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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梦的释义:透过一个梦例解析梦

从我给这本书写下题目开始,无论从哪个方面入手来诠释梦,头上一顶“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帽子都仿佛随时会落下。其实,我的目标,就是想证明梦是可以得到合理解释的。

前面我已经梳理了关于梦的各种文献,毫不夸张地说,目前,我对于梦的研究这一问题,几乎站到了所有已经建立的观点的对立面。可以说,除了舍尔纳的学说外,我的观点如高山流水,难觅知音。而第一章所有的内容,不管是否有助于实现我的最终目标,都起到了很好的铺垫作用,也可以说是承上启下的作用。我认为梦是可以理解和解释的,所以必须赋予梦某种存在的意义,而且它和我们其他的精神活动一样,本身就是精神活动的一个组成部分,那它就和其他部分一样,具有存在的价值和意义,甚至意义更为重大。或许正是因为这样的立场和出发点,我的主张成了主流理论的异类陪衬,或是众矢之的。

我始终坚定地认为,每种事物都有自己存在的价值,梦也一样。就算仅凭一个模糊的印象,我们也应该假设每一个梦都有其自己的含义,尽管这种含义隐藏得很深,但不是看不到就是不存在。在我们精神活动的这一链条上,梦是最隐匿的一个环节,它代表了另外的某些精神过程,要准确地揭示梦的含义,还有待于梦的替代物的发现。

可是到目前为止,主流科学理论不仅没能正确地揭示梦的含义,还一推了之,直接将梦划归到非精神活动的阵营里。在这些主流科学理论看来,就算梦真的具有一定的意义,那也不过是生理意义上的某种精神系统符号而已。相比之下,世俗中的下里巴人的见解倒是颇有意味。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觉得梦具有存在的意义,可这些见解并不统一,有的还相互冲突,但难能可贵的是,他们都认为梦承载了特定的深意,尽管人们因为暂时还没有完全掌握梦的所有细节,觉得梦有些荒诞。

关于梦的说法,一直众说纷纭,而且这种情况并不是只有现在这样,那可是千百年来喋喋不休地持续到现在的。其实,要是把民间释梦法归纳起来,也不外乎两大类,甚至完全可以说,这两大类基本涵盖了已有的各种途径的释梦法。第一种方法是,把梦境和想象中的演绎尽可能地贴合、对应。第二种方法是,代码破译法。

第一种方法,也叫象征式的释梦方法,这种方法看起来很好,但也有死角,就是当人们遇到杂乱无章且又无法理解的梦时,它就显得力不从心了。《圣经》里,法老做了一个非常奇怪的梦:七头瘦牛正紧紧追赶着七头肥牛,距离越来越近。就在追上的那一刻,七头瘦牛发起攻击。随后,七头肥牛就成了七头瘦牛的腹中大餐。约瑟夫在为法老释梦时,非常肯定地告诉法老,埃及国内要出现饥荒了,而且接下来的七年,都是荒年,即梦中的七头瘦牛所指,而七头肥牛则代表的是已经过去的七个丰年,这七个丰年里,埃及五谷丰登、国泰民安,可所有的好运、积蓄,都要被接下来的七个荒年耗尽。这个故事经一些妙笔生花的作家添油加醋地发挥,便构成了极富想象力的象征性解释。象征性的解释得出的结论认为,梦具有预测未来的功能,梦境代表的就是将要发生的事情,而且梦境和对应的想象中的相似物也表明,尽管一些细节被认为是不可能的,但敏锐的灵感和瞬间的直觉,已经足以让我们对未来即将发生的事有个大致的把握了。也正是这些带有灵感性的念头,才使象征艺术成为那些天赋表演家的舞台。总的来说,这种整体性替换的释梦法,避开了难以说清的细枝末节,给了那些主线分明的梦一个看似合理的解释。但这种释梦法也存在一个死角,那就是一旦人们遇到杂乱无章、无法理解的梦时,必将一筹莫展,无能为力。

第一种方法出现死角,也给第二种方法——代码破译法提供了用武之地。象征式的释梦方法,是从整体着眼,而代码破译释梦法却立足于局部或单独元素。比方说,我做了一个梦,除了在梦中收到一封信外,我还梦到一场葬礼,参照达尔迪斯的阿特米多鲁斯所著的那本详细解读各种梦境的书,我就能把信看作即将到来的麻烦事的象征,而葬礼则是要订婚的前奏。也就是说,代码破译释梦法的关键,就在于把梦境中出现的各个零散的元素,都当作不同的象征。按照已成的对应法则,梦中的每个元素都是一个符号,而且这个符号又都可以按照规定的密码,翻译成另一个意义已被人们熟知的元素或事件。这样,梦的解释过程也就是代码的破译过程。之后,人们再把破译出来的关键性元素,用展望未来的方法联系在一起。

需要特别说明的是,因为阿特米多鲁斯认为,单独对梦境元素进行破译是很不靠谱的,所以他的书跟一般的招摇撞骗、牵强附会的释梦书有着本质的区别,或者可以说,这本书已经显示出了一定的科学性。在他看来,任何转码的过程,都必须考虑到梦者的性格,以及生活环境等相关条件,也正是这样的认知,极大地避免了僵硬死板的机械性翻译,使阿特米多鲁斯拉大了他与一些江湖骗子的距离。到此,我们已经明了,正确的代码破译法,就是以组成梦的各个单独元素为基础,同时兼顾全局环境的一种破译法。对于这句话,可以这样理解,假如我们要研究一块从母岩上破碎下来的砾岩,那就必须要详细研究每一层地形,以及地形中的组成部分。那么,研究梦和研究砾岩是一个道理,我们就是通过梦中破碎和凌乱的元素,进而找到梦的有意义的解释。有时,我们也会遇到两个人做了相同的梦,但即便梦境大同小异,可梦中元素也不尽相同,而梦者的身份又直接影响着代码转译。还有的时候,两个梦者的梦中元素一样,但富人、已婚人士、演讲家的梦中元素意义,绝不同于穷人、光棍、商人的。

总的来说,这两种释梦理论各有所长,不分伯仲。整体代换法关注的是整体性象征和迁移,但它的缺点是不能对构成梦的元素面面俱到;代码破译法讲究的是单独元素的破解和兼顾全局的联想,它的弊端是不能保证所有元素的破译都具有意义。优势也好,缺陷也罢,两者在科学面前全都经不起检验,这也使人们对它们的信赖大打折扣。似乎,梦就是一个攻不破的堡垒,一些学者干脆选择眼不见为净,直接将其束之高阁,转而相信哲学家和精神病医生的观点,认为释梦不过就是幻想而已。

明知释梦的工作困难重重,但为了让主流理论的伪科学性暴露出来,我还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做流传下来的一些世俗愚见的辩护人,因为它们在对梦的理解上,远比那些打着科学的旗号,却行着反科学之实的观点更科学,也更接近梦的真相。我深信,梦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事物与事件的代表,有着特定的含义,所以梦是可以被科学解释的,一直以来,我坚持我的这个观点。

