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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初到

旅客们收拾好行李,三两结伴的陆续来到甲板上,江轮与陆地逐渐缩小距离,翻涌的江水即将完成它的使命。

金凤伸长脖子,不住往前挤,被白金发一把拎回。“小心摔跤!”白金发不满妹妹的冒失。金凤在船上呆了半月有余,起先还觉得江上风景不同于重庆,看着甚是新鲜,但久了也就倦了。就如同美味佳肴,吃多了也会腻。金凤现在迫不及待想要踏上陆地,走它个几千步活动筋骨。陶沙怕弄坏摄影机,一直走在人群后面。沈浪见金凤在前,本想挤过去,可惜身上背着画板和画具,手上又提着箱子,行动不便。

长长一声鸣笛,江轮缓慢放下脚步,船梯放下,旅客们一涌而下,金凤此时却停下脚步。满眼满目的人,把码头填得没有一丝缝隙。劳工学生,先生小姐,不同身份、不同目的的他们来去匆匆,不像金凤在人群中随波逐流。另一艘江轮上的货物正被码头工们有序地搬运到码头,工人们步履匆匆,来去井然。载满货物的卡车开出码头,汇入街道中。金凤从来没见过这么宽的马路,这么多车。那小小的轿车居然装得下那么多人,一个、两个、三个……轿车倏地一下往前飞奔,把人力车远远甩在后面。再往上看,是一栋栋华丽的摩天大楼,大楼外墙有数不清的窗户,窗户里面又装下多少人呢……

“金凤,金凤……”白金发回头见妹妹站在原地发愣,呼喊道。沈浪对白金发挥挥手,表示自己会照顾金凤。“金凤,下船了我带你慢慢欣赏上海风景。”金凤点点头,眼神仍离不开大楼,好奇打望着。突然她感觉腋下一紧,有一股力量在拉扯肩上的包袱。她下意识往回拉,可对方力气甚大。金凤弯下腰,死死拉住包袱带。对方见金凤“敬酒不吃”,从腰间抽出随身小刀,一手割断包袱带,一手接住下落的包袱。金凤拉了个空,往前一扑,扑到沈浪背上。沈浪正幻想与美人肌肤相亲,金凤却把他往前一推,道:“快去帮我追包袱!”

原来是美人遇险,沈浪急忙小跑往前追。金凤大呼:“抓小偷,抓小偷啊!”陶沙听见,把行李和摄影机托付给白金发,也跟着追上去。码头上人来人往,金凤三人从三处包抄,成三角形把小偷围在中间。沈浪气喘吁吁道:“看你还往哪里跑!”小偷左右观望,吹了声口哨,把包袱往金凤方向扔去。金凤以为小偷认怂,伸手欲接包袱,谁想被身后一人狠狠撞到一旁,包袱再次被抢走。小偷见包袱被转移,对着三人作摊手状,一副奈我何的模样。陶沙被激怒,推开小偷,大跨步往前追去。沈浪扶起被撞倒的金凤,问道:“没摔伤吧?”金凤摇摇头,随着陶沙的方向向前跑去。沈浪体力不支,快走跟上前。

一位男子从店内走出,正打算骑上自行车离开。一阵黑影窜出,“借自行车一用。”未待自行车主人同意,三两步骑上道路。此人正是陶沙,他乘着自行车的便利,快蹬脚踏直冲向小偷,小偷被撞倒在地。陶沙本可以拿起包袱就走,可想到此人刚刚推了金凤,怒气上头,对准小偷鼻子打了一拳。小偷痛得哇哇大叫,引来路上巡警。小偷见有巡警撑腰,立马道:“警察大人,您可一定帮我做主啊!你看他把我打得好惨啊!”陶沙辩道:“我是为了追回抢走的包袱。”“这包袱不是在你手上嘛!”巡警看看四周,“你们看到他抢包袱了吗?”看热闹的最忌讳沾染上热闹,围观人群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不发一言。“既然没人作证,那就随我警局走一趟吧。”巡警道。陶沙百口莫辩。等到金凤、沈浪、白金发赶到,只见到陶沙被强行拉上警车。

甫一进到警局,警察们就不由分说把陶沙关进拘留室。几人这才觉出问题的严重性,慌张起来。其中一位胖警察把拘留室门锁上,慢悠悠地踱回办公位,屁股还未落到椅面上,一杯热茶已递到眼前。小警察将茶杯把手朝向胖警察,双手捧着茶杯,脱手时手已烫的绯红。胖警察用茶盖吹了吹热气,呷了一口,问道:“都说说吧,怎么回事?”

