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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乔迁

陶沙找到白金发的时候,白金发还以为他要询问上次背景板损坏的事。最近筹备新影戏,这事刚好被搁置,他正愁不知如何应对时,陶沙却给他带来更离谱的消息。“金凤没受伤吧?”白金发首先想到妹妹的安危。“我到得及时,并没有大的伤害。”陶沙回道。“……那就好,那就好,那她今日……”“我已经送她去考试了。”“那就好,那就好。”白金发乍听金凤出事,脑袋突然蒙了,后听陶沙讲述,一颗心才慢慢恢复平静。虽偶尔听到上海治安不善的传闻,但未经新闻证实,想着总不至于发生在自己身上。“白制片,开会了。”小刘提醒道。“好,我马上来。”陶沙犹豫下,还是说出自己的担忧。“金发兄,虽说这次金凤有惊无险,但毕竟旅社来往人员复杂……我建议还是正经租个房子给金凤住,您认为呢?”毕竟是别人家事,陶沙开口尽量委婉。是啊,金凤长得乖巧,性格单纯,上次小偷事件还好有大家在,而这次被隔壁屋暗娼牵连,幸亏自己鬼使神差赶到现场,若是自己不在呢?金凤能有几次好运气,不能次次总等别人来救吧。思忖片刻,白金发已想定一个办法。他先去找了小刘,表示影戏筹备会取消。梅香也要参加这次筹备会,小刘一听取消,头都大了。他支吾地暗示道:“白制片,梅香小姐也要来的。”“我知道,只是我现下有件更打紧的事要做,你代我向她道歉。”“……我,我道歉?”白金发说完,匆匆往财务室走去。陶沙拍拍小刘的肩,“别担心,一会我来安抚梅香小姐。”

白金发先去财务室支了一个月工钱,随后向公司同事打听哪里有房子出租。同事大多为本地人,消息灵通,白金发很快便找到一处住处。住处的主人是一对老夫妻,男的是退休老师,女的是医生,生有一女,远嫁日本。女婿做生意资金周转困难,因老两口存款不多,才想到通过租房来接济女婿。两人一听白金发在日本留学过,倍感亲切,二话不说便应承下。房租贵了些,但白金发狠下心来应了,他想着到时候多接几个戏,倒是赚得回来。房东人际关系简单,周边住的都是有正经职业的人,还离公司不远,方便白金发随时照顾。金凤见到哥哥时,白金发已办妥所有事情。他先带着金凤回旅社收拾行李,老板见白金发急冲冲的模样,知道这门生意定是黄了。他也怕白金发四处流传旅社不安全的传闻,不仅房钱打折,还殷勤地为金凤搬行李下楼。正下着楼呢,昨晚偷袭的先生从门口进来。老板手里拎着箱子,也不便马上赶人家出去,他只有用嘴赶人:“今日吴小姐去照相馆上班了啊!”先生一听,自讨了个没趣,反转身走出门去。老板刚松了口气,先生居然倒转回来。自顾自地说道:“那我上去等她。”先生见有人拎着东西下楼,还好心地往旁边站了站。可是已经来不及,金凤早瞧见了那位先生。虽然昨晚灯光昏暗,但大致轮廓她还是记得清,她脚有些发软。先生点燃一根香烟,随意往楼上看了一眼,好像没有认出金凤。因今日考试,加上陶沙哥哥陪伴在旁,金凤很快把这件事选择性遗忘。但现在再遇到时,心里还是有余悸。老板偷瞄金凤,看出她的不对劲。老板把箱子放在地上,招呼伙计把先生往里间凉快处带去。白金发见金凤发愣,以为她是落下什么物件。“金凤,还有什么东西忘记拿了吗?”金凤回过神,见那位先生不见了踪影,暗自庆幸,然后摇摇头。“没了。”“还有什么缺的,我们到时候过去再买。”白金发说完,打算去巷口叫一辆黄包车。老板听闻,热情表示代劳。一上午奔波也够累了,白金发未再坚持。

