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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启航

连绵起伏的山峰一丛丛地向江中心靠拢,极目远眺处,峰峦间有小小的人影踏着傍晚的日光返途;更远一些,袅袅炊烟升起,召唤着归家的人儿,此刻是极惬意的白日尾声。金凤透过江轮的圆窗望向沿岸风景,鱼儿因江轮带起的波浪而跳跃,就像在欢迎远方的来客。

江轮在山峰的臂弯下轻轻晃向远方,餐厅里的昏黄灯光,像树丛中点点萤火,镶缀着黑色的夜幕。侍应生轻轻将餐盘放在桌上,将金凤唤回。

白金发手扶眼镜,敲了敲桌子,“吃饭不要走神!”金凤转过脸,对白金发调皮地吐吐舌头。金凤换上女儿装,干净白皙的脸颊露出毫无心机的笑容,微湿的刘海斜斜地塌在额角,跃出几分少女的俏丽。陶沙食指轻点,在心中按下快门。白金发摇摇头,拿起刀叉轻轻划动,将一小块牛排放入嘴中细细咀嚼。还是那次和许老板在威廉餐厅吃的牛排更正宗,白金发心想。金凤面对牛排不知道怎么下手,正巧陶沙拿起刀叉,金凤依葫芦画瓢,像模像样的切下人生中第一块牛排。牛排吃进肚中,并没有想象中美味,金凤突然怀念母亲拿手的毛血旺。对座的白金发摇晃红酒杯,闭眼轻嗅。金凤口渴的紧,仰头将酒倒入口中,眉头霎时皱成“川”字。

“红酒要小口慢品,你这孩子怎么如此猴急?”白金发见妹妹如此未见过世面,忍不住责怪。“还是家里的桑葚酒好喝。”金凤反驳。白金发怒其不争,没有再争辩下去。陶沙却将金凤的话听了进去。

明月高挂,204房的床却空着。左边那张床正对的天花板,轻轻颤动着。顺着月亮的眼睛往楼上瞧,无数双男男女女的脚交错移动。它们时而交会,时而分开,在酒精的带领下踩着月光起舞。白金发倚着吧台,与舞池里的红男绿女隔着微妙的界线。可那挥动的手臂,呢喃的嘴巴,恰好合着乐队的节拍,界线轻易被音符打断。独月光打下一束追光,陪伴这寂寞的和音。

在204房的楼下,音乐和月光不能穿透的地方,却并不是黑暗的。那是一处神秘乐土,是陶沙电影灵感的来源。结束晚餐的傍晚,金凤磨磨蹭蹭从餐桌前起身,她的肚子没有被填饱,连餐盘的配菜也一扫而光。陶沙见白金发与人搭讪,故意慢走几步,与金凤并肩。“刚刚没吃饱?”陶沙关切问道。金凤点头如捣蒜,这世上居然还有比母亲更了解自己的人。陶沙了然地笑笑,“跟我来。”金凤看向不远处的哥哥,有些犹豫,回头见陶沙在拐角处一闪而过的衣角,行动快于理智,她急忙跟上去。

陶沙七拐八拐地穿梭在江轮上,金凤紧紧追着陶沙的背影,偶尔被身旁行人挡住视线,金凤慌乱锁定陶沙身影。两人来到一处狭窄楼梯,陶沙下了两阶,转身扶住金凤,金凤自然地把手递过去。从明到暗的环境,让金凤短暂失明,她紧紧牵住陶沙,直到脚踏实地。恢复视觉的前一秒,耳边传来嘈杂声音,不同方言在耳边炸裂,像身处热闹集市。在船底逼仄又宽广的空间中,横七竖八地摆放着床铺。床铺或拼凑,或独放一处,纱帐中人影绰绰,自成一片小天地,充斥着无序的和谐。在那灯影重叠处,响着节奏轻快的二胡,二胡的主人摇头晃脑沉浸在音乐中。他的面前坐着一排或大或小的孩童,仰着头认真听着。一曲毕了,二胡主人起身夸张谢幕,小孩们整齐划一地拍手。金凤看得痴了,没留意陶沙走远。二胡主人热情地对陶沙打招呼:“陶兄,正等你开饭呢!”

一位妇人揭开锅盖,一股热辣辣的香气扑面而来,锅中煮着各式菜色,咕噜噜地冒腾着。周围的人自觉围坐在锅边,狼吞虎咽起来。

金凤被香气勾引到锅边,陶沙递给她一副碗筷,周围人往左右挪动,腾出空位。金凤挨着陶沙坐下,他从锅中捞起空心菜放在金凤的碗中。空心菜的鲜甜混合佐料的香辣唤醒金凤的味蕾,让她大快朵颐。

晚饭结束,大家分工明确地洗碗、擦桌、挪椅,一会功夫重回到纱帐小天地。夜渐深,呼噜声和讲话声此起彼伏。金凤独坐在床边,心戚戚,偌大空间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处,空虚感油然而生。陶沙在远处与某人交谈,他从那人手中接过一样东西,抄进怀中。

