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们,看这片白茫茫的东西,有人说它像一条大河,有人说它像牛奶流淌过的痕迹,你们知道它究竟是什么吗?”
黑板上挂着一张大大的星空图,老师指着图中漆黑背景里纵贯上下的白茫茫的银河问道。
康帕内拉第一个举起手,随之又有四五个同学举起手。乔万尼也想举手,可他刚有动作就急忙止住了。他的确曾在杂志上见过,那些都是星星。不过这段日子,乔万尼连每天在教室里上课时都会打瞌睡,没空看书也无书可看,所以自觉对什么事情都是稀里糊涂的。
然而老师已经有所察觉。
“乔万尼,你知道吧?”
乔万尼猛地起立,却呆站着答不上来。坐在前排的查内利回头冲乔万尼扑哧一笑,把乔万尼臊得面红耳赤。
“用大型望远镜仔细观察银河,就能知道银河究竟是什么了,对吧?是什么呢?”老师又问。
就是星星。乔万尼心里虽这般想,仍没能立刻说出答案。
老师似乎有些困惑,把目光转向康帕内拉,点名叫道:“康帕内拉,你来回答。”
刚刚还在踊跃举手的康帕内拉扭扭捏捏地站起身,却也答不上来。
老师诧异地盯着康帕内拉好一会儿,才急忙说了声“好了,”又指着星图继续说道,“用大型高倍望远镜观察这条白茫茫的银河,就能看见许多小星星。对吧,乔万尼?”
乔万尼红着脸点了点头,不知不觉间却已眼泪汪汪。是的,我知道答案,康帕内拉当然也知道。我和康帕内拉曾在他的博士父亲家里看过一本杂志,答案就在其中。而且看完那本杂志,康帕内拉又马上从父亲的书房里拿出一本大书,翻到银河那页,我们俩久久地凝视着那张漆黑背景上缀满闪亮白点的美丽图片。这些康帕内拉应该还记得,他之所以没有立刻回答,一定是知道我最近早晚做工很辛苦,到了学校也没法跟大家一起玩耍,和他也说不了几句话,所以他同情我,就故意装作答不上来。想到这里,乔万尼不禁觉得自己和康帕内拉都很可怜。
老师又说:“所以,如果把这条银河当成真的河流,那一颗颗小星星就相当于河底的沙砾;如果把它当成一大片牛奶流淌过的痕迹,那就更相似了,所有星星都相当于悬浮在牛奶中的小油脂球。这么说来,相当于河水的又是什么呢?是以某个速度传播光的真空。太阳和地球都悬浮其中。也就是说,我们也是住在银河水里的。从银河水里望向四周,正如水越深看起来越蓝的道理一样,银河底部越是深远的地方,星星看起来就越多,所以显得白茫茫的。大家看这个模型。”
老师指着一个装有许多发光沙粒的大凸透镜继续说道:“银河的形状恰似这块凸透镜。这一个个发光的颗粒,就是一颗颗自体发光的星球,像我们的太阳一样。太阳就位于这块凸透镜的正中央,地球紧挨着它。大家可以想象一下,假设现在就是深夜,我们正站在地球上环视四周。因为凸透镜的这一面较薄,所以只能看见很少的发光颗粒,也就是星星;而这面和这面的玻璃较厚,所以能看见很多星星。离我们非常遥远的星星,看起来就成了白茫茫的一片。这就是目前的银河学说。这节课就上到这儿,关于银河这块凸透镜的大小,以及其中繁星的种种知,下次自然课上再讲。今天就是银河节识 ,大家到户外好好观察天空吧。好了,下课,同学们把书本收好。”
一时间,教室里充斥着开合桌盖和叠摞书本的声音。没多久,大家便整齐起立,向老师躬身施礼,然后离开了教室。
乔万尼走出校门,见同班的七八个同学并没回家,他们正围着康帕内拉聚在校园一角的樱花树下,像是在商量着去摘王瓜,好做成今晚银河节要放的蓝色河灯。
乔万尼甩开双臂,阔步走出校门,来到街上,只见家家户户都在为今晚的银河节做着各种准备,有的在悬挂紫杉叶球,有的在往扁柏枝上装饰彩灯。
乔万尼没回家,他在街上拐了三个弯,走进一家大型印刷厂,向门口结账台后的一个身穿肥大白衬衫的人鞠了一躬,脱鞋踏上走廊笔直前行,在尽头打开一扇大门。虽是白天,屋里却亮着电灯,一台台卷筒印刷机正在啪嗒啪嗒地高速运转,一群额系布巾、戴着头灯的人像唱歌般或念念有词或数着数字,卖力地工作着。
乔万尼来到门口第三张高脚桌前,向坐在桌后的人鞠了一躬。对方在架子上翻找片刻,递过一张纸,说:“拣够这些就行了。”乔万尼从桌脚旁取出一个扁平的小盒子,走到对面挂着很多电灯的墙壁前。靠墙早已立起许多堆满铅字的木板框,乔万尼找个角落蹲下身,开始用小镊子一个个拣出小米粒般的铅字。
一个胸前系着蓝色围裙的人从乔万尼身后走过,说:“哟,放大镜君,早啊!”附近的四五个人也不朝这边瞧上一眼,只发出无声的冷笑。
乔万尼不停揉眼,不停拣出铅字。
六点钟刚过,乔万尼将装满铅字的扁盒子与手上的纸片重新核对一遍,然后回到方才的桌子前。桌后那人默默接过盒子和纸片,微微点了点头。
乔万尼鞠了一躬,开门来到结账台前,那个白衣人同样默不作声地递给他一枚小银币。乔万尼立刻喜笑颜开,用力鞠了一躬,然后拿起放在台下的书包,飞一般地跑出印刷厂。他兴冲冲地吹着口哨,去面包店买了一块面包和一袋方糖,然后一溜烟儿地奔跑起来。
乔万尼一路飞奔回到家。这是陋巷里的一栋小房子,并排有三道门,最左侧的是乔万尼家的屋门,门畔放着一个空箱子,里面种有紫甘蓝和芦笋。两个小窗子上都挂着遮阳帘,并未撩起。
“妈妈,我回来了。身体有没有不舒服?”乔万尼边脱鞋边说。
“啊,乔万尼,工作累坏了吧?今天很凉快,我感觉很好。”
乔万尼踏上玄关,见母亲正躺在靠门的房间里休息,身上盖着一张白被单。
乔万尼打开窗户,说:“妈妈,我今天买了方糖,这就给您放在牛奶里。”
“哦,你先吃吧,我还不饿。”
“妈妈,姐姐什么时候回去的?”
“三点来钟回去的,家务活都是她干的。”
“妈妈,您的牛奶还没送来吗?”
“好像还没。”
“我这就去取。”
“我不急,你先吃饭吧。你姐姐用西红柿做了点儿吃的,放那儿就走了。”
“那我先吃啦。”
乔万尼从窗边端过盛着西红柿的盘子,就着面包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妈妈,我觉得爸爸肯定快回来了。”
“嗯,我也这么觉得。那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今早的报纸上说了,今年北方的渔情特别好。”
“噢,可是你爸爸也许根本没去打鱼。”
“肯定去了,爸爸才不会干那种会坐牢的坏事呢。他以前送给学校的大蟹壳,还有驯鹿角,现在还摆放在标本室里。六年级一上课,老师们就会轮流拿去教室呢。”
“你爸爸还说下次会给你带回一件海獭皮外套呢。”
“大家一见我就提这事儿,说的话像是在嘲笑我。”
“他们说你坏话了?”
“嗯。但康帕内拉是绝不会说的。每次大家说起这件事,他就显得很同情我。”
“据说康帕内拉的父亲和你爸爸从小就是朋友,像你俩一样。”
“啊,怪不得爸爸上次带我去康帕内拉家里玩呢。那会儿多好啊,我一放学就顺道去康帕内拉家玩。他家里有一辆用酒精驱动的小火车,由七节路轨组成一圈铁道,还带电线杆和信号灯,信号灯只在火车通过时才会变绿。后来酒精用光了,我俩换成煤油,结果把油罐熏得一团黑。”
“是吗?”
“现在我每天早晨还会去送报纸呢,不过他家里总是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你去得太早了吧?”
“他家有条狗,叫索尔,尾巴简直就是一把扫帚。我每次去,它都会打着响鼻儿跟在后头,一直跟到街角,有时甚至更远。听说今晚大家去放王瓜河灯,那条狗肯定也会跟着。”
“对呀,今晚是银河节。”
“我取牛奶的时候顺便去看看。”
“你去玩吧,可别下河。”
“我只在岸上瞧着。一小时后就回来。”
“多玩会儿吧。你和康帕内拉在一起,我不担心。”
“嗯,肯定和他在一起。妈妈,窗户要不要关上?”
“关上吧,天凉了。”
乔万尼起身关窗,收拾好盘子和面包袋,然后飞快地穿上鞋,说了声“我去玩一个半小时就回来”,便消失在门外的夜色中。
乔万尼神情落寞地噘着嘴,像是在吹口哨,从两列黑乎乎的扁柏中间走下斜坡。
坡下立着一盏高大的街灯,耀武扬威地发出苍白的亮光。随着乔万尼朝街灯的方向越走越近,一直似怪物般跟在他身后的那道模糊的长影子,渐渐变得浓黑清晰起来,举手投足间已转到乔万尼的身侧。
我是一辆威风凛凛的火车头!前面是下坡,要加速了。即将超越那盏街灯!看哪,这次我的影子是个圆规。它可真能转呀,这不就要转到前面来了。乔万尼边想边大步流星地从街灯下走过。
就在这时,白天曾同堂听课的查内利身穿一件崭新的尖领衬衫,突然从街灯对面的漆黑小巷里窜出来,与乔万尼擦肩而过。
“查内利,你这是去放王瓜灯吗?”