金凤一个箭步冲到办公桌前,急切地解释道:“警官,一切都是误会。刚刚那个小偷偷了我的包袱,”她指向陶沙,“是我的朋友帮我抢回包袱。他是好人,您快放了他吧!”

胖警察往金凤身后望了望,道:“小偷呢?”小偷明显和警察串通好,捏着流血的鼻子大叫:“我何曾偷过什么,明明是看包袱掉在地上,帮小姐捡起来,这就递过去,却遭了这无妄之灾!”

“胡说八道!警官,我可以作证。确实是这个人抢走小姐的包袱。我们这刚到上海,人生地不熟的……警官您多帮帮我们。”沈浪在一旁附和道。

胖警察目不转睛的盯着金凤手上玉镯,见两人久未领会,也不再绕弯子,两腿交叉往桌上一放,道:“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这既没人证,又没物证的,假的都被你们说成真的了。不过我能看到的是这人确实被打伤出了鼻血!”小偷在一旁顺势嗷嗷叫痛。胖警察随即让小警察把他领去医生那边处理伤口,小偷边走还边嚷嚷着让青天老爷给他做主,自己不能被白白打伤。

求了半天情,敢情警察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金凤又累又急,再受了这般委屈,也不管对方是官是民,劈头就怼了过去:“你这警察怎么血口喷人呢!放着小偷不抓,在这里冤枉好人!我还寻思上海的治安怎么这么差,看来事出有因啊!”

“嘿,你这小丫头!冲谁嚷嚷呢!”胖警察腾地站起身,随手抓起桌上物件扔过去。烟灰缸在地上砸得粉碎,碎片滴溜溜滚到陶沙脚下,映射出他焦急的脸。刚刚折回来的小警察吓得一哆嗦,但不敢移动分毫,手背上被自己一哆嗦划出一道血痕。

白金发见状,急忙把金凤护在身后。安抚胖警察道:“小姑娘不懂事,警官莫要和她动气。金凤,还不快给人道歉!”金凤扭头不理哥哥,心想哥哥怎么偏帮外人。沈浪知道胖警察吃软不吃硬,连连弯腰道歉。

“你们还算懂点事。小王,去把地上收拾了。”小警察得令,蹲下身捡起碎片。其他警察来来往往,各做各事,对方才境况视而不见。

“唰”,白金发点燃一根火柴,凑到胖警察嘴边。香烟因火星的靠近霎时变短,一阵烟气直扑向白金发。白金发面不改色,谄笑道:“警官知道明星影片公司吗?”

“明星……张川笙张老板搞的那家公司?”胖警察试探着回道。

“没错,没错。警官好记性。”白金发说毕,四下打量后,凑到胖警察耳边,压低声音说道:“拘留室关的那位,和张老板关系不浅。您看能不能通融下?”

“呵。”胖警察讥笑道:“我这里关的人,十个有九个都说有关系,难道我个个都放啊?不过要说通融,也不是没有法子。”胖警察搓搓手指,意味深长地看向白金发。

白金发站起身,迟疑片刻。“警官可否借电话一用?”金凤远远看着哥哥和胖警察说着什么,想近身一探究竟被沈浪拉回。“你拉我做什么呀?”金凤有些气恼。沈浪怕金凤像刚刚那样不知轻重冲撞警察,灵机一动说道:“陶沙兄有些口渴,要不你去为他讨碗水喝?”

时钟的分针走了五格,胖警察不耐烦地用手指敲击桌面,道:“东西还没送来吗?”

“警官稍安勿躁,快了,快了。”白金发抬起手表,看了看时间,又不时望向门外。

“哥哥,你在等什么啊?”金凤不解。

这时警局门口传来刹车声,白金发松了一口气,急忙起身迎接。一双白色粗跟鞋走下汽车,往上瞧,一位面相温婉的妙龄女子身着素色旗袍,头发如黑色瀑布般披在肩后,她夹着手包,急冲冲走进警局。白金发正疑惑着,女子落落大方朝他走来,道:“是白金发白先生吗?”

白金发点头,略带迟疑的问道:“张老板他……”

女子回道:“张老板公事繁忙走不开,让我代为处理。”说完径自走向胖警察,道:“警官,可否借一步说话?”

