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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中榜

陶沙赶到水边的时候,只来得及见到金凤的残影。他误以为金凤一时想不通去投了水,他悔恨万分,整个人像发了癫。他不停呼喊金凤的名字,片刻嗓子嘶哑。他想要跳下去,却被好心人拉住。围观众人见江面波纹不起,皆摇摇头,表示希望渺茫。不一会,大家都被一位母亲的哭喊吸引,放着陶沙自生自灭,也不去管他跳不跳了。远远的,听到一阵掌声,有人说:“小姑娘水性不错啊!”陶沙茫茫然抬头,奋力往岸边跑去。

金凤自小生活在江边河岸,白兴业也疏于对庶女的管教,她小时候总和男孩伙在一起玩耍,爬树上房、下河游泳都不在话下。她刚才听了陶沙的坦言,是有些气恼,一股火气上头也不知要冲去哪里。突然听到有人喊救命,她就去了。跳进水中,金凤才知道高估了自己。水中救人毕竟比不得在平地,江流的阻力让金凤费了大力气,几次差点脱手。其他人站在岸上,只是评头论足,也不见得伸出援手。陶沙此时未顾及自己水性不佳,脱下外套扑通一声跳入水中。两人合力把女孩拖上岸,赢得围观者掌声一片。见自家孩子得救,母亲上前紧紧抱住女儿,哭诉道:“不嫁人就不嫁人嘛,何苦非要寻死啊!”金凤在旁帮助女孩顺气,女孩面如死灰,对母亲的哭诉置若罔闻。陶沙见金凤身上湿漉漉的,把留在岸上的外套为她披上。原来女孩被家里人许配给了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头子,生生与心上人分离。说也说不通,逃也逃不掉,女孩最后只好以死相逼。金凤一声苦笑,原来和我同病相怜,都是一样的苦命人。陶沙眉头紧皱,也对此般不公之事表示愤懑。正当大家都对女孩遭遇表示同情时,一人突然发声:“要死嫁过去再死,不要死在家里败坏门风!”一位上了年纪的长袍男子一脸嫌弃,拂袖而去。不知他人切身处境就随意评判,金凤见不惯这种片面自私之人,正欲上前理论。那位母亲突然发话:“女儿都这样了,你就少说两句吧。”呵,原来伤人至深的也可以是朝夕相处的亲人。

江水来了又去,冲去一片狼藉。金凤忘不了女孩死寂的眼神,她分不清方才是救了她一命,还是害了她一命?两人坐在码头棚户中,渔夫好心升了一堆火,让两人把衣服烤干。气氛降到冰点,陶沙把衬衫翻过来覆过去,不知如何开口。篝火映在金凤脸上,忽明忽暗,难辨喜悲。金凤久未游泳,刚刚换气呛了水,时不时咳嗽,只要一想到陶沙居然与白金发合谋,还把自己“骗”到了码头,金凤就气不打一处来,金凤赌气打破僵局:“你今天是怎么想的,带我看影戏逛洋场,原来是想把我骗到码头……赶我走!”陶沙认真地向金凤承诺:“我从来没有过让你离开的念头……”听到这里金凤心里舒缓一些,越发想跟他说说心里话:“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逃吗?”衬衫衣领有一丝润湿,陶沙还是穿上身。“你不想与不爱之人成亲。”陶沙只大略知道金凤来上海是为了逃婚,并不知个中详情。“如果我当初没有选择逃出来,跳河去死也许就是我的命运。”金凤眼里盛着闪烁的泪光,可在陶沙眼里却看着更像是怒火。陶沙暗叹一口气,除了对金凤身为女子不能自主命运感到悲愤外,更多了一份心疼。他也更加坚定,自己把选择权交给金凤是正确的,火影在金凤的眼眸里滚动,金凤仰头不让眼泪落下,隐忍而坚决的表情让陶沙对这个小姑娘更多了一分怜爱和敬重,他心想,这就是自己《海上生明月》里的明月姑娘,逃婚出走,远离故乡,在十里洋场寻找自己的梦想和方向……想到这里,陶沙坚定了帮助她留下来的决心。何况,还有那深埋心底的情愫,陶沙虽羞于启齿,而此刻他在心里做了一个决定:“我一定要把她留下来……如果金发不愿意,大不了我来照顾她。”而约定的时间就要到了,陶沙认真地向金凤承诺:“一会去码头见你哥哥,我来与他沟通。你不用怕,我一定会让你留下来。”

