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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沙倒是一夜无梦。他连夜整理西南行的采风笔记，打算一早向张川笙汇报。深夜誊写笔记时，听到隔壁白金发的房门响，本想起身询问金凤的住处，后又怕打扰，于是作罢。
上班铃一响，陶沙已经站在张川笙办公室门口。张川笙早年在商行做事，受人赏识当上制片，前几年又做了导演。明星影片公司是他和好友郑正秋等人一起创办，他做总经理管业务，郑正秋主管影戏拍摄。许是昨晚有应酬，张川笙比预计晚了半个钟来公司。他下了车，一路打着哈欠，活像吃鸦片上瘾的烟鬼。“陶沙回来了？”张川笙是典型的商人长相，脸上长满横肉，挤得眼睛只有两条缝。大大的肚子撑起长袍，让袖子都短了一截。“怎么不多休息几天？”陶沙将办公室门关上，把整理的采风笔记递给张川笙。“此次西南行收获颇丰，特意来向您汇报。”张川笙戴上金丝眼镜，翻阅起笔记。眼神专注，与刚刚的瞌睡样判若两人。半晌，张川笙合上笔记，取下眼镜。“写的不错。……人倒是比之前瘦了不少，你父亲若看到该怪责我了。”张川笙带着长辈的微笑对陶沙说道。陶沙难为情的摸摸脸，下巴上全是胡茬。今早起床就直接过来了，也没整理仪容，确实有些失礼了。张川笙把笔记还给陶沙，陶沙正好补充道：“我还拍了很多市井风物，西南民俗、沿江风景确实让我大开眼界，待我日后冲洗好便请您审看……”“这件事倒不急，等你协助郑导演把这部影戏拍完，我们再好好讨论。”陶沙应承下，离开。
大家的日子就这么顺流而下地过着。可金凤却像一股乱流，找不到前进的方向。在旅社呆了几日实在烦闷，哥哥也并没有来探望，只托人带来口信，说是省亲假中遗漏的工作都需补齐，加上公司开了新片，等礼拜天再来探望，金凤数一数年历上脆薄的纸页，还有三天，可憋在小旅馆实在烦闷。
上海的夏日午后，日头正盛，金凤吃了两口房东送来的凉拌馄饨，也没什么胃口，躺在床头望着窗外，听着蝉鸣，恍恍惚惚就晃入梦中……
梦中的学生妹金凤走进一个神奇的空间，她被眼前的奇观所吸引……空地上搭了个三面的景，左手边那一面是一个水果摊，上面真真切切地摆着时令水果；中间一面是茶馆，灶里冒着热气，桌上传来茶香；还一面是一家服装店，里面的旗袍样式新颖，有着各种颜色和绣花款式。
只一转身，金凤就换上了旗袍，宛如旗袍店内所悬广告画中的时髦模特，她走进街心花园，路过的贵公子，居然是陶沙哥哥的模样，那贵公子仿佛被她的美貌所吸引，向她弯腰伸手……
街心花园喷泉突然喷涌，她和贵公子在喷泉前翩翩起舞。金凤感到万众瞩目的喜悦。她牵着贵公子的手不停转圈，灯光在眼中璀璨……
“咯噔”高跟鞋断了，金凤梦醒，一头的热汗……
金凤起身喝了一大杯凉水，她终于捺不住寂寞，跑出屋去。她想去找哥哥，也想去看陶沙，更想找芳华姐说说话。愿望是美好的，可她走到街上，才发现自己连明星影片公司在哪里都不知道。
