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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母亲山

昆塔是一名“毛鲁堤”(mmoruthi),即不隶属任何教堂的教友牧师 (lay minister)。在昆塔年轻时,他认同朱特瓦人传统的宇宙观,但后来由于“看到并感受到了圣灵”,他转而皈依了上帝,笃信基督教。有一次,我们在博茨瓦纳举世闻名的措迪洛山 (Tsodilo Hills)碰面了,然后穿行在一幅又一幅岩画之间。我问起他对死神考西(g//ausi)的看法,他摇了摇头,礼貌地回避了我的问题。多年来,我屡次问他类似的问题,每次他都不厌其烦地拒绝了。我的朱特瓦名字也叫昆塔,故此不必顾忌礼貌,我和他都拿彼此寻开心、开玩笑。

我觉得昆塔对基督的信仰多少和他居住的措迪洛山有点关系。再坚定的不可知论者,一旦站在措迪洛山脚下,也会情不自禁地陷入某种神性的想象。卡拉哈里北部都是一望无际的平坦沙漠,措迪洛山的4座山丘却拔地而起,仿佛是巨大的岩石教堂群。其中两座最大的山峰,和岩壁形成了一块巨大的天然画布,过去5万年间,大约有4500幅岩画绘制其上。此外,措迪洛山的很多洞穴遍布着古人类遗迹,这也颇引人入胜。我请昆塔带我去看看某个特别重要的洞穴。这个洞穴本来一直不为外人所知,直到20世纪90年代一队考古学家来到措迪洛山“考察”当地的岩画,昆塔才透露了这个洞穴的位置。

著名的犀牛洞(The Rhino Cave)藏身在“雌山”(Female Hill,也叫“母亲山”,Mother Hill)最北端的山脊上。洞穴北壁上有幅岩画,上面有一头白色犀牛和一只红色长颈鹿,故此得名。洞穴南面的石壁上,有一条由石块组成的巨蟒,它只探出头部和上半身,身体其他部分则永远压在山峰之下。菱形的蛇头向洞顶微微上翘,下巴和上嘴之间是一条狭长的裂缝,勾勒出明显的嘴部轮廓。嘴巴的后上方有一条较小的裂缝,本来毫不起眼,可一旦光线从某个合适的角度射入,裂缝的空洞中就透出一只静谧的眼睛,死死盯着洞口外的枯草和树木。在巨蟒抬起的头部和扭曲的颈部后面是它3米多长的身体,而剩余部分则消失在了岩壁之中。

巨蟒尽管动不了,却有几分生机。阳光一照到它身上它就好像活了起来,会吐纳,会舞动,身上也像覆着无数闪闪发光的鳞片。仔细观察之后便会发现,这些鳞片确实蕴含着艺术家的心血,每片都打磨成浅椭圆形的杯状凹陷,长两英寸,宽半英寸 。岩石冰冷而坚硬,每个鳞片必得花上几小时甚至几天的时间,用硬质的小石头耐心打磨。近年来,考古学家还勘察了犀牛洞的沙地,发现在它的下面铺叠着一层层打磨精致、颜色一致的石制箭头。其中,有些箭头被烧焦了,有些则保持着原本的状态。考古学家推测部分箭头可追溯到7万年前,也就是说,这里便是现代人类复杂仪式活动最早的遗迹。

昆塔也说这洞里的岩石看起来有点像蟒蛇,不过他并不很确定。我想问他是否觉得那条蛇像个巨大的阴茎。离犀牛洞不远,还有一处岩画称为“跳舞的阴茎”(dancing penises)。毕竟这里是“母亲山”,布须曼人认为所有生命都从此处而来,有这么个名称也就不足为奇。如此一来,把犀牛洞的蟒蛇岩石看成阴茎也并不过分。蟒蛇岩附近有一组岩石,其形状像3个阴道。口述历史记录曾表明这些岩石好比上帝创造的立体幻灯片,目的是向早期人类演示如何发生性关系。