多年来,我一直致力于揭示癔症性恐惧症、强迫症等疾病的精神病理学结构,这和约瑟夫·布洛伊尔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们经常书信往来,有一次,他在信中告诉我,像癔症性恐惧症、强迫症这一类精神疾病,只要能解开其中的某个环节,症状就会缓解或消失,疾病便可不药而愈。这使我茅塞顿开,从那以后,我就尝试着去发现疾病中可能潜藏着的关键环节,并且把这些揭示出来的环节应用到治疗这类精神疾病中。在治疗过程中,这个方法总是给我带来意外的惊喜,治疗效果非常好,而我也因此积累下大量的案例,也可能是熟能生巧,我对这一方法越来越有信心。另外,也是由于其他的治疗方法和措施进展缓慢,甚至对这类精神疾病手足无措,我觉得布洛伊尔给我指明的这条路极具吸引力,我决心坚持到底,直到获得圆满的结果为止。我始终相信一点,患者的精神病症状可以追溯到精神生活中的某个具体元素或事件,只要能把这些元素和事件和患者说清楚,那么就一定能打开困扰患者的枷锁,使患者痊愈。

至于这一方法和所获得的成果,我不在这一章节里赘述,后文中会另加说明。说来也巧,我在这种精神分析的过程中,遇到了梦的解析问题。事情是这样的,在治疗过程中,我要求患者尽可能地陈述自己的想法,以及与之相关的观念,并且告诉他们,如果他们做梦了,也要把所做的梦详细地说出来。经过大量的研究,我完全可以确定,梦也可以被看作一种精神病症状。可是,就目前现有的对精神病症的研究来说,都不足以成为探索梦的基础。所以我觉得,梦是从一个病态观念出发,去追溯以往的一系列精神活动的重要一环。这么一来,从把梦当作一种病症对待,到把梦的解析当作解除精神疾病的方法,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在对患者进行精神分析之前,患者必须要做好下面两个方面的心理准备:

1.对产生的任何感觉都要仔细体会察觉。

2.对所有出现在脑海里的思绪都要任其发生和变化,不能用平时生活中的道德观念进行压制。

患者必须明白的是,只有做好了这两个方面的心理准备,具体实施起来才会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第一点之所以那么要求,是因为完整而有效的精神分析是建立在患者所产生的感觉和思绪基础上的,因此,患者要将头脑中发生的一切,事无巨细地陈述出来,这样的话,就不会因为琐碎或无用的因素而影响分析的完整性。为了取得更好的效果,患者最好闭上眼睛,安静地躺下,在无任何干扰的情况下进行自我观察。至于说第二点的要求,也同样是为了保证分析的可靠性,如果患者抱有根深蒂固的偏见,对一些梦境元素或者元素代表物所预示的道德观或价值观深恶痛绝或是还有罪恶感,他们在述说梦境的时候就会有所保留。患者不能正确地解读自己的梦境,就相当于用残缺的真相谋求正确的解释,无异于缘木求鱼。

在我从事精神分析工作的过程中,我发现一个问题,那就是一个正在冥思苦想的人,与一个正在观察自己的人,他们的精神状态有着本质上的区别。正在冥思苦想的人,他们往往表现出眉头紧锁、面容严肃,只一眼就能直观地让人感到,这个人在沉思。而自我观察就显得轻松多了,他们神态安详、举止从容。从这不难看出,正在冥思苦想的人比自我观察的人内心活动更多。也就是说,这两种状态下,就精神系统运行的强烈程度而言有着极大的差异。但冥思苦想也好,自我观察也罢,它们有一个共同的前提条件,那就是必须集中注意力。不过,就其思考过程来说,它们又有一些本质上的不同,正在冥思苦想的人,同时还会展开批判活动。当一些被感知到的观念进入意识后,他会将其中的一部分丢弃,其他一部分中断,从而切断跟随这些观念产生的思路。另外,还有一些观念是他不需要的,所以在它们还没有进入意识领域前,就已经被精神系统压制,失去作为的能力。不同的是,自我观察者就简单得多了,他只要克制住自我批判的态度就行了。也只有这样,才能使产生的思绪从萌芽状态发展到拥有一席之地的群落,待这一过程顺利完成,进入意识领地的数不胜数的思绪就会被尽数掌控,被细致描述。自我观察不仅与冥思苦想存在差异,和睡眠状态也有很多不同的地方。如果非要做一个对比的话,可以把自我观察看作入睡前的状态,此时,有一定的能量来来往往,纵横交错,我们可以把这种能量看作流动着的注意力。

这种介于清醒状态和睡眠状态的中间地带,为我们研究梦提供了有利的契机,我们完全可以通过获得的可感知材料,辅以对精神症状研究的所有成果,那么,梦的研究就打开了新篇章。如果人们在完全放松的状态下,或者疲惫不堪的情况下,目的性过强的精神活动就会隐藏起来,一些表现不太强烈的观念就会出现。尽管它们也带有一定的目的性,但相对而言显得非常随和。之后,这些观念慢慢转化为施莱尔马赫及其他学者口中的视觉图像和听觉图像。不过,在精神疾病症状下或者睡梦中,患者的精神系统往往不会任由这种转变发生,它们会分出一部分能量,一直尾随跟踪这些带有目的性的观念。可这样一来,观念就改变了行进方向,不再按照原来的路径前进,而且目的性一点点消失,成为没有目的、随意游走的“幽魂”。

其实,让那些观察到的观念自由发挥,不受已有思维蛮横无理的干涉,是件非常困难的事。因为尽管这样的观念本身没有强烈的目的性,可是它有极强的自卫能力,就像弹簧一样,只要感受到了轻微的抵触,就会释放出巨大的能量,从而使原本轻轻松松的观察状态,变得刀光剑影,一触即发。这样的过程,就如同诗人的创作过程,如果灵感可以自由发挥,诗就会一蹴而就,可事实是,在此期间,一些自认为理智型的思维会大加干涉,认为哪句合适,可以写,哪句不合适,不能写。值得庆幸的是,我们发现了席勒和朋友的一些往来书信,这真的要特别感谢奥托·兰克。