金凤的行李本就不多,除了衣裳,全是一些书籍还有未吃完的补品。男主人邓晋云外出会客,女主人朱嘉苓打麻将,只有一位佣人出来接待他们。说是佣人,但其实看起来和金凤年龄差不多。佣人自称晓玉,说是和父亲一同服侍邓家。晓玉拎着金凤的箱子路过花园,向他们介绍道:“那边修剪花枝的就是我父亲,你们可以叫他鞠伯。”晓玉唤了一声爹,鞠伯直起身,取下草帽打了个招呼。邓家专门收拾了一间客房给金凤,晓玉从身上取下锁匙打开门。“对面是邓家小姐的闺房。今上午我听说小姐要搬过来,特意收拾了。不过房间久未住人,还是需要通风。”晓玉走到窗边,利落地拉开窗帘,推开窗户。楼下好像说着什么,晓玉答应了一声。“哎,我知道了。……我要去为老爷夫人预备晚饭了,小姐您先收拾着,有什么缺的都可以跟我说。等会晚饭的时候我会来叫小姐,白先生,也请务必留下来吃饭。”白金发本欲回绝,转念想金凤在这里租住,还是应当正式拜托别人照顾,于是便点头应下。兄妹两人收拾一番,白金发发现缺一些洗漱用品,香皂、脸盆之类的。他想着公司宿舍还有余,说是要回去取,顺便处理公事,等下班后再过来。哥哥走后,金凤把门关上,转动门锁锁住。她坐在地上,背抵着门,长长舒了口气。因为怕影响考试,她强迫自己忘记昨晚发生的事;因为怕哥哥和陶沙担心,她强装镇定,用平静代替内心恐慌。她仰头,磕到后脑勺的包,痛得叫出声,抬手触摸时,见到手上拴着的巾帕。考试结束后,她和杨琼芳告别。杨琼芳走出很远后,又跑回来叫住她,很细心地在她手腕青紫处绑了两条巾帕。她什么也没问,只是说伤痕露出来不好看,等好了再还给她。金凤沉浸在感动中,忘了问杨琼芳家住在何处,如何还给她。窗外传来鞠伯锄地的声音,金凤站起身往窗边去。只见鞠伯小心翼翼地将月季放入坑中,用土轻轻将根部压实,并用水壶将其浇透。陈雪瑛闲时也总爱侍弄花花草草,每次金凤要她陪自己玩时,陈雪瑛总是说等我浇完这株花。金凤有时也会生气,难道花比自己还重要吗?现在自己不在母亲身边,不知那些月季能不能缓解母亲的思念之情?金凤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抚摸着手腕上的玉镯,那温润的手感像极了母亲的温柔……

等到晓玉来叫金凤时,金凤已睡醒一觉。夕阳从窗户外溜进来,在地板上留下斜长的光痕。楼下隐约的谈话声,好像催眠的乐曲。“金凤小姐,开饭了。”晓玉轻轻呼唤金凤。金凤整理完毕下楼时,哥哥已经在与邓家夫妻谈天。邓晋云面相和蔼,身着西装,领带紧紧地系在脖子上。因长年在大学教书,谈吐举止间有一股文人气息。而朱嘉苓则正好相反,头发用发油抿得一丝不苟,发髻低垂。脸上只简单化了口红和眉毛,耳垂上镶着两颗珍珠耳环,简洁中不失端庄大方。她虽穿着旗袍却翘着二郎腿,看向人的眼睛有一股凛冽。可只要与她细心接触,准保在凛冽的冰层下发现一汪春水。茶几上放着新鲜欲滴的葡萄,是白金发特意在水果铺买的。朱嘉苓快人快语,白金发勉强接招。“金凤下来了?”朱嘉苓嘴里吃着葡萄,抬眼看到金凤,含糊的说道:“那我们开饭吧。”她将葡萄核吐在渣盘中,用放在盘边的湿巾帕擦擦嘴。