乔万尼一句话还没说完,查内利就从身后劈头盖脸地大喊:“乔万尼,你爸爸给你带回海獭皮外套了!”
乔万尼顿时感到胸腔中涌起一股寒意,心里无处不在嘶吼。
“你想怎样?查内利!”乔万尼大声回敬,可查内利早跑进对面一栋扁柏环绕的房子里去了。
我又没做什么,查内利为什么要说那种话?跑起来像只耗子似的,真是个浑蛋!乔万尼气愤地胡乱想着心事,踏上被各样彩灯和树枝装扮得美丽缤纷的街道。
钟表店的霓虹灯光怪陆离。橱窗里,猫头鹰钟表的红宝石眼珠每隔一秒钟就会骨碌一转。另一个座钟那海蓝色的厚玻璃盘上托载着五光十色的各类宝石,似星球般缓缓旋转着,便有一个半人马铜像自对面慢慢转到前面来了;中间摆着一个黑色的、圆形的星座平面图,装饰着绿色的芦笋叶。
乔万尼出神地凝视着那张星座图。
它比白天在学校见过的那张星空图要小得多,但胜在圆盘可以转动,只要对准相应的日期和时辰,当日当时的天空便会如实呈现在椭圆内框里。缥缈朦胧的带状银河自中央纵贯上下,其下端像是发生过小型爆炸,向外发散开去,犹如热气蒸腾。
星座图后方立着一架金光闪闪的带三脚架的小型望远镜,最后面的墙上挂着一幅大图,将天上的星座画成了野兽、蛇、鱼、水瓶等形状。
天上真的满是这样的蝎子和勇士吗?乔万尼一时间呆立在窗前,只想去天上四处漫游,但他很快便想起妈妈的牛奶,连忙离开了钟表店。
乔万尼忍受着窄小的上衣对肩膀的束缚,反而故意昂首挺胸,甩开双臂走在街上。
空气清澈如水,流淌在街头店角,每一盏街灯都被绿意盎然的冷杉和橡树的枝叶裹了起来,电力公司大楼前的六棵梧桐树上挂满了小彩灯,人在其中仿佛置身于美人鱼的国度。孩子们个个身穿崭新的衣裳,吹着《巡星之歌》的口哨,嘴里喊着“半人马座,快降露水”,跑来跑去地燃放着蓝色烟花,快活地嬉戏玩闹着。可乔万尼不知何时又垂下头,想着迥异于眼前欢闹氛围的事情,朝牛奶店的方向匆匆走去。
不经意间,乔万尼已走到镇子边上,那里有无数棵高大的白杨树耸入星空。他穿过牛奶店的黑色大门,站在散发着牛圈气味的昏暗厨房前,摘下帽子,说:“晚上好。”
屋里鸦雀无声,好像没人。
“晚上好!有人在吗?”乔万尼挺直身子,再次喊道。
过了片刻,一个老妇人像身体不舒服似的,慢吞吞地挪了出来,口中含混不清地询问乔万尼有什么事。
“是这样的,今天没给我家送牛奶,我是来取牛奶的。”乔万尼鼓足勇气说。
“现在家里没人,我又不管事,请你明天再来吧。”老妇人揉着红肿的眼袋,俯身看着乔万尼。
“我母亲生病了,今晚喝不到牛奶就麻烦了。”
“那请过会儿再来吧。”说着,老妇人已走回屋里。
“哦,那谢谢了。”乔万尼道谢后离开了厨房。
乔万尼刚要拐过十字街角,忽然看见对面通往大桥路上的杂货店门口闪过几个穿白衬衫的黑影。原来是六七个学生各自手持王瓜灯,吹着口哨有说有笑地走了过来。他们的谈笑声和口哨声听起来都很熟悉。是乔万尼的同班同学。乔万尼心里一颤,当即就要回身退走,可他转念一想,反而快步迎了上去。
乔万尼想问“你们这是去河边吗”,却觉得喉咙仿佛被堵住了。
就在这时,刚照过面的查内利又叫嚷起来:“乔万尼,海獭皮外套来了!”
“乔万尼,海獭皮外套来了!”大家也立刻跟着起哄。
乔万尼涨红了脸,也不知道自己是在走还是干脆已经跑了起来,只想赶快躲开这些人,却看见康帕内拉也在其中。康帕内拉没说话,只是轻轻笑了笑,似乎同情地望着乔万尼,仿佛在问:“你不生气吗?”
乔万尼心虚般避开了康帕内拉的目光。待康帕内拉那高大的身影走过去后,那群人又立刻吹起了口哨。拐过街角时,乔万尼回头看去,见查内利也正转头望来。康帕内拉再次吹响口哨,朝对面影影绰绰的桥头走去。乔万尼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无比寂寞,突然撒腿奔跑起来。一群小孩正单腿蹦来蹦去,手捂耳朵哇哇叫着,他们看到乔万尼的模样十分滑稽,不禁哄然大笑。
乔万尼跑得越发急促,向黑色的山丘飞奔而去。
牧场后面是个低缓的山丘,黝黑而平坦的山顶在北天大熊星座的映衬下,显得朦朦胧胧,仿佛比平时更加低矮,几乎同地面连成一片。
乔万尼在凝露的林间小径上不断攀行。那条小路从黢黑的草丛和奇形怪状的灌木丛间穿过,被星光映成一条白线。草丛中有些闪着蓝色荧光的小虫子。一片叶子被虫光映透,蓝汪汪的,令乔万尼想起大家刚才拿去河边的王瓜灯。
越过黑黢黢的松栎林,天空豁然铺展开来,白茫茫的银河亘连南北,山顶的天气轮柱清晰可辨。眼前的山坡遍布着盛开的鲜花,不知是风铃草还是野菊花,散发出如梦似幻的芬芳。一只鸟儿不停地叫着,从山丘上空掠过。
乔万尼来到山顶的天气轮柱脚下,把滚烫的身体丢在冰冷的草地上。
黑暗中的镇子亮着灯光,宛如海底的水晶宫,隐约可以听见孩子们的歌唱声、口哨声和断断续续的叫嚷声。远处传来风声,山丘上的草也随之轻轻摇曳,乔万尼身上那件被热汗濡湿的衬衫已变得冰凉。
乔万尼放眼望向镇外辽阔的黑色原野,听见那里传来火车的声音。在乔万尼的想象中,那列小火车有一排玲珑小巧的红色窗子,车厢里坐满了旅客,有的在削苹果,有的在开怀欢笑,情态各异。这么一想,乔万尼只觉得难过到说不出话来,又抬眼望向天空。
啊,天上那条白色的缎带全是星星!
可是再怎么看,乔万尼也不觉得那片天空像老师白天说的那样空旷冷清,他甚至越看越觉得,天空好像一片有小树林和牧场的原野。接着,乔万尼看见蓝色的天琴座一分为三——要么就是四个,都一闪一闪地眨着眼,还把脚反复伸出缩回,最后终于伸得长长的,像蘑菇一样。就连眼前的镇子,似乎也变成了一片朦胧的群星,或是一大团烟雾。
乔万尼发现,身后的天气轮柱不知何时变成了模模糊糊的三角点测标的形状,一时如萤火虫般忽明忽灭,后来逐渐清晰,终于不再晃动,仿佛新出炉的钢板,凛然挺立在深青色的天之原野。
不知从何处传来一个神秘的声音,一直在叫着:“银河车站!银河车站!”转瞬之间,眼前光明大盛,好似有人将亿万只荧光乌贼的荧光同时变成化石沉入了整片天空,又如同钻石公司为避免跌价而故意囤藏的钻石突然被人掀翻,散落了一地。乔万尼不由得把眼睛揉了又揉。
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列小火车里,而这列火车从刚才就一直在咣当咣当地向前行驶。是的,乔万尼一直坐在夜行轻便列车里,他在亮着一排黄色小灯泡的车厢中望着窗外。车厢里,裹着蓝色天鹅绒的座椅上几乎空无一人,对面刷了鼠灰色油漆的墙壁上,两朵黄铜大牡丹闪闪发亮。
乔万尼发现自己前面一排的座位上坐着一个高个子小孩,他穿着一件黑得像要滴下水来的上衣,正把头伸出窗外张望。乔万尼觉得那孩子的肩部十分眼熟,忍不住想知道对方究竟是谁。他也正要把头伸出窗外,却见那孩子突然缩回头向自己望来。
是康帕内拉。
乔万尼刚想问康帕内拉是不是早就上车了,却听康帕内拉说道:“大家一直在拼命追,还是没赶上。查内利追到最后,仍然晚了一步。”
乔万尼心想,对了,我们先前是约好一起出发的。他问:“要不要在哪儿等等他?”
康帕内拉答道:“查内利已经回家了,是他父亲来接走的。”
不知为何,说这句话的时候,康帕内拉的脸色有些苍白,像身体很不舒服的样子。乔万尼心里生出一种古怪的情绪,像把什么东西忘在了什么地方似的,便不再作声。
然而康帕内拉望着窗外,已经彻底恢复了精神,兴冲冲地说:“哎呀,糟糕!我忘了带水壶,写生簿也忘带了。不过没关系,马上就到天鹅站了。我真是太喜欢看天鹅了,就算它们飞到河的远方,我也肯定看得见。”
说着,康帕内拉拿出一张圆盘状的地图,频频转动着察看。没想到,那上面真有一条铁道,沿着白茫茫的银河左岸一路伸向南方。那张地图的不凡之处在于,它那黑夜般的盘面上镶嵌着蓝、橙、绿等绚丽的光点,标示出一处处车站、测标、泉水、森林。
乔万尼总觉得在哪里见过那张地图。
“这地图是从哪里买的?竟然是黑曜石做成的。”乔万尼说。
“在银河车站免费送的。你没拿吗?”