白金发站在码头,望着奔涌的江水怔怔发神。他陷入沉思,连陶沙到来也未察觉。金凤没有靠近,她在等陶沙的信号。临走前,陶沙告诉她,白金发被说服固然是好的;如果没有被说服,那就要另外寻个白金发找不到的住处,再从长计议。“金发兄。”陶沙深呼吸,紧张地开口道。好像是有人在叫自己,白金发迟疑地回头。“哦,陶沙兄,你来了。”打好腹稿的陶沙未留意到白金发的茫然,他视死如归,犹如上战场的士兵一般孤勇。“金发兄,还是不要把金凤送回去吧!金凤应该对自己的命运有抉择的权利。你知道金凤的性子刚烈,她决定的事情很难回头。不然也不会做出逃婚的举动……”陶沙边说边观察白金发的表情,白金发不置可否,也并未表态。陶沙急了,也不再绕圈子,直白道:“总之,我不会允许您把金凤送回重庆。若您执意为之,那就由我来照顾金凤。”金凤远远看着,也不知两人说了什么,突然见陶沙激动起来,以为哥哥不允。哥哥朝陶沙点点头,两人朝着自己走来。“先回去再说吧。”白金发淡淡说道。这就没事了?金凤以为自己免不了一顿责骂。“陶沙哥哥,你都和我哥说了什么呀?”陶沙觉得白金发的态度确实与昨晚大相径庭,可他也不想深究,因为金凤留下来的目的已然达到。

白金发的态度为何一百八十度转变,要从这日下午收到的一封信说起。上午工作结束后,白金发本打算去邓宅为金凤收拾行李,之后到码头与陶沙会合。正要出门时,收到一封信。白金发看笔迹不像是父亲的,但却是从重庆寄来。他疑惑着撕开信封,里面掉出一封信,这封信折叠的异常小巧,上面还沾有鸡毛和鸡血。怎还会有封信?他先打开“鸡毛信”,信中字迹歪歪扭扭,白金发仔细辨认,看出这是一封“逼债信。”内容大致写道:若不能用女儿抵债的话,还债的期限一到,那就交出祖宅吧。信里夹着一些抵押单,白金发这才知道父亲为了抽鸦片和赌博,早已把家里的珠宝、字画、田地等一一抵给刘成三。而用这些物件换来的钱,全给他享乐去了。他一笔笔对应年份和日期,发现自己在日本留学的费用也是父亲拿一处店面抵押的。而把金凤抵给刘成三,竟只是为了换回一块祖传玉佩……荒唐,真是荒唐!白金发气极竟笑出声。他对父亲的印象还停留在儿时,当时爷爷已经对惯于吃喝玩乐的父亲失望,望孙子成龙心切,每日从学堂回来都把白金发赶到书房念书。可是哪个孩童不贪玩?有时念到一半时,不靠谱的父亲都会偷偷使唤一位十五六岁的刘姓小厮,支走看守的丫鬟,带着白金发从后门出去。两父子少了管束,没有随从,城南城北的四处游玩。夏天去江里游泳,水塘钓鱼;冬日围火听戏,吃炭火烤的红薯。玩到夜深了,两人一前一后地回家。当然会被爷爷家法伺候,可父亲早想好对策,便是让那小厮代替受罚。小厮起先会狡辩,久了也就默认了。白家爷爷也是信的,说这小厮三角眼的长相,一看就不是个善茬。一次白兴业偷卖祖传玉佩被发现,栽赃于小厮,小厮便被赶出了白家。离开前,小厮发了毒誓,有朝一日会衣锦还乡,住回这里。果然,小厮敢打敢杀,混出了些名堂,成了从不拉稀摆带的袍哥人家,后来就回白家“报仇”了。城中那么多户,偏偏就针对他们家。有一次逼债紧了,他直直就往家里来,把白家上下吓得抖似筛糠。白兴业把金发和金凤关在后院,说是出什么事都别出来。金发远远看了一眼,就认出那债主三角眼斜上左眉稍的刀疤是爷爷所为。看来冤有头债有主,这句话过了几百年都还灵验。