第一次在陌生人家里借住,金凤有些局促。她站在餐桌旁,等邓晋云和朱嘉苓落座后,自己才坐下。朱嘉苓顾着问白金发在日本的生活,迟迟未动筷。金凤肚子饿得咕咕叫,也只能盯着眼前的筷子入定。邓晋云好似也不慌张,让晓玉拿来一杯水,吃下药丸。餐桌是西式的长方形样,邓氏夫妻和白家兄妹分坐两旁,金凤正对着邓晋云。“都是女儿从日本寄来的保健品,”邓晋云见金凤看向自己,解释道:“上年纪毛病就多了,你们年轻人可要注意身体啊!”朱嘉苓揭开桌上的碗盖,晓玉见状连忙上前搭手。“人家现在干影戏都是借天光拍摄,不会熬夜呢。是吧,白先生。”女人天生喜欢八卦,朱嘉苓方才吃葡萄的功夫,早把白家兄妹打听得清清楚楚。“晓玉,你先下去吧……大家动筷吧……金凤,听说你喜欢吃宫保鸡丁,看看晓玉烧的正宗不?”邓夫人说着舀了一勺准备递给金凤。金凤受宠若惊,连忙端着碗起身迎。见金凤入口,急忙问道:“好吃吗?”“让小姑娘好好吃饭,不行吗?”邓晋云出声打断。朱嘉苓佯装生气,“邓老爷,您一天到晚在外面搞学问,回家也不太爱搭理我。女儿嫁到那么远,好不容易金凤住进来,我有个说话的人了,你还不许了?”朱嘉苓伶牙俐齿,说得邓晋云哑口无言。“吃饭,吃饭……吃完再说,白先生也不要客气啊!”朱嘉苓向金凤眨眨眼,示意她多吃些。金凤许久没有享受过如此愉悦的家庭氛围,晚饭吃得格外香。白金发一边为妹妹找到好的房东而喜悦,一边又为另件事发愁。整餐饭吃得食不知味。饭后金凤本想与他说说话,白金发也推说明日工作起早,告辞了。金凤一直送白金发到门外,她总觉得哥哥离开的步伐有些沉重。两人也许都忘了,白金发并未如约带来洗漱用品。

白金发离开邓宅后,并未直接回公司。他特意找了一处离公司有段距离的酒馆,叫了一瓶高粱酒,就着花生米打发时间……下午离开邓宅时,白金发还未来得及回宿舍取东西,小刘就叫住他。“白制片,有您的信件,是从重庆寄来的。”听到家乡的名字,白金发心里咯噔一下,预感不妙。果然,因金凤偷偷寄信回白府的缘故,白兴业已经知晓金凤在上海的事实。白兴业在信中写到,刘成三知道金凤逃跑后,不仅将聘礼从白府搬走,还隔三差五来向他们施压。白府日子过得苦不堪言,就连孩童都肆无忌惮编出刘成三娶妻不成的顺口溜。刘成三一气之下下了最后通牒,一个月后如果见不到金凤,就要把白兴业与楠木棺材一并带走。白兴业恳求白金发将金凤尽快送回,以解救白家老小于水深火热之中。几杯酒下肚,白金发已喝得醉醺醺。他仿佛见到儿子润民被袍哥抢走,母亲被乱棍打死的情形。可若把金凤送回去,也是让她跳入火坑啊。若自己有钱,赔了刘成三也就罢了;若自己有权,刘成三也不敢肆意妄为……一边是全家人的安危,一边是妹妹的终生幸福。白金发心里的天秤渐渐偏斜。