女子和胖警察走进一间办公室,沈浪用耳朵紧紧贴着门,想要努力听清对话。白金发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刚刚那通电话是他打去给张老板的,他寻思陶沙是张老板老友之子,定不会坐视不理。临近中午,警察三三两两离开警局,金凤见守卫放松,终于寻小警察讨了一杯水,来到拘留室门口。

她气恼警察妄下断言,把见义勇为者扭曲成暴力分子。“陶沙哥哥,对不起啊。又害你受苦了。”金凤自责道。陶沙端着水杯,却满心满意想着其他事。自那位女子进门,陶沙一直有种熟悉的感觉。那眉眼、神态,和记忆中的某个人重合,难道真是她吗?金凤随着陶沙的眼神看向对面办公室,心里泛起一丝酸涩。

走出办公室的胖警察,像一颗圆滚滚的皮球被戳破,嚣张气势卸掉大半,他边走边跟女子保证:“小偷的事情我们一定查清楚……”说着他转身把钥匙递给小警察,道:“去把门打开,你看看,大水冲了龙王庙,都是一家人。”金凤听闻转悲为喜,不知女子用了什么法子,竟让陶沙哥哥化险为夷。她对这位女子越发好奇。

陶沙走出拘留室,直直朝女子走去。他声音颤抖,带着一丝期盼道:“芳华姐,是你吗?”女子沉吟片刻,惊喜回道:“陶沙弟弟?”

两人原来是旧识。女子名叫桂芳华,和陶沙算是颇有渊源。两人都是江苏苏州人,小时候读同一所小学和中学。两家世代交好,从小指腹为婚。可两人并未按既定命运结为夫妻,桂芳华不顾家人反对外出求学后,两人便失去联系……

“芳华姐,这些年你都去哪了?”他乡遇挚友,陶沙早已忘记上一分钟处于危险境地。桂芳华握住陶沙的手,似有千言万语诉说。她稳了稳情绪,不疾不徐道:“大家折腾一番都累了吧?先去吃午饭吧,我们边吃边聊。”临走到门口,桂芳华突然回头道:“警官,别忘了替我向你们局长请安。我们公司最近有部新影戏上映,局长会来首映式,也请您来赏光啊!”

“一定,一定。”胖警察唯唯诺诺道。他抢在金凤几人前打开大门,“各位慢走啊!”金凤诧异胖警察怎会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变,脱口问道:“芳华姐姐,你和他说了什么啊?怎么还把我们当贵宾一般送走?”芳华浅笑道:“他可不是送贵宾,是送瘟神呢!”

几人来到警局外一家饭店。饭店陈设简单,零散的摆放着几张木桌和长凳。只有老板娘一人在店内穿梭,偶尔听见厨房内热火朝天的炒菜声。大概是离警局较近,有不少警察来此打牙祭。一群警察结账起身,桂芳华急忙招呼众人坐下。因临近街边,长凳积垢明显,桌上放着未收拾干净的餐盘,桂芳华对此不甚在意,用绢帕简单擦拭后坐下。桂芳华将筷子放入装满烫水的碗中洗涮,之后将筷子一一分发给大家。桂芳华将用后的烫水随意倒在街边,恰好一名警察经过,几滴烫水滴在他的皮鞋上。“勿好意思咯!”桂芳华操着软糯的上海话道歉。

“芳华姐几时学会说上海话了?”陶沙问道。“那你几时不闯祸了?”桂芳华戏谑道。两人言语间的亲切感,超过了朋友,更像姐弟。金凤也想像芳华姐姐如此从容大气,遇事不慌不忙。可哥哥总把她当未出阁的小女孩,叮嘱这叮嘱那的,生怕她出洋相。原来桂芳华离家后去往苏联求学,此次学成归国后,才到明星影片公司做事。“麻烦让一让,各位先生小姐,响油鳝糊一份。”老板娘扯着大嗓门上菜。食物的香味唤醒大家味蕾,可陶沙仍沉浸在桂芳华奇妙经历中,“芳华姐,您怎么会想到去苏联?那里和中国有什么不一样吗?”桂芳华用筷子打了一下陶沙手背,“食不言寝不语,吃完再说。”

沈浪是个话痨,憋不住话,拍拍陶沙的肩:“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陶兄。”陶沙举起茶杯:“那我多谢沈兄的救命之恩。”两人的装腔作势缓和了严肃气氛,金凤鼓足勇气向陶沙道歉,“陶沙哥哥,都怪我……”“妹妹也是受害者,何须自责?”桂芳华夹了一筷子鳝丝给金凤,温柔说道,“码头本就是鱼龙混杂的地方,小偷小抢是常有的事……”几句话语如春风吹拂,抚平金凤皱巴巴的心,想起被冤枉的陶沙,金凤不由得快人快语弹劾道:“气人的是警匪一家,明明小偷理亏,还把陶沙哥哥关进去。”陶沙也是气不过:“看出来了吧,生活比影戏精彩,我若是写进戏里,观众都不敢相信真有其事!”