但昆塔是位毛鲁堤,与他谈论生殖器显然不合适,我便问了另一个问题:远古时代的先民会不会在这个洞里跳舞。他觉得这个猜想很有道理,也许先民们真的在这里跳过舞。为了不冒犯昆塔的信仰,我小心控制着谈话的走向,便问他,我们所在的地方会不会是伊甸园,而亚当和夏娃也许是布须曼人。他狐疑地斜了我一眼,我不由担心自己的表达是否清晰。过去5年里,我一直在操不同语言的布须曼社群工作,朱特瓦语非常生疏。昆塔也能说茨瓦纳语 (Setswana),但我的茨瓦纳语说得不太好,就像他的英语也不好一样。故此,我们沟通的时候,一直是3种语言拼凑着说。我一说话,昆塔就专注地点头。但大半时间我都怀疑他点头并非听懂了我的话,而是出于同情。人类学者都爱刨根问底,穷追不舍地提问,直到把想要了解的情况搞得一清二楚,可这样着实不太礼貌。朱特瓦人则不同,他们往往出于礼貌假装听懂。

“不,昆塔,”他回答道,“亚当和夏娃是白人。我在一本《圣经》中看过图片,你难道没看过吗?”

我又说道,也许他父母会认为我的说法有道理,他也觉得有这种可能。长期以来,住在措迪洛山一带的人都认为,创世之时“始祖先民”(first people)就出现在这里,所以此处才会有雄山和雌山。昆塔解释说,父母曾告诉他,风吹过山丘时的声音是死者的灵魂发出的哀鸣。但他马上又说,现在他知道这个说法是假的。茨瓦纳 (Tswana)毛鲁堤引领他走向上帝,圣灵之光又让他更加确信上帝的存在。昆塔还说,他父母信仰的神葛亚娃(G//aua)是个骗子,是冒牌的神,是披着伪装的撒旦,他从上古之初便诱惑朱特瓦人,让他们远离唯一的真神。

此时天已渐黑,我们俩便向停在雌山南侧的汽车慢慢走过去。一路上,晚风穿过洞穴,越过悬崖,低吟浅唱。古往今来,不知多少代人听到过这如泣如诉的风声,觉得背脊之上泛起阵阵凉意。

措迪洛山离奥卡万戈河(Okavango River)不远。奥卡万戈三角洲形似一把蒲扇,从“扇柄”到措迪洛山大约只有35英里 。奥卡万戈河从“扇柄”处涌入卡拉哈里沙漠,然后扩散开来,形成巨大的湿地。这一三角洲是野生动物的天堂乐园,但充满危险。措迪洛山在沙漠之中非常显眼,数百年来,奥卡万戈三角洲“扇柄”一带的居民,都把它当作地标。昆塔一直说,从古至今,措迪洛山一带都有朱特瓦人居住,但他家本来不在那里,而在措迪洛山往东南约60英里 的赛赛(Xai-Xai)。昆塔的父母搬到措迪洛山时,还有个自称内卡克瓦(N/aekhwe)的社群生活在那里。“内卡克瓦”的意思是“生活在河边的布须曼人”。此外,姆布库须人(Mbukushu,布须曼人的一支)也生活在这一带。两个多世纪前,他们移居到卡拉哈里沙漠的边缘,此后就一直沿着奥卡万戈河捕鱼耕作。

昆塔所在的朱特瓦社群常受姆布库须人欺负,昆塔便亲身经历了这些。他们起初住在雌山上盛产曼杰提果的小悬崖,后来被迫搬到了山脚下,此后又辗转来到现在居住的地方,形成了一个由草屋组成的小村庄。村子离措迪洛山脚有半小时的脚程,当中要穿过一片柔软的沙地。但昆塔对小村的感情丝毫未受搬迁影响。他坚定地认为村庄就是他的诺特尔 (n!ore,即土地或朱特瓦人的传统领地)。昆塔是这个小型朱特瓦社群的代表,也是少数负有监护职责的人。他相信这是上帝认可的义务,把这份职责看得很重。

那天下午,我没再继续纠缠昆塔,追问有关神灵、创世或生殖象征的问题。我无法用朱特瓦语或茨瓦纳语把这些复杂的问题讲清楚。即便我能说得清楚,然而,这些话题远离昆塔的生活,很难引起他的共鸣。

现代科学已经证明,措迪洛山对人类意义重大。这片沙漠很可能是现代智人起源的所在。即便这里不是人类的源头,也有充分的证据表明这里有漫长连续的人类活动。人类在一万年前方才进入农业社会。吉萨金字塔群、帕特农神庙和罗马斗兽场都是农业时代人类傲慢和野心的标志。但和措迪洛山的遗迹比起来,这些伟大的建筑非常年轻。我很想知道,如果昆塔了解这些,他会做何感想。