快十点了,陶沙坐在窗前整理西南行的照片。他按照日期的远近将照片粘贴在笔记本上,并在下方写上拍摄日期、拍摄人物和拍摄简介。切胡萝卜丁的热干面师傅、统舱内拉二胡的先生、丰都集市叫卖的小贩、茶馆里倒水的小伙……还有一张,是一位女子皱眉远眺江面,紧紧攥着手里的香包,这张照片让陶沙感同身受。现在仔细辨认,那位女子分明就是金凤。陶沙没有想到,自己与金凤的缘分这么早就开始了。他郑重落笔,却不知写什么才恰当。正踌躇时,房门忽地被人推开,陶沙下意识地将照片塞进抽屉里。“金发兄?”闯进门的白金发满脸通红,他直接拉住陶沙,脚一软竟然跪在陶沙面前恳切地说:“陶兄,你一定要帮我这个忙。”陶沙见他行为异于平常,还以为他喝醉,后见他眼神清明,便知一定是遇到极大难事。

白金发走后,陶沙怔怔出神,没有动弹。十点半,宿舍熄灯了。陶沙摸索到一盒火柴,点燃书桌左边的煤油灯。灯亮了,手被火苗烧到,他醒了。鬼使神差的,他拿出抽屉里的照片看了许久,煤油灯静静的燃烧……

虽有些许忐忑,但朱嘉苓的热情很快感染金凤。朱嘉苓健谈,金凤一股脑将从重庆到上海的经历一一讲与她。朱嘉苓几度共情,泪水涟涟。“现在好了,”朱嘉苓擦干眼泪,握住金凤的手,“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如今好好在上海念书,等安稳了就可以把母亲从重庆接来。”说起母亲,金凤忍不住泛泪。若不是晓玉提醒朱嘉苓明早要去医院会诊,朱嘉苓怕还要拉着金凤彻夜长谈。这一晚,金凤睡得很安心,一夜无梦。清晨起床,金凤随意在花园闲逛,看到凤仙花开得鲜艳,不禁诵出杨万里的宋诗《夏日绝句》“不但春妍夏亦佳,随缘花草是生涯。鹿葱解插纤长柄,金凤仍开最小花。”讲的是春天有春天的花,夏天有夏天的花。随缘花草甚好,开在此时此地,你看见的花,就是为你开的,也就是最好的花。“金凤仍开最小花”,金凤就是凤仙花,也有叫指甲花的,茎粗壮,叶似柳,花似小蝴蝶,或紫或红或白,金凤老家院房前有种植。从前每年夏日都要染指甲花,随便摘几枝,连茎带叶带花,一起加上白矾捣烂,用枸叶包于指端,一夜睡起,十指火红。指甲花染的指甲,越洗越艳,不掉颜色,新指甲长出,随剪随短。金凤还兴致勃勃地让鞠伯教自己种花。“这可使不得,泥巴会弄脏您的衣服。”鞠伯推辞,拎着锄头往花园深处走去。“鞠伯,”金凤使出她的胡闹本事,“您不教我我就自己来了……”说着拿起水壶就要浇花。鞠伯吓得丢下锄头,一把挡住金凤的胡闹。“刚种下的花,可不能浇水太频繁。要等它抓根后才能浇水。”金凤见鞠伯上套,连忙应和,“是吗?那蔷薇花也不能浇水吗?”“蔷薇喜阳,一天可以浇水二到三次……”聊到鞠伯的专业,他开始滔滔不绝起来。晓玉在厨房熬粥,听见父亲和金凤交谈,不觉莞尔。父亲平时寡言,做的事比说的话还多,现在有了金凤,邓宅可有的热闹了。