“那我还是代表令妹多谢桂小姐。”白金发想桂芳华虽是代表公司出面,但解决的毕竟是自家事,态度还是得表明。“白先生客气了,同事互相帮忙是应该的。”桂芳华客套回道。

人一酒足饭饱,闲话自是多了起来。陶沙又想起方才未问完的话:“芳华姐,您刚刚到底同警察说了什么,他们才愿意放我?”桂芳华放下筷子,嗔笑道:“你这从小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毛病,还真是改不了。”“芳华姐,您就说说呗。我和金凤也想知道呢!”沈浪拉上金凤,一副不问出答案不罢休的样子。桂芳华:“公事公办啊!金凤妹妹东西没有丢,你打的人也不再提告,就这样私下和解了。”金凤还想伸冤:“可是……”“好了,好了。”白金发打断金凤,“我们已经耽误多时,桂小姐是不是该回去做事了?”桂芳华感激地朝白金发点点头,“司机还等着呢!要我捎你们一程吗?”陶沙伸了个懒腰,道:“正好,我不用去搭电车了。”“我们就不一起了,我先带金凤去旅社安顿。”白金发背上包袱,告辞道。这么快就要分离吗?从重庆到上海,金凤与陶沙、沈浪形影不离。可他们都有要做的事,陶沙要回影戏公司上班,沈浪要去照相馆报到,而自己呢,是读书还是工作?自己能做什么呢?金凤抬头看向街巷,每条街巷分出几个岔口通往远方,而她不知该去往何处。

粗线条的男人察觉不了小女儿的心事。桂芳华感受到金凤的失落,安慰道:“刚来上海肯定多有不习惯的地方,如果觉得寂寞,可以随时来明星公司找我。”这番体己话模糊了金凤视线,若不是站在街头,金凤真想把委屈话儿一股脑倒出。沈浪挠挠后脑勺,不好意思道:“芳华姐可以顺路搭我一程吗,我去的照相馆离你们影戏公司不太远?”“这都琢磨透了,才吃过一顿饭,又来占便宜了?”陶沙戏谑道。两人你追我赶地跑向汽车,“我要和芳华姐一起坐,我们还要叙叙旧!”陶沙把沈浪挤到一边。“我晕车,你坐前边去。”沈浪和陶沙来回推搡。桂芳华越过两人,施施然坐到前座。两人面面相觑,埋着头往车里钻。

金凤直看着汽车消失在街尾,她扯下白金发肩头的包袱,道:“哥哥我自己来背。”白金发望着妹妹娇小的身子,想起金凤小时候撒娇的趣事。放学路上,他背着书袋走在前面,金凤流连路上风景,总是落在后面。有时走得久了,会抱着白金发的腿喊累。白金发蹲下身,金凤爬到他的背上,还未抱紧他的脖子,他就假装起身。金凤每次都被吓得惊叫连连,他却乐得哈哈大笑。而现在金凤无论走多远,都不会向自己撒娇了。太阳将两人的影子重叠,从今天起,白金发在上海有了家人。

这所旅社是白金发从日本归国后的第一个落脚处。当时囊中羞涩,又还未找到工作,下了船见人随口一问,便被带到这里。里弄里岔路甚多,左拐右拐也找不到旅社,白金发拎着大大的行李箱,跟在那人后面,又怕跟丢,又想逃跑,几次左脚绊到右脚。

没成想隔了两年,他又来了。白金发也想带妹妹回公司住,但他只是一个小小制片,怕对公司要求多了添麻烦,只能让金凤在此委屈。金凤可不觉得委屈,看过了方才的摩天大楼,乍见质朴简洁的里弄房觉得甚为亲切,这些石库门房子与重庆的吊脚楼虽有不同,但却有相似的精巧之处。房子最高不过三层,屋与屋之间离得很近,对门间搭着晾衣杆,上面晾着花花绿绿的衣服,有时床单直垂到眼前,风吹时像摇摆的裙边。阴湿的里弄常年晒不到太阳,每当出太阳时,家家户户都会把花盆搬到路边,让花草们尽情光合作用一番。那盆花好像是月季吧?金凤记得母亲在家里后院种了不少。她蹲下身子嗅了嗅,比母亲种的香味还差了点。“慢点跑!”一个小孩在里弄内腾挪奔跑,一位妇人在身后追。小孩惊声尖叫,扑倒在金凤怀里,小孩抱在怀里软糯糯的,像新棉花刚弹出的被子。金凤站起身,周边吴侬软语浸入耳朵,这些寻常的家庭日常,不知何时能再次重温。