“今日限招20人，招满即走啊！”“快快快，明星公司又招群演了。”“……听说可以见到梅香哎。”“明星公司的伙食不错，张老板也够大方呢。”金凤听到哥哥公司的名字，不自觉随着热闹走去。一个瘦高男人站在木板凳上，挥舞着手中的号码牌，“男的够啊，不要再来了！女的再要3个！”“我，我，我！”年老的、年轻的女人都争先恐后的往前挤，金凤本来站在外围，因为矮小，竟被裹挟到前排。今日戏份要的是丫鬟，男人看了看几个年龄大的，摆摆手。其中一位妇人竟不恼怒，殷勤道：“老板，下次招人什么时候啊？”瘦高男人顾着寻觅合适人选，随口答道：“下礼拜吧。”金凤不知群演是什么，她反转身，打算离开。“就你，就你。说你呢，别走了！”瘦高男人指着金凤背影，大声喊叫。金凤不知男人在叫谁，可是瘦高男人的喊叫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声音如波纹一般涤荡到远处。金凤还在寻思怎么刚刚的水泄不通变得畅通无阻，突然被人抓住后衣领，接着被反转身，无数只手把她退向前，金凤莫名站到最前沿。瘦高男人居高临下递给她一张号码牌，号码牌上写着“20”，盖着“明星影片”的印章。瘦高男人跳下板凳，对金凤说道：“看着挺水灵的，怎么有点笨头笨脑的？！来……拿到号码牌的，按顺序到这边排队上车啊！”闻声的群演们像小鸡寻母鸡一样，一个跟一个的往前走。一切发生得太快，金凤只有随波逐流。等到坐上车，金凤才回过神来打探。“请问我们这是去干嘛？”同车的女人们大多年长金凤几岁，平时得闲当群演贴补家用，一个月少说也会干二三次，难得见到金凤这个无知新手，都想一展老手经验。“妹妹，到时候下车就跟我们一块走，让你干嘛就干嘛。”一位妇人身材微胖，烫着时兴的波浪卷，头发堆在肩上，像一捧乌云。手臂上还挎着一个菜篮，篮子里装着新鲜的芹菜和土豆。香腻的发膏味在车厢里飘荡，熏的金凤鼻子痒痒。一位面色发黄、脸上布满雀斑的妇人拍拍金凤的手，“你不要听她瞎说。我们是去演影戏的……就是假扮成别人说说话，做做表情和动作……”金凤好像听明白了些，印象中小时候家里请过戏班来唱戏，母亲抱着她坐在父亲身后，周围人一个劲叫好，涂得五彩斑斓的脸忽近忽远地凑到她面前，吓得她哇哇大哭。大人们都嫌她扰了兴致，母亲只好一个劲赔罪抱走她。长大后，因为母亲川剧名伶的出身，总会在她面前哼上一两句，再然后去看戏，才觉出好来。金凤突然记起在涵虚电影院看的影戏，里面让自己落泪的苦命新娘，难道要演那个吗？汽车摇摇晃晃，也没晃走金凤小脑袋瓜里的胡思乱想。
汽车停在明星影片公司门口，瘦高男人拿着一个铁皮大喇叭指挥道：“下车了，下车了！男的跟着我走，女的跟着穿蓝褂子的大哥走啊！记得跟紧点，小心别走丢了！”金凤这才想起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她挤到瘦高男人的身旁，问道：“大哥，请问您知道白金发白制片在哪里吗？”瘦高男人忙着清点人数，根本没听清金凤问什么。“往里边走，别挡道啊！”雀斑妇人见金凤像无头苍蝇样，连忙招呼道：“妹妹，快过来！我们往这边走。”微胖妇人和雀斑妇人一人挽一边胳膊，夹着金凤往里走。
就在金凤懵里懵懂被带进公司时，1号摄影棚拉开架势。棚顶挂着几个大白灯，齐刷刷地照着内景。内景里站着个人，不停地挪动座钟、床、沙发的位置。内景外，陶沙拿着道具单一遍遍地确认，“床再往左边一点……花瓶往我这边挪一点……对了，小刘，你再去确认下梅香小姐化好妆了吗？”叫小刘的小伙应了一声，小跑着出去。