“叮铃铃”电铃响了,“今日报纸怎么送的这样早?”晓玉关小灶台的火,嘟囔着去开门。初秋的早晨已有些凉意,陶沙站在门口缩着身子,一股穿堂风吹得他打了个哆嗦。陶沙站在门前,既期盼门开又不希望它开,还希望自己找错了。门毕竟还是开了,晓玉见到不是送报人有些警惕,“你找谁?”“我找金凤,我是她的朋友陶沙。”陶沙如实回道。“那你稍等。”门再次关上。里弄中来往的人渐渐多起来,路人都对陶沙投来好奇眼光。很快的,门再次打开。这次出来的还有金凤。“陶沙哥哥!你怎么会来?”金凤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晓玉见状,急忙邀请陶沙进屋。“我想着你刚考试结束,特意来带你出去放松下。”“好啊!我来上海还没有好好出去逛逛呢!”金凤欣喜道,“是不是应该告诉邓夫人一声?”晓玉提醒金凤,“先生不介意的话,吃了早饭再走吧。”晓玉想既是金凤好友,理应好好招待。“不必了晓玉,”朱嘉苓从门厅走出来,“让两位好友自己安排吧。”“邓夫人,”昨晚的相处,俨然让金凤把朱嘉苓当作可亲的长辈。金凤小跑上前挽住朱嘉苓的手。“邓夫人好。”陶沙道。邓夫人仔细打量陶沙,虽穿着简朴但整洁得体,衬衫口袋别着一支钢笔,想必和邓晋云一样是个文字工作者,怪不得看着闷闷的。“收拾好了就快去吧,晚上记得早点回来。”朱嘉苓转过头叮嘱金凤。“知道了!”得到朱嘉苓的首肯,金凤雀跃着奔向陶沙,“陶沙哥哥,我们走吧。”朱嘉苓看着两人背影感叹道:“真是一对璧人。”

金凤一路蹦跳,放飞天性,叽叽喳喳向陶沙讲述和杨琼芳的初遇、与邓夫人的促膝长谈。陶沙不时应和着,脑中全是昨日白金发絮叨难处和跪求自己的场景。他想要痛痛快快告诉金凤,她梦想中期盼的未来,可能再也不会来了,可又一转念,自己真的要做再次推她入火坑的帮手么,陶沙心乱如麻……“陶沙哥哥,陶沙哥哥?”两人走到里弄口,金凤歪着脑袋看着陶沙。“……怎么了?”陶沙回过神。“你是不是太累了?其实你不用勉强陪我,我自己逛也行。”金凤担忧地看着陶沙。金凤清澈的眼神仿佛要把陶沙看穿,他顿时感到无比羞耻。“没,没有。上海好玩的地方太多了,我在思考呢……先带你去吃早饭吧。”陶沙振作精神,就当演出戏,就当是场戏吧。

“小伙子,好久不来了。”师傅将包子下锅,跟陶沙挥了挥手。这家店开在僻静的街道,只卖生煎包,食客仍是络绎不绝。灶台临近街边,旁边一道小门供人进出。只要包子一出锅,早有三两食客守在街边。陶沙带着金凤挤进店内寻了个位子坐下。包子在锅中煎煮,发出滋滋声。金凤路过时认真瞧了瞧,疑惑道:“这不就比四川的包子小一些嘛,有什么特别的?”陶沙嗅着生煎包的香味,“我以前读大学时,常和舍友打赌,谁输了谁就要早起来买生煎包。”锅中的生煎包底部渐渐变得焦黄,带着葱香的肉馅味飘过来,勾起金凤的食欲。“侬咯生煎好了呀。”师傅说着,拿起筷子一夹一个准,将生煎包放在盘中,递到陶沙和金凤面前。“小心烫!”陶沙轻轻夹了一个到金凤的碗中。金凤小咬一口,面皮劲道香脆,肉汁四溢。面皮的焦香味中和了肉馅的油腻,又带出里面的葱香,果然好味!金凤吃完一个的功夫,陶沙“埋头苦干”,早吃完了二三个。金凤抬头见陶沙嘴角冒油的贪吃样,忍俊不禁。陶沙不好意思地擦擦嘴角,道:“以前是个穷学生,经常到处打工,只能吃些小吃果腹。”金凤有些感慨,想自己当学生时,吃穿用度都是家里付钱,不像陶沙那么早就出来勤工俭学。她见陶沙手上有茧子,好奇是怎么弄的。陶沙却跟她卖了个关子,神秘兮兮的说道:“等会带你去参观我打工的地方。”

