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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决定

机会很快就来了。杨琼芳是女校美术社的社员,美术社每周二会组织一次自由绘画课程。下周二的课程是以“男子”为主题,平日里习惯临摹静物的女学生们,不免兴致勃勃起来。课堂上还压抑着的喜悦,等老师一走,全都释放出来。十五六岁豆蔻年华正是情愫萌动时,可女学生们都矜持着,谁也不先开口。金凤是被杨琼芳拉着来参加的,眼见时间渐晚,大家却扭扭捏捏地不肯商讨出结果,金凤大手一挥,宣布道:“我有个朋友是学画画的,要不请他来吧,还可以指导大家。”一位女学生附和道:“好啊,好啊。我是见过金凤朋友的,长得挺……挺俊俏的。”后半句音量几不可闻,可还是被捕捉到。“那行啊,到时我们就看看这位少爷到底有多俊俏!”教室里响起此起彼伏的笑声,这件事算是都通过了。女学生间讨论男子本是件无可厚非的事,可这里毕竟是间女校,除了老师、校医、门卫之外,大部分都是女人。现在突然说要进来一位男子,全校上下可沸腾了。先是要向美术社老师报备,报备通过后要向教务主任请示,最后还要向校长寻求同意。虽说是中西结合的学校,流程走起来也很是繁文缛节。所以等金凤拿着请帖交到沈浪手上时,已是周日的事了,离课程开始也只有两日时间。沈浪可高兴坏了,但碍着店里还有客人,不能全然表露出来。他见客人去换衣裳,寻了个空,问了师父的意见。洋老板摆弄着照相机回答道:“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情啊,答应着吧。”金凤在外候着消息,漫不经心地翻着画册,她瞧见正对面柜台里一位女子埋头正在记着什么,那份长相好像在哪里见过,她正细想着,万伯端来一杯茶。“白小姐,请用茶。”“万伯客气了,叫我金凤就行。”万伯隔着幕帘瞧见沈浪的欢喜样,早把两人认定为一对。“沈浪这小子对你可还好吧?”“……都好,都好。”“那就好,如果他欺负你,你一定要告诉我。”“嗯嗯,沈浪脾气很好的,不会有这种事。”柜台里的吴小姐往这边打量着,一眼就认出与自己同住旅馆的金凤,前尘旧事像海浪一般翻腾着涌来,她不禁悲从中来。万伯察觉到对面的异常,对金凤摆摆手。“才与相好闹掰,不需理会。”失恋的吴小姐好似羽毛被淋湿的孔雀,没了往日的骄傲。照相馆的事也能正常应付着,但就是少了份激情。妆也不化,笑容也少了,照相馆的气氛也没有往日雀跃。万伯却是落得一身轻松,平日总听吴小姐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像麻雀般喳闹,近几日耳根子总算清净。女人的情绪是来得快去得也快,等沈浪出来回复金凤时,吴小姐已经站起来笑吟吟地道别了。“金凤,周二下午我还有两位客人预约了要照相。但你放心,我一结束马上就赶过来。”沈浪信誓旦旦保证道。“你尽量准时些吧,我可答应好大家了。”金凤回道。沈浪可没有什么要紧的工作,师父说这招叫“欲擒故纵”,看似答应其实又没答应,若对方对你有意,一定会心里挂念着,那这事就八九不离十了。吴小姐为金凤推开门,轻轻说了句:“这样好的男子,好好把握机会哦!”吴小姐的眼里透出对爱的渴望和爱而不得的悲伤,可她还是对金凤挤出一丝微笑。金凤似懂非懂,不过完成了邀约的任务,总是心安了。

最近公司的人都觉得白制片打了鸡血,对工作有着万分热情。好像他有分身术,无论在片场、办公室、会议室,总能见到他的身影。他同时揽下好几个影戏,工作单常常在桌上摞得老高,要仔细找才能看到藏在后面奋笔疾书的他。无论是人员、场次、道具,他都像刻在脑子里般随时可以脱口而出。以往白制片不喜交际,现在就算片场中歇都会找场工们聊聊天,但谁要是问起老板的八卦,白制片通常都闭口不谈。很快的,白金发受到张川笙的重视,公司许多寻求投资的项目,多了他的出席。酒局也是一出戏,奉承权贵,自吹自捧,趋炎附势。大家各自戴着面具,猜忌对方真意。一切话都是真,只要为着利益;一切话都是假,只要为着自己。对白金发来说,公司影戏越开越多,钱包就会越来越鼓,那重庆家人的处境就会越来越好。而自己是真是假,也没那么重要了。