伟大的哲学家兼诗人席勒在与朋友克尔纳的通信中,鉴于克尔纳总是因为自己缺乏创造力而烦恼,席勒在1788年12月1日回复这位好朋友的信中,就创造力和理智之间的关系做了辩证的说明,信中说:“你总认为自己缺乏创造力,在我看来,或许不是这样的,有可能是你放错了理智的位置,因为理智一旦凌驾于创造力之上,想象就会被相应地遏制住了。如果说整个精神系统是一个风格别致的小院的话,理智就是站在大门口的管家,那所有来拜访的观念在它眼中,都是不速之客,它就会不断地拒绝观念登门拜访,而此时,心灵创造力就会被这糟糕的举动彻底摧毁。客观地说,虽然理智的力量很强大,但观念也不是没有翻盘的机会。也许单个的观念势单力薄,可如果后续观念持续涌来,原来看起来荒谬可笑的单个观念就开始积蓄力量,逐渐形成力量强大的势力,和理智对抗的砝码也瞬间增大。换句话说,仓促之间,理智不可能认识到某种观念的力量,因而它也根本不会考虑是否该拿它作为思维的基础。但如果观念持续时间够长,或者类似观念数量不断增多,就会强迫理智认真看待自己,以及自身所蕴含的创造力,理智就会放松警惕,给这些观念可乘之机,使它们得以进入大门。也就是从这时开始,大脑便开始发挥它的创造力了。可各种观念登堂入室之后,精神系统瞬间热闹起来,给人一种暂时的、瞬间的精神错乱之感。其实,你们这些批评家大可不必为之感到恐惧和惭愧,因为所有的艺术家都会出现这种情况。只是,艺术家的精神系统会延续这一过程,让那些观念畅行无阻,最终成为其艺术灵感。而在梦中,那些带有启发性的观念只是昙花一现,稍纵即逝,这也是艺术灵感与梦的区别之所在。照这么看来,是你的理智过于严苛,非但对登门的观念严加抵制,而且还很快加以驱逐,不给它们留下一丝可乘之机,因而你才会感觉自己毫无创造力,没有什么成果。”

席勒把理智比喻成警惕性很强的门卫,虽然很形象,但也容易使人对自己的自我观察能力产生怀疑,觉得尽管理智松弛了,可真要接受那些不请自来的观念也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其实,根本没必要担心这个,我的患者在听了我的简单指导后,大部分都能配合得很好,能轻松地记下脑中闪现的观念。我也曾亲自参与过试验,结果也很完美。毫无疑问,降低对批判功能能量的供应,把精神系统中的能量用来观察,可以提高自我观察的强度。但这并不是绝对的,它会因人而异,自制力和注意力不同,直接带来个体间的显著差别。

前面已经说过,代码破译释梦法相比于象征式的释梦法,在对梦的理解上,显现出更多的优越性。另外,从精神分析的实例中也不难看出,患者叙述的并不是梦的整个部分,而是作为元素的片段。如果我们直接问患者,透过他做过的梦能想到哪些事情,患者可能因为这没头没脑的问题,一头雾水,茫然无措。但如果把梦分隔开,针对某种意象和片段提问,患者很容易就联想到与之相关的事物。在精神分析中,作为一个整体背景的梦而言,并不意味着一定要用古老而传统的整体象征来解读,而应将梦看作一个复合物,先把梦零敲碎打成一个个独立的元素,再充分利用代码破译释梦法,各个击破,充分地解读梦。

虽然,我很赞赏这个代码破译释梦法,但我并不会毫无保留地加以运用。原始破译法比较简单、直接,这就需要我们在使用的时候,从实际出发,把梦者的生活背景、经济地位等因素考虑进去,而且还要尽可能地参考社会性指标,因为同样的关键性元素在不同的人身上具有不同的含义,只有这样,才能把梦中的关键元素用可以理解的事物或事件,完美地表现出来。

在对神经症患者的精神分析过程中,我积累了上千个神经官能症患者的梦例,虽然我对这些梦例进行了分析,可我并没有将这些病例作为素材的想法,因为:

第一,这样做,可能会引起患者的反感,遭到他们的反对。

第二,这样做,读者会认为这些梦都出自神经官能症患者,具有特殊性,不适合用来分析正常人的梦。

第三,这些梦例的来源都特别长。如果以它们为例,单是介绍患者及其病史就得占据很大的篇幅,而且还要涉及精神性神经症的本质和病因。这样的话题,有着很大的新鲜度以及神秘感,势必勾起人们的猎奇心理,牢牢地吸引住人们的目光。可我们要特别关注的主题是梦,那对精神性神经症的过多阐释就会冲淡这个主题,减少人们对梦的关注。我的目的在于,利用解梦这个过程,为更棘手的神经症的解决,做一些前期的铺垫工作。因此,我必须放弃这类神经症患者的梦例。

只是这样做,我可以用来作为释梦突破口的可用材料,几乎没有了,而我能获取到的,也只是我认识的健康人偶尔告诉我的那点梦,但这样的梦例非但数量比较少,而且也不能保证其完整性。至于已有的研究梦的文献中找到的一些梦例,我倒是可以援引,可其存在的真实性也是一个大问题。另外,二手资料比较容易得到,但也有潜在的失真问题,要真是这样的话,那么代价未免太大了。仔细衡量之下,我只好寄希望于自己的梦例了。说起我的梦,它还是有着很大的优势的。首先,我的梦很容易获得;其次,我的梦的数量还是蛮多的;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点,那就是我可以最大限度地保证我的梦的完整性、真实性。这些来自正常人的梦与生活密切相关,是释梦的极佳素材。

对此,或许有人会提出质疑,觉得这样的做法不过就是自说自话罢了。在他们看来,带有倾向性的自我分析就是选取了一个角度,其他人也可以用另外的视角看待同一个梦,所以能得到任何结论。我不赞同这种观点,因为相比观察别人,观察自我不但真切,还可以选择更好的角度。关于这一点,实验就可以充分地证明,诠释梦的时候,自我观察不一定带有先入为主的倾向。实际上,对我而言,这不是我最关心的问题,在我内心深处,还有一个更大的困难需要我用足够多的勇气克服,因为一个人若将精神生活中这么多的秘密泄露出来,难免会忐忑不安,我也不是圣人,当然也不能免俗。很长一段时间,我在方案的可行性上举棋不定、犹豫不决,一方面怕泄露自己的隐私,另一方面又担心这些梦或对这些梦的解读使别人产生误解。但德勃夫也曾说过:“如果承认自己的弱点,有助于解决含混不清的问题,那么心理学家就要责无旁贷,义不容辞地去做。”我不停地给自己打气,最后终于下定决心按照既定的方案进行下去。或许刚开始的时候,读者会觉得这本书难以接受,甚至有些不屑一顾,但随着问题不断地深入,你会越来越好奇心理学问题的研究,从而喜欢上这本书,沉醉在探索真相的快乐中。

为了使读者感受到这种心理转换的必要性、可能性,我将以我做过的一个梦作为切入点,来演示我的释梦方法。现在,我要请我的读者拿出一点时间,暂时放下自己的兴趣,从我的角度出发,不厌其烦地进入我琐碎的生活细节当中,感悟这个作为例子的梦所蕴含的真正意义。在这之前,我必须要先交代清楚作为开篇的材料的来源及其背景,因为这个做法有着极为普遍的意义,适合每一个具体梦例的分析。