周末的街道比平日拥挤。电车、黄包车、小汽车,满满当当地塞住马路。各种招牌和橱窗五花八门,争奇斗艳,比赛谁引人注目。还有些招牌做成彩旗,各种支棱到街面上,远远看去一片彩色海洋。金凤被一家旗袍店吸引,旗袍样式或端庄或奔放,和摄影棚中那个梦里的一模一样。店内营业员热情迎上去,“小姐要进来看看吗?我们刚刚从苏州进了一批新花色,非常适合小姐俏丽的气质。”金凤看了一眼标价,摇摇头。

陶沙之前打工的地方在背街,虽说是白日,店里却没有营业。它的招牌不像正街那么醒目,只小小地在门边立着。金凤仔细辨认,认出霓虹灯勾勒的是“华灯”二字。陶沙将门推开,招呼金凤进门。金凤还在适应突兀的黑暗,陶沙已经轻车熟路地来到吧台。吧台一位络腮胡大叔正在调酒,穿着白衬衫外配一件花哨的西式背心,有种上海“老克勒”的味道。说是舞池,更像是餐厅,吧台前的空地上零星摆着圆桌,每张圆桌配有两张方椅,圆桌上的瘦颈小花瓶中放着一支新鲜的玫瑰花。更远的空地上,服务员还在摆着圆桌。有一个舞台,但也是小小的,后面的布景是一处海边,和店里环境有种奇异的美感。“我以前在这里兼职做服务员。”陶沙走过来,“偶尔也在这里演出。”“……演出?”金凤有些吃惊,陶沙哥哥还身兼多职吗?陶沙耐心解释道:“这里白天是餐厅,晚上是酒吧。但晚上不表演歌舞,梁先生会特意留出一小时的时间给喜爱表演的人……这里什么都可以演,相声、话剧、戏曲、魔术,只要你热爱表演,都可以上台。”金凤听得入迷,打心底里认为上海真是个神奇的好地方,能随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陶沙从金凤的眼中见到渴望,他有些后悔,不该带金凤来这里,这里的一切全像七彩的肥皂泡,马上就会破灭的。

一束追光打在一张圆桌上,上面放着两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是梁先生吩咐厨师做的。”一位服务员解释道。两人向吧台看去,梁先生远远举起酒杯示意。“梁先生虽说是老板,但对我们都很好,不会因为地位不同而区别待遇。”陶沙拉开椅子,示意金凤坐下。逛了一大圈,金凤着实有些饿了。她挑起一筷子面条送入嘴中,陶沙没有动筷,好奇打量金凤的反应。面是清汤,上面撒了一些葱花,看起来平平无奇,吃进嘴中却像人间美味。陶沙微笑道:“这碗面有好多人慕名来吃呢,我们可算有口福了。”雾气萦萦,谈吐间花香若隐若现。“面汤用小火焐到骨酥肉烂,猪油定要熬得滑润,白米葱取葱杆切成末,再加上一把细面,便是上海百姓家常见的阳春面了。”金凤望向舞台,问道:“陶沙哥哥,那你平时都在上面表演什么?”陶沙挑起的筷子有一丝迟疑,他催促道:“快些吃吧,等会带你去……”“我还想去虹口大影戏院看影戏!”金凤想起那一日陶沙为了勉励她好好温书而临时起意的约会,那是两人第一次的约会吧,现在想想心里也是甜丝丝的。陶沙看看表,似乎在思忖着什么,“也好,先看影戏,然后咱们再去外滩看看。”