梅香是那晚见到白金发的,她刚陪一位电影公司老板吃完饭,又伙着小姐妹去舞厅消遣。吃饱了整个人懒洋洋的,眼睛东飘西飘,就看到熟人。白金发的舞步一定不熟练,眼睛盯着步伐,还要装作轻松地和对方聊天。灯光在他脸上投下五彩斑斓的颜色,可梅香还是看得清他今日和那日的区别。那日的他对自己恭恭敬敬,讲话既没有多一句也没有少一句。可今日居然和别的女人打情骂俏起来,男人真是善变。呵,想到哪里去了,人家不过是来舞厅消遣,我自己难道不是一样来找乐子的吗?梅香对观望自己已久的白先生抛了个媚眼,人立马被牵入舞厅。进三步,退两步,转个圈,自己可比他刚才那个舞伴跳得好多了。

“如果我有天没戏拍了,你会养我吗?”梅香的台词有着很重的上海口音,幸而是默片,台词打在字幕卡上,观众也不知道她说的是国语还是沪语。“无论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会和你在一起。”男主角演得很用力,他努力环抱着梅香,梅香的后背快要被汗湿透,聚光灯晃得她有些晕眩,“……呵。”梅香轻笑,闭上眼落下一滴泪。“卡!”导演喊道,“梅小姐可以休息会了。”梅香把对男主角的眼神转移到白金发身上。她也是听到一些传闻,说白制片成了明星公司的红人,很受高层喜爱。梅香的眼睛像聚光灯追着白金发,可追光下的主人公毫无感觉。主人公就要离场,梅香站起身,眼前却忽的一黑。“梅小姐,梅小姐……”听到身后的呼唤声,白金发转身迎上去。“你们退开些,给梅小姐一些空间。”众人慌慌张张地散开。白金发掐着梅香的人中,解开她的旗袍领子。“小刘,去找盒清凉油来,顺便从食堂弄一碗红糖水,再去个人请医生来。”“好的,白制片。”拍摄暂时中止,棚内的灯光也调暗了些,大门敞着,有人在向导演解释着。梅香缓缓睁开眼,先见到那双恭恭敬敬的眼睛。“梅小姐,您醒了?”“……我怎么睡着了?”“刚才导演喊卡,梅小姐咚的一下就倒地,把我们吓得不得了。”小刘心直口快地说道。白金发将红糖水递上,“梅小姐最近是不是没有休息好?等会医生来了给您瞧一瞧。”梅香有些慌了,她坐起身,白金发将沙发抱枕靠在她身后。“我没事,就是最近拍戏太累了。”梅香说着小腹传来一阵抽痛,她皱了皱眉,捂住肚子。白金发察觉到,半开玩笑道,“看来梅小姐人红了,戏约也多了,忙起来还是要顾及身体啊!”后又对身旁人吩咐道,“小刘,接下来的戏就作罢,等梅小姐好了再拍,我会向张老板说明的。”梅香见天光还早,本来想再坚持下,可站起身头又晕晕的。“梅小姐,等会我让公司派车送你回家。”白金发扶着梅香,梅香顺势靠在他的肩上。小刘见状,立马说道:“我出去叫司机。”摄影棚的门关上,只留一束顶光,好像全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如果我有天没戏拍了,你会养我吗?”梅香突兀地开口道。白金发愣了片刻,反应过来梅香是在说台词。“无论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会和你在一起。”“……呵。”梅香轻笑,闭上眼落下一滴泪。在灯光逐渐变暗前,白金发拥紧梅香。