“哦,我不记得有没有路过银河车站了。我们现在是在这儿,对吧?”乔万尼指着地图上“天鹅站”标记偏北一些的位置问道。
“没错。咦,那片河滩上是月光吗?”
乔万尼望向窗外,只见白光闪耀的银河岸上,银色的天之芒草铺天盖地,沙沙沙地随风摇曳,荡起层层波浪。
“不是月光,是银河在发光。”乔万尼说着,开心得简直要跳起来了。他噔噔地跺着脚,把头伸出窗外,高声吹响《巡星之歌》的口哨,又极力伸长身子,想把银河水看个透彻。一开始怎么也瞧不清楚,于是他看得越发仔细,终于渐渐看真切了,只见那澄澈的河水比玻璃和氢气还要透明。或许是用肉眼的缘故,他看见银河水时而泛起一圈圈紫色的涟漪,时而像彩虹般瞬间放射出耀眼的光芒,又无声地流向远方。原野上到处竖立着磷光闪闪的测标:远的看上去小,呈现清晰的橙色或黄色;近的看起来大,显现出略微模糊的苍白色。有的测标呈三角形,有的是四方形,还有的形如闪电或锁链,千姿百态,非常美丽,将整片原野装点得光彩绚烂,看得乔万尼一颗心怦怦直跳。他用力甩了甩头,于是整片原野上蓝、橙闪烁的色彩缤纷的测标也仿佛各自发出了一声叹息,纷纷摇晃颤抖起来。
“我竟然真的来到天之原野了!”乔万尼说,“还有,这列火车竟然不是烧煤的!”他伸出左手,望向车头的方向。
“大概不是用酒精就是用电的。”康帕内拉说。
咣当咣当——那列漂亮的小火车,穿过随风摇晃的天之芒草,穿过银河水和测标发出的苍白微光,一路向前行驶,仿佛要去往天涯海角。
“啊,龙胆开花了!完全入秋了。”康帕内拉指着窗外说。
铁道沿线低矮的结缕草坪中,盛开着仿佛用月长石雕刻成的紫色龙胆花,漂亮极了。
“我跳下去摘几朵再跳上来,怎么样?”乔万尼兴奋地说。
“来不及了,都甩得那么远了。”
康帕内拉话音未落,就见又一片光芒闪闪的龙胆花从窗外掠过。
接着,数不清的黄底杯状龙胆花如狂风暴雨一般,接连从眼前掠过。立在原野上的测标行列如迷离的烟雾,又似燃烧的火焰,越发光辉熠熠。
“不、不知道妈妈会不会原谅我。”康帕内拉突然心灰意冷了一样,一边不住地咳嗽,一边结结巴巴地说。
啊,是了。此时此刻,我的妈妈正在那个遥远如尘埃般的橙色测标附近想念着我呢。乔万尼心里这样想着,呆呆地一言不发。
“只要能让妈妈真的幸福,不管什么事我都会去做。可究竟什么才是妈妈最大的幸福呢?”康帕内拉似乎在拼命忍着不哭出来。
“你妈妈不是一切都挺好的吗?”乔万尼惊问。
“我不知道。不过,无论是谁,只要真的做了好事,就是最大的幸福,对吧?所以,我觉得妈妈会原谅我的。”康帕内拉似乎真的做了某个决定。
突然,一片白光洒进车窗内,车厢里唰地一下亮起来了。只见在那仿佛汇集了钻石、草露等一切华丽物事的光辉灿烂的银河河床上,水正在无声无形地流动着,水流中央有一座岛,放射出苍白朦胧的圆光。岛的平顶上耸立着一座洁白的十字架,壮观醒目,仿如北极冻结的云所铸就,沐浴在清爽的金色圆光下,永恒地静立着。
“哈利路亚!哈利路亚!”车厢前后都响起颂祷声。乔万尼和康帕内拉回头一看,只见旅客们均已笔直起立,抚平了衣服上的褶皱,有人把黑色的《圣经》贴在胸口,有人把水晶念珠挂在颈上,所有人都恭敬地十指交叉紧握,面向那边祈祷。乔万尼和康帕内拉也不由自主地站起身。康帕内拉的脸颊闪动着美丽的光泽,宛若熟透了的苹果。
接着,那座岛和十字架就逐渐移到火车后边去了。
对岸迷离着苍白的银光,似是天之芒草随风飘扬的缘故,那银色不时倏地一下晕开,就像哈了口气。草丛在数不清的龙胆花中忽隐忽现,犹如温柔的磷火。
眨眼之间,银河和火车就被一溜儿芒草隔开了。天鹅岛重新出现在后方,但又迅速远去缩小,变得如同一幅画。芒草哗哗作响,最后彻底消失不见了。在乔万尼身后,不知何时上来一位戴黑头巾、穿黑外衣的高个子修女,溜圆的绿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脚下,似乎仍在虔诚地聆听从那边传来的话语或声音。旅客们静静地坐回座位上。乔万尼和康帕内拉也用异于往常的语气,若无其事地悄声谈论起胸中充塞着的从未有过的近于悲伤的情绪。
“马上就到天鹅站了。”
“嗯,十一点整到站。”
很快就见绿色的信号灯和影影绰绰的白色柱子在窗外一闪而过,然后是岔口的硫黄火焰般的朦胧灯光从窗下掠过。火车渐渐慢下来了。不久,站台上一排整齐利落的电灯便映入眼帘,它们渐渐变大,而后散开。车不动了,乔万尼和康帕内拉所在的车厢刚好停在天鹅站的大时钟前。
秋夜里格外清爽,时钟钟面上两根青色的钢针准确地指向十一点。旅客们齐齐拥下火车,车厢里顿时变得空荡荡的。
时钟下方写着“停车二十分钟”的字样。
“我们也下去看看吧?”乔万尼说。
“走吧。”
二人同时跃身而起,冲出车门,跑到检票口。谁知检票口空无一人,只亮着一盏微紫色的明晃晃的电灯。他们环视一圈,连站长和行李搬运工也没看见。
二人又来到站前小广场。
广场周围立着水晶工艺品般的银杏树,从广场伸出一条宽阔的道路,笔直伸入银河的青光中。
刚才下车的旅客们不知去了哪里,不见一个人影。乔万尼和康帕内拉并肩踏上那条白色大道,两人的影子就像一间透明屋子里的两根柱子的投影,又像车轮的两根辐条般,朝四面八方投出无数条影子。不一会儿,他们就来到在火车上看见的那片美丽的河滩。
康帕内拉抓起一把美丽的沙子,在掌上摊开,一边用手指搓捻,一边梦呓般地说:“这些沙子全是水晶,每个水晶里都有一小团火焰在燃烧。”
“是啊。”乔万尼觉得自己早就不知从哪儿听说过这件事了,他含混地应道。
河滩上的砾石个个晶莹剔透,有水晶,有黄玉,还有遍体布满褶皱的,也有棱边发出苍白光雾的刚玉。乔万尼跑到岸边,把手浸入河水。那奇异的银河水比氢气还要透明得多,但他们知道,河水确实是在流淌着的——他们手腕浸在水中的部位呈现出水银色,微微上浮,水流撞在手腕上荡起的波纹闪耀着美丽的磷光,如燃烧的火焰。
朝上游望去,只见长满天之芒草的山崖下,沿河露出一块白色岩石,上面平整得像运动场。那里有五六个小小的人影,像是正在挖掘或掩埋什么,忽而站起忽而蹲下,还不时使用某种工具,猛然放出耀眼的亮光。
“过去看看!”二人不约而同地喊着,朝那边跑去。
白色岩石的入口处立着一个光滑的陶瓷标牌,上面写着“上新世海岸”。对岸的沙滩上到处插着细细的铁栏杆,还摆放着精美的长木椅。
“咦?这里有个怪东西。”康帕内拉惊讶地停下脚步,从岩石上捡起什么。那东西乌黑细长,前头尖尖,跟核桃似的。
“是核桃。你看,这里还有很多。这不是河水冲来的,而是原本就长在岩石里的。”
“好大呀!这核桃得比普通核桃大上一倍。这一枚还是完好无损的呢。”
“快去那边瞧瞧。那些人肯定在挖什么东西呢。”
他们手里握着边缘粗糙的黑核桃,继续朝那边走。左方河水畔,波浪犹如温柔燃烧的闪电,荡向岸边;右侧山崖上,大片天之芒草穗像是由白银或贝壳做成的,随风摇曳。
二人渐渐走近,看见一个学者模样的高个子男人,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穿着长靴,一边在笔记本上匆匆写着什么,一边投入地向三个或挥舞镐头或铲动铁锹的助手模样的人发出各种指令:“别弄坏那里的那个突起,用铁锹,铁锹!喂,离远点儿再挖!不行,不行,太用力了!”
只见洁白松软的岩石中倒卧着一具巨兽的白骨,像被压扁了似的,已经挖出一多半。再仔细一看,附近有十来块切得四四方方的带编号的岩石,每块岩石上都有两个蹄印。
“你们是来参观的吗?”学者模样的人望着二人,眼镜片闪了一闪,“你们看到那些核桃了吧?那都是大约一百二十万年前的,算是很新的了。这里在一百二十万年前的第三纪后期是一片海岸,这底下还能挖出贝壳呢。现在河水流动的地方,以前全是海潮涨落之处。至于这只野兽,叫作‘巨头’——”学者模样的人突然嚷道,“喂喂,那里不能用镐!得用凿子小心地凿!”接着又冲二人说,“叫作‘巨头’,是现在的牛的祖先,以前数量众多。”
“你们是要把它做成标本吗?”