郑正秋来到摄影棚时，准备工作已就绪。“小陶，我们来讨论下今天这几场戏哈。”郑正秋嘴叼烟斗，把夹在腋下的剧本抽出来。“郑导演好……”大家见郑正秋走进来，都停下手中工作向他问好。这位郑导演刚刚拍过票房大卖的《孤儿救祖记》，为公司创收不少；且又是公司老板之一，说他是公司的顶梁柱也不夸张。他绝对是一个真正热爱影戏的人，跟张老板不大一样……张老板和郑先生之间看似客气，而其实，明眼人都知道内里情形。张老板一心重商，为钱是重，而郑先生对官场和经商都不感兴趣，若论赚钱，以他的家境有许多生财之道，可是他却选择了拍影戏这一“穷文人”的职业。可以见得，二人的人生理想是完全对立的。成长所致的性格对立以及艺术追求的完全不同，让这二人常常是相爱相杀的存在，郑先生希望影戏能够改良社会，张老板则只在乎谋利，两人之前闹僵过好多次，直到创办了明星电影公司，在郑先生优秀的编剧能力辅助下，张老板靠着公司赚得盆满钵满，这才调和了二人的关系。陶沙欣赏郑导演的才华，每次拍戏总要来现场偷师。人用功又学得快，郑正秋好几次都指明要他来现场帮忙。
众人问完好后，陶沙迎上去。他打开剧本，上面早已有深浅不一的勾画痕迹，他按照不同的标记，向郑正秋大致介绍每场戏的重点。小刘慌慌张张地跑进摄影棚，看到陶沙和郑正秋在讨论，不好上去打扰。临近开拍，小刘站在一旁急得抓耳挠腮，终于鼓足勇气走上前。“郑导演，陶沙哥，这场戏……可能要延迟了。”“延迟！？为什么？”陶沙问道。“……梅香姐的耳环不见了。”“嗳，这个梅香……”郑正秋摇摇头，坐在椅子上抽起烟斗。陶沙把道具单递给急得快哭出来的小刘，“你再检查下，我去化妆间看看。”梅香出状况不是第一次了，最开始是迟到，偶尔变着法子暂停拍摄，陶沙不知这次又出了什么状况。
他来到化妆间，见到人人都在找耳环，就连男主角向之华都拱身趴在地上。这出戏的女主角梅香反而纹丝不动坐着，“你们再找找那边，我记得我明明是戴着的呀！不会是换衣服的时候掉了吧？”梅香俨然把公司同事当成佣人，可她却偏有这个本事，让别人心甘情愿为她做事。女人的美貌是资本，这句话确没错了。陶沙深呼吸，压下心中怒气，走到梅香身边，“梅小姐，郑导演已经在棚里等着了，您准备好了吗？”“好了也算好了，就是这耳环……”梅香摸摸耳垂，娇嗔道。向之华见梅香抱怨，立马爬起来，连头磕到化妆台也顾不得喊疼。“那副耳环丢了也就丢了，今天结束后我再带你去买一副新的。”梅香对着镜子扑粉，“新的有什么用，那副耳环才接戏呢！”陶沙在旁边插不上话，他挥挥手，让其他人别找了。他一瞥眼，见到小刘站在门口，心急火燎还对自己赔笑。他于心不忍，换了一副语气，“梅小姐，今天这场戏讲的是您服药自杀。我想既然是一位一心求死之人，怕也是不会在意身上佩戴什么首饰。若是能穿的素净些，也贴合人物的心境。您觉得呢？”梅香盯着镜子里的陶沙看了许久，嘴角渐渐露出笑容。“帮我把剧本拿过来。”梅香站起身，穿上皮毛披肩。陶沙见这事成了，连忙递眼色给小刘，小刘激动得尖叫，反应过来失礼后，急忙捂住嘴跑向摄影棚。
金凤被拉到一个房间，桌上整齐划一放着各式化妆品：雪花膏、粉饼、口红、眉笔……两位妇人轻车熟路地往脸上涂抹，金凤盯着大小瓶罐，不知如何上妆。“妹妹快化呀，等会要来不及了！”雀斑妇人往脸上扑粉，不一会她的雀斑看不见了，紧接着脸皮越变越白，与脖子颜色形成鲜明对比。可她还嫌不够白，不停往脸上扑粉。微胖妇人正在描眉，不一会眉毛变成浓密的黑色，细细长长斜飞入鬓，单看怪怪的，可放在脸上却百媚生。金凤前后打量，每位女子都在细心为自己装扮，仿佛这是理所应当的事……金凤身子被摆正，一个圆形东西直朝脸舞来，嘴里吃进不少香粉。“咳咳咳……”雀斑妇人在金凤脸上一通乱扑，“你这小脸白的，倒也不需要扑太多粉。”微胖妇人化完妆，过来帮金凤画唇，“这小鹅蛋脸，一看就上镜……年轻就是好啊……嘴巴放松……”微胖妇人用唇笔勾勒金凤的樱桃小嘴。“我们妹妹走出去，可比那梅小姐好看多了……”雀斑妇人打了一下微胖妇人的手，“可小点声，听说她有不少爱慕者呢。”