我还想告诉昆塔,人类遗传学的最新研究表明,第一个解剖学意义上的现代人踏足欧洲、亚洲、澳洲或美洲之前,其直系祖先很可能已在这片更广阔的土地上繁衍生息数万年。这片土地滋养了他们,故此他们并未受生存之需驱使去创造新技术和新生产方式。我想告诉昆塔,如果需求是发明之母,那他的祖先必定在措迪洛山和周围的沙漠中发现了什么,借此将需求驱逐出生活。我还想告诉昆塔,他所熟知的措迪洛山岩画,与遍及南部非洲的数百座山峰和岩层中的岩画非常相似。它们无不证明,数万年前便在这里生活的人类与20世纪仍在这里狩猎采集的朱特瓦人社群在文化上存在非同寻常的延续关系。

我想告诉昆塔,这一切都很重要。我们生活的时代已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巨变,“原始”的地方难以寻觅。如果我们了解昆塔祖先的生活,或许可以从中学到一些东西。但转念之间我便明白,昆塔本来就知道这一切。昆塔必定经历了也注意到了家乡的变化:随着牧牛人不断迁到此处,措迪洛山周围的野生动物越来越少,这一地区的人口迅速增加。他看到正在修建的新路,看到一批批地质学家带着钻头和磁力计来来往往,四处探寻钻石、铁矿和铜矿。于是我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和昆塔一起默默地回到汽车上。绚丽的夕阳把雄山的峭壁染成红色,而后又是紫色,最后又变为淡紫色,让人沉醉在这余晖美景之中。

与其他名山大川相比,措迪洛山很小,整个“山脉”占地不过12平方英里 ,和普通的大学校园一般大。然而,措迪洛山周围是一望无际的平缓沙漠,这反衬出山的高大,如若置身山下,便会惊觉此山无比雄伟。暴雨过后,常年笼罩于山丘之上的烟雾尽数散去,岩壁表面的白色细尘也被冲刷干净,目之所及,色彩饱满起来,就像幽灵重获肉身,被注入鲜活灵动的气息。几座山丘之中,最为高大的便是雄山,高出周围平地近1500英尺 。雄山岩壁陡峭,无数次暴雨冲刷之后,岩石中的矿物质渗出,岩壁上便交织着赭色、紫色、铁锈色的条纹。雄山之侧的雌山,更为平坦,却也更宽广肥沃,映衬得雄山愈加宏伟壮丽。雌山之中,暗藏诸多小型的洼地和平缓的高原,其中能发现曼杰提坚果林、季节性的泉水和野蜂的巢穴。西边更远处是较小的童山(Child Hill)。早上,童山被雄山和雌山的阴影拥抱;傍晚,童山的影子则好似一只伸向父母的手。站在雄山山顶极目望去,方圆100英里 的景色尽收眼底。而在方圆100英里之内也都望得见雄山耸起的山顶。难怪在措迪洛山附近绵延繁衍数千代的人都视这几座山峰为神山。

措迪洛山的周围是一片沙漠,向南延伸近2000英里 。沙漠之下,是一片巨大的岩石盆地。得益于此,近10亿年来卡拉哈里沙漠不受地质变动影响,在最近的地质周期之中只受到相对温和的风雨侵扰,从而得以“优雅地老去”。卡拉哈里盆地占地近200万平方英里 ,地势广阔平坦,从南非的北开普省(Northern Cape)向北穿过博茨瓦纳和纳米比亚,一路延伸到安哥拉(Angola)和赞比亚(Zambia)。

卡拉哈里地区处于亚热带,气候相当稳定。但历史上也受洋流变动和火山爆发等因素,还有偶尔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大约只能算在神灵头上)影响,因此卡拉哈里的部分地区常变换于沙漠和湿地之间。措迪洛山有些岩画之上出现了鱼类图案,表明这些山丘曾经俯瞰着一个浅浅的内陆湖泊,它向南延伸到目力所及之处。

近10亿年间,许多河流汇入卡拉哈里盆地,但少有河流流出。水流流动要靠坡度,这需要丘陵和山脉方能形成集水区和河谷。但卡拉哈里沙漠没有这些地质条件,因此,河流误打误撞地进入这片广阔的平地后,慢慢消散,形成了巨大的浅水内陆三角洲。这些河流还夹杂着沿途掠起的沙子,在进入盆地水流变缓之后,沙子便在岩石盆地沉积下来。亚热带炽热的阳光最终会蒸干河水,沙子便被干燥的风吹散开来,逐渐形成60万平方英里 的沙丘地带和细沙平原。

