个转折点出现了,浔阳楼醉酒题诗被通判黄文炳看到,诬为反诗,直接将其打入死牢。此时此刻,在宋江的心中,黄文炳的可恨程度绝对超过了阎婆惜。阎婆惜拿着晁盖的信要挟宋江,宋江尚有生路,但黄文炳不同,他是六品通判,是大宋官员,他说宋江是反贼,宋江就是反贼!按理来说,一个死囚犯想翻盘是不可能的事,但宋江毕竟是主角,“义名”再次显灵,数十名好汉杀散法场,硬是把一只脚迈进阎罗殿的宋江拖了回来。
宋江活了,同时也崩溃了:他十分清楚,从这一刻开始,自己就是贼寇了!做囚犯至少是合法的,而现在他彻底站在了朝廷的对立面。为了接近“出将入相”的理想,宋江一直以儒生的标准要求自己,他兢兢业业、一丝不苟,却活成了自己最不希望成为的那种人。宋江杀黄文炳的原因或许不止一个,但最强的驱动力一定是“你毁了我,我也要毁了你”。
为吏、为囚,走过这两段人生经历,从理想层面来说,宋江陷入了人生的最低谷,这是他距离梦想最远的时刻。但宋江不是普通人,他所受过的教育不允许他永远做一个贼寇。只要梦想仍在,就算彻底黑化也要想办法洗白,于是,他想到了达成梦想的另一条路——招安。
表面上看,“为匪”的日子十分风光,于宋江而言,风光的背后却是一次又一次的良心泯灭。宋江想招安,但这件事的阻力很大,梁山上有几个好汉早看透了这漆黑一片的世道,对官府恨之入骨,如鲁智深、武松、李逵、阮小七等人,始终坚决反对招安。面对这些性情刚烈的兄弟,宋江没法用强,他用的方法是——多数压倒少数,只要赞同招安的人数足够多,反对的声音自然式微。
山上的兄弟是有限的,山下的兄弟是无限的,于是,宋江开始谋划“赚人上山”的大计。成为首领后,他用尽各种办法招降将领和公门中人,并且他们排名都靠前,就是能让招安派在梁山占据主导地位。只有做过官的人才知道做官的好处,为了重返富贵,他们一定是赞同招安的。从结果来看,宋江又成功了,但在此过程中,宋江不择手段,罔顾兄弟情义与江湖道义,做了许多欺人昧心之事,名为“公明”,其实“私暗”。
没有做官机会时,宋江是有仁义之心的,但在追逐梦想的路上,因其盯得太狠、用心太毒,已经忘记“修身”才是为人之根本。行文至此,“及时雨”和“孝义黑三郎”都消失了,只剩下一个摇尾乞怜的“呼保义”。
征辽是宋江人生的大高潮,真正满足了他在《满江红》中的期望:“统豺虎,御边幅。号令明,军威肃。中心愿,平虏保民安国。”征辽之顺遂,比如今的爽文还离谱,如此铺垫,正是为了与接下来的正戏——征讨方腊做对比,从一将未损到死伤大半,悲剧感一下子营造出来了。但更大的悲剧不是死了多少人,而是方腊与宋江的身份。实际上,方腊就是拒绝招安的宋江,宋江就是招安后的方腊,被招安的造反者征讨不被招安的造反者,这无异于自相残杀。再想想方腊义军和梁山义军的结局,不被招安就会被剿灭,被招安就要充当炮灰,真让人毛骨悚然。
即使宋江知道结局,他也必须去征讨方腊,因为方腊是他的投名状!整部《水浒传》中,宋江是最了解“投名状”的人,收服秦明时,青州城下数百名百姓的性命就是投名状;对燕顺、王英、郑天寿、黄信来说,秦明又是投名状;赚朱仝上山时,小衙内的尸身是投名状;收服张顺、李俊、穆弘等人时,吞一块黄文炳的肉就是投名状……真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宋江也有不得不交投名状的时候,想证明自己不是反贼,那就去杀反贼吧!
为了这份投名状,葬送了五十九条好汉性命,物伤其类,秋鸣也悲,宋江江南之行,怕是眼泪都要流干了。然而悲剧并未结束,千里之外还有一杯毒酒等着他。
当李逵得知宋江饮了毒酒,大叫一声:“哥哥,反了罢!”宋江道:“兄弟,军马尽都没了,兄弟们又各分散,如何反得成?”
这才是宋江一生最悲凉、最后悔的时刻,他为了“忠”,弃了“义”,到最后才发现,只有“义”才是他的护身符,失去了“义”,他一无所有。
回顾宋江一生,想安分度日时被迫杀人,想好好改造时被逼上梁山,想招安时朝廷大军征讨,想为国效力时被当成弃子。在一个黑白颠倒、忠奸难辨的王朝末世,一切都撕心裂肺地拧着来。
宋江成功了,也失败了,总之,一切不从他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