瘦高男人再次登场，“都准备好了吗？我来分配摄影棚了。”金凤化好妆，在妇人们的帮助下，穿上一身浅粉色旗袍，旗袍是均码，穿在她身上松垮垮的；鞋子也不合脚，走两步鞋后跟都要脱出来。“那个水灵小姑娘，”瘦高男人指着金凤，“跟我走，其他的留在这里等通知。”金凤忽然间要一人面对未知，有些怯怯的。妇人鼓励她，“莫要怕，凡事都有第一次，跟着小哥走，让你作甚就作甚，不打紧的。”
金凤来到2号摄影棚，空无一人，只有冷清的布景。“你先在这里等着，他们拍完1号就过来了。”棚门关上，金凤站在门口，远远望着大亮的摄影棚，晃眼间，被无形力量吸进灯光中，居然跟先前的梦境一模一样……
她站在灯光下，左手边是一个水果摊，上面真真切切地摆着时令水果，水果芬香钻进金凤的鼻子，她拿起一个闻了闻，居然是真的苹果……一股茶香从旁边飘来，茶馆里的火灶上冒着热气，金凤放下水果喝上一口热茶，出门以后金凤就没有饮过水，她是真的渴了，茶香提振了精神，金凤仿佛置身天堂，这里满眼都是她喜爱的存在。她逛进左手边的服装店，里面的旗袍样式新颖，有鲜艳的颜色和新奇的绣花款式。金凤看上哪件，就拎起来套在身前照镜子，活脱脱一位月历美人。她走进街心花园，路过的贵公子，居然是陶沙哥哥的模样，那贵公子仿佛被她的美貌所吸引，向她弯腰伸手……街心花园喷泉突然喷涌，她和贵公子在喷泉前翩翩起舞。金凤感到万众瞩目的喜悦。她牵着贵公子的手不停转圈，灯光在眼中璀璨……
“咯噔”高跟鞋断了“啪”，灯突然灭了。金凤正疑惑着呢，突然听到一个声音：“怎么回事？灯怎么熄了？”接着灯再次亮起，金凤才发现自己不在舞会，没有服装店，没有茶馆、也没有水果店，陶沙也不是贵公子，只有一群摄影棚的陌生人盯着她这个闯入者……
陶沙好不容易说服梅香来到1号摄影棚，梅香躺在沙发上，头顶白炽灯直直地照着自己。她解开皮毛披肩的扣子，不耐烦地说：“可热死我了，夏天非要拍冬天的戏。”郑正秋听到梅香的埋怨，不自觉皱皱眉。陶沙连忙示意摄影师开机，“开麦啦！”向之华不停敲门，门内梅香已将安眠药吞进肚中。“碧薇，不要走！”向之华呼喊着影戏中女主角的名字，一脚踹开门。向之华拼命摇晃梅香，正要说出满腔肺腑之言，摄影棚突然黑了。“怎么回事？”黑暗中郑导演突然发话。“砰”的一声，布景板倒下。“哎哟！”黑暗中有人惊叫。“大家不要慌！站在原地别动。小刘，快去看看怎么回事。”陶沙镇定的声音响起。一个圆形光圈在黑暗中摸索，“啪”，摄影棚重复光明。恢复光明的一瞬间，金凤突兀地出现在大家面前。陶沙先是吃了一惊，不知金凤怎会突地冒出来。后来见金凤脚下踩着的电线，就知这个祸定是她闯下的了。还未等陶沙想明白解决方法，瘦高男子走了进来。“让你好好在2号棚待着，你怎么跑到这边来了？”“我……”金凤心生慌乱，也知自己做错事，可并不知如何补救。瘦高男子脑筋转得快，赔礼的话顺着就说出来，“郑导演，不好意思啊。这群演第一次来，不懂规矩，多担待啊！”他对金凤使眼色，“还不快给郑导演道歉。”金凤连连鞠躬，“对不起啊，郑导演。”陶沙站在暗处，看见金凤不知所措，有些担心。