前言:

我深知,对于医生,特别是精神疾病的医生而言,把患者与朋友混为一谈,极有可能成为所有痛苦的源头。而且,医生本人的个人因素越多,越损伤他的权威性,以至于一丝半点的嫌隙都会引起医患双方的不快。如若真的治疗不成功,原本建立的友谊也将会土崩瓦解。可是知道和经历真的是两回事,曾经那段不愉快的经历令我至今难忘,好在并没有带来不好的后果。1895年,我给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士伊尔玛做过精神分析治疗,其间,我与她及其家人相处愉快,就像多年的朋友一样,关系非常好。虽然我们的关系很好,伊尔玛也非常相信我,可是她并不太接受我为她设计的那套保守治疗方案,治疗时也没有完全施展开。尽管如此,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她的症状有了明显的好转,癔症性的紧张、焦虑得到了缓解,只是她身体上的症状改观不大。我便提出了更为严苛的治疗方案,但说心里话,我当时也不太肯定,我对她进行精神治疗,究竟应该达到哪种程度,她没有接受我的方案。随着夏天的到来,因为医患双方治疗意见不统一,我中断了对她的治疗。随后,伊尔玛和她的家人去了乡村度假。在那里,他们遇到了我的一个年轻的同事,也是我最好的朋友——奥托。奥托与他们一家人相处了一段时间后回到了城里,并来看望我。我主动问起伊尔玛的情况,奥托支支吾吾地回答说:“她的症状有些缓解,但不是特别的明显,总的来说,不是很好。”或许是他语气里暗藏的责备,也或许是他的这个回答,让我顿生不安。我甚至认为,奥托受了伊尔玛和她家人的影响,对我给患者的许诺言过其实而不满,或许在他们心里,从来就没有期望过我能治好伊尔玛。不安和尴尬在我心里不停地撕扯、纠结,我当时什么都没有辩解。当天晚上,我把伊尔玛的病史整理成文,连同我的治疗方案、相关看法以及建议一并附上,转给了M医生。我不知道,那算不算是给自己的辩解。当时,M先生是我们这一领域的权威,一言九鼎,作为我的朋友,他会给出极中肯的评价和具有启发性的见解的。就在我整理病史的那天深夜,当然,也可能是第二天凌晨,我就做了下面的这个梦。醒来后,我趁热打铁,马上把它完整地记录了下来。

1895年7月23—24日做的梦之记录

在一个摩肩接踵的大厅里,我和同事正在招待客人。当我看到伊尔玛时,我立刻把她叫到一边,好像是要回复她的信,抱怨她不该不接受我的治疗方案,并告诉她:“如果你现在还在受病痛的折磨,那是咎由自取。”她幽幽地说:“如果你知道我现在的胃、喉咙和身体有多痛就好了,我真的快要撑不住了。”我吓了一跳,吃惊地看着她。这一细看,我才发现,她浮肿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我不由得心想,到底还是自己的疏忽,忽略了一些可能的器官性病变。于是,我把她带到窗边,想给她检查一下喉咙,可她像一个装了假牙的女人一样,极不愿配合。我觉得,她没必要这样做。后来,她还是挺配合地张开了嘴。这时我发现,她喉咙右侧有一大块白斑,除此之外,在形状卷曲的鼻甲骨样的一个结构上,我还发现了一些胀起来的灰白色的痂。

我没有一丝迟疑,立刻把M医生叫了过来,让他再检查确认一下……M医生一瘸一拐地走过来,而且他脸色苍白,胡子刮得一干二净,和平时的他截然不同。我的朋友奥托此时正站在伊尔玛旁边,另一个朋友莱奥波德一边给她做叩诊,一边说伊尔玛胸部左下方的回声比较混浊。而且,他还指出了伊尔玛左肩上一块有炎症的地方。其实,不用他指,我隔着衣服也看到了这块有炎症的地方。M医生说:“毫无疑问,这是感染了,不过也不要紧,因为接下来发生的痢疾会把毒素带出去……”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哪!我们马上就明白了伊尔玛为什么会感染了。原来不久前,伊尔玛觉得身体有些不舒服,我的朋友奥托给她打了一针丙基制剂。这时,丙基、丙基酸液、三甲胺不停地在我脑海里浮现,尤其三甲胺还是以粗体印刷体的形式出现,这类药物不同于其他药物,使用时不仅要特别小心,而且还要确保注射器的卫生。很明显,伊尔玛在注射这种药物的时候,这两点要求都没有被注意到。

在上面,我把这个梦发生的背景,以及梦境内容都做了细致的交代,显然,白天发生的事,是这个梦的直接来源,这也算是我的这个梦比别人的梦更有特点的地方。前一天,奥托把伊尔玛的近况告诉我,晚上我就仔细地整理了伊尔玛的病史,然后整件事件进入了睡眠中的大脑,也进入了梦境。可就是这样看起来比较直白的梦,纵然读者已经认真地阅读过这梦发生的背景,熟悉了梦本身的内容,也如同坠入迷雾当中,根本不能理解梦境以及各个元素所代表的意义。别说读者,就是我自己也不能直接把梦转译出来。梦中,伊尔玛和我描述的症状与我给她治疗时的症状完全不同。尤其,那个注射丙基的情节和M医生不痛不痒的安慰,都让我觉得荒唐好笑。至于其他元素,我却倍感惊奇。不过,这个梦还真是波折起伏,相比开头的平缓、清晰,结尾的情节更加模糊、更加紧凑,如同雾里看花一样。但无论怎样,我决定从这个梦入手,做一个深入的精神分析。

分析:

梦一开始,就是一个摩肩接踵的大厅。其实,这是贝尔维尤一座建在小山顶的独栋房子。当时,我们正在贝尔维尤消暑度假,就住在那里。那个房子以前是做休闲餐馆的,每个房间都如同大厅一样,高大宽敞。而且,那座小山与维也纳附近的卡伦山相连,风景别致。做梦的前一天晚上,我的妻子告诉我,过几天她过生日的时候,想邀请一些朋友来做客,其中就包括我的患者伊尔玛。也就是说,我的这个梦,预演了我妻子即将到来的生日聚餐:包括伊尔玛在内的客人来到大厅时,我们正忙着接待安置。