另一处,一位名叫沈浪的瘦弱青年还未入睡,他就着微弱的烛光,专注地练习画作。他微眯着眼睛,用笔比向远处倩影,然后在画纸上勾勒大概人形。沙沙的铅笔声响起,睡在一旁的伙伴不耐烦地翻身,表达着不满。

陶沙的摄影机正对金凤侧影,他不停寻找最好构图,却始终未按下快门。因为他从女孩的剪影中读出孤独。陶沙放下摄影机,拎着一瓶酒走上前。

明晃晃的弯月在酒碗中晃动,酸甜的酒香钻入鼻中。方才红酒的涩口还留存记忆中,金凤心痒痒,不敢轻易冒险。陶沙看出金凤的怀疑,“以身试险”先尝一口。金凤终抵不住诱惑,小嘴在碗边抿了抿,惊喜地说道:“是桑葚酒!刘妈每年夏天都会泡的!”金凤顾不上矜持,大口大口地灌进肚中,碗见底后,她舒服地打个酒嗝,话也随之多起来,“刘妈……是我家的佣人,她以前总爱在后院里晒桑葚,满满一院子,红艳艳的特别好看。每次下学后,我和我哥都会悄悄捡桑葚吃,我爹现在都不知道酒的味道为什么一年比一年淡……还有那房廊上的鹦哥,大清早的喳喳叫,都不用娘叫我……起床……”金凤语带哽咽,“酒有些辣,呛到我了。”她别过脸,陶沙仍捕捉到她眸中的闪烁。千丝万缕的愁绪堵住喉咙,泪水从眼中迸出。小姑娘还没有掌控情绪的能力,忍着忍着肩膀渐渐抽动。陶沙抚拍金凤的背,眼眶不禁也泛红。远处的沈浪将两人身影画入纸中,摇晃的烛光唤起他的睡意,他打着哈欠慢慢倒向枕头。金凤哭乏了,亦沉沉睡去。陶沙将她安置到一方睡处,将失而复得的钱袋放在她的枕边。

江轮如摇篮,摇晃着将人带入旖丽的梦境。晴好的天气下,金凤在窗前习作,陈雪瑛和刘妈在院子里晾晒衣服。清爽的皂角味一阵阵钻进房内,让金凤分了心。一件件五颜六色的衣服舒展着身子,享受着清风吹拂,阳光普照。金凤与它们肩并肩地站着,闭眼感受布衣的影子在眼前舞动,暖洋洋的日光把人晒得懒绵绵,轻飘飘的感觉好似下一秒就要离地。每到这时,金凤都会被母亲一记爆栗轻轻打醒。俩母女躺在院里的躺椅上,嗑着南瓜籽,守着一方小天地。

“咚”,后脑勺撞到床栏,金凤从梦中醒来,周围来来去去的异乡人和陌生的气味让她回到现实。天已大亮,金凤掀开被子,睡眼惺忪间摸到一样东西,她随手抓来一看,竟是朝思暮想的钱袋。“啊!”金凤兴奋地尖叫,反应过来失礼后连忙捂住嘴,左看看右看看,小心翼翼把钱袋揣进怀里。她拉开纱帘,想把好消息告诉陶沙。

此时的陶沙正打算回204房向白金发说明金凤一夜未归的情况。一些人围在甲板上向下张望,有节奏的敲打声拖住陶沙的步伐,他好奇地走向前。只见江轮边三三两两地围着一些木船,统一穿着黑色马褂的船夫一边敲打船边,一边唱着歌。歌曲带着方言,有一种川南地域的豪气。陶沙被感染,迫不及待拿出摄影机拍摄。一位老者站在人群外,摇摇头,自言自语道:“看来又有人要造孽了。”陶沙随口一问:“老人家,他们在唱什么?”“哎……”老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年轻人,这帮袍哥是来抓人的。等会船到丰都,他们就会上来。我奉劝你,到时候最好下船避开他们,能躲多远是多远。”这几个月,陶沙游历过不少地方,也听闻过不少当地的奇闻逸事,他只当是其中一件,不足为奇。镜头中,陶沙对准一位袍哥,这位袍哥长相凶悍,气势十足,夺走陶沙不少底片。袍哥侧脸的角度与记忆中的某张脸重叠,“糟了!”陶沙这才反应过来老者的忠告。旁边的沈浪被陶沙的喊声吓到,铅笔滚落到江中。

统舱,依然是忙忙碌碌的早起场景。金凤坐在凳子上梳着小辫,和小孩一起听二胡主人拉曲儿。悠扬的号子声传来,与凄怨的二胡声融为一体。亲切的方言让金凤醒了瞌睡,她瞧向窗外,感受到撸起袖子放声歌唱的船夫的热情,眼底是明灿灿的喜悦。身后传来脚步声,金凤回头,只见陶沙满头是汗,气喘吁吁。金凤正欲开口,陶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跟我来。”