梅香躺在沙发上，听着一口一个“郑导演”的叫，好像自己真是个“死人”样。午后上工本就犯瞌睡，刚刚耳环也没找到，现在又被一个小丫头搞得要重新拍摄，傍晚的饭局也不知能不能赶上。她坐起身，把皮毛披肩脱下来，“这大热天的，还要我死几次啊！”这部影戏本来不想用梅香，可是她父亲答应为公司投钱，张川笙也就妥协了。可没想到梅香戏虽好，事儿却多，郑正秋不善应付，埋头抽起烟斗。没有办法，“和事佬”的工作还得陶沙来做。“郑导演，梅小姐，你们看这样行不行？方才摄像机没关吧？”摄像师点点头。“这场戏刚好是讲碧薇自杀，‘人死如灯灭’，最后定格在男主角俯身痛哭的镜头，戛然而止，也会让观众有回味。”郑正秋抚摸着烟斗思索片刻，“可以，这场就这样吧。”陶沙远远冲金凤做了个握拳的姿势，金凤只怔怔站着，知道陶沙哥哥又在给自己解决麻烦了。包括小刘在内的人都松了口气，郑导演是个“闷葫芦”，梅香是个“麻烦精”，每次遇到两人在一起拍戏大家都提心吊胆，幸好还有陶沙这个“和事佬”。“等一下。”梅香还想不依不饶，“耽误拍摄的事总要追责吧，可不能坏了明星公司的规矩。这背景板，总要有人赔吧。”梅香站起身，翩翩向金凤的方向走去。
摄影棚出了这么大的事，白金发作为制片肯定是要去处理的。其实他刚来到门口时，已看出事情的源头是金凤。就在他思考如何在不暴露自己和金凤关系，还能化解矛盾时，陶沙挺身而出，四两拨千斤地解决了问题。白金发刚庆幸终于可以大事化小，梅香又杀出一招，他叹了口气，看来必须上阵了。“各位，”白金发走进来，“舍妹给各位添麻烦了。”众人以为尘埃落定，没成想现在又峰回路转，白制片的妹妹怎会来公司当群演？瘦高男子是个马屁精，“哎哟，原来是白制片的妹妹。我就说长得这么水灵呢！我本来不愿她来当群演，可她非求着我……”瘦高男子极力撇清关系，毕竟背景板的赔偿可得花他小半月的工钱。金凤听到说赔钱，知道自己祸闯大了，陶沙和哥哥为自己一通求情，她也想开口，可错在自己，又连累了别人，不知该说什么才恰当。白金发对金凤微微摇头，示意她别说话。梅香低头不语，用指甲抠掉脱色的蔻丹，仿佛一切争端与自己无关。郑正秋摇摇头，“好了，好了，都别说了。我看背景板也没怎么损坏，赔偿的事我们之后再议……金发，先把你妹妹送出去……梅香，这场戏没问题了……陶沙，你准备下，我们预备开拍下一场戏。”郑正秋虽不喜惹麻烦，在关键时刻还是有决断力。他这三两下布置下去，大家都找到方向，各自散了。陶沙因为有工作要忙，只来得及和金凤简短说几句，“别多想，先跟着你哥离开。”金凤点点头，心里还是乱的。金发带着金凤来到化妆间，“先进去把衣服换了。”金凤进去时，两位妇人已拍完戏，正在卸妆。“妹妹回来了？感觉怎么样啊？”别人的话在金凤听来是虚无缥缈的烟气，倏忽穿过耳朵。她像提线木偶般愣愣地换下衣服。雀斑妇人觉出金凤的不对劲，连忙安慰，“导演就是随口骂几句，别往心里去。”微胖妇人笑笑说，“我们刚来的时候不懂规矩，被骂过好几次呢。不过吃人嘴短嘛，免不了受气。”她擦掉眉毛，恢复素日的烟火气。“工钱总拿到了吧？”微胖妇人提到钱，勾起金凤的委屈事，她心里酸酸的，眼泪全堆在眼睛里，可不能哭，自己闯的祸自己担。她抹掉眼泪，胡乱擦掉脸上的妆，起身走出化妆间。走出两步又转过头，分别拥抱了两位妇人。“谢谢两位姐姐今日的照顾。”