“不,是用来做证据的。在我们看来,这片深厚的地层非常宝贵。尽管已有许多证据证明,这里早在约一百二十万年前就已形成,但那些与我们不是一路人的家伙未必能认清这片地层的可贵之处,或许在他们眼里,这里跟风呀水呀空荡荡的天空呀,都没什么不同。明白了吗?不过——”学者又嚷道,“喂喂,那里也不能用锹!那下面就埋着肋骨呢!”
他边说边匆匆跑了过去。
“时间到了,走吧。”康帕内拉比照着地图和手表说。
“那我们告辞了。”乔万尼郑重地向学者鞠了一躬。
“那就再见了。”学者又开始四处走动,忙着监督助手去了。
康帕内拉和乔万尼担心赶不上火车,便在白色岩石上飞奔起来。他们仿佛真的化成了轻飘飘的风,大气也不喘,也不觉得膝盖酸痛。
乔万尼心想,要是能一直这么跑下去,跑遍整个世界都不成问题。
他们穿过先前的河滩,看见检票口的那团灯光逐渐变大。不一会儿,他们俩就已跑进车厢,坐在原来的座位上,又朝窗外刚刚跑回来的方向望去。
“我可以坐在这里吗?”他们身后响起一个沙哑而亲切的成年人的声音。
那人穿一件略显破旧的茶色外套,行李用白包袱皮裹成两份,分挎在双肩上。两颊留着红色胡须,背佝偻着。
“嗯,请坐。”乔万尼耸耸肩,算是打了招呼。
那人自胡须中露出微笑,把行李轻轻放在行李架上。乔万尼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寂寞和悲伤。他默默地注视着正对面的时钟。就在这时,前方更远处响起玻璃哨子似的声音,火车已经缓缓开动。康帕内拉注视着车厢的天花板,看见一只黑甲虫趴在灯上,灯光将虫影放大,投在天花板上。红胡子男人脸上带着感怀般的笑容,打量乔万尼和康帕内拉。火车越开越快,天之芒草和银河轮流从窗外闪过。
红胡子略带羞怯地问:“你们要去哪里?”
“哪儿都想去。”乔万尼有些不好意思地答道。
“那很好啊,这列车真的哪儿都能去。”
“你又是要去哪儿呢?”康帕内拉忽然挑衅似的问道。乔万尼哑然失笑。坐在对面的一个头戴尖顶帽、腰挂大钥匙的人朝这边扫了一眼,也笑了起来。最后,康帕内拉也红着脸笑了出来。
红胡子却没生气,只是脸颊抽搐着回答:“我一会儿就下车。我是做捕鸟生意的。”
“捕什么鸟?”
“鹤、大雁,还有白鹭和天鹅。”
“鹤很多吗?”
“多呀!从刚才就一直在叫,你没有听见吗?”
“没有。”
“现在还在叫呢,你们仔细听。”
康帕内拉和乔万尼仰起头,侧耳倾听。在火车咣当咣当的响声和掠过天之芒草的风声中间,有类似水流汩汩涌动的声音传来。
“鹤怎么捉?”
“鹤还是白鹭?”
“白鹭。”乔万尼觉得哪个都无所谓,便随口敷衍道。
“这家伙呀,很容易捉。它们都是银河沙凝结成的呆头鸟,而且终归得回到河边来,所以只要在河岸上等着就行。所有白鹭在落地时,腿都会变成这种样子。看准以后,趁它们即将着地的瞬间,扑过去一把按住,白鹭就会变得僵硬,安然死去。之后嘛,只要压扁就行了。”
“把白鹭压扁?是要做成标本吗?”
“不是标本,是人们常吃的食物呀。”
“真奇怪。”康帕内拉歪着头说。
“没什么好奇怪的,给你们看看。”男人起身从行李架上取下包裹,麻利地层层解开,“来,你们看,这是我刚捉的。”
“真是白鹭!”二人齐声惊呼。
只见那十来只白鹭通体雪白,像先前的北十字星一样闪闪发光,身子略呈扁平,缩着黑色的腿,宛如浮雕。
“眼睛是闭着的。”康帕内拉用手指轻触白鹭那紧闭的新月形的眼睛,白鹭脑后两根长长的矛一般的白羽依然完好无损。
“没错吧?”捕鸟人叠起包袱皮,又把白鹭层层裹起,再用细绳系好。
乔万尼一边寻思究竟谁会在这附近吃白鹭,一边问道:“白鹭好吃吗?”
“好吃,每天都有人买。不过大雁更受欢迎。大雁身上的纹理比白鹭的更好看,而且最重要的是吃起来不费事。你们看。”捕鸟人解开另一个包裹,只见里面的大雁身上黄蓝斑驳,像某种灯光一样发亮,跟刚才的白鹭一样,身子略呈扁平,嘴巴靠在一起。
“大雁直接就能吃。怎么样,尝一下吧?”捕鸟人轻扯大雁那黄色的脚,就见那里像是由巧克力做成似的,一下子就断开了。
“尝尝吧。”捕鸟人把断掉的部分掰成两块,递给他们。
乔万尼尝了尝,心想:什么呀,这不就是点心嘛。虽然比巧克力更好吃,但这样的大雁还能飞?这个人肯定是在原野上的什么地方开点心店的。不过,我瞧不起人家,却又吃了人家的点心,真是过意不去。
想虽是这么想的,可乔万尼还在大口大口地嚼个不停。
“再吃点儿。”捕鸟人又取过包袱。
“不了,谢谢!”乔万尼其实还想吃,但还是婉拒了。
捕鸟人又递向对面那个挂着钥匙的人。
“哎呀,这是你用来做生意的,真是过意不去啊!”那人摘下帽子,说。
“别客气。今年候鸟的情况怎么样?”
“哎呀,特别多!前天夜里值第二班岗的时候,到处都打来电话抗议,质问我为什么在非规定时间里关掉灯塔的灯,但那又不是我干的,是一大群黑压压的候鸟从灯前飞过导致的,所以说没办法。那些浑蛋,都来跟我诉苦,可我能有什么法子?只好叫他们找那位披着蓬松的斗篷、腿和嘴都细得离谱的首领说去。哈哈!”
由于没了天之芒草的遮挡,从对面原野上啪地射来一道光。
“吃白鹭为什么费事?”康帕内拉早就想问了。
“那是因为呀,吃白鹭的时候,”捕鸟人转过身,“得先把白鹭在银河水的波光中吊上十天,不然就得在沙里埋个三四天。这样一来,它身上的水银都蒸发没了,才能吃。”
“这不是鸟,只是点心,对吧?”康帕内拉似乎也跟乔万尼的想法一样,鼓足勇气问道。
捕鸟人顿时惊慌失措,说了句“对了,我得在这儿下车了”,便起身去拿行李,然后消失不见了。
“人呢?”二人面面相觑。灯塔看守嘿嘿一笑,稍踮起脚,探起身子朝二人旁边的窗外张望。二人也向窗外看去,只见那个捕鸟人正站在一大片黄蓝相间、磷光闪闪的珠光香青草丛中,神色郑重地展开双臂,仰望着天空。
“他在那儿呢,姿势好奇怪啊。那地方肯定是能捉到鸟的,希望在火车开走前,鸟儿快点落下来。”话音未落,就见原本空荡荡的桔梗色天空中出现了大群白鹭,跟刚才见到的一模一样。它们呱呱地叫着,如雪片般铺天盖地飞来。捕鸟人夙愿得偿一般,乐滋滋地将两腿叉开呈六十度站好,用双手一只接一只地抓住白鹭蜷起准备落地的黑色细腿,装进布袋。袋里的白鹭起初像萤火虫一样闪烁着蓝光,忽明忽暗,最终都变成灰白色,眼睛也合上了。不过比起被捉住的,安全降落在银河沙洲的鸟儿更多。它们的脚甫一触及银河沙砾,身体就如雪融般缩成扁扁的一片,瞬间就像熔炉里淌出的铜水一样,在沙砾上扩散开来,留下鸟的形状,但那形状也只是明灭了两三下,就融入沙中,跟周围再无二致了。
捕鸟人把二十来只白鹭装进袋里,就匆匆高举双手,摆出士兵中弹将死时的姿势。下一瞬间,捕鸟人就在那里失去了踪影。随即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乔万尼身畔响起:“啊,真痛快!有益身体同时还能赚钱,真是再好不过了。”只见捕鸟人已将捉来的白鹭压平,正在一只只重新叠放整齐。
“你是怎么做到一下子就从那边回来的?”乔万尼觉得这件事既正常又不正常,便怀着这种古怪的情绪问道。
“怎么回来的?我想回来就回来了呗。倒是你们,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呀?”