“呜……”汽笛声长鸣,江轮停靠在丰都码头。贵妇小姐打着洋伞,少爷先生戴着墨镜,施施而行。唯有统舱的劳作人挑着担子、背着背篓匆匆下船,想趁江轮停靠休整的一日卖物换钱。袍哥们急哄哄,木船尚未靠岸,都抢着上船。沈浪混杂在人群中下船,计划着去著名的“鬼城”见识见识。他四处张望,看见一双人影鬼鬼祟祟从另一侧下船,正是昨晚画纸中的男女。陶沙和金凤一前一后,从绳梯下船。金凤颤颤巍巍,好几次差点踩空。落地时,她整个人因紧张不自觉发抖。陶沙机敏地观察四周,抬头往上看时,一位袍哥刚好伸出头,他拉着金凤紧贴船身躲避。街市嘈杂,掩盖不了袍哥的吆喝声,金凤清清楚楚地听到自己的名字。“金凤姨太,你躲到哪里去了?”声音戏谑又洪亮,声声入耳。陶沙紧握金凤的手,传递给她安定的力量。

丰都街上亦有搜捕她的袍哥,两人不敢四处走动,只好往人少的地方去。陶沙寻到一处年久失修的破落房屋,两人暂时在此安顿。房屋地处高坡,透过破烂窗纸,瞧得见暗夜中的江轮。在外躲了一日,饥饿感早已代替紧张感,空气中的腐朽味让金凤打了个喷嚏,她揉揉鼻子,陶沙从窗边摸索着回到角落,“他们在找你……金凤姨太……”“哼,那刘老大还非要娶我不可了?谁要做他姨太?这帮人应该是他在丰都分舵的袍哥兄弟。”金凤惆怅,想自己从离家那一刻开始就步步惊心,也不知道这一波能不能转危为安。陶沙思忖着:“那江轮离开丰都应该就安全了……咱们得等他们离开江轮!”

“咚”,什么东西撞在门上,两人紧张互看。陶沙挪到门边,警觉地开门查看。金凤见陶沙久久不回,有些担心。“吱呀”,门打开,一个面无表情的孩童探出头,孩童头上束着冲天发髻,两颊红红的,一双大眼黑漆漆,嘴巴紧闭,直直看着金凤。金凤疑惑着走上前,想问深更半夜怎会有小鬼头乱闯。“姐姐……”孩童开口,阴森森的语气让金凤汗毛骤起。她不自觉脚步后退,四下搜寻躲避之处。“我肚子好饿,姐姐可以给我点肉吃吗?……嘿嘿,我觉得你的肉好香……”金凤顿时瘫坐在地,这是遇到夺命锁魂的小鬼啊!该怎么办?洒狗血?贴符咒?可这些玩意一时之间去哪里找?屋内金凤惊恐万分,屋外陶沙憋笑憋的肚子疼。原来这一切都是陶沙导的戏,小鬼只是纸扎的金童。丰都这两日正逢“鬼节”,当地百姓祭祀先人,免不了做一些孝敬祖先的物品,金童玉女自是排面中的必需物。刚刚的声响是遗弃的金童被风撞到门槛,陶沙见金凤胆小,起了吓唬她的心思。

“你个烂纸人,竟敢吓唬本小姐!看我的霹雳紫砂掌把你打得四分五裂。”惊魂未定的金凤对着纸扎人一顿出气,陶沙一旁欣赏演出结果。下半夜,江风带来凉意。陶沙就着废弃的木头生火,折腾一晚的两人终于放下警惕进入梦乡。青石板的街道上,传来极细微的脚步声。这些脚步声训练有素,渐渐向四处有序扩散。唯有一串脚步声靠近破旧房屋,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捕捉到熄灭的烟雾飘出。而两个青年沉浸在睡梦中,不知危险正在靠近。

新鲜泥土味,滴答水声,啼叫鸟鸣,金凤听在耳里觉得喜悦,可头昏沉沉,眼睛没法睁开。接着,声音变嘈杂,好像谁和谁在争论不休。

“……绑在这儿有什么意思?就该现在送回去……”

“不等二当家来验货?万一认错人怎么办?”

“和照片上的人一模一样,怎么会认错?……哦,老幺,你该不会派人去请二当家了吧?说好是我们先找到的,可不能赖账!”

叫老幺的人不置可否,另一人许是印证心中猜想,出口骂了一句。金凤醒来只见两位袍哥背对背守在山洞,而自己和陶沙分别被捆绑,相对而坐。日头照到山洞门口,通风报信的人仍未归,袍哥渐渐焦躁不安。

“我去撒泡尿。”老幺丢下这句走掉。老幺久久未归,矮个子袍哥怕老幺抢功,又顾着看守金凤和陶沙,左右为难。金凤滴溜溜的黑眼睛转啊转,陶沙领会地点头。

“老兄,你们是只要这姑娘吧?”陶沙主动与矮个子搭话。矮个子警觉地看看陶沙,未开腔。少小离家在外打拼的日子已练就陶沙的三寸不烂之舌,正巧午间烈阳让人贪财生邪念,矮个子答应以摄影机为交换放走陶沙。可陶沙并未说明这是摄影机,而表示是摄魂机。矮个子左摸摸右看看,自是玩不透这铁玩意。矮个子特许陶沙松绑,给自己拍了一张照。小小镜框中,矮个子倒挂金钟,可实际人儿却好好站着。“奇了,怪了。”矮个子满脸疑惑。金凤看在眼里,忍俊不禁。陶沙见时机成熟,唬弄说必须原地转圈才能让魂魄恢复正位。矮个子信以为真,埋头转起圈圈。陶沙趁机为金凤解绑,两人没命地往外跑。