我抱怨她不该不接受我的治疗方案,并告诉她:“如果你现在还在受病痛的折磨,那是咎由自取。”这些话,在我清醒状态下,我很有可能对伊尔玛说过,或许不是可能,而是真的说过。那时,在我心里,把隐藏在症状中的意义告诉她,就已经完成了我应该做的事,其他的都和我无关,包括她是否接受我的治疗方案,即使这个治疗方案直接关系到治疗的成败。后来,我终于意识到只告诉患者症状的意义,而不顾患者其他的事,实在荒唐可笑。庆幸的是,我醒悟得比较早,现在已经不再犯这样的错误了。尽管当时我对患者有诸多的疏忽,可我还是迫切希望我的治疗能有显著的效果。然而,我在梦中却对伊尔玛说那样的话,是想表明她现在的疼痛和我没有关系,有推脱责任、撇清自己之嫌,因为治疗效果不好,完全是她自己不配合治疗,责任根本怪不到我头上。扪心自问,我真正关心的只是出现问题是否与我有关,而不是伊尔玛是否在忍受病痛的折磨。把责任推给伊尔玛,这才是这个梦的真正目的之所在。

长久以来,伊尔玛一直遭受胃痛的折磨,尽管她的胃病不是太严重,但出现在梦中也是合情合理的。要说咽喉肿痛、腹部疼痛甚至窒息等症状,我就有些迷惑不解了,因为这些症状之前一直没有出现过,就是我给她治疗期间,也没发现她有这样的病根,可它们明明白白地出现在梦里了,它们究竟从哪儿来的,是如何进入梦里的,寓意是什么,该如何解读,成了一个个的谜团,直到现在我仍然没有找到具有说服力的解释。

梦中,伊尔玛脸色苍白浮肿,与平时面色红润的她简直判若两人,这样的反差,让我觉得梦中的绝不是伊尔玛,而是另有其人。

就像你知道的那样,治疗癔症等精神性疾病是我的专攻领域,所以但凡来我这儿就诊的患者,我一般都会从癔症这个角度出发考虑治疗方案。至于从生理器官方面找原因,我认为那是内科医生的做法。梦中,我在吃惊之余表示,可能是没考虑到器官性病变,所以对伊尔玛的治疗才没有那么顺利。这种情况跟推卸责任的梦境元素基本一样,而我所表示的担心也并非真的担心,只是觉得如果伊尔玛的这些病变真的来自器官病变的话,那就不归我负责了。而我,就可以彻底放下没有把患者治疗好的包袱。如果我从癔症的角度出发,建立的治疗方案是错的,那就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内科医生身上,从器官病变这个角度着手。那我就可以长长地舒一口气,再不用因没能彻底治愈伊尔玛而难以释怀了。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生活中,但凡装了假牙的人,都不愿意在别人面前暴露出自己的假牙。伊尔玛很不愿意让我把她带到窗前检查口腔和咽喉,我觉得她完全不必忸忸怩怩。实际上,在我治疗伊尔玛的那段时间里,我从来没有检查过她的口腔。但这一场景,也并不是没有出处,它与另一个女患者有关。这个女患者年轻、漂亮,在单位做行政管理工作。在我为她检查的时候,需要她张嘴检查,可她怕暴露假牙,不但不配合,还遮遮掩掩。我知道,患者在进行一些必要的医学检查时,都会暴露出自己的小秘密,因此很多患者的心情并不是很舒畅。可配合不好,医生也会有不适感,这位女患者的情况就是这样。梦中,我觉得伊尔玛无须难为情,这在一定程度上,有点示好伊尔玛之意。另外,我产生这种想法,也说明我经过仔细考虑,已经想好了应对各种可能的方法,凸显了我作为职业医生的基本素养。而站在窗前的伊尔玛,则让我想起了她的一个闺中密友,这个女子给我留下了极好的印象。有一次,我去她家拜访的时候,她静静地站在窗前,那情境就如同梦中的伊尔玛一样。

最近一段时间以来,我总怀疑伊尔玛的这位闺中密友患了癔症,因为她常常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后来,伊尔玛也向我证实了这一点。也许,她很想向我求助,但由于她懦弱、保守,所以一直羞于启齿,自始至终没有主动提及。梦中,伊尔玛表现出的不情愿,不但可以追溯到那个女行政人员的身上,还在她的这位闺中密友身上有所体现,她身体结实,就像一个女强人一样,很多事对她而言,都不算是什么大事,更无须别人的帮助。她有自己的医生,而且那个医生就是M医生,现实中,M医生也曾说过她有口腔溃疡,在她的口腔黏膜上就有一块白斑。看来,在梦中的时候,我把伊尔玛和她的朋友以及其他患者的特征搞混了,假牙跟那个女行政人员有关。而浮肿、脸色苍白等元素则指代的是另一个女人,这个女人脸色苍白,常常显出局促不安的样子,只是她不是我的患者。把这些元素的来源一一搞清楚后,我感到一阵轻松和惬意。想到自己把惶恐不安、面色苍白等表现加诸伊尔玛身上,大概是希望自己能够治疗那个局促不安的女人,即使治疗不会很顺利。

也就是说,这个梦的大部分内容,都是把伊尔玛同其他的患者进行了比较,而且还将很多很多特征进行了互换。当我仔细思考这些含混不清的元素的来源时,我一直认为是我不想再给伊尔玛治疗了,才转向其他人。因为伊尔玛不同意我的治疗方案,导致治疗无法进行,在我看来,她实在是太愚蠢了。而她的朋友就比她聪明多了,我对她的好感估计也缘于此,因为她最后总会妥协,张开嘴巴接受检查。她比伊尔玛听话,也更容易让人亲近。

大约两年前,我大女儿生了一场重病。那段时间,我每天都担惊受怕,甚至坐立不安,唯恐女儿有什么不测。可偏偏祸不单行,我的鼻子出了些问题。鼻甲骨上的结痂让我很难受,我不得不使用可卡因缓解肿痛。我的一个女患者看到后,也学着我的样子使用可卡因治疗鼻肿,不幸的是,她的鼻黏膜大量坏死,问题非常严重。在1885年的时候,我率先推荐有需要的患者可以适量使用可卡因,一度遭到各界的指责,尤其我的一位亲友,因错误地使用了可卡因,加速了他的死亡,我被大家唾弃。这时我发现,她喉咙右侧有一大块白斑,除此之外,在形状卷曲的鼻甲骨样的一个结构上,我还发现了一些胀起来的灰白色的痂。这块白斑让我想到了白喉,以及伊尔玛的闺中密友和我的大女儿马蒂尔德。这些元素出现在梦中,就是对以前经历的折射。

作为一名医生,没有比医疗事故更让人内疚的事了,我因此而痛责不已。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治疗经历,乃至于现在,我的心仍然隐隐作痛。当时,普遍认为舒尔纳是一种安全无毒的药,我曾反复给一个女患者开这种药。后来,因为长期使用,导致了她药物中毒。我立刻采取措施,向所有有经验的同事和上级求救,可还是没能留住她的性命,最终她因中毒而死。这一严重的事件让我终生难忘,尤其让我无法释怀的是,这个女患者的名字竟和我大女儿的名字一模一样。以前,我一直安慰自己那不过是巧合而已,可现在看来,这是命运给我的报复,甚至我觉得,不同人之间用一样的名字替代,是睚眦必报,血债血偿。这个医疗事故,不但说明我的医术不值一提,就连医德也不足挂齿。我没有一丝迟疑,立刻把M医生叫了过来,让他再检查确认一下。这个场景反映了M医生在我们这些人中有着绝对的权威地位,我自惭形秽。