“动作利落些,梅香小姐就快来了!”门外小刘的声音唤醒沉浸在记忆中的白金发。杯中茶水已凉,他抿了一口,冰凉的口感刺激了他的神经。以为离得远了,时间和距离会让自己成为家庭的过客,可他始终忽略了,血脉的联系是永远无法斩断的。他振作精神,从信封中抽出另一封信。这封信字迹娟秀,言语间恳切直白,看得白金发既羞愤又感动。

金发少爷:

不知你收到这封信是何时,但我想赌一把,若能挽救一二,也算无悔此举。金凤的信我已收到,听闻她结识新朋友,有了新住处,言语间完全充满对新生活的向往,我身为母亲很是欣慰。凤儿自小未离开过重庆,此番跋涉千里,定是受了不少苦,我很感激你对凤儿的照顾。她生性活泼,说话直白,若有得罪人之处,恳你还要狠下心来教导她,这一点上不用顾及。她做事情亦总是三分热度,关键时还需要你一盆冷水浇醒她。我知这些话都是多余,你们兄妹俩同脉相惜,你定不会让妹妹受半分委屈。

信中附的鸡毛信想必你一看便明了。你离家多年,家事本不该让你过多操心,可此事迫在眉睫,雪瑛姨娘只得逾矩恳求你:不要送金凤回来,不要让她像我一般身处火坑无法脱离。我与你父亲婚姻的由来,是迫不得已。我想你亦懂,没有感情的婚姻长久不了;即使维系,也必有一人委曲求全。你父亲种下的因,还得自己尝下恶果。我已决心说服他,把祖宅抵给刘成三,以填补欠下的债务。后续住处你也不用操心,我们将搬去南岸,那里还有一处白家的别院。我会督促你父亲洗心革面,也会照顾好你的母亲和妻儿。

白家的磨难希望结束在我们这一代。你和金凤还有大好的未来,千万不要为我们所羁绊。入秋记得增减衣物,切勿受寒。我会再写信报平安。

顺颂秋祺!

雪瑛姨娘

信轻飘飘地从手中滑掉,却重重地落在白金发的心上。他心中犹如一块大石头压着,压得眉头紧皱。“小刘,我的车今日保养去了,劳烦公司派个车送我回去吧。”梅香穿过走廊,虚掩的门外传来小刘的回话:“……这”小刘本想回答公司的车刚好外借出去,可想到梅香喜怒无常的脾气,他不敢说实话。“梅香小姐若是不介意,让我顺路送您回家吧。”白金发一出声,小刘就知道救星来了。梅香才试完妆,这次的角色是饰演一位女学生,与过往小姐、夫人角色有所不同,妆容更为淡雅,看起来更有亲和力。可她一挑眉,那魅惑的气息就飞出来。白金发正儿八经,周身像罩了一层金刚罩,并不为所动。自那次“金凤闯入片场”后,梅香和白金发再无交集。偶尔在公司碰到,也只是点头问好。此番白金发主动表示要送她回家,梅香不免多想了一些。可走出公司,梅香就知自己想多了。白金发从车棚中推出一辆自行车,车轱辘转动发出咯吱声。他拍拍后座,对梅香说道:“上车吧,梅小姐。”梅香出身名门,身边不乏追求者。当演员之前,别人追求她是看上她父亲的钱财;当演员之后,追求她自是觊觎她的美色。看得多了,都是浮于表面的东西,走进心里的倒是很少。梅香做演员前,也是上过几年女校的,可男同学的追求方式更为笨拙,连今日的白金发都比不上。她轻轻一跳,坐上后座,微微扶住白金发的腰。他的腰比别人更瘦削,不会让她想到酒局上那些个让人作呕的肥肉。身高也将将好,坐在前面,恰恰挡住毒辣的太阳。微风轻轻拂过,一扫方才试妆时的闷热。没有旁人猥琐的目光,没有小报离谱的八卦,此刻梅香就是梅香,是难得可以作为自己的时刻。拍戏经常早出晚归,加上与父亲冷战,梅香早已搬出家。外表是父亲宠着的千金大小姐,内里却只是靠演戏维生的小演员。“就这里吧。”梅香从未让人知道她的真实住址,可面对白金发她却未有隐瞒之心。梅香跳下车,里弄口择菜的阿婆冲她打招呼:“梅小姐回来了?”梅香大方的点点头。“白制片,要进去歇歇脚吗?”“不用了,我还有事。谢谢梅小姐。”白金发满心想着妹妹的事,并未留意梅香对自己的示好。“……那好,慢走。”梅香慢慢转身,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回挪。她听到身后车轱辘转动声,暗骂一句:“果然是个不解风情的男人。”脚步逐渐加快。“梅小姐!”梅香脚步停顿,嘴角勾起一抹微笑,还努力克制着。白金发喘了喘气,说道:“摄影棚背景板的事还要谢谢您,小刘告诉我是您出钱解决的。”这个呆子可算是明白过来了。那日背景板赔偿的事虽说是梅香挑头的,可她也只是因为心情不好说了几句气话。后来见白金发主动表示从自己工钱中扣除背景板维修的钱,又不忍心了,马上告诉小刘从自己的片酬中抵扣就行。梅香对白金发印象一直都平平,直到那日看到他主动站出来为妹妹承担错误,不免觉得他有了些英雄气概。她遇到的男人,权衡利弊的多,真为他人着想的少。遇到危难时,不是跑得远远的,就是找人顶罪,临了还不忘踩别人一脚。梅香心下欢喜,嘴里却冒出一句:“没什么,也花不了几个钱……这新戏上的事,还希望白制片多帮忙。”受人恩情必得还人人情,白金发点头应允。梅香却以为白金发懂了自己的意思,没来由的期待些有的没的。