自由的空气沁人心脾,可不善运动的两人很快被矮个子发现。金凤饿得受不了,实在跑不动,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你先走吧!我不想连累你。”陶沙鼓励金凤,“再坚持下,赶上江轮就成功了。”陶沙拖着金凤跑了几步,金凤气力耗尽,一屁股坐在地上,自暴自弃地说道,“就让我被捉去好了,大不了以死明志!”陶沙忽地甩开金凤的手,严辞说道:“死能解决问题吗?我还以为你多有能耐,一点挫折就放弃,就算去了上海你也活不下去!”金凤被这番话激励出斗志,“谁说我在上海活不下去?我就要证明给你看!”她从地上一跃而起,“谁被追上谁是小狗!”说完一溜烟往前跑,把陶沙远远甩在身后。陶沙摇头笑笑,捶捶酸软的小腿,快步跟上。

终于跑到市集上,来往人群阻隔袍哥的追逐。两人放慢脚步,放松警惕。金凤又热又渴,随手拿起街边茶碗一饮而尽,仅凭意志撑着往码头方向走。“幺妹,咋子不给钱?”茶馆小二正打算追上去,陶沙递给他两文钱,“刚刚那碗算我的。”“好嘞!”小二爽快收下钱,殷勤递上茶水。一碗茶的功夫,金凤已快走到码头,一只手拍上她的肩。“你走太慢了吧……唔……”她被粗鲁地拉住,蛮狠地拖离码头,另只手将匕首抵在她的腰间,害她不敢呼救。金凤远远看见陶沙向码头走来,疯狂眨眼提示。陶沙见金凤动作僵硬,已觉出不对。他避开袍哥视线,从侧方悄悄靠近金凤。全神贯注的陶沙没留意撞到旁人,他正欲道歉,见到此人手拿画板,脑中忽的闪过一个念头。

金凤在人群中没有看见陶沙,心里越发焦急。正打算拼死一搏时,“砰”的一声,匕首的主人瘫软在地。金凤转头,只见沈浪拿着破损的画板,对她大呼:“快跑!”金凤连救命恩人也顾不得谢,撒腿就往江轮跑。陶沙见金凤脱离魔爪,连忙招呼沈浪逃。结果沈浪文文弱弱,下手不重,老幺很快恢复神志。文人怎敌得过武夫,陶沙上前帮忙,混乱中也挨了几拳。两人渐渐处于弱势,动静也引来四周的袍哥。老幺干脆停下打斗,等伙伴来收拾惨剧。忽然,一人拍他的肩膀,老幺习惯性回头,一阵红雨扑面而来。火辣辣的辣椒面瞬间迷住他的双眼。“哎呀,好痛!”金凤乘老幺不备,拉起陶沙和沈浪开跑。“快走!”机会难得,两人强忍疼痛随金凤冲出人群。“幺哥,你没得事吗?”其余袍哥迟迟赶到。“不要管我,快点去追人!”老幺捂住绯红的眼睛,表情痛苦。

汽笛长鸣,江轮即将启程,金凤在陶沙和沈浪的助力下,赶在最后时分跃上船。“快点!”金凤见袍哥步步逼近,对陶沙和沈浪喊道。陶沙一鼓作气,箭步上船。沈浪犹犹豫豫,不敢以身试险。眼看袍哥就要追上,“把手给我。”陶沙不顾危险,上半身越出护栏,将手伸给沈浪,金凤拦腰抱住陶沙,谨防他掉下船。“小兔崽子,有种你就不要跑!”袍哥气急败坏地痛骂道。身后饿狼凶残,生机一步之遥。沈浪握紧双拳,默念“一、二、三”后,朝着陶沙的方向跃起……

船上众人虽对袍哥有所忌惮,但见袍哥追捕并未得逞,金凤三人逃离成功,均由衷地鼓起掌来。甚至还有些胆大的,驱赶袍哥爬上船。

甲板上的吵闹声惊动上等客舱,客人们纷纷出来一探究竟。人群中的白金发远远瞧见金凤的身影,像记起一件陈年往事般恍然醒悟,急忙与身边的张老板告辞,匆匆去往甲板。这位张老板原叫张远庆,在上海经营旗袍店。旗袍店是张远庆的父亲传下来的,传到他这里,最是兴隆。只要在上海叫得出名字的街道,都会有一家张氏旗袍店。张远庆此次从上海出发,逆流而上,探访各地旗袍店,以求吐故纳新设计出更多款式。说到底,还是希望把太太口袋里,甚至是太太女儿口袋里的银钱都揣进兜里。此次来到蜀地,张老板对蜀绣尤为欣赏。特意四处搜罗精美的蜀绣花式,不免多耽误了些时日。

