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山一百多名好汉,若按照出身高贵、武艺高强、通透豁达、家产丰厚排名,怎么都轮不到宋江做老大,可偏偏就是他成为众星魁首。仔细想来,这并不让人意外,宋江有两样东西远超他人,这两样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如两盏耀眼明灯,照亮好汉们前行的道路。
第一样东西就是“义名”,有了义名,宋江才能多次化险为夷,贼首匪霸才能闻名便拜。毫不夸张地说,宋江能拥有后来的成就,义名是最坚实的根基,为他提供了最多的助力。而宋江的义名,看上去是靠钱买来的,事实上又不单纯是靠钱买来的。
在河清海晏的太平盛世,游民与好汉是难有作为的,但在乱世中,他们都是难以估量的资源。《水浒传》中,有三个人颇具慧眼,刻意结交好汉,壮大声威与实力,这三个人就是柴进、晁盖和宋江。
俗话说:“花钱容易挣钱难。”其实,把钱花到实处、不花冤枉钱也是件难事。原文对三人的介绍已初露端倪:柴进是“专一招接天下往来的好汉,三五十个养在家中”;晁盖是“但有人来投奔他的,不论好歹,便留在庄上住”;宋江则是“济人贫苦,周人之急,扶人之困”。
这么一比较就有差别了,都是“平生仗义疏财,专爱结识好汉”,宋江在帮人的时机、对象和手段上显然高明许多。
首先,县衙小吏是看得见摸得着的身份,地位相差没那么大,就算初次相见也没有排斥感;其次,宋江最喜欢救急,无论是江湖好汉还是平民百姓都一视同仁,从不区别对待;最后,宋江不止付出金钱,也付出感情。一旦用了心,恩情就成了友情,友情能将两个人绑定在一起。凡此种种,书中都有实例为证。
《水浒传》第二十一回,王婆引着阎婆相求,宋江闻听对方要为阎公讨一副棺材,道:“你两个跟我来,去巷口酒店里借笔砚写个帖子与你,去县东陈三郎家取具棺材。”本来直接掏银子就可以解决的事,偏要多些曲折,如此一来,宋江乐善好施之名又经“巷口酒店”“县东陈三郎家”之口传播,宣传效果倍增。
《水浒传》第三十六回,病大虫薛永在揭阳镇卖艺,几番央求,“众人都白着眼看,又没一个出钱赏他”,只有宋江掏出了五两银子。此时的薛永已走投无路,宋江的行为好比“热中送扇、雪中送炭”,薛永感激涕零道:“……这五两银子强似别的五十两,自家拜揖,愿求恩官高姓大名,使小人天下传扬!”一两银子能花出十两的效果,你可以说宋江刻意为之,但这何尝不是对他行善的回报呢?
宋江对真正的好汉毫不吝惜投入,送的是真金白银,付出的是真情实感。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宋江对人心有敏锐的洞察力。什么人最容易陷于危难之中?什么人最在乎“义气”二字?不是平民百姓,不是贩夫走卒,而是陷入困境的江湖游民、虎落平阳的草莽豪杰。在他们落魄时拉一把,说几句暖心话,帮助他们摆脱窘迫与不安,远比好吃好喝重要,也更让人刻骨铭心。
初见武松时,宋江慧眼识英雄,先说“江湖上多闻说武二郎名字,不期今日却在这里相会。多幸,多幸”,然后“携住武松的手,一同到后堂席上。柴进便邀武松坐地。宋江连忙让他一同在上面坐”。此时的柴进还是分出尊卑,想让武松坐在下首,宋江则请武松上坐。
“酒罢,宋江就留武松在西轩下做一处安歇。”“宋江将出些银两来与武松做衣裳。”“却得宋江每日带挈他一处,饮酒相陪,武松的前病都不发了。”喝完酒,宋江与武松抵足而眠,又拿出钱给武松做衣裳,每天陪着武松解闷。吃柴进的,喝柴进的,而武松感激的却只有宋江。待到武松离开时,宋江一送再送,又拿出银子相赠,最后二人结拜为兄弟。
宋江在江州遇到李逵,见面先送十两银子;李逵拿去赌钱,输光后夺银打人,宋江出面息事宁人;李逵与张顺打斗,宋江拿出张横家书劝和;李逵点晕卖唱女,宋江又拿二十两银子摆平。李逵只管惹事,宋江尽数解决,只是初次相见,李逵便对宋江心悦诚服,从此忠心不二。宋江的付出立刻得到了回报,他被黄文炳陷害打入大牢,从始至终只有李逵服侍,法场问斩时,又多亏李逵第一个现身相救,才保全性命。
宋江的“义名”既是护身符,也是信誉满满的金字招牌,理当小心翼翼地珍惜呵护。金钱可以买来人情和名声,用人情和名声来敛财却是亏本买卖。宋江深谙“财散人聚”的道理,有人却不懂。在夺取梁山后,晁盖立刻派刘唐送来一百两黄金,以感谢宋江通风报信的恩情。宋江轻而易举抵制住诱惑,只象征性地拿了一条(一两)黄金,这就相当于告诉晁盖:用钱报恩是行不通的。倘若宋江见钱眼开全都收下,非但人情没了,于名声也有碍。
金钱、人情、名声,在宋江眼中都是壮大自身实力的资源,既然是资源,就是用来交换的,只要有合适的筹码,随时可以舍弃,甚至连宋江极为珍视的义气,也不是非卖品。那么,什么才是宋江想要的,他的终极目标到底是什么呢?
一部作品之所以伟大,很大程度在于,文字表达极为精到。比如,现实生活中,我们很容易用几个词汇来概括一个人的性格,哪怕不十分精准,也大致不差;但好的虚构作品中,其主要人物往往是一个多面体,每一面都折射出深刻的人性与极致的情感,如曹操、王熙凤、哈姆雷特、宋江,要描述出他们的特征,非只言片语能做到。
宋江身上既有异姓一家、情同手足的江湖义气,也有铲除奸佞、顺天护国的忠君思想;既有仗义疏财、雪中送炭的笼络本事,也有揣摩人心、精于算计的权谋手段;既有建功立业、出将入相的宏大志向,也有怯懦虚伪、自私狠辣的卑劣人格……
如此丰富、完整、诡谲的人物,在小说类作品中实属罕见。决定并成就宋江的,一是他的阶段性人生,二是作者的隐藏性叙述。阶段性人生,指宋江的演变与进化,做押司时、做逃犯时、做囚犯时、做匪首时、做官员时……宋江从白到灰、从灰到黑,黑到极致时又摇身一变,成为极致的白。不同的阶段、不同的角色,一步步揭开宋江的多重面具,直到魂归蓼儿洼才盖棺论定。隐藏性叙述是宋江从始至终都以“仁义”为衣冠,掩盖自己的卑劣行为,借以满足其藏在骨髓中的欲望。搞清楚这两点,揭开宋江的真相也就不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