卡拉哈里地区历史上有几段比较湿润的时期。雨水汇集起来后在沙丘间的沙沟中流动,形成浅浅的水网。雨水汇成的河流没有稳定水源,也不会形成三角洲,一般暴风雨过后几个小时,便消失在沙粒之中。这些河流生命虽短,其河道却有残迹留存,形成许多浅浅的“化石”河床,称为奥米兰巴(omiramba,单数为omuramba)。奥米兰巴似蛛网般遍布卡拉哈里沙漠,降雨来临时,仍在各地发挥集水的作用。恩哈洛布须曼人(Nharo Bushmen)是居住在朱特瓦人南部和东部的族群,他们有个关于奥米兰巴起源的故事。在恩哈洛人的故事里,奥米兰巴并非由雨水汇聚形成,而源于布须曼人的骗子神葛亚娃。有天,葛亚娃如厕时一不小心,把大便拉在一条鼓腹巨蝰 (puff adder)的身上。巨蟒咬伤了葛亚娃的睾丸,睾丸立即膨胀起来,大得骇人。葛亚娃痛不欲生,当即奔跑起来,肿大的睾丸拖在他身后,在沙地上留下的痕迹就成了奥米兰巴。

早在20万年前,解剖学意义上最早的现代智人可能就定居在卡拉哈里北部。那时,卡拉哈里盆地已有赞比西河(Zambezi River)、奥卡万戈河和乔贝河(Chobe River)汇入,在这个地质沉降区形成了许多浅水内陆湖。这些古湖泊好似洒在桌面上的水,形状不断改变。历史上,它们曾聚成一个巨型的浅水湖泊,面积约4万平方英里 ,从现在博茨瓦纳东部的马卡迪卡迪盐沼(Makgadigadi salt pans)一直延伸到西部的措迪洛山。

我们几乎可以认定,最早在这个巨湖一带生活的人便是所有现代科伊桑人(Khoisan)的祖先,也很可能就是所有人类的祖先。目前尚无法确定现代智人究竟是起源于东非,在进化的浪潮之中从东非向外扩张,迁徙到巨湖之滨,还是说现代智人本就起源于南部非洲。但可以肯定的是,大约15万年前,人类族谱中的一支便生活在巨湖一带。那些留在非洲南部的族群成为现代科伊桑人的祖先,而向北迁徙扩张的族群则成为其他种族的祖先。今天所有人类都源自一个小型早期现代智人族群,这个族群被称为非洲“亚当”。而当代科伊桑人是唯一仍携带着非洲“亚当”独特DNA(脱氧核糖核酸)序列的人类族群。

科伊桑人迁徙到此地也罢,起源于此地也罢,这里都是适合他们生存的地方。这一带的环境让科伊桑人创造出一种独特的生活方式,几乎与这里的地质环境一样稳定而持久。此后数千年间,科伊桑人向巨湖以南的地带缓缓扩张,控制了南部非洲的大部分地区。

科伊桑人的扩张是个缓慢的过程。沙漠之中,要想依靠狩猎和采集长期生存,就必须熟知周围的环境,科伊桑人成功生存的原因也正在于此。他们在空间分布上非常稳定。过去3万年间,卡拉哈里沙漠东南部的科伊桑人与北部科伊桑人仅为100英里宽的沙漠所隔。尚无证据表明,这两个科伊桑人族群发生过实质的基因交换。 换言之,南北两个科伊桑人族群,3万年来几乎没有流动交往。而在同样的时间跨度里,人类的其他族群已然控制了东亚,并跨越大陆桥进入美洲,在北美洲和南美洲定居下来。

针对基因突变率的研究表明,相较人类的其他分支,科伊桑人是更为成功的人类种群。基因突变率是揭示生物种群遗传多样性水平的指标,多样性水平又能帮助我们了解历史上的人口情况及其变化趋势。研究显示,现代科伊桑人具有极高的遗传多样性。他们人口极少,是南部非洲不起眼的少数民族,在全球范围来看,更加微不足道。但在过去15万年的大部分时间里,科伊桑人是现代规模最大的人类种群。这也说明在过去15万年间,科伊桑人的遗传多样性始终保持相对稳定的水平,而其他人类种群的遗传多样性则时不时地急剧下降,以致目前已损失近半。

同样的数据表明,直到过去的2.2万年间,非洲其他人类分支(包括后来最早抵达欧洲和亚洲的种群)的规模才开始大幅增长。研究人员推测,非洲中部和西部的气候变化,以及人类迁徙途中不得不适应新的生存环境,是导致遗传多样性下降的原因。