当白金发在舞厅就着音乐摇摆时,张远庆也在庆祝自己的满载而归。身旁的仆从不停为他倒酒,几杯酒下肚,乡音便藏不住了。他那细碎的上海话随着音符飘到白金发耳里:“这蜀绣不愧是四大名绣之首,色彩明丽清秀、针法精湛细腻,真乃‘蜀中瑰宝’,回去让我们上海的小裁缝改做成旗袍,太太小姐们一定喜欢的不得了……”舞台灯光昏暗,红男绿女在萨克斯的靡靡之音中,皆陶醉忘我。唯有白金发,被这充满商机的上海话唤醒,好似整点的钟声敲醒昏睡的人儿,他精神一振走向张远庆。商人总是喜欢广交朋友的,张远庆对白金发的冒昧搭讪并不反感,反而在得知白金发在上海做事后,亲切感倍增。他举了举酒杯,仆从立马把酒倒满白金发的酒杯。白金发在白府憋屈数日,不是听妻子念叨孩子,就是听母亲申诉父亲,他既不想做白府的主,自是不愿听琐碎家事。杯中烈酒入喉,紧绷神经松懈,他着急用蹩脚的上海话与张远庆套近乎搭关系。两人眼睛虽对视,眼神却虚焦,各自都是虚伪地笑着点点头。在这样大相径庭的对话中,白金发早忘了妹妹金凤身在何处,他只想攀着张远庆的话,离上海近一些、更近一些……

宿醉的白金发头晕沉沉,下台阶的时候不住脚滑,好几次被围观人群挡住脚步。金凤三人被众人重重围住,好似打败敌人的英雄,被众人称道。看来大家被袍哥迫害许久,金凤三人此次可算是为他们出了一口恶气。不仅是船上,船下亦有围观的人群,大家鼓掌的声音掩盖了袍哥气急败坏的唾骂声,滚滚浪涛拉开金凤三人和袍哥的距离。

劫后余生,三人不免松了口气。人群靠拢,都想一睹“英雄”风采。金凤左右为难,下意识的靠向陶沙。沈浪从地上爬起,看向金凤和陶沙,突然哈哈大笑起来。金凤不明所以,与陶沙对视,片刻也笑了起来。原来经过昨晚的“逃难”,两人已变得灰头土脸。陶沙的短发灰扑扑的,好像刚从煤堆里出来。而金凤的辫子松垮垮搭在肩上,活像一只耷拉着耳朵的流浪猫。逃跑时四溅的泥浆糊在她们身上,江边的烈日已将其烤干,使得两人像极了劣质的泥塑。

正上下打量着,金凤低头看到自己挽着陶沙的胳膊,她急忙抽出手来,佯装整理头发。陶沙见金凤低头,只当她女儿家顾及形象,连忙脱下外套给她披上。

众人见识了沈浪“画板擒袍哥”的本领,皆把他团团围住,夸赞他瘦弱身材,没想到气势不凡。沈浪应付着看客们的赞赏,渐渐与金凤、陶沙拉开距离。

此时人群中分出一条界线,白金发终于得以挤到金凤旁边。刚想开口质问,但左右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他根本插不上话。直憋得一腔怒火回到船舱才爆发。

白金发砰的一声关上门,隔绝外面的好奇打量。他头痛欲裂,脑中只言片语组不成一句完整的话:“金凤……你……这是去哪儿了?”

金凤坐在床边,不停扣着手指缝。这是她面对长辈教训时惯用的手段:低着头,一言不发,认错的态度先端正起来。

陶沙站在一旁,想着金凤是白金发的妹妹,他带着金凤逃离袍哥追捕,虽化险为夷,但理应向人家家人交代一番。

“金发兄,是我带着金凤逃跑的,那些人各个凶神恶煞,你也不会坐视自己的亲妹妹堕落进地狱人生吧!”接着,陶沙便把昨日带着金凤逃脱炮哥追捕的经历简单讲与白金发。

白金发一边听着,不时的皱眉、摇头、叹气,比在公司里审查电影都更认真。听罢,他手扶额头,无奈说道:“都下定决心离家出走了,还有什么回头路呢?!还好是跑脱了。若有个什么闪失,我可不好向你母亲交代。”金凤见哥哥关心自己安危,定是已消气大半。她跳起来,坐到白金发身边:“我就知道哥哥最疼我了。昨天若不是陶沙哥哥帮我,我今天可能就变成孤魂野鬼了。”

“呸,呸,尽说些不吉利的话……离我远一点,你看你这一身脏的……”白金发嘴上嫌弃,却任由金凤靠向自己。

“不,我就要挨着哥哥……”金凤故意把脏兮兮的头拱向哥哥怀里。

头日上船时,金凤只是在统舱简单休息了片刻,第二日更是一通担惊受怕的奔袭。她虽好动,可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一觉睡醒后胳膊和腿脚都酸痛得抬不起来,懒懒赖在床上不肯起。白金发刀子嘴豆腐心,嘴上说着小姑娘一点苦也吃不得,手里却为妹妹盖上被子。