白金发等三人回到明星影片公司,已近傍晚。白金发带金凤换了身衣服,说免得邓夫人见她一副鬼样子,无端担心。之后三人在附近小饭馆吃了顿便饭。金凤一直观察哥哥言行,可白金发面色沉静,偶尔给金凤夹菜,或是与陶沙讨论工作,并未讲起“送返金凤却戛然而止”之事,这中间的百转千回、天翻地覆,居然就这样默默隐去,仿佛从未发生过什么。金凤几次欲开口,都被陶沙眼神示意回去。白金发离桌结账,陶沙连忙小声叮嘱金凤:“若你哥哥未主动提起,送返之事就别再提了。”在码头时,陶沙仅凭三两句就说服了哥哥,此时金凤已完全信任陶沙。白金发转身离开柜台,两人立马正襟危坐,生怕被看穿分毫。“谢谢哥哥招待!”金凤乖巧说道。“等一下。”白金发抬手示意金凤坐下。金凤心下紧张,看向陶沙求救。“今天去哪里玩了?”白金发提起茶壶往茶杯中倒茶,陶沙见状,连忙将自己和金凤的茶杯挪到茶壶下。原来哥哥问的不是自己违背他决定一事,金凤见警报解除,一股脑把今日所见所闻全说了。陶沙在一旁,不时附和和补充,说到去看了王汉伦的新片《弃妇》,王汉伦本是明星公司的头牌明星,却借去了长城画片公司助演侯曜、李泽源的创业影戏,白金发说明星公司并没有兑现给王小姐应有的片酬,所以王小姐私下是很有些意见的,便去旁的公司接了私活。

说到王汉伦,金凤眼中有了神气,她讲了些八卦,那都是她在杂志上看到的:“最初她不叫王汉伦,而是彭剑青。16岁的时候她失去了父亲。然后被大哥勒令退学,强行卖给了一个煤矿督办。结婚没多久,她发现,丈夫不忠,早就接受了新思想的她自然和丈夫爆发了激烈冲突。两人关系逐渐破裂,她决定离婚,决定出门找工作。先是找到了教书的工作,后来又去了烟草公司当职员。为了有更高的薪水,她还学会了英文打字,并进入洋行当打字员。再后来,她的同事推荐她去明星影片公司试镜……”讲起自己崇拜的影戏明星,金凤滔滔不绝,“为了做演员,她还和哥哥嫂嫂吵翻,‘从今以后,也跟你们一刀两断,我不再姓彭就是了。你们说做戏子辱没名声,我偏要做出一番事业来。’就这样,她给自己改了名字。此后,世间再无彭剑青,只有王汉伦。真是旷世奇女子……”金凤绘声绘色讲起王汉伦的传奇,仿佛是在给自己打气,也是在说给金发听自己留下来的决心!