白金发推开一扇木门,木门后是座小小天井,正中砌着一方鱼池,几只红色锦鲤在荷叶下游弋。一捧茂盛的石榴树立在鱼池旁,拳头大小的石榴低垂在金凤眼前。

“你先在这里等等我。”白金发叮嘱完金凤,走进里间与老板交谈。金凤俯身追踪锦鲤踪迹,水中显出一个人影与锦鲤重叠。金凤顺着人影往上望,一位身着翠绿旗袍的女子正走下楼。绯红细跟鞋重重的落在木质梯板上,“这破楼梯,一天走个两三回可累死我。”她的手指扒着扶手,却怕玉镯在扶手上磕出裂痕;换手扶着墙壁,又怕弄脏手。犹犹豫豫间,鞋跟还卡在梯板上,半天拔不出来。金凤没有多想,埋下身为女子拔出鞋子。“谢谢妹妹了!”金凤抬头,女子见她不施粉黛,眉目间清新脱俗,低声道:“可是个好苗子……”女子还想搭话,被白金发打断:“金凤,我们上去吧。”侧身上楼时,女子见白金发仪表堂堂,对他抛了个媚眼,金凤闻到女子身上传来一阵浓郁的脂粉味,还混合着一股淡淡的烟味和汗味。女子跺了跺脚,瘪嘴道:“可惜了。”

金凤的房间在二楼角落处,推开窗正好可以看到石榴树。下午三四点光景,房内被晒得热烘烘的。白金发用木盆接了一盆水洒在地板上降温,又马不停蹄的擦起家具。眼镜鼻托被汗水沾湿不停下滑,白金发的视线一会清晰一会模糊。“哥哥,您歇会吧。这些让我来做。”金凤从白金发手中夺下抹布。白金发坐下,擦了擦眼镜,感叹道:“是啊,以后这些事都要你自己做了。”“我又不是什么千金大小姐,在家里这些事我做的不少呢。”金凤的母亲是妾室,加上金凤又是个女孩,不受正房待见,一些琐碎家事总会交给陈雪瑛做。金凤不忍母亲被欺负,放学后总会抢着帮母亲做事。白金发身为长子,自是多少知道点他母亲的作为。虽不敢公开反抗,但白金发私下里对金凤多加照顾。此次帮助金凤逃婚,母亲知道后定会闹个天翻地覆。可山高皇帝远,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这里条件简陋,你就先将就着,待我找到合适的地方再搬。”白金发对金凤一一交待,“上海可比重庆大了许多,平时少出门,我每日收工后会尽量抽空来看你的。”“知道了。”金凤打开包袱,把衣服一件件拿出来。“我多给了老板一些钱,一日三餐他会送上来,你不用操心……还有,出门在外,谨言慎行,刚刚在警局里如此莽撞是不对的,那些人可都不好对付。”“知道了。”金凤低着头,摸索着衣服上的纹路。“别嫌哥哥啰嗦,出门在外要学的事多着呢。吃得亏……”“才打得拢堆。”金凤接话道,“我知道了,你快回去吧。折腾一天了,我还想睡会呢。”“……那我走了。”“走吧走吧。”金凤倒在床上,闭上眼睛。“这孩子怎么困成这样……”金凤翻了个身,感觉到哥哥把被子盖在自己身上,听到挪动椅子摩擦地板的声音,最后是门轻轻被带上。窗户没有关,哥哥好像还对老板叮嘱了几句。木门打开,喧闹声涌入,很快又没了。哥哥是真的走了,一切安静,只剩自己一个人了。金凤这样想着,眼泪忽地流下来,接着思绪便飘飞起来,短短这些时日,从重庆到上海,从学生小姐到他乡流民,无依之感顿生,她把脸埋在枕头里,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在金凤为孤寂而独自悲泣时,沈浪已经来到照相馆外。时光照相馆位于一条繁华的街道,照相馆被夹在两栋高楼中间,像是树丛中仔细寻找才能发现的稀奇药草。招牌被掩盖在一众华丽的字号中,上面油漆已有些剥落,与锃亮橱窗形成对比。橱窗上布满照片:有新婚燕尔的夫妻、有和乐融融的全家福、有温柔恬静的女学生、浅笑嫣然的好姐妹……在那个稍纵即逝的年代,相片就是唯一能留住的永恒。沈浪趴在橱窗上,仔细研究每个人物的神态。太真了!好像每个人物都坐在你的对面,向你述说他的故事。沈浪第一次感受到相片是比画像还奇妙的东西。