我的大哥定居国外,他和我的朋友M医生长得很像,我和他经常书信来往。我大哥是一个非常讲究细节的人,每天都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可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因为髋关节炎症的困扰,他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我在信中给了他一些具体的建议,可他却不以为然,这让我很生气。前几天,我曾就伊尔玛的病情给M医生提了一些建议,可他拒绝采纳,我心里多少有些郁闷。梦中,M医生一瘸一拐地走过来,而且他脸色苍白,胡子刮得一干二净,和平时的他截然不同。这几个元素除了脸色和M医生相符外,其余的都和我大哥一样。也就是说,因为他们都拒绝了我的合理化建议,我有些生气,梦中便把他们联系在一起了。

奥托和莱奥波德不仅都是医生,而且还是亲戚,也都是我的朋友。尤其,我在一所儿童精神病院门诊科室任主任时,他们还都是我的助手。单是同行也就罢了,偏偏两个人还在同一科室工作,二人之间难免相互竞争,而人们更是喜欢将他们两个人比来比去。实际上,他们俩的性格反差比较大,就像小说中的法警布莱斯希和他的朋友卡尔一样,一个反应迅速、机灵、圆滑;另一个为人沉稳、处变不惊、敦厚可靠。奥托医生的性格像前者,莱奥波德医生则更像后者。那时,每当我和奥托医生对某个病例进行诊断、分析,准备下诊断结果的时候,莱奥波德都会默默地再给患者检查一次,看看是否有什么疏漏之处。他的复检,对我和奥托来说举足轻重,有着额外的好处。有一次,我和奥托正讨论一个小孩的病例,莱奥波德又开始了他一贯的复检,并且他真的发现了新问题。梦中,奥托站在伊尔玛旁边,另一个朋友莱奥波德一边给她做叩诊,一边说伊尔玛胸部左下方的回声比较混浊。这几乎就是之前的那个工作场景的复制、粘贴。显然,我在梦中把两个人做了比较,对做事一向缜密的莱奥波德更加赞赏。我在儿童精神病医院工作的那段时间,很有些成就感。那时,我的治疗方案都实施得特别顺利,彻底治愈的病例也层出不穷。这跟治疗伊尔玛时的不顺、低效形成了巨大的反差,我在梦中便有了转换趋向,想象着伊尔玛要是像我医治的那些病例一样,接受我的治疗方案,很快痊愈,那该多好哇!抑或伊尔玛得的是我曾经治愈过不少人的结核病,那么我也不用费那么多力气,消耗那么多时间了。

风湿病是一种侵犯关节、骨骼、肌肉、血管及有关软组织或结缔组织为主的疾病,非常折磨人。我患风湿病很长时间了,相比其他的部位,肩部病得尤为严重,每逢熬夜加班的时候,感觉特别不舒服。梦中,伊尔玛左肩上一块有炎症的地方,正是我肩部患有风湿的折射。其实,不用莱奥波德指,我隔着衣服也看到了这块有炎症的地方。是说我在摸自己的身体。梦中还有一句话说:左肩上有一块炎症区域,我一般不会这么说,很多时候,我都会说:“左上方发炎了。”这两句话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可仔细想想,我突然顿悟,所谓的“左侧后上方”指的是肺部,至于这一元素之所以能出现在梦里,和我在儿童医院的工作经历不无关系。

在儿童精神病医院的时候,但凡来此检查的儿童,为了便于检查,我们都要求他脱掉衣服,但对成年女患者,这样的要求就有点过分了。据说有一位很有名的医生,他给患者做体检的时候,都是隔着衣服检查的。至于别的,也没什么了,说心里话,我也不想再深入探讨这个话题。

在我女儿生病期间,我曾详细地了解过局部白喉和白喉,把两者做了仔细的比较,原来后者是由于前者引起的全身性感染。梦中,莱奥波德认为伊尔玛出现了局部感染,而检查出来的浊音正是感染源,所以这样的浊音具有转移性。对此,我存在异议,因为这样转移的类型不同于白喉,两者是有差别的,但它与脓血症却很相似。M医生说:“毫无疑问,这是感染了,不过也不要紧,因为接下来发生的痢疾会把毒素带出去……”刚开始,我觉得这话特别可笑,可仔细琢磨后,我发现这句话和其他的话一样,含有很大的信息量,所以我并不想一笑置之。

梦中,M医生认为伊尔玛的病不要紧,我很欣慰。就像前面分析的,我为了推卸责任,梦到伊尔玛出现病症是为了表明器官病变才是她的病根,跟精神原因关系不大。而我主攻的是精神治疗领域,器官病变不归我管,应该由专门的外科医生负责。不过,为了推脱责任而希望伊尔玛患上那么重的病,无论是作为医生,还是作为她的朋友,这个梦都有些残忍。梦中,为了让我推卸责任的做法合情合理,我就只能请出M医生,因为他是我们这个圈子里的权威人物,他的论断一言九鼎,有极强的说服力。只是,梦中的我超然物外,那种超常的平静在令人感叹的同时,很值得深入探究。因此,总体来说,M医生的安慰就显得有些荒诞可笑,我觉得还是很有必要进行详细解读的。

我的梦中出现“痢疾”两个字,这让我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几个月前,一个年轻的腹泻患者因排便疼痛找到我,在这之前,他已经被别的医生以“营养不良性贫血症”治疗过一段时间了,但效果并不是很明显。给他做了检查后,我确定他患的是癔症性肠道病,但我又觉得,暂时没有做精神分析疗法的必要,便建议他出海旅行。几天前,我收到一封来自埃及的信,这封让我有些泄气的信,就是那位患者寄来的,他在信中说,他在那里又犯病了,而且当地的医生告诉他,他得的是痢疾。这样的结果,虽让我觉得那位医生有些粗心大意,可我还是自我检讨起来,要不是我让他去旅行,他就不会在癔症性肠道病之外,被环境变化引发一些器官病变。梦中,M医生说到的痢疾(Dysentery),与我之前研究的白喉(Diphtheria),读音非常相近,这表明生活经历投射在了梦里。以前,有一种古老的观点流传了下来,说人患上痢疾未必就是坏事,因为很多致命毒素借助这一过程被排出体外。虽然大家早就认为这种观点愚不可及,可梦中的M医生还是寄希望于痢疾,希望通过这个排出毒素,这使他看起来蠢钝无比。不得不承认,我是通过梦来取笑他、藐视他。