陶沙向来是佩服同事王汉伦的,不吝赞美:“王小姐很敬业,也有演戏的天赋,每次拍戏,她都化身戏中人,全然忘记自己。《孤儿救祖记》让她一炮而红,而她也只有20岁那么年轻。”

王汉伦的故事让金凤受到了鼓舞,白金发当然知道他俩有意无意的八卦是故意说与他听的。“《弃妇》还未来得及看,不过我看过报纸上的评价了,有一句话记得清楚——‘先见弃于家庭,再见弃于社会,最后孤苦丧命。女性之苦命,莫过于此!’……一个离家出走的女性,结局只有这一种吗?”金发的问题抛在空中,没了回音。

茶水空了又续。金凤刚想端起茶杯,被哥哥轻轻打了下手背,“你少喝凉性的,等会我让伙计给你调一碗红糖水暖暖身子。”正说着,热气腾腾的红糖水端上桌。“初秋江水沁凉,女儿家更要注意防寒。以后遇到此类危险事,切记不要鲁莽,可以寻求别人帮忙的。”金凤反驳道:“那我也不能见死不救啊!那姑娘可和我一样命苦,被家里人逼着去成亲呢……”陶沙见金凤说来说去,又绕回自己身上,连忙眨眼示意她闭嘴。“金发,你一定不要让金凤像我一样身处火坑无法脱离啊……”白金发脑海中又响起陈雪瑛的话。是啊,自己没有能力救全家,可至少得救了妹妹吧!“糖水冷了,快喝掉吧。”金凤正讲到兴起,又被哥哥打断。一阵秋风吹来,带来一股凉意。

白金发打发妹妹自行回去,陶沙觉得他总有支走金凤的意思。果然,白金发路过公司并未走进去,而是慢慢踱步走到一家酒铺。“陶兄若是不忙,就陪我喝一杯吧。”说是陪喝,白金发自己倒独独喝了两三杯。想到明日还有影戏开拍,陶沙劝道:“金发兄少喝点,明日还要上工呢!”白金发倒是想一醉方休,心里却跟明镜似的。那面镜子里照着一个逃兵,一个逃离了家族磨难的人。陶沙见白金发双颊发红,怕他真喝到不省人事,连忙问道:“金发兄是否有什么难事,可说与我听,不要一人憋在心头。”“我也想说啊,可家丑不外扬啊……你让我怎么说?说什么?”一股情绪就要喷涌而发,白金发只有喝下更多的酒压下它。金发突然想起在学校读书时自己演过的莎士比亚剧《雅典的泰门》,此刻那段关于金子的句子突然就上了头:“金子!黄黄的、发光的、宝贵的金子!……这东西,只这一点点儿,就可以使黑的变成白的,丑的变成美的,错的变成对的,卑贱变成尊贵,老人变成少年,懦夫变成勇士。”说到此,陶沙猜到大半,多半是因为金凤逃婚要赔钱的事。他试探问出口:“可是因为缺钱?我可以借给你……不够的咱们还可以问问张老板。你在公司工作多年,这点忙我想老板还是肯帮的……”白金发喝酒如倒水,酒渍顺着嘴角滴下,看着好像是眼泪,“钱哪,可不就是因为钱嘛。可又不仅仅因为钱啊……是孽啊!”白金发喝多了,开始语无伦次起来,话语中还夹杂着重庆话。陶沙费力地拼凑着只言片语,又要顾及手舞足蹈的白金发别发酒疯,忙得后背冒汗。白金发喝着喝着,倒是突然想通了。他一下把酒瓶挥到地上,站起来冲着天空大喊:“不就是钱嘛!老子赚就是了!有钱就是祖宗,有钱就可以为所欲为!总有一天,我会把祖宅赎回来的!刘成三,你他妈给我等着!”吼完这一嗓子,白金发像脱力了一般,倒在桌上起不来了。陶沙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背起白金发走出酒铺,还听到他呢喃着说:“别告诉金凤,别告诉金凤……”