在其他人类族群进入南部非洲以前,科伊桑人虽然基因多样性程度很高,但不同科伊桑群体的文化、技术、自然观、宇宙观、社会关系、自然关系均高度一致。尽管科伊桑人使用的语言差异很大,群体间无法直接沟通,哪怕今天依然如此,但这些语言同根同源,其中最明显的特征莫过于一系列独特的啧音了。科伊桑人找到了和卡拉哈里沙漠的严酷环境保持相对和谐的相处方式,与自然达成一种动态的平衡,从而能在此繁衍生息,维持长久稳定的生活方式。换言之,虽然科伊桑人不善迁徙、扩张、拓殖,不善占领新的空间和疆域,也不善开发新技术,但是由于他们掌握了原地谋生的艺术,故此能够获得进化上的成功。

在漫长的岁月里,科伊桑人始终生活在卡拉哈里沙漠,这才使得许多非洲的巨型动物群繁衍至今。过去10万年间,欧洲、亚洲、澳洲和美洲都出现过大规模动物灭绝的现象,这与现代智人在地球上的扩张高度相关。现代智人抵达北美洲、南美洲和澳洲之后,这些大陆上近80%的大型哺乳动物都消失了,而在撒哈拉以南非洲的44个大型哺乳动物种属中,灭绝的才只有两种。

人类在大型哺乳动物的灭绝中到底扮演了何种角色,目前争论尚存。我们几乎可以断定气候变化是导致欧亚大陆和美洲巨型动物灭绝的主因。虽然完全由人类猎杀导致灭绝的情况并不多见,但人类的推波助澜无疑也是重要的原因。食物链顶端的捕食者对生态系统影响巨大,而这种影响往往很难在短期之内显现。1995年,美国黄石国家公园(Yellowstone National Park)重新引入了少量野狼,最终间接引发了该地区生态系统的巨大变化,如河流水量改变、林地生态恢复、草场肥力提高等。这个案例充分说明了捕食者对生态环境的影响。人类是能力超群的高级捕食者,一旦进入某个稳态的生态系统定会对其产生类似的巨大影响。在逐渐衰退的黄石公园的生态系统中重新引进狼群改善了其生态,使其被打破的平衡得以恢复。而一个稳定的环境中,狩猎采集社群的突然闯入必然导致更加剧烈的变化。

在非洲撒哈拉以南的地区,虽然人类活动的历史更为久远,但生态相对稳定,其独特的奥秘在于人类社群长久的定居生活。事实表明,此地的人类社群与其他生物共同构成了复杂的生态系统并且共同演化。虽然人类猎手具备强大的捕食能力,但生态系统中的动植物也逐渐适应了人类,从而能繁衍至今。然而,这种稳定的状态到殖民时代被打破了。当殖民者进入非洲大陆,他们带来的火器以及人口的爆发式增长,导致巨型动物栖息地受到了严重的破坏。故此今天非洲撒哈拉以南的巨型动物也面临着灭绝的重大威胁。

在时间尺度以万年计的情况下,遗传学和考古学带来的启示固然有限,但卡拉哈里地区发生的故事无疑非常重要——此地严峻的自然环境和生活在其中的人类社群找到了持续发展的妙法。而妙法之中最为重要的便是,科伊桑人生存的环境为其提供了生活所需的一切条件,同时,科伊桑人也倍感满足,不曾想要获取更多。

约15000年前,卡拉哈里盆地北部的巨型湖泊消失了。摧毁这些湖泊的力量便是创造了他们的河流。流入盆地的大河不仅带来数十亿吨水,还将数亿吨淤泥从非洲中部裹挟到卡拉哈里沙漠之中。淤泥在湖底不断沉积导致湖床也越升越高。最终,湖水溢出盆地边缘,在盆地表面形成一条水道。随着溢出的水越来越多,水道也变得越来越深。从巨型湖泊流出来的水总量高达数万亿立方米,长此以往便会形成全新的河道,进而导致赞比西河向东改道,绕过了卡拉哈里沙漠的大部分区域。赞比西河的改道造就了另一个奇观,即莫西奥图尼亚(Mosi-oa-Tunya)瀑布。这个瀑布一般也称作维多利亚瀑布 (Victoria Falls),是非洲大陆最壮丽的自然景观之一。在赞比西河远离古老的卡拉哈里盆地后,盆地北部的湖泊群逐渐干涸,最后只剩下西部的奥卡万戈三角洲和遍布数千平方英里的白色结晶盐田,以此表明远古时代这里曾是一望无垠的湿地。