船行至三峡地段,晨雾弥漫,奇峻山峰忽隐忽现。江风清冷,迷雾茫茫。太阳点点光斑,像瓦数过低的灯泡,照不暖人身。白金发刚走出门,便被江风冻得一哆嗦,他转头回舱,穿上西装。再出门时,正遇上陶沙从统舱上来。陶沙为了金凤更好的休息,把自己的铺位让给了她。陶沙缩着脖子,两手抄进怀中,对白金发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封闭的餐厅是温室,暂时隔绝船外冷气。陶沙在外“逃难”一日,没吃过什么正餐,这时正狼吞虎咽吃着包子。那包子是地道的芽菜碎肉包,肉馅肥瘦相当,芽菜咸香适度,大咬一口沁出油渍,再配上一碗白稀饭,妙极。白金发拿起桌上的果酱,小心翼翼挤在土司片上,再慢条斯理用餐刀切成小块。等白金发端起牛奶杯,陶沙已将面前食物一扫而光。

“想不到陶沙兄胃口这样好。”白金发道。

“这两天东奔西走,都没怎么吃好。让金发兄见笑了。”他拿起餐巾擦擦嘴,不好意思道。陶沙虽是少爷,但因为年少求学,又早早出来做事,与社会各阶层都打过交道,礼仪方面自是有些随意了。

白金发将切好的土司递给陶沙,“那就再多吃点!”挥挥手让服务员再准备一份早餐,“你救金凤的事我还没来得及道谢呢,这顿饭我请了。”

陶沙连连摆手道:“金发兄大可不必如此客气。今后我在公司里,还需要多仰仗您的帮助呢。”

话既然都说到这里,白金发顺势说道:“不知陶沙兄此次西南采风有什么收获?”

陶沙不习惯用叉子,他干脆换成手抓,果然方便很多。两片面包很快被陶沙消灭,他擦擦嘴,说道:“这次西南行,我特意带了郑先生的《难夫难妻》和《孤儿救祖记》。可观众……用涵虚电影院陶先生的话说,大多数观众,喜欢看曲折的故事和热闹的情节,只有少数的智识阶级,才会推究一剧中包含的意义。”

白金发拿出两根香烟,递给陶沙一根,陶沙摆摆手。白金发点燃香烟,猛吸一口,吐出的烟气模糊了他的眼镜镜片。桌上没有烟灰缸,他将烟灰抖落在陶沙的餐盘中:“那些观众都有一种特别容易使人辨认的习惯,就是高声喊茶房找座,高声谈笑,高声咳嗽吐痰,甚至于高声骂人,这些人,并不需要甚么好影片坏影片,他们不过是借此消遣或是会会朋友谈谈心曲而已。”

陶沙:“不过,我还记得,北京真光电影院的开业广告‘敝院之设原为辅助教育、改良社会、灌输智识起见,选影片助慈善、维秩序,力所能至,不惮讲求。’可见电影院设立的初衷,是抱着增进国民智识、促进改良社会的宏愿。”

白金发:“可观众不尽都崇拜电影,有许多是来解闷的,有许多是来谈话的,也有许多是来找外遇的……所以影院里放什么不重要,热闹就好。”白金发手夹香烟,吐出的烟气似绘制成一幅“钱景蓝图”。他见陶沙不言不语,声音越发高亢,好像经验老道的商人对初出茅庐的小贩嗤之以鼻。“我们只要想着如何为老板赚得盆满钵满,我觉得多进口些西洋影戏,成本低还能让观众有猎奇感,是最上算的生意了。”

陶沙觉得烟味熏鼻,往后靠坐在椅子上。说道:“我觉得影戏不仅仅是商品,它还可以用来开启民智和针砭时弊。希望以后我就可以完成这样的影戏。”说到后来,陶沙许是知道自己有些异想天开,摇了摇头,岔开话题,“不过金发兄的构想也很不错。影戏确实需要有更多的观众。”

“什么观众?”金凤拍了拍陶沙的肩,坐在白金发旁边。“哥哥,我都被饿醒了。你们吃的什么?”

白金发摸摸妹妹的头,将抽完的烟头摁熄。金凤捏住鼻子,道:“哥哥什么时候会抽烟了?这味道真难闻。”白金发先被陶沙反驳,后又被金凤嫌弃,他面色微愠,站起身抖抖西装上的烟灰。“我先回去补眠了。陶沙兄,有劳你陪舍妹了。”