这使我回想起来M医生曾跟我讲过的一件事:几年前,他给一位垂危的患者治疗时,曾邀请一位同事进行综合会诊。M医生在患者的尿液里发现了白蛋白,仅此一点,就足以说明这位患者病得不轻。可他的那位同事却依然很乐观地说,这种情况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白蛋白早晚会从消化系统中排除。当时,M医生觉得这位同事简直是在拿患者的生命开玩笑,太不可理喻。可事过境迁,我成了M医生的翻版,而M医生则完全复制了他的那位同事,忽视了癔症的存在。作为伊尔玛的医生,M医生没有把伊尔玛闺中密友可能患有癔症这一情况考虑进去,只是单纯地认为是结核病在作怪,可见他也被癔症蒙蔽了。也就是说,我梦中出现的M医生安慰人的话,就是我在嘲笑他。

我一直在想,是什么原因让自己变得这般刻薄,竟然在梦中不但嘲笑自己的朋友M医生,还认为病情加重的伊尔玛是咎由自取?其实答案很简单,原来不仅伊尔玛本人拒绝接受我的治疗方案,就是M医生也把我的建议当作了耳旁风。我不着痕迹地通过让他们出丑这种方式,一石二鸟的同时报复了他们两个人,尤显得自己非常高明。

我们马上就明白了伊尔玛为什么会感染了。我的朋友莱奥波德还是和以往一样,总是带给我意外的惊喜,就连在梦中也不例外。之前,我们没有一个人发现伊尔玛肩上的感染,还是莱奥波德发现了这个,并将这个告诉我们,这样直接的梦中元素是很值得我们特别关注的。

伊尔玛觉得身体有些不舒服,我的朋友奥托给她打了一针。说起打针,我不能不提我的那位亲戚,当初,他在戒除吗啡期间,我建议他可以用适量的可卡因对抗吗啡瘾,可他想都不想,就直接注射了,最终中毒而死,这也使“注射”一词成为我心头的一根刺,痛而敏感。另外,奥托也跟我说过,他和伊尔玛一家在乡下度假的那段时间里,临近的一个旅馆里有人突然发病,他被邀请过去,帮那个人注射了一针针剂。梦中的时候,这些元素就以伊尔玛身体不舒服,奥托为她进行了注射体现出来。

而丙酸、丙基等丙基制剂出现在梦里,也是事出有因的。那天晚上,在我写伊尔玛病例之前,我妻子打开了一瓶奥托赠送的酒,酒瓶上就有“安娜纳斯”的字样。奥托很有意思,他特别喜欢给别人送礼,好像无论在什么场合,都能看到他送礼。对此,我不加任何个人点评,但我想,或许等他娶妻以后,他的妻子就会改掉他的这个习惯。当我妻子打开这瓶酒的那一霎间,一股强烈的味道扑鼻而来,我非但没有了品尝的欲望,而且还从这瓶劣质烈酒的气味,由戊基(Amyl)想到了丙基(Propyl)、甲基(Methyl)等药物。这种跨越性极大的联想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这些物质之间具有的相通性,是非常符合化学原理的。所以,当我妻子提议,把这瓶酒送给仆人时,因为悲天悯人,我否决了她的建议。通过上面的叙述,我想我已经很好地解释了梦中出现丙基制剂的原因了。

梦中,我看到了三甲胺和它的化学结构,更奇怪的是这个结构式还是用粗体标出来的,这就非同一般了,这也足以证明我曾花了很多工夫去记它。同时,这也意味着之前还有一些事件加深了我对三甲胺的印象,与梦中的前后元素相比,似乎它有着某种特殊的含义。这不由得让我想起了我与另一位朋友的谈话。多年来,我们俩相互了解,相处非常愉快,几乎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当时,他在三甲胺中发现了一种性物质代谢产物,他认为性的新陈代谢过程可能会产生三甲胺,而且,这一化学变化与性欲密不可分。读者也都知道,我把性的影响放到了认知神经失调中,并且觉得这是一项意义重大的举措,如果想彻底治好神经失调,不能不把性的因素考虑进去。我的患者伊尔玛是个寡妇,而且还很年轻,她的朋友们都希望她能找到自己的另一半,尽快结束这种寡居生活。我觉得,如果我想为给她的治疗失败找个借口的话,那她的寡居就是最好的借口。还有,梦中出现的女行政人员也是寡妇,把她们联系在一起,看起来虽然有点荒诞,但寡居的共同点——性不能得到满足足以把这种奇怪的感觉抵消了。不得不说,这个梦把自己的责任洗脱得一干二净。

最主要的是,我的这位朋友堪称鼻腔和鼻窦疾病方面的专家,对鼻腔和鼻窦方面的病变一清二楚、了如指掌。尤其他做过与之相关的研究,造诣精深。他指出,鼻甲骨和女性的生殖器官具有某种相似性。尽管我是门外汉,但伊尔玛咽喉部分的卷曲形状的结构物,我还是能看得很清楚的。出于对我朋友医术的信任,我曾让伊尔玛去他那里做个检查,确定一下她的胃部疼痛是否和这个有关。但那时,他正被化脓性鼻炎困扰,伊尔玛有没有联系他我不得而知。我梦中出现的脓血症,很可能就是这位朋友的化脓性鼻炎的写照。至于三甲胺以粗体的化学结构清晰地出现在我的梦中,跟这位朋友有着直接关系。这不仅是因为他跟我谈过三甲胺的性暗示,还暗示着他的重要性。一直以来,他都是我极其重要的一个朋友,他对于我的帮助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在我的观点被抨击的一个个孤独的日子里,他始终站在我身后,默默地支持着我,是我最坚定的拥护者。

当我的朋友奥托和我叙述伊尔玛的近况时,他的语气里不自主地流露出对我的责备,觉得我对伊尔玛的治疗有点言过其实。当时,我虽没有为自己辩解什么,但心里还是认为奥托的耳根子太软了,他不过就跟伊尔玛相处了那么一点时间,就做出这样草率而不负责任的判断,未免有失严谨了,这和我那位因为注射可卡因而死的亲戚有什么两样啊!我分明让他口服,可他偏偏操之过急,采取了大剂量的注射,结果因此而死。我很轻易地又想到了那个中毒而亡的女患者的悲剧。所以,我梦中出现的我对奥托鲁莽使用注射剂的不满,寓意再明显不过了。就是因为我出于自责,企图寻找到一些证据,以此证明医疗事故跟自己的医德没有丝毫关系。如果可以,我宁愿把这样的悲剧看作偶然的运气问题。