码头之事只是一个小插曲。八月下旬,金凤的日子过得平静如水。时不时去明星公司探班,或者去照相馆看沈浪,晚上总是与邓夫人谈天聊地,偶尔学点上海话,不知不觉就到了女校揭榜的日子。金凤心里记着这个日期,却没有与旁人说。早早的,她心里揣着期待和忐忑,独自往女校去。她特地连早饭都没吃,乘大家都在沉睡的时候,悄无声息从后门溜出去。女校的路她是记得的,可她东绕绕,西逛逛,却是过了揭榜时间才到。门口早已聚集了许多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是万分也挤不进去的。金凤反倒是庆幸了,感觉是能拖一分钟算一分钟,好似折磨延长些,算是对她的恩赐。她站得远远的,眼睛忽左忽右,焦点总是盯着榜单。明知这样的距离是连偏旁都看不到的,可总是在锁定些什么。人群中传出欢呼声,小姐们不顾矜持,又哭又笑,那绝对是中榜了;人群自动让开一条道,走出来的小姐一声不吭,手帕拂面,那铁定是落榜。金凤看着旁人的表现心情起伏不定,好似坐上一条小船航行在波涛汹涌的海上。偏有人不懂事,要再来掀起一波风浪。“金凤!”一只手重重拍了拍她的肩。金凤正自顾自沉浸在紧张的情绪中,忽来一声打扰,吓得她惊跳起来。沈浪见她这般怪样,笑得前仰后合;陶沙亦忍俊不禁。“哈哈哈,你怎么像个复归山林的野猴子一般……”沈浪调侃金凤道。金凤见大街上人来人往,知自己失态,掩饰住尴尬,问道:“你们怎么会来?”原来陶沙和沈浪去到邓宅找金凤,晓玉却说金凤一大早就不见人影了。陶沙料到金凤必定来女校候榜,于是与沈浪赶到此处。“怎么不进去看榜啊?”沈浪疑惑着问道。金凤眼神飘忽不定,答道:“不是人多嘛,我……挤不进去。”“早说嘛,我来。”沈浪信心满满回道。他将一卷红绸子塞到金凤手中,往榜单冲去。金凤刚想开口阻止,手中传来一片温润,她惊了一下,浑身不敢动弹。陶沙轻轻握住金凤的手,向她送来坚定的目光。几秒功夫却似漫长的等待,“中了,中了!”沈浪在人群中高呼。金凤转而看向身旁的陶沙,陶沙冲她点点头。金凤不知道怎么挤进去的,只记得站在榜前时,“白金凤”三个字就明明白白印在那里。一撇一竖,一横一勾,错不了。金凤的眼前重影叠叠,原来是眼泪涌了出来。红绸子不知何时到了沈浪手中,他展开来变成一张横幅,上面写着“恭贺金凤金榜题名!”搞得好像古代书生寒窗苦读终中状元一般。可不是嘛!自己终于可以留在上海,哥哥也没有理由送自己回重庆了。可还是缺点什么,金凤擦干眼泪,在人群中找来找去。陶沙出现在面前时,一颗心才终于定下来。“祝贺……”陶沙话音未落,被金凤满怀抱住。一旁举着横幅的沈浪,笑容僵在脸上。

“那边为何如此热闹?”杨琼芳坐在车上,询问看榜归来的仆人。“好像是有位小姐中榜了,在庆祝呢!”“……哦”杨琼芳打开车窗,伸头张望,只看到一对男女紧紧相拥,周围响起热闹的掌声。真是羡慕啊……“小姐,庆祝您中榜的宴席已开,方才老爷派人来请您尽快赶过去呢。”“知道了。”杨琼芳收回流连的眼神,“开车吧。”关上车窗的瞬间,后视镜印出金凤喜极而泣的脸庞……

影史tips:(来自百度百科)

王汉伦,中国早期女星。1922年入明星影片公司影戏校学习。次年主演明星公司首部故事片《孤儿救祖记》而知名。1924年主演《玉梨魂》、《苦儿弱女》、《弃妇》等片。1929年在上海自组汉伦影片公司,主演《女伶复仇记》。1930年告别影坛,在沪开办汉伦美容院。抗日战争时期,因拒绝与日军合作拍片,美容院遭关闭,生活潦倒。建国后加入上海电影制片厂,在《鲁班的故事》等影片中出演角色。 6ihLqrAS+AgLnyW6iER4FJN+v9aGWljOhczG3/3KGb6YELSrzzbfYx2L1y7MW/V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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