“哥哥怎么变得有些古怪了?”金凤自言自语道。

“你说什么?”陶沙问。

“哦,我说肚子都快饿扁了。”金凤道。

“服务员!”陶沙向远处喊道。

餐桌上金凤一阵风卷残云……

“好饱呀!”金凤大咧咧拍拍肚子,打了一声饱嗝,她不好意思地冲陶沙吐了吐舌头。

此时两人正在甲板上散步,太阳冲破晨雾遮蔽,初夏阳光并不晒人,江风徐徐吹来,夹杂丝丝凉爽。金凤感觉到未曾有过的自在轻松,一路逃亡、命悬一线的紧张总算消失殆尽,现在是真的安全了,旁边还有一个可靠的臂膀更让金凤安心,仰头看过去,陶沙盛着浅笑的英俊面容让少女的心怦怦乱跳起来。金凤急忙收住慌乱的眼神去看风景,沿岸两边山峰峻峭高耸,山上植被青葱,间或山隙之间瀑布忽现,风景怡人。久居深闺的金凤未曾见过如此秀美山峰,看到什么都觉稀奇,在甲板上不停来回跑动,并时时发出惊叹。陶沙看着雀跃的金凤,在他眼中金凤幻化为一只挣脱囚笼的雀鸟,飞翔在自由的天空。

船行到一处,三五人群渐渐聚拢到甲板前端。“哎呀,出来了,出来了。”

“别人说这种风景十年难遇,没想到让我在这里碰到了……”

他们到底在看什么?金凤踮起脚尖,也只望得见摇晃的人头,未看到他们嘴里说的稀罕风景。陶沙心生一计,扛起摄影机,拉着金凤就往前冲。嘴里还念叨着:“小心啊,小心啊!小心砸到人啊!”众人见一位男子手里拿着一个黑黢黢的、正方方的玩意,正面有个反光的薄片,薄片里面黑洞洞的,啥也看不清,该不会是把枪吧?一人往后退,众人往后退,稀罕物远观就好,可不兴近身。

金凤和陶沙站在前排,得以一览那稀罕风景。那一座山乍看是座山,可仔细分辨却像一位婀娜的女子。那悬在山腰和山顶间的薄雾,是点缀女子的绸带,船行山静,却像是那仙女款款朝金凤走来。

“……好美啊。”金凤不自觉赞叹。

“它还有个更美的故事呢!”陶沙架好摄影机,对准“女子”,与金凤讲出一段凄美的爱情神话:古代有位楚怀王,一日梦到一位神女,神女面庞模糊,但声音婉转。她告诉楚怀王自己住在巫山之南,早晨会化作缥缈的白云,傍晚会化作淅沥的阵雨。她会在南面高台上等候楚怀王到来。楚怀王梦醒,快马赶去巫山。果然远远看见巫山南面云雾缭绕,如梦中神女诉说之景。楚怀王久等神女不来,思念过度,最后在巫山南面修建一座神女庙,以寄托相思。

金凤打断陶沙,问道:“那神女最后出现了吗?”陶沙笑笑道,“一直都在啊。”他看向神女峰,“可惜仙人不能与凡人结合,神女只能默默化作山峰守护楚怀王。”金凤听完十分感慨,那山峰似乎在眼前幻化成神女,而它的山脚下有着一位一直等待她的古代君王。

陶沙见金凤看得入神,浅笑道:“传说能看到神女峰真容的恋人,都会厮守到老。”金凤脱口道:“那我们岂不是很幸运了?”朦胧情愫随着话语流出,金凤望向摆弄摄影机的陶沙,悄悄偷笑起来。这句话在之后两人漫长的人生中,成为一则预言长久折磨着他们。

日头渐渐挪到头顶,人群散去。唯有金凤和陶沙对美景流连,迟迟不肯离去。在离他们不远处,一名青年架着画板正在创作,那画笔勾勒出的线条,正显露一名妙龄女子的背影。就在青年要瞅到女子鼻眼时,忽的一个浪头打来,青年一个踉跄,画板倒地,画具滚落一地。青年还来不及扶起画板,又一个浪头打来,他猛地恶心难止,倚着船桅狂吐不已。

陶沙调试着摄影机的焦距,金凤忙不迭想看看取景框里的世界。之前在山洞被绑,袍哥一见摄影机里的自己就失了魂,自己倒要看看摄影机里有什么稀奇。陶沙拗不过金凤,往旁边挪了挪,让金凤站在自己的位置。金凤弯着腰正看得仔细呢,突然感觉脚边骨碌碌的滚过来一只东西,她只当是风吹来的杂物,未当回事。原来取景框的景象竟是倒立的,她正觉得新鲜。又一个东西滚到脚边。她不耐烦直起身,往脚下看。只见她的脚边是几只粗细不一的画笔,不远处还有几罐颜料,陶沙的脚边也有一只画盘。

青年终于缓过劲来,他气若游丝的对金凤和陶沙喊道:“两位好心人,能否麻烦你们帮我捡一下画具?”陶沙见青年面色苍白,脚步不稳,急忙上前搀扶。金凤蹲下身子,捡起地上的画笔。

陶沙将青年扶坐在椅子上,见他嘴唇干裂,又去餐厅为他倒来一杯清水。青年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个荷包,往手心里倒出几颗药,就着清水服下。