除了指责奥托注射太过轻率外,我还抱怨他用了不干净的注射器,使他又一次成为自己的替罪羊。关于这件事,也是事出有因的。之前,我治疗过一位八十二岁的老太太,每天都要给她注射两针吗啡。在长达两年的治疗中,我一直非常谨慎,严格保证注射器的干净卫生,老太太也从未有过什么不适,更别说因此而感染了。对此,我一直引以为傲。可就在做梦的前两天,我遇到了老太太的儿子,他说他的妈妈回到乡下后,患上了静脉炎,而这个炎症,极有可能是因为注射器不干净引起的。“静脉炎”这三个字,又让我想起了我妻子的一次经历。我妻子在一次怀孕的时候,就患上了静脉炎。现在,我的脑海里出现了三个场景,伊尔玛、和我女儿一个名字的中毒而死的女患者马蒂尔德、我的妻子,尽管场景不同,可它们却有着一个共同的属性。梦中的时候,我把它们搞混了。

到现在为止,我已经把我的这个梦完整、透彻地分析了一遍,自认为释梦过程基本完成了,也许在以后的岁月中,我会有一些新的认知,或者新的联想,但我已下定决心,根据目前对梦的理解挖掘出梦隐藏着的逻辑性和指向。毫无疑问,这个梦使我潜藏的一个愿望得以实现,因为迟迟没能治好伊尔玛,我需要有一个合理的让人心服口服的理由,而我的朋友奥托就撞在了枪口上。他回来告诉我,伊尔玛的病情未见丝毫起色,使我有失颜面,心里也很不痛快,尽管当时没有表现出来,但还是想努力地为自己开脱。做梦之前,我和奥托交谈,写详细的病历资料,都是欲望的诱发因素。并且在梦里,我罗列了一个又一个理由,全力以赴地为自己开脱,认为伊尔玛不能治愈的根本原因,就在于她不积极配合治疗。这样一来,我潜藏的动机得以实现了,也诠释了梦的目的所在。

抓住了梦是欲望的满足这一原则,那么我们在诠释梦的时候,就会少走很多的弯路。就这个梦来说,推脱、嘲笑、报复是我梦中的三大主题,其实,完全可以把嘲笑划归到报复中,用这两个主题来诠释梦的动机,但也有一部分应该归属到报复里,只是为了方便叙述,便选择用推脱的主题涵盖。梦中,我报复了两个人,奥托和M医生。奥托站在患者伊尔玛的立场上质疑我的治疗方法,另外他还送我一瓶劣质酒,所以梦中的时候,我让他仓促草率地注射丙基制剂,并用莱奥波德羞辱他,宣称他的对手更值得信赖。似乎我在告诉他,我更喜欢莱奥波德。

至于M医生,我对他的报复也没有心慈手软。梦中,我让他认为毒素是可以通过痢疾排出体外的,除了表现出他的无知外,我还让我那个在特定领域有着极高造诣的朋友出场,压了M医生一头。而女患者伊尔玛不接受我的治疗方案,我认为她应该为自己的痛苦负责,不应该让我来背这个黑锅;伊尔玛的病很可能来自某种器官性病变,如果用精神疗法进行治疗,无异于南辕北辙,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她的病痛更是和我没有关系;就算上面的两个观点不成立,那她长期寡居也是致病的关键所在,我也是爱莫能助;奥托很鲁莽地给她注射丙基制剂,这极可能影响了她的治疗效果,可这和我没有丝毫关系;奥托为她注射的时候,并未对注射器严格消毒,如此而导致了伊尔玛忍受病痛的折磨,也不是我能左右的……即使这些理由看起来互相矛盾,可通过这些不遗余力的分析、辩护,我摆脱和伊尔玛病痛之间的关系的心愿得到了满足。这种蛮不讲理的诡辩方式,使我想起了一个故事。

有一个人,因为损坏了邻居家的水壶,所以被邻居告上了法庭。他在为自己辩解时百般狡辩,无所不用其极。刚开始,他说自己还水壶的时候,水壶和原来一模一样,完好无损;可没用多大工夫,他就改口说,他借过来时水壶就已经损坏了,他不应该为这个坏水壶负责任;后来,他又推翻前面的所有说法,说自己根本就没向邻居借过水壶。这一轮一轮的辩护,每一次都在推翻原来的陈述,让人眼花缭乱。按当时的规则,三条理由中的一条存在合理性、可信性,那么被告就会无罪开释,而我在梦中的各种理由,也就是为了使自己从该对伊尔玛负责的羁绊中解脱出来。之后,通过一系列巧妙而又笨拙的方式,一方面我达到了报复的目的,另一方面成功地推脱了责任。我用更愿意配合的患者取代了伊尔玛,用莱奥波德整治了奥托,使自己远离了那些令自己心里不舒服的人,并让自己觉得顺眼的人取代了他们的位置。

实际上,除了推脱和报复外,这个梦完全可以从另一个角度诠释,即这个梦还同时存在我彰显自己高尚医德的企图。对于这个观点,有很多的事实可以证明。当奥托向我反映伊尔玛病情的时候,尽管他话里有一些责备,但我并没有当时发作。也许,奥托觉得我对伊尔玛的治疗没有达到承诺的那样,有些偷奸耍滑,所以他对我的医德产生了质疑。而我对他的这种意见并不认同,那个去埃及旅行的年轻人我就很关心;对那位注射可卡因而死的亲戚我就感到非常遗憾;我时刻惦记着海外生活的哥哥,担心那位与我女儿同名的中毒而死的女患者……尽管这些事件有一些痛苦的成分,但在一定程度上来说都是例证,证明我恪守职业道德,而且也做得非常好。

尤其这些材料实事求是,并不是一味地表明我多有医德,它们对我的一些失误也做了说明。这些材料是公允的,除了体现我的职业道德外,还很好地力证了我是一个尊敬社会公序良俗的人。

总的来说,这些材料既体现了自己洗脱罪责的狭隘之举,也包含着自己小肚鸡肠的报复;既有落井下石的嘲笑,也有对自己职业道德的美化。当我深入浅出地剖析各个主题的时候,我完全可以用一个主题,提纲挈领,使各个主体利益均沾。虽然,我从这个梦中得到了很多内容,但并不是说自己已经弄清了梦的所有含义。不夸张地说,我已经把梦当作一块吸满水的海绵,只要我使劲挤压,就会有水滴落下来,而且我从梦中获取了新内容,可以展开研究新问题。我也深知,我不能在个别的梦上逡巡不定,而应该有大视野,有纵观全局的魄力。反过来,如果对个别案例关注过多,就会妨碍对梦的整体把握。如果有读者因此而指责我吞吞吐吐、畏首畏尾,我建议这些读者不妨运用我释梦的方法和原则,自己诠释自己的梦,通过具体的案例体验一下这个精神分析,毕竟纸上得来终觉浅,唯有实践出真知。也许通过这些分析后,这些读者就会和我一样,坚定地认为梦是有意义的,它承载了愿望的满足,不是在这之前或现在的一些观点认为的那样,梦空无一物,不过就是大脑生理上的活动有些主观和武断罢了。 pFQ5UvkAdAJU0W02Lqx51+mM3T7q10GwKfp7xlc6zRnkD0m5aBaNC1+C0f/9AlB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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