一位花白头发的老汉打开橱窗,将新冲洗出来的照片挂在空白位置上。他看到一个人定定地盯着相片,又是一个想拍照但出不起钱的穷小子。老汉像往常一样打开门打算驱赶,“要看热闹去别处看,别杵这儿站着啊!”沈浪这才想起自己来这里的目的,“我是来做事的。”他从兜里掏出一封介绍信,递上去。老汉认得的汉字不多,不过亲戚的名字还是记得的。差不多一个月前,确有一位东北亲戚写信来要自己照顾他的儿子,说这孩子刚从美术学院毕业,想在上海谋一份差事。年轻的时候,这位亲戚帮扶自己不少。正巧老汉在照相馆打杂,就诚心应下了。“是沈家大伯的儿子沈浪?”老汉试探问道。“是我,是我。万伯。”“那快进来吧,外面站着忒热的。”

沈浪随万伯走进照相馆,照相馆左侧有一个长柜台,后面坐着一位穿翠绿旗袍的小姐,正对着台上的化妆镜在扑粉。她听到门响,头也不抬说道:“先登记啊,今天还有五个拍照名额。”见未有人搭话,抬起头道:“原来是万伯。”见万伯帮沈浪拎箱子,她偏头对着沈浪道:“小伙子,我们这里拍照不兴插队啊。”这话一出口,对面的太太小姐们都瞧过来。这里的太太小姐和学校里朴素的女同学们不太一样,她们身着或艳丽、或素净的旗袍,许是过来拍照的缘故,都化了浓妆,个个烈焰红唇,眼影深重,脸上挂着妩媚的笑,颇多风情。不过她们看沈浪的眼神可不太友好,好似拍照是女子的特权。“这我远房侄子,过来帮手的。”万伯护着沈浪说道。当初洋老板要招吴小姐时,他就不同意。可惜他眼睛不好又不太认字,干不了登记的活儿。吴小姐嘴巴伶俐,招揽客人的工作全靠她。比方说外面挂那一排旗袍和西装,她总能变着法子说服客人穿上。人是有点口无遮拦,不过生意头脑还是有的。吴小姐见认错人,立马转变态度,“原来是万伯的侄子,我就说两人怎么有点像呢。听万伯说你美术学校毕业的,画画很厉害的呀,指不定以后成了大画家。……洋老板在里面和客人拍照呢……要不等一等再进去?”吴小姐掀开红色绒帘往里看了一眼。万伯点头,“我先带他去二楼安顿。”

二楼原来是堆杂物的。闲置的背景板,装修照相馆留下的木材,还有一些塑料假花、纸壳假树。二楼呈斜三角的阁楼状,矮矮的栏杆只到人的腰部,下面是摄影棚,另一边的老虎窗望出去是街道。沈浪扒着栏杆往下看,摄影棚灯火通明,一位戴着礼帽、穿着灰色西装的人坐在一张西式绒布椅子上,照相女子隔着一段距离与他对坐,两人在交谈着什么。女子面带浅笑,好像回忆着什么美好过往,那人立马按下快门,并大喊:“Good!”万伯整理出一片空地,把早就预备好的棕垫和床单铺上。“洋老板是外国人。”沈浪走过来帮万伯铺床单,“不过听得懂中国话,人也挺好的,你就放心在这里住下吧。”阳光透过老虎窗,照在灰蒙蒙的背景板上。板上的桃花因阳光照耀变得亮晶晶,焕发了生机。那天晚上,沈浪做了一个梦,他梦到金凤就站在桃花树下,纷飞的花瓣衬得金凤分外娇美,他站在树下为金凤拍照。而金凤却梦到她把一颗石榴籽埋在土里,只一眨眼的功夫,石榴籽就生根发芽,比鱼池旁的石榴树长得还要高…… +WNCvCYtlnkhFQK7pnxSk5ZJmrGF530mG3nBEVHtkPlKh7Si9dFPOUQU8+oyNMv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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