周日的乍浦路112A号“虹口大影戏院”门前熙熙攘攘。1903-1906年间,西班牙人雷玛斯经历了在青莲阁茶楼进行定点放映电影的初创期后,淘得他人生第一桶金,后寻址筹建一座专业影院。19世纪末,英美租界合并后,公共租界由南向北扩张,带来了公共租界北区的快速发展,人口逐渐增多,商业日益繁荣。大量外侨涌入,尤其是四川北路、海宁路、乍浦路一带,人口逐渐增多,日益繁荣。基于对虹口中心区域的人文、经济环境综合考量,雷玛斯将影院地址选定虹口乍浦路112A号。雷玛斯的电影帝国事业发轫于此。

今日看的是侯曜、李泽源导演、王汉伦主演的《弃妇》,片中一直不甘在家中所处奴隶地位的弃妇芷芳对她的好友素贞说:“我与其做罪恶家庭的奴隶,不如做黑暗社会的明灯。”后来,做了女子参政协会会长的芷芳,尽心尽力地为谋女子幸福而奔忙,她们提出了争取女子参政权,提倡平民教育等,事业干得轰轰烈烈,当然不会再回到家庭的牢笼里去做奴隶,金凤看到这里,不免击节叫好,不过影片结局苍凉,身心疲惫的芷芳怀着对女子参政的热烈幻想,撒手尘寰……金凤看完影戏,又免不了泪水涟涟,但其中对女子的鼓励却让金凤充满力量。陶沙却似心中有事,一直闷闷不多话。

最后两人来到外滩。同样的地点,不一样的心境。抬头看,是高耸入云、洋气十足的各式建筑,建筑风格融合哥特式、巴洛克式、中西结合式、古典式等。站在这些建筑下,人仿佛置身国外。那些金碧辉煌的旋转门中,进进出出形形色色的人,门童都会小跑着上去拿行李或迎路,那些人行色匆匆,好似把未来稳稳抓在手中。陶沙没有心思和金凤讲解“万国建筑”的历史,因为码头就在江边,白金发昨晚跪求的画面再次出现在眼前。“陶沙兄,我求你帮帮我。如果金凤再不回去的话,白家就要散了……你明天只要把金凤带到码头,其他的我来与她说。陶沙兄,你明天可一定要带她来啊!”虽只看了一遍,陶沙还是记住那封信的内容。他想要把金凤留住,他觉得她的人生才将将开始,而且,很有可能会和自己的人生交集……可是人都有承担家庭责任的义务,难道要为大我牺牲小我吗?陶沙心里一团乱麻,他看向金凤,心里做了一个决定。

“之前没有留意,黄浦江真的好宽啊。”一条绵延大江由西往东入海,江面上除了江轮、还有各式渔船,大大小小装满江道。一艘江轮鸣笛,人们走向码头,依序上船。曾几何时,金凤也是其中的一员,如今却是另一番天地了。“金凤,你想留下吗?”陶沙郑重地问道。“当然。”金凤不假思索地回道,“我与其做罪恶家庭的奴隶,不如做黑暗社会的明灯。”是刚刚影戏《弃妇》里字幕卡上的台词,金凤只看一遍就背了个滚瓜烂熟,“也许有一天,我真的可以演戏呢!”“……也罢,我这便告知今日带你来码头的原委吧……”陶沙一口气把金发的计划和盘托出,末了带出一句“……我觉得这个选择还应由你来做”,此刻,突地刮起一阵江风,将金凤的头发吹得凌乱,金凤感觉这一天的经历都是序章,这一刻才真正进入正文……笛声长鸣,江轮驶离码头。金凤脚下生风,可不知要走去哪里。陶沙的呼喊如影随形,金凤为了摆脱,最后竟是跑起来。远处浅滩,一位母亲正在哭喊:“救命啊!救命啊!我的女儿跳江了啊!”江边,一处涟漪慢慢消失。金凤闻讯,竟然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lySHXDZC82UMoPRW2xcfwCNVWkoJjJ5fiz1cp6//zreaMIonx1itpf+44xToO20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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