古代河流和巨型湖泊为卡拉哈里沙漠留下的重要遗产,便是土层之下极深极大的地下水系。只要开采得足够深,水泵功率足够强大,便可把地下的水抽到地表上来。卡拉哈里地区大部分的地下含水层与别处无异,有些则相当特殊,龙息洞(Dragon’s Breath Cave)便是其中之一。龙息洞位于卡拉哈里沙漠西部,一到寒冷的早晨,洞中潮湿的空气就会在洞口周围凝结成缕缕云雾,故此得名。1986年,洞穴学家首次进入洞穴深处,然后发现此处就是全球最大的非冰川型地下湖所在地。地下湖距地面约300英尺 ,表面积约为5英亩 ,具体深度尚无法确定。新型钻探技术已能深入地表以下数百米。最近,水文学家利用这一技术又发现了另一处地下水资源。这片含水层位于纳米比亚与安哥拉边界,且能满足纳米比亚400年内的用水需求。据估计,此含水层的历史至少有1万年,显而易见这就是由那些巨型湖泊的水渗入地下而形成的。

卡拉哈里盆地北部的湖泊干涸后不久,黎凡特 (Levant)等地的人类社群便过起了农耕生活,并开始驯化动物。这个转变称为新石器革命(Neolithic Revolution)。新石器革命改变了人与自然的关系,改变了人在环境中的工作方式。相应地,人对自己在世界中的定位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成为农民,意味着人类的祖先从觅食者变成了生产者,从猎人变成了制造者。农业的出现为人类此后的变革铺平了道路,人类也从最聪明的哺乳动物变成地球上有史以来最强大的物种。

农业产出比狩猎和采集高出很多,这带动了人口的迅速增长。盈余开始偶尔出现,社会等级和朝贡制度也随之形成,人类夺取资源、扩张领土和征服他人的欲望也愈演愈烈。

农业文明像藻类繁殖般在地球上迅速蔓延,其影响几乎遍及全世界。农业的发展呼唤更大、更复杂的社会组织,故此,农耕社群能轻易征服分散的小规模狩猎采集社群。非洲最早的农业文明是伟大的埃及文明和努比亚文明,它们均分布在尼罗河三角洲和尼罗河洪泛区沿线。大约5000年前,在农业发展的推动下,非洲又出现了伟大的班图文明(Bantu civilizations)。由一系列族群构成的班图人习俗相近,语言也有密切的亲缘关系。3000年间,班图人带着牛羊和谷物慢慢扩散到非洲西部和中部,最终抵达非洲南部。可能早在2500年前(确切时间不可知),班图人的先驱就到达了卡拉哈里盆地以北的安哥拉。大约1500—1600年前,沿非洲东海岸扩张的班图人抵达至现代南非的北部边界,几个世纪后,他们在南非东海岸的大鱼河(Great Fish River)附近停下了脚步。

班图人在扩张的过程中,取代、吸收、同化并消灭了途中遇到的狩猎采集社群。但是,沙漠和非洲中部的雨林形成的天然屏障,阻挡了班图人的扩张。于是,从事农耕的班图人到达卡拉哈里沙漠边缘时,便不再前进。沙漠一望无垠,干旱空旷,虽有丰富的牧草,却无法提供牛群的饮水,更不要说种植庄稼了。因此,停留在沙漠边缘地带的班图人并未干扰定居在沙漠的布须曼人。同样,沿着东海岸和内陆边界线进行扩张的班图人行进到卡拉哈里沙漠以南的卡鲁沙漠(Karoo desert),看见纳马夸兰(Namaqualand)贫瘠的砾石平原和丘陵后,便不再前进。因此,生活在卡拉哈里盆地和今南非北开普省大部分地区的科伊桑人并未受到他们的侵扰。班图人扩张对科伊桑人的影响只有一个:某些科伊桑人族群逐渐学会了放牧牛羊。到15世纪,这些族群都集中生活在今南非西开普省(Western Cape)水草丰美的地方。那些地方现在已满是葡萄园和果园。卡拉哈里盆地的科伊桑人一直延续着与世无争的生活,直到欧洲殖民者来到南部非洲,他们相对独立且自给自足的生活才受到挑战。 8uDUeBMD54G07cZ+7vmVPH1ffD+fsMkU8BNlI+30wmCHWBslFBnzcXWSxCSjFAg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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