乔万尼很想立刻回答他,却怎么也想不出自己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康帕内拉也涨红了脸,像在竭力思索着什么。
“噢,你们是从远方来的。”捕鸟人立刻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
“这里已是天鹅区的尽头。你们看,那就是著名的天鹅座β 观测站。”
窗外,在宛如烟花盛放的银河中央,矗立着四栋巨大的黑色建筑,其中一栋建筑的天台上,有两个分别由蓝宝石和黄玉做成的晶莹耀眼的球,正绕成一圈旋转着。黄色大球渐渐转到对面,蓝色小球则慢慢转到前面来。很快,两个球的边缘就重叠起来,形成一个翠绿色的双面凸透镜。凸透镜的中央又渐渐隆起,最后,蓝宝石球来到黄玉球的正面,形成绿色的核心和明黄色的外环。接着,两个球又渐渐横向错开,再次变成先前的凸透镜形状,最终完全分离,蓝宝石转去对面,黄玉来到前面,恰好又变成最初的样子。在无形无声的银河水的环绕下,那栋黑色的观测站安静地卧在那里,仿佛正在沉睡。
“那是测量水速的装置,水也——”捕鸟人话没说完,就被身旁的人打断:“请出示车票。”
不知何时,三人座位旁出现了一位头戴红帽、站得笔直的高个子列车员。捕鸟人默默地从衣袋里掏出一张小纸片。列车员只瞥了一眼,就迅速移开目光,把手伸向乔万尼二人,挑动的手指像是在说:“你们的车票呢?”
“呃……”乔万尼扭扭捏捏,不知如何是好,康帕内拉却随手掏出一张鼠灰色的小车票。乔万尼彻底慌了神,心想也许是在上衣口袋里,便伸手进去摸,却摸到一张折叠的大纸片。他可不记得兜里装过这东西,急忙掏出来一看,是一张折成四折的明信片大小的绿纸。见列车员还伸着手,乔万尼只好硬着头皮把纸递了过去。列车员挺直腰板,恭恭敬敬地把纸展开,边看边扶正上衣的纽扣。灯塔看守也从下方凑近了偷觑。乔万尼看出那确实是证明书一类的东西,不禁感到有些忐忑。
“这是从三维空间带来的吗?”列车员问。
“我也不大清楚。”乔万尼终于松了口气,仰头望着列车员轻声笑道。
“可以了。到南十字星站是凌晨三点。”列车员把那张纸递还给乔万尼,朝对面走去。
康帕内拉迫不及待地想知道那张纸是什么,急忙凑上来看。乔万尼自己也想赶快弄清楚。只见那张纸上布满了黑色的蔓藤花纹,当中印着十来个古怪的字,凝视时竟有一种会被吸入其中的错觉。
捕鸟人从旁瞄了一眼,忙说:“哎呀,这东西可了不得!这是真正的通行证,连天堂也能去。何止是天堂,去任何地方都能畅行无阻。原来如此。有了这东西,别说是这种不完整幻想中的四维空间里的银河铁道了,想去哪儿都不成问题呀!你们可真了不起!”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乔万尼红着脸回答。他又把那张纸折好放回衣袋里去了。因为觉得不好意思,他和康帕内拉又望向窗外,但仍能隐约察觉到,那个捕鸟人不时朝这边瞥上一眼,像是还在赞叹二人真了不起。
“马上就到天鹰站了。”康帕内拉将对岸三个并排的苍白小测标跟地图比对着,说。
不知为何,乔万尼突然觉得身旁的捕鸟人很可怜。因为痛快地捉到白鹭而兴高采烈,用包袱皮把白鹭仔细地层层包裹,似乎惊羡于别人的车票而偷偷打量又忙不迭地赞叹——把这些情景逐一想来,乔万尼就觉得,为了这个萍水相逢的捕鸟人,自己愿意献出身上所有的一切,食物也好,其他任何东西也好,只要这个人能获得真正的幸福,自己情愿在那片发光的银河河滩上连续站上一百年。乔万尼无论如何也没办法继续保持沉默,他想问对方真正渴望的究竟是什么,又觉得这样做过于冒失。正思量着如何是好,扭头一看,却发现捕鸟人已经不见了,行李架上的白包袱也不在了。乔万尼以为那人又在窗外叉开两腿仰望天空准备捕捉白鹭,连忙朝窗外望去,只见一片美丽的沙子和白浪般的天之芒草,不见那个捕鸟人的宽背脊和尖帽子。
“那人去哪儿了?”康帕内拉也怔怔地问。
“去哪儿了呢?究竟在哪里还能再遇见呢?我还有些话想对他说呢。”
“嗯,我也是。”
“我之前还觉得那人碍眼,现在竟然心里特别难受。”乔万尼委实还是头一次感受到这样的奇异情绪,以前也从没说过这样的话。
“我好像闻到一股苹果味儿,是因为我刚才想到苹果了吗?”康帕内拉难以置信地环视四周。
“真是苹果味儿,还有野蔷薇的花香。”乔万尼也四下看了看,还是觉得那气味大概是从窗外飘进来的。可他又一想,现在是秋季,不应该有野蔷薇的花香呀!
正疑惑间,乔万尼突然发现眼前出现一个六七岁大的小男孩,一头光润的黑发,穿一件没系扣的红夹克,满脸都是极度震惊的神情,浑身瑟瑟发抖,光着脚站在那里。他身旁站着一个高个子青年,穿着一身板板正正的黑西装。他紧紧牵着小男孩的手,站姿挺拔,如大风中的榉树。
“咦?这里是什么地方?好漂亮呀!”青年身后还跟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可爱女孩,穿一件黑大衣,正抱着青年的胳膊,一双褐色的眼眸惊奇地望着窗外。
“哦,这里是兰开夏。不对,是康涅狄格州。也不对。我知道了,我们来到天上了,正在前往天堂。你看,那个标志就是天堂的象征。这下没什么可怕的了,我们受到了上帝的召见。”黑衣青年脸上洋溢着喜悦的光芒,对小女孩说。
可是不知为何,青年又蹙起了眉头,额上现出深深的皱纹,而且显得异常疲惫。他勉强笑着让小男孩坐在乔万尼旁边,然后温柔地对小女孩指了指康帕内拉身旁的座位。小女孩乖巧地坐下,双手十指交叉紧握成拳,端放在腿上。
“我要去找大姐。”小男孩一坐下,就冲着刚在灯塔看守对面坐下的神情异样的青年说。
青年无言以对,神色悲伤地凝视着小男孩那头湿漉漉的卷发。小女孩突然双手捂脸,抽泣起来。
“爸爸说了,大姐还有许多工作要做,但很快就会赶来。更重要的是,妈妈已经等得太久太久了。她肯定一直在想,我的宝贝儿子阿正此刻在唱着什么歌呢?下雪的早晨,大家是不是还会手牵手绕着接骨木丛转圈玩耍呢?妈妈真的盼望、挂念着你们呢,所以得赶快去见妈妈。”
“嗯,我要是没上船就好了。”
“是啊。不过,你看那边怎么样?那条壮观的河。那年夏天,我们入睡前唱着‘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 how I wonder what you are’,从窗口看见的白茫茫的一片就是那里呀。就是那边。怎么样,漂亮吧?那么明亮。”
一直哭泣的小女孩用手帕擦了擦眼睛,望向窗外。
青年又循循善诱地对姐弟俩说:“我们再也不用难过了。我们来到了这么美好的地方,马上就要前往上帝的国度。那里特别特别明亮,特别特别香,还有许许多多的好人。而且,那些代替我们坐上救生艇的人肯定都活下来了,各自回到了焦急等待的爸爸妈妈身边,回到了自己的家。好了,马上就要到了,打起精神来,要高高兴兴地唱着歌去见妈妈。”青年抚摸着小男孩湿漉漉的黑发,安慰着两个孩子,他的脸上也渐渐明朗起来。
“你们从哪儿来?出什么事了?”灯塔看守似乎终于看出些眉目来,问那青年。
青年微微一笑,说:“是这样的,我们乘坐的船撞上冰山沉没了。孩子们的父亲因为有急事,两个月前先回国了,我们是后来出发的。我在念大学,是他们俩的家庭教师。就在第十二天——大概就是今天或昨天吧,船撞上冰山,一下子就倾斜了,接着开始下沉。虽然还有朦胧的月光,但是雾非常浓。救生艇的左舷有一半已经被水淹没,装不下所有人,同时大船仍在下沉。我拼命喊:‘请让小孩先上去!’附近的人立即让出一条路,并开始为孩子们祈祷。可是在我们和救生艇之间,还有许多小孩和他们的父母,我实在没勇气推开他们。我又忍不住想,拯救这两个孩子是我的责任,于是我准备推开前面的孩子,可转念又一想,与其用这样的方式救下他们,不如带他们一起去见上帝,才能让他们获得真正的幸福。那么,违逆上帝的罪过就由我一人承担,一定要救下他俩。可看着眼前的情景,我怎么也下不去手——大家都挤在救生艇里,那些母亲疯狂亲吻着自己的孩子,对他们一再叮咛;父亲们则强抑悲痛,默默地伫立着。那场面真叫人肝肠寸断。在这期间,大船的下沉速度越来越快。我决心已定,抱着两个孩子,打算在大船彻底沉没之前,能坚持多久是多久。后来可能是有人扔过来一只救生圈,却从我的指尖滑过,漂远了。我用尽全力拆下一块甲板格栅,三个人牢牢抱住。不知从哪里传来赞美诗的歌声,所有人立刻用各种语言齐声跟唱。就在这时,忽然一声巨响,我们掉进水里。我以为自己掉进了漩涡,就紧紧抱住两个孩子,后来迷迷糊糊地就到这儿来了。这两个孩子的母亲前年去世了。是的,救生艇上的孩子肯定活下来了,毕竟有那么老练的水手划桨,很快就远离了大船。”
周围响起轻微的祈祷声。乔万尼和康帕内拉都隐约想起此前一直被遗忘的种种记忆,不禁热泪盈眶。
啊,那片大海不就是太平洋吗?在那冰山漂流的极北之海,有人乘着小船,与狂风、严寒和冰冷刺骨的海潮搏斗,拼命工作着。我真的很同情他,又觉得对不起他。为了他的幸福,我究竟该怎么做呢?乔万尼低着头,郁郁不乐地想。