近正午的阳光已有些晃眼,陶沙往外望了望,阳光洒在江面上,映出粼粼波光。回过身,他这才仔细打量起身边青年。青年身材精瘦,一身白色校服穿在身上显出宽大,左胸上戴着“武汉国立美术学院”的铭牌。面相眉清目秀,只是头发久未经打理,已经过肩。手指纤长白嫩,沾满五彩颜料,左手中指关节处有一层厚茧,是经常执画笔的痕迹。江上风浪渐小,青年又服下晕船药,精神转好不少。“谢谢兄弟出手相助。”青年双手抱拳,低头道谢。陶沙急忙回礼,道:“只是举手之劳而已。”青年抬头,突然手捂嘴巴,指着陶沙说不出话来。陶沙以为青年又犯恶心,正不知所措时,金凤抱着一堆画具走过来。她见状,连忙掏出随身的绢帕递给青年。青年闻着绢帕的清香味,思路一下清晰了。

“两位恩人,是我啊!我是沈浪。”沈浪热切地说道。金凤和陶沙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对此人印象模糊。沈浪突地站起来,举着画板做出砸东西的样子。金凤吓了一跳,连忙往陶沙身旁靠。画画的人都这么疯癫吗?沈浪见还未唤起两人的记忆,急得就要把画板往自己头上砸。

陶沙一把握住沈浪的手腕,试探着说道:“你是那位……画板擒袍哥的英雄?”沈浪啪的一声把画板放下,紧紧握住陶沙的手,用他那东北味国语说道:“兄弟,你总算想起我了!”

金凤一头雾水,如同看了一出滑稽戏,分不出真假。陶沙向她解释道,这位疯癫的画家正是昨日救金凤一命的恩人。只是后来回到船上后,三人未来得及相认。金凤仔细辨认,却总觉得不太像。沈浪干脆从腰间抽出学生帽戴上,“这下总认得了吧。”

“可是你的脸……”金凤迟疑的说道。

“昨天被袍哥打肿了。”沈浪满不在乎的说道。

“那袍哥人家下手凶狠,陶沙哥哥的手臂到现在都是青紫。”金凤忧心道。

沈浪抓到重点,“这位仁兄叫陶沙?”

陶沙点点头,“敢问尊姓大名?”

“沈浪,浪花的浪。这位小姐叫?”

“我叫白金凤。”金凤转了转眼珠,说道:“就是金色的凤凰。”

“好名字啊!”沈浪竖起大拇指,“有朝一日凤凰定会飞上枝头的。”沈浪可不是有意奉承,学画画的人向来对相貌尤为在意。沈浪第一次在统舱见到金凤,虽相隔甚远,看不真切,可那朦胧侧颜已让他魂牵梦萦。今日又见如雾如诗的背影,再得见佳人真貌,更觉是仙女下凡。那高挺的鼻梁旁配上一对笑意盈盈的桃花眼,莫名有着一丝媚气;还好椭圆的脸蛋中和了这丝不符合年龄的韵味。加上长居盆地,特有的白皙肌肤配上红润脸庞,好一个娇俏美人!这番话让金凤联想到爹养的那只雀鸟,她嗔责道:“我可不想当什么鸟儿,我要做就做能自由遨游的大鱼。把这世上的江河湖海全都游遍!”沈浪未料到金凤看似娇弱,却有如此豪言壮志,心里喜欢不免多了几分。

陶沙瞧见地上躺着一张画纸,问道:“这可是沈兄方才的画作?”沈浪见陶沙就要张开画纸,伸手抓过,胡乱对折后塞进衣服里。“还没画好呢,就不给你们献丑了。”

“不会是画技不惊,怕拿出来吓到我们吧?”金凤戏谑道。

刚刚那张纸勾画的正是金凤,可不能被看穿心思。沈浪胡乱整理好画具,向金凤和陶沙告辞。“我还有些头晕,先回去休息了。”

陶沙本就住在统舱,一来二去和沈浪很快熟识。自白金发在上海做事,金凤已很少与其相处,兄妹在一起常常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反而是与其年龄相近的陶沙和沈浪,金凤每每总有说不完的话。沈浪刚从美术学院毕业,此次搭乘江轮是为毕业旅行。他最喜勾画人物和山水,这与陶沙喜爱拍摄人物的兴趣不谋而合。两人常在一起交流,金凤借机知道了许多新鲜事。而沈浪得知金凤因逃婚而第一次远行,且经历九死一生才逃过袍哥的追捕,从心底感到佩服。往常沈浪在学校里结交的都是深闺小姐,性格皆谨慎保守,不敢与男同学多一分接触;就算遇到大胆的女学生,也多清高自负,自以为画技精湛,不肯与他人多交流。而陶沙和金凤对他坦诚相待,无半分隐瞒。沈浪因陶沙知道了世上还有影戏如此有趣的工作,因金凤而知道了世间女子千般,各有风采。虽对未知前途充满不安,但沈浪却因结识两位好友而对未来越发怀有期待。

船行千里,总有抵达彼岸之时,一声长鸣的汽笛,金凤抬眼望去,一座陡峭着高楼的城市慢慢迫近眼前,宛如海市蜃楼…… PoOFcGIaOVNcPriAfVn55cFttOF5Mlcx/41jaYtePtL++IyAHP6etn9c1NDZz7P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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