金凤态度的转变让两位妇人怪不好意思，“……应该的，应该的。”妇人脸上的红晕比刚刚化的妆还要红。白金发久等金凤不出来，伸头进去探看，刚好看到金凤在拥抱妇人。“……金凤，好了吗？”妇人认出白金发是公司制片，连忙站起身，理了理衣服，“白老板好。”白金发略微点头，带金凤走了。微胖妇人见白金发对金凤不一般，好奇的对雀斑妇人说：“这小妹妹怕不是攀上高枝了？”“可别乱说话，我看这妹妹面相单纯，不是那种人。”“可不一定，刚刚小哥单独带她去摄影棚，我就觉得不简单……”“好了，快去换衣服，你不是还要回去做饭。”雀斑妇人适时打断微胖妇人的猜想。
白金发带金凤来到宿舍。宿舍原是一所废弃小学，明星公司特意租赁后给员工居住。小学毗邻公司，修缮时打通了小学和公司的共壁，方便员工进出。白金发的房间就在一楼，想是刚刚出门匆忙，房门未关严。白金发推门而入，一股独居男子气息迎面扑来。被子呈团状堆在床上，床脚挤着两三件、不知几日未洗的衣衫，地上除了躺平的袜子还有零散的纸团。金凤刚准备迈脚，就踢到一个铁盒子。“是你嫂子给我的茶叶。”白金发拾起来，扔在书桌上。书桌上铺满尚未写完的纸张，墨迹已干，笔搁置一旁，等着主人的临幸。白金发拿起不知什么巾帕擦了擦房间里唯一的椅子，“先坐着，我去烧点开水。”接着，他拎着长久未用的空水瓶走出去。金凤站在门口，简直不知如何下脚。反正两手闲着，她撩起袖子收拾起来。白金发拎着热水瓶回房间时，金凤已规整得干干净净。“哥哥，脏衣衫放在哪里？”“哎呀，”白金发撒手，热水瓶左摇右晃，差点摔倒。“谁要你帮我收拾的？等会东西放在哪我都不知道！”金凤翻了个白眼，“干净衣服放在衣柜里，茶叶帮你放在橱柜里，扔在地上的纸团，帮你扫到簸箕里了……还有什么找不到？”“小祖宗，你快坐下吧。自己都拎不清了，还帮我收拾。”白金发从橱柜中拿出一只碗，倒上热水，递给金凤，金凤未接。“你别含沙射影地骂我，我知道你的意思。那背景板总共多少钱，该我赔的我一定会赔。”金凤自知理亏，却又觉得哥哥还在怪自己，有些委屈。白金发失笑，他方才是有些气恼妹妹的不请自来，可转念想这些天自己没去看她，金凤一人人生地不熟的，自己确有做得不对之处。背景板的事也不是大事，自己在公司做了两年，这点事还是能解决的。就是群演这事，金凤不会真想演戏吧？“好了，是哥哥疏忽了。虽说带了口信给你，但人生地不熟的，让你担惊受怕了！但这几日确实太忙，积压了一些公事，本打算礼拜天去看你的。”白金发吹了吹热水，把碗递到金凤眼前。“大热天的不喝开水，要中暑的。”金凤接过，咕噜噜地喝下，接着把自己如何稀里糊涂当群演的事告诉了哥哥。“你胆子真是太大了，万一那人不怀好意，把你卖了怎么办？”“我是听到明星公司才来的。”“现在好多假冒的影戏公司都用这种方法骗小姑娘，可得当心点！”金凤肚子咕咕叫，白金发从柜中拿出条头糕给她充饥。“整天让你在旅社呆着，也不是个事。工作的事你先不着急……”白金发避重就轻地略过演员两个字，“九月女校开学，我就送你去读书。还有一个半月，你好好给我温书。这里入学可是要先考试的，陶沙英文不错，到时可以让他帮忙辅导……”金凤没有应声，白金发以为她是默许了。实际金凤心里还装着刚刚那个绚烂绮丽的银幕美梦，但是说给哥哥听，他必然认为自己是异想天开。还是告诉陶沙，看他能为自己想个什么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