“我不知道什么是幸福。我只知道,无论遇到多么痛苦的事,只要沿着正确的道路前行,不管是上高山还是下陡坡,都是在一步步地接近幸福。”灯塔看守安慰道。
“没错。不过为了达成最大的幸福,大家就得遍尝种种悲伤。”青年虔诚地答道。
那对姐弟已累得靠在椅背上沉沉睡去了。小男孩刚才还赤裸着的双脚,不知何时已穿上洁白柔软的鞋。
列车咣当咣当地行驶在磷光灿烂的河岸上。向对面的窗外望去,只见原野好似幻灯一样——原野尽头密密麻麻地布满成百上千个大大小小的测标,有如一大片苍白的雾,大测标上还能看见星星点点的红色测量旗。也不知是从那里还是从更遥远的地方,不时有什么东西如蒙蒙狼烟一般,形状各异地轮流升上桔梗色的天空。澄澈的清风中荡漾着蔷薇的芬芳。
“怎么样,这种苹果是第一次见吧?”不知何时,对面灯塔看守的腿上多出一堆用黄金和红绸装饰得漂漂亮亮的大苹果,灯塔看守正用双臂拢着,生怕苹果掉下去。
“咦?哪儿来的?真漂亮呀!这种苹果是这一带出产的?”青年似乎格外惊讶,眯着眼,歪着头,痴痴地望着被灯塔看守拢在双臂当中的那一堆苹果。
“拿吧,别客气。”
青年拿了一个,瞅了瞅乔万尼二人。
“来,那边的两个小家伙,也来拿吧,别客气。”
乔万尼被对方称作“小家伙”,心里有些不快,半天没吭声,最后还是康帕内拉说了声“谢谢”。
于是青年拿过两个苹果递给他们,一人一个。这回乔万尼也站起来道了声谢。
灯塔看守总算腾出了双手,他拿起两个苹果轻轻地放在熟睡中的姐弟俩的腿上。
“谢谢。这么漂亮的苹果,是哪里产的?”青年仔细打量着苹果,说。
“这一带当然也有人从事农业,而且依这里的规矩,自然而然就能丰收,所以务农也就没那么辛苦。通常只要播下自己想要的作物的种子,自然就会茁壮成长。这里的稻米也不同于太平洋地区的稻米,这里的稻米没有稻壳,米粒足有寻常的十倍大,香味也更好闻。不过,你们要去的地方已经没有农业了。那边无论苹果还是点心,吃完以后都没有一丁点儿残渣,毛孔里还会散发出因人而异的淡淡清香。”
小男孩突然睁开眼睛,说:“啊,我刚才梦见妈妈了。她在一个有漂亮柜子和书的地方看着我,朝我伸出手,一直微笑。我说,妈妈,我给您捡个苹果吧。刚说完就醒了。唉,这里还是刚才的火车上吧?”
“苹果在那儿,是这位叔叔给的。”青年说。
“谢谢叔叔。咦?阿香姐姐还在睡呢,我叫醒她。姐姐,你看,有人送我们苹果了,快醒醒。”
姐姐笑着醒了过来,像是觉得有些晃眼,她先用双手遮眼,然后看向苹果。
小男孩已经像在吃馅饼一样大口咬苹果了。那好不容易削下来的干干净净的苹果皮,一圈圈垂下来,还没掉到地上就唰地一下变成一团灰光,随即蒸发消失了。
乔万尼和康帕内拉把苹果珍而重之地装进衣袋。
河下游的对岸上是一大片郁郁葱葱的树林,树枝上挂满红彤彤、圆滚滚的果实。林子中央耸立着一座高大的测标。自林中随风飘来铁琴混合着木琴的乐曲,音色柔润,美不可言。
青年不禁打了个寒战。他静静聆听,乐声宛若一大片或明黄或浅绿的原野或地毯铺展在眼前,又似洁白如蜡的露水从太阳面前掠过。
“看那群乌鸦!”康帕内拉身旁那个叫阿香的小女孩喊道。
“那些不是乌鸦,全是白鹭!”康帕内拉若无其事地高声说着,语气却像是在教训对方。乔万尼不禁笑了起来,小女孩显得有些难堪。白光苍苍的银河滩上,有许多黑鸟成群结队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沐浴着河水发出的微光。
“是白鹭,脑后长着长毛呢。”青年打着圆场。
对面那片绿色森林里的测标,已经来到火车的正前方。就在这时,从车后极远处传来一阵耳熟能详的赞美诗的旋律,似乎是有很多人正在合唱。青年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起身似乎想往那边去,却又改变主意坐了下来。小女孩阿香用手帕捂住了脸,连乔万尼也觉得鼻子酸酸的。
不知不觉间,有人带头唱起那首歌,歌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响亮。乔万尼和康帕内拉也不由自主地一同唱了起来。
葱郁的橄榄树林在无形的银河对面闪烁着,渐渐移向后方去了。从那里传来的神秘音乐,也被火车声和风声消磨得所剩无几,渐渐消失。
“啊,有孔雀!”
“是啊,有很多呢。”小女孩回应道。
乔万尼看见,在那片越来越小,小得已如一颗绿色贝壳纽扣的森林上方,不时闪烁着苍白的光。那一定是孔雀开关屏时反射的光芒。
“对了,我刚才听见孔雀的叫声了。”康帕内拉对小女孩说。
“嗯,足有三十来只呢。叫声听起来像竖琴的都是孔雀。”小女孩回应道。
乔万尼心中陡然涌起一种无法形容的悲伤,脸色变得很难看,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康帕内拉,我们从这里跳下去玩吧。”
河流一分为二。在一座漆黑岛屿的正中央,耸立着一座高大的塔架,塔架上站着一个身穿宽袍、头戴红帽的男人,他双手各执一面红旗和一面绿旗,正在仰头向天发出信号。
在乔万尼观看的过程中,那人一直频频挥动红旗。突然,他把红旗背在身后,高高举起了绿旗,像管弦乐团的指挥一样用力挥舞起来。顿时,空中响起唰的一声,仿佛大雨倾盆而至,无数黑黢黢的东西铺天盖地,如出膛的子弹般飞向河的对岸。乔万尼不假思索,将半个身子探出窗外,眺望那边。在美丽空旷的桔梗色天穹下,竟有数万只小鸟一群接一群地鸣叫着匆匆飞过。
“原来是鸟儿在飞。”乔万尼在窗外喊道。
“哪儿呢?”康帕内拉也朝天上看去。
就在这时,塔架上的宽袍男人突然举起红旗疯狂挥舞。鸟群一下子停了下来,与此同时,下游方向响起砰的一声,像是什么东西倒塌了,而后半晌寂然无声,直到那个戴红帽的信号员再次挥动绿旗,大声喊道:“快趁现在过河,候鸟!快趁现在过河,候鸟!”
那人话音未落,数万只成群结队的候鸟已经笔直地划过长空。小女孩也跟着二人从中间的车窗探出头去望向天空,漂亮的脸蛋上神采奕奕。
“哎呀,鸟儿可真多呀!你看,天空多美呀!”小女孩跟乔万尼搭话,乔万尼却觉得对方是个无礼的讨厌鬼,便一声不吭地紧闭双唇望着天。小女孩轻轻叹了口气,默默坐回座位上。康帕内拉似乎出于同情,也从窗外缩回头来看地图。
“那人是在给鸟儿指路吗?”小女孩悄声问康帕内拉。
“是在给候鸟发信号。应该是有什么地方升起了烽火的缘故。”康帕内拉有些迟疑地答道。
随后,车厢里一片寂静。乔万尼也想把头缩回来,可他又觉得明亮的地方太难受,只好一声不吭地继续站在那里,还吹起了口哨。
我为何如此悲伤呢?我必须拥有更纯净、更宽广的心境才行。彼岸的远方有一点迷离的蓝火,看上去既宁静又清凉。我要仔细地望着它,让心境平静下来。乔万尼双手按着发烫疼痛的脑袋,望向那边,心里又想:真的没有人能永远和我一路同行吗?康帕内拉正跟那女孩聊得起劲,我真的好难受啊!
泪水再度浸湿了乔万尼的眼眶。银河似乎也已远去,只能看见白茫茫的一片。
这时,火车好像逐渐驶离河岸,开到了山崖上。对岸的黑色山崖把脚下的河岸挤向下游,显得越发巍峨。一株高大的玉米从乔万尼眼前闪过,玉米叶蜷缩着,叶子下面露出绿油油的大玉米棒,已经吐出红缨,还能隐约窥见珍珠般的玉米粒。窗外的玉米越来越多,已在山崖和铁道中间排了一溜儿。乔万尼下意识地从窗外缩回脑袋,转而望向对面的车窗,只见整片美丽的天之原野上栽满了高大的玉米,一直蔓延到地平线的边际。玉米在风中轻轻摇曳,卷缩的叶子尖儿上挂满钻石般的露珠,仿佛已在白天吸收了充足的阳光。植株间红绿交错,似熊熊火焰般闪闪发光。
“那是玉米吧?”康帕内拉问乔万尼。
然而乔万尼的心情尚未好转,他只是呆望着天之原野答道:“是吧。”
这时,火车声渐渐小了下来,经过几盏信号灯和道岔灯后,车停在了一个小站上。
正面的白色时钟指向两点整。风也消失了,火车也静止了。钟摆在万籁俱寂的原野上嘀嗒作响,一下下地准确刻记着时间。
在钟摆声的间歇里,从极遥远的原野尽头传来一丝几不可闻的旋律。
“是《新世界交响曲》。”小女孩看着乔万尼,自言自语般地轻声说。
车厢里的所有人——包括那个高大的黑衣青年,都仿佛沉浸在温柔的梦乡里。
“在如此宁静美好的地方,我为什么不能更快乐些呢?为什么如此孤独寂寞呢?不过康帕内拉也太过分了,和我一起上了火车,却只顾着跟那个女孩聊天。我真的好难受啊。”乔万尼又一次用双手遮住半边脸,凝视着对面的窗外。
如透明玻璃般清澈的哨声响起,火车徐徐开动,康帕内拉也寂寞地吹起《巡星之歌》的口哨。
“这一带已经是很高的高原了。”后方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像是刚睡醒就快言快语地开始了聊天,“要说种玉米,非得用棍子捅出一个二尺深的洞,再把种子撒下去,不然长不活。”
“是吗?这里距离河流很远吧?”
“嗯,离河流有两千尺到六千尺远,简直相当于险峻的峡谷了。”
对了,这里莫不是科罗拉多高原?乔万尼下意识地想。
康帕内拉又寂寞地独自吹起口哨。小女孩望着乔万尼所看的方向,脸蛋犹如绸缎包裹下的苹果。
突然,玉米丛不见了,广袤的黑色原野尽情铺展开来,《新世界交响曲》更加清晰地从地平线的边际涌来。
漆黑的原野上,一个印第安人头上插着白羽毛,手臂和胸前佩戴着串串石头饰品,手里举着一把箭在弦上的小弓,一溜烟儿地从火车后方追来。
“哎呀,是印第安人!是印第安人!姐姐你快看!”
黑衣青年睁开双眼,乔万尼和康帕内拉也站了起来。
“他跑过来了!他跑过来了!他是在追火车吧?”
“不是在追火车。他要么是在打猎,要么就是在跳舞。”青年似乎忘记了当下的处境,把手插进兜里,起身说道。
印第安人还真有几分像在跳舞。尽管他的确是在奔跑,但若是为了追赶火车,步法就该更省力气,神情也该更加认真才对。突然,印第安人猛地站住了,头上那根醒目的白羽毛随着惯性向前一抖。他迅速拉弓对天上射去,一只鹤晃晃悠悠地掉了下来。印第安人及时赶过去,张开双臂,猎物恰好落入怀中,他不禁开怀地放声大笑。
印第安人拎着鹤站在那里,望着火车,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远。一根电线杆上的两个绝缘瓷瓶接连闪过,密密麻麻的玉米又出现了。从这边的车窗向外望去,可知火车正行驶在极高的悬崖上。谷底河面宽阔,明澈的河水流淌不息。
“嗯,从这里开始就要下坡了,会一口气降到那片水面的高度,非同小可。这样的倾斜程度,火车从对面是绝对开不上来的。看,车速逐渐变快了吧。”刚才那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火车飞速下降。驶过铺在崖边的铁道时,下方明澈的河流便映入眼帘。乔万尼的心情逐渐明朗起来。火车从一间棚屋前驶过,屋前站着一个小孩,本来无精打采的,看见火车冲过来,不禁兴奋得大叫起来。
火车飞速行驶。车厢里的旅客身子都向后仰着,双手紧紧抓住座椅不放。乔万尼不禁和康帕内拉一起笑了起来。银河以前所未见的惊人之势汹涌奔来,仿佛与火车近在咫尺,波光不时闪耀。浅红色的瞿麦花遍地盛开。终于,火车像是恢复了冷静,开始缓慢行驶。
对面和这边的岸上都立着画有星星和鹤嘴镐的旗帜。
“那是什么旗?”乔万尼终于开口说话了。
“不知道,地图上也没有。那边还有铁船呢。”
“嗯。”
“应该是要架桥的位置吧?”小女孩说。
“啊,那是工兵的旗帜。是在进行架桥演习呢,不过怎么看不见士兵的身影?”
这时,只见在对面稍近下游的岸边,无形的银河水骤然一闪,一根水柱高高升起,随即传来一声轰然巨响。
“是爆破!是爆破!”康帕内拉雀跃欢呼。
水柱消失不见了,巨大的鲑鱼和鳟鱼被抛到空中,白肚皮一闪一闪,画出一道道弧线又落回水里去了。
乔万尼开心得都要跳起来了,说:“是天上的工兵大队!没想到鳟鱼都被炸得翻着肚皮飞上天了!我从没经历过如此愉快的旅行,真是太棒了!”
“那些鳟鱼要是凑近了看,得有这么大吧?没想到这片水里有那么多鱼。”
“也有小鱼吗?”小女孩插嘴问道。
“有吧。既然有大的,就会有小的。不过现在离得太远了,小的看不见。”乔万尼兴致勃勃地笑着回答,他的心情已经彻底转晴了。
“那肯定是双子星神的宫殿!”小男孩突然指着窗外大喊。
只见右侧的矮丘上,并排矗立着两座仿佛用水晶砌成的小宫殿。
“双子星神的宫殿是怎么回事?”
“我以前听妈妈讲过好多次了,说是两个小水晶宫并排矗立着,准是那里。”
“你把双子星神的故事讲讲看。”
“我也知道!双子星神去天之原野上玩,却跟乌鸦打起来了,对吧?”
“才不是呢。妈妈说过,是在银河岸边——”
“后来彗星叽里呱啦地叫着来了。”
“净胡说。阿正,你说的那是别人。”
“这么说,他们现在就在那边吹笛子呢?”
“现在去海里了。”
“不对,他们已经从海里出来了。”
“没错没错。我知道,我来说。”
银河对岸突然变得一片赤红。
柳树等所有物事都如水印般透现在漆黑的背景前,无形的银河水波也不时闪烁出锐利如针的红光。对岸的原野上赤焰熊熊,黑烟仿佛要将高高在上的、染着桔梗色的天空烤焦。那烈烈火焰,似乎比红宝石更红更透亮,比燃烧的锂金属更美更醉人。
“那是什么火?要燃烧什么才能发出那样红亮的火焰呢?”乔万尼说。
“是天蝎之火。”康帕内拉又看着手中的地图答道。
“啊,要是天蝎之火的话,我知道。”
“天蝎之火是什么?”乔万尼问。
“就是蝎子烧死时的火。我听爸爸讲过好多次了,那火至今还在燃烧呢。”
“蝎子是虫子吧?”
“嗯,是虫子,不过是好虫子。”
“蝎子可不是好虫子。我在博物馆见过泡在酒精里的蝎子,尾巴上有个大钩子。老师说过,被它蜇了就会死的。”
“你说得没错,但它还是好虫子,这是爸爸说的。很久以前,在巴尔多拉原野上有一只蝎子,靠吃小虫子活着。有一天,一只鼬鼠发现了这只蝎子,要吃掉它。蝎子拼命逃啊逃啊,最后快被鼬鼠抓住时,前面突然出现了一口井,蝎子掉进井里,怎么也爬不上来,很快就要淹死了。据说,蝎子当时开始祈祷:我至今已不知夺走了多少条性命,而这次要被鼬鼠捉住的时候,我也曾那么拼死地逃命,最终却落得这样的下场。这下什么都没了。为什么我不把自己直接送给鼬鼠呢?那样的话,鼬鼠也能多活一天。上帝啊,请您听听我的心声,请不要让我的性命白白丢在这里,请用我的身体为大家谋求真正的幸福吧。不知不觉间,蝎子看见自己的身体燃起通红的美丽火焰,照亮了黑夜。爸爸说,那火现在还在燃烧呢。那个真的就是天蝎之火吗?”
“是的。你看,那边的测标恰好组成了一个蝎子的形状。”
乔万尼也看见了,大火对面的三个测标恰好组成蝎子的钳子,这边的五个测标组成了蝎子的尾巴和钩子,而那无声燃烧着的赤红天蝎之火,是那么光明美丽。
随着天蝎之火逐渐移向后方,众人听见一阵难以形容的喧闹声,其中有各种乐器的演奏声,仿佛携带着花草的芬芳,还有口哨声和鼎沸的人声。感觉像是附近有个小镇,而那里正在举行节日庆典。
“半人马座,快降露水!”一直在乔万尼身旁熟睡的小男孩突然望着对面的窗外大喊。
只见那边立着铁青色的鱼鳞云杉或是枞树,装扮得像圣诞树一样,树枝间挂满数不清的迷你灯泡,如同成百上千只萤火虫齐聚。
“对了,今晚是半人马座节呀。”
“这里是半人马村。”康帕内拉脱口而出。
“快到南十字星站了,请准备好下车。”青年对众人说。
“我还要再坐一会儿。”小男孩说。
康帕内拉身旁的小女孩心神不宁地站起身准备下车,可是看样子,她并不愿意与乔万尼等人分别。
“必须在这里下车。”青年嘴角紧绷,俯身看着小男孩说。
“不嘛,我要多坐一会儿再走。”
乔万尼忍不住说:“和我们一起坐下去吧,我们有能去任何地方的车票。”
“可是我们不得不在这里下车,因为从这里才能去往天堂。”小女孩神情落寞地说。
“干吗非得去天堂呢?我的老师说过,我们必须在这里创造一个比天堂更美好的世界。”
“因为我们的妈妈去了天堂,而且上帝也在那里。”
“那种神是假神。”
“你的神才是假神呢。”
“不是。”
“你的神是怎样的神?”青年笑问。
“我其实并不清楚,但他不像你们说的那样,他是真正的唯一的神。”
“真正的神当然是唯一的。”
“不,我的意思是,他是唯一的真真正正的神。”
“就是啊。我祈望不久的将来,你们能在那位真正的神面前与我们再会。”青年虔诚地十指交叉紧握。
小女孩也同时做出同样的动作。大家都很不舍,脸色透着几许苍白。乔万尼几乎快要放声大哭了。
“准备好了吗?南十字星站就要到了。”
就在这时,遥远的银河下游出现一个闪闪发光的十字架,它被蓝、橙等所有色彩装点着,似一棵大树般屹立在无形的银河水中,树冠上方悬着一圈圆光般的白色云环。车厢里顿时一片喧哗。所有人都像当初见到北十字星时一样,笔直起立,开始祈祷。到处都是孩子扑向瓜果时发出的那种欣喜的声音,以及无以言喻的恭谨而深长的赞叹声。渐渐地,十字架来到车窗正面,可以看见那圈苹果肉般的白色云环正在缓缓旋转。
“哈利路亚!哈利路亚!”众人嘹亮的颂祷声中满是喜悦。从那片冰冷天空的远方传来难以形容的通透清脆的喇叭声,接着,火车驶入一片如林的信号灯和电灯丛中,速度渐渐放慢,最后恰好来到十字架的正对面,停了下来。
“好了,下车吧。”青年牵起小男孩的手,慢慢走向车门。
“再见了。”小女孩回头对二人说。
“再见。”乔万尼强忍着不哭出来,赌气般生硬地说。
小女孩神情难过地睁大眼睛,再次回头望了望二人,便默默地走出车厢。火车里人少了一半,顿时变得空荡荡的,风儿争先恐后地涌进这处陷入寂寞的所在。
二人望向窗外,只见旅客们规规矩矩地排着队,跪在那个十字架前的银河岸边。一个身穿白衣的神圣庄严的人,渡过无形的银河水,张开双臂朝这边走来。就在这时,玻璃哨子吹响,火车徐徐开动,更有银色的雾从下游迅速飘来,将那边挡了个严实,只能看见许多核桃树耸立在雾中,叶子闪闪发光,发出金色圆光的电动松鼠不时从树叶间闪现出可爱的小脸。
雾气飞快散去,窗外现出一条不知通往何处的路,路旁亮着一排小小的街灯。这条仿佛是城镇街道的路,沿着铁道向前延伸了一段。当二人从那排淡黄色的街灯前方通过时,那些街灯如同打招呼般,骤然一齐熄灭,等二人过后又再度点亮。
二人回头望去,刚才的十字架已经变得格外渺小,简直可以直接拿来挂在胸前了。一片朦胧中,也看不清刚才的小女孩和青年他们是仍然跪在那片白色的河岸上,还是已经去了不知位于何方的天堂。
乔万尼深深叹了口气,说:“康帕内拉,又只剩下我们俩了。不管去哪儿,我们都要一路同行。我也要像那只蝎子一样,只要能让大家获得真正的幸福,就算把我的身体燃烧百遍也无所谓。”
“嗯,我也是。”康帕内拉的眼窝里浮现出晶莹的泪花。
“可真正的幸福究竟是什么呢?”乔万尼说。
“我不知道。”康帕内拉茫然地说。
“我们努力吧。”乔万尼感到胸中涌起一股新的力量,他用力吸了口气说。
“那儿,那里是煤袋星云,是天之洞。”康帕内拉似乎微微向后躲闪着,指向银河的某处说道。
乔万尼望向那边,不禁大吃一惊,只见那里的银河敞开了一个漆黑的大洞,其深不知几许。乔万尼把眼睛揉得生疼,也没看出里面有什么,只好说:“即使置身在无限的黑暗中,我也不再害怕了。我一定会去为大家寻找真正的幸福。不管去哪儿,我们都要一路同行。”
“嗯,一言为定!那片原野真漂亮呀,大家都在那儿呢,那里是真正的天堂。啊!那是我的妈妈!”康帕内拉突然指着窗外远方的美丽原野大喊。
乔万尼也向那边望去,却只见一片白雾迷蒙,怎么也看不出康帕内拉所说的那种景象。他无话可说,心下落寞,正呆然望着,突然看见对面的河岸上立着两根电线杆,各自的红色托架连在一起,犹如手挽着手。
“康帕内拉,我们一起去吧。”乔万尼说着,扭头一看,却见康帕内拉的座位上已经没了他的身影,只留下黑色的天鹅绒闪着亮光。
乔万尼从座位上一跃而起,像是怕人听见一样把身子探出窗外,拼命捶打胸口,痛哭失声。他觉得,周围在瞬间陷入了一片漆黑。
乔万尼睁开眼,发现自己还躺在那个山丘的草丛里,原来是累得睡着了。他的胸中澎湃着莫名的火热,脸颊上却挂着冰冷的泪珠。
乔万尼如弹簧般跳起,只见镇子一如方才,在下方亮着点点灯火,可是不知怎的,那光芒似乎比刚才更炽热了。
他刚才在梦中遨游的银河,也依旧白茫茫地挂在天上,垂在南方漆黑地平线上空的部分尤显缥缈,右方天蝎座的红星在闪耀着美丽的光芒,整片天空的位置似乎没什么变化。
乔万尼一溜烟儿地跑下山丘。他想起等在家里还没吃晚饭的妈妈,心里便再也搁不下别的事情了。穿过黑黝黝的松林,绕过灰白色的牧场栅栏,乔万尼从先前的入口再次来到昏暗的牛圈前。好像有人刚刚回来,牛圈前多了一辆车,车上载着两个木桶。
“晚上好!”乔万尼喊。
“来了。”一个穿白色肥腿裤的人应声而出,“有什么事?”
“今天没给我家送牛奶。”
“啊,对不起。”那人立刻返身回屋,拿来一瓶牛奶递给乔万尼,“实在抱歉,今天午后我迷迷糊糊的,忘了关小牛圈的栅栏。结果领头的小牛跑去找母牛,把一半牛奶都给喝了……”那人说着笑了起来。
“原来是这样啊,那我拿走了。”
“好的,实在对不起。”
“没关系。”
乔万尼用双手包住温热的奶瓶,走出牧场的围栏。
他穿过镇里的林荫道来到大街上,又走了一会儿,就到了十字路口。右手边的街道尽头是一座大桥,架在康帕内拉等人先前要去放河灯的那条河上,桥头堡影影绰绰地耸立在夜空中。
乔万尼发现,十字路口的街角和杂货店前各聚集了七八个女人,正望着大桥的方向交头接耳,而桥上也有许多灯火晃来晃去。
不知为何,乔万尼突然心里泛起一股寒意。他大声问附近的人:“出什么事了?”
“有小孩落水了。”一人答道。其他人一齐向乔万尼望来。乔万尼不顾一切地跑向大桥。桥上挤满了人,连河水都看不见,身穿白色制服的警察也出动了。
乔万尼从桥畔飞也似的下到宽阔的河滩上。
这边河滩上,有许多灯火正在忙碌地上上下下;对岸黑暗的河堤上,也有七八束火光正在移动。两岸中间,是那已看不见王瓜灯的灰色河水,无声无息地静静流淌着。
河滩最靠近下游的地方形成一块沙洲,沙洲上面站满了黑压压的人,格外显眼。乔万尼朝那里快步奔去,突然看见了先前跟康帕内拉在一起的马塞尔。
马塞尔跑到乔万尼身旁,说:“乔万尼,康帕内拉掉进河里了。”
“怎么回事?什么时候?”
“查内利想从船上顺水推一把王瓜灯,不巧当时船身一晃,他就掉下水了。康帕内拉立刻跳进河里,把查内利往船这边推。查内利抓住了加藤,可康帕内拉后来就不见了。”
“大家都在找吧?”
“嗯,大家很快都赶来了,康帕内拉的父亲也来了,但是没找到。查内利已经被带回家了。”
乔万尼走向人群,只见脸色苍白、下颌瘦削的康帕内拉的父亲身穿黑衣,直挺挺地立在学生和镇上居民当中,两眼死死地凝视着右手里的表。
众人也都盯着河面,所有人一声不吭。乔万尼心里七上八下,双腿不住打战。捉鱼时用的电石灯往来穿梭,黑色的河水泛着闪闪涟漪,犹自奔流。
下游的河面相当宽阔,倒映出巨大的银河,仿佛天空直接降临。
乔万尼不禁觉得,除了银河边上,康帕内拉不会在任何地方。
可是其他人看起来似乎还在幻想康帕内拉会一边说着“我游了好远啊”,一边从波浪中钻出来,或是康帕内拉已经游到了某处不为人知的沙洲上,正站在那里等人去接他呢。
突然,康帕内拉的父亲断然下结论:“没用了,落水已经四十五分钟了。”
乔万尼不假思索地冲到博士身前站定。他想告诉对方,我知道康帕内拉的去向,我一直和康帕内拉同行,但他的喉咙堵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博士似乎以为乔万尼是来问候的,反复打量他好半天,才和蔼地说:“你就是乔万尼吧?今晩谢谢你了。”
乔万尼无言以对,只是不停鞠躬。
“你父亲回来了吗?”博士紧攥着手表,又问。
“没有。”乔万尼轻轻摇了摇头。
“怎么会呢?他前天还给我来信说他很好呢,还说今天大概就能到家了。也许是船耽误了。乔万尼,明天放学后和大家一起去我家玩吧。”说完,博士又把目光投向倒映着银河的下游水面,痴痴地望着。
百感交集的乔万尼默默地离开博士,沿着河滩一溜烟儿地跑向镇里。他要尽快把牛奶带给母亲,要让母亲尽快知道父亲就要回来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