玻璃橱窗上印着一个人。他身穿白西装,肩上挎着画架,脚下放着画具袋,正认真整理着领带。若不是知道他是沈浪,还以为是哪家小孩偷穿大人衣服。衣服自然是同照相馆借的,尺码略微大了些,沈浪对着玻璃卷着衣袖。橱窗内的老板还以为客人上门,兴致勃勃迎上去,却是一位蹭镜子照的小孩。老板不甘心的在橱窗内走来走去,扰乱沈浪视线,好似今日生意冷清都是沈浪挡了财道。门卫在铁门里盯了沈浪半天,作为唯一的看门人,女校少有的男性,保卫女校安全是他的天职。他见沈浪远远走来,手里警棍握紧,心里已经演练数遍驱赶的情节。“大哥您好,劳烦开下门。”沈浪的憨笑让人放低戒备。可不能被外表所蒙蔽,门卫稳定心神,装出一副恶相,“女校不准男人入内哈!”“……哦,我有,我有请帖。”沈浪慌慌张张摸遍全身,连一张废纸都没摸出来。出门的时候不是带了吗?难道是坐电车的时候挤掉了?沈浪仔细回想,额头上冒出滴滴汗珠。时而有爱慕女学生的公子哥扮成各种职业找上门,门卫谨记校长训诫,可谓是威武不屈,富贵不淫。但他见不得可怜人,于是后补一句:“再过一个时辰,她们便放学了,你到时过来也行。”一个时辰可不行!沈浪为了表现自己的“欲擒故纵”已经迟了半个时辰,再不进去就晚了。

循规蹈矩的英文课上完后,美术社的社员们迫不及待的收拾书本,想要去一睹金凤那位“俊俏之友”。可大家立好画架,放好画纸,却始终不见人影。有人打趣道:“金凤这位朋友,怕不是害羞不敢来了吧?”金凤讪笑着,眼睛紧紧盯着时钟,承诺毕竟已经说出口,若不能实现,委实不妥帖。“许是金凤的朋友找不到路呢!”杨琼芳打破尴尬的气氛。“……对哦,对哦,”金凤接话道,“我先出去瞧瞧,说不定他走错教室了。”金凤正准备推开教室门,外面却有一股力量紧紧把着门。两股力量胶着,杨琼芳上前帮忙,未料外面那股力量更大,两个人都推不开。金凤松手,教室门被生生往内推开。她和杨琼芳一个踉跄,摔倒在地。门被破坏后发出的巨大声响,吓得女学生们尖叫连连。就这样,终于找到请帖的沈浪出现在大家面前。

“人长得倒是蛮灵的!”“……就是脑子有点不好。”女学生们见沈浪看过来,连忙用画笔的刷刷声掩盖人声。“这个门要他赔吗?”“不晓得啊,可总不能让我们赔吧。”沈浪坐在一圈画板中央,尴尬地摆着一个姿势,眼神飘忽不定,汗顺着脸颊滴下来。“小哥,往这边挪一点咯!”沈浪把僵硬的身体往左挪动。“那个……同学,你们知道金凤去哪里了吗?”沈浪讪讪问道。“刚刚见琼芳和她一起出去了。”一位女学生用笔勾勒出沈浪的轮廓。沈浪看向倾斜的门,回想起刚刚的情景:金凤从地上爬起来,还顾不得掸去身上的灰尘,便把沈浪拉去座位坐着。女学生们面面相觑,但还是拿起画笔。沈浪眼神示意金凤,金凤暗示他别说话。沈浪本是想来教画画的,谁知变成了模特。以前照相都是看别人,如今变成别人看自己,沈浪怪不好意思,脸突的红起来。“嘻嘻……”某一处传来低低的笑声。笑声像感冒一样,一个传染一个,最后大家都哄堂大笑起来。一位胆大的女学生说道:“小哥你也太害羞了吧,脸红得像苹果。”明知道脸上的绯红抹不掉,沈浪还下意识地摸。滑稽的动作引得女学生们笑声不断,也引来路过的老师和学生。正当沈浪被瞩目时,金凤的日子也不好过。方才她见到沈浪终于出现,本想责骂他一顿。可杨琼芳远远见到教导主任走过来,死死拉住金凤。因为教导主任是女校出名的严师,她可不想让主任认为美术社是个不务正业的社团。于是等大家都在认真画画的同时,金凤匆忙赶去教导处解释一切。没想到和教导主任好说歹说后回到教室,便见到此番景象,不知是哭还是笑。

“下次可不许你来学校了!”金凤狠狠地嚼着花生米,把对沈浪的恨意发泄到食物上。“那谁知道你们学校的门卫如此尽责,非要见到我的请帖才让我进门。”沈浪白白被讥笑,也不甘示弱。“你倒是可笑,迟到这么久不说,还怪上我了?陶沙哥哥,你来评评理。”这个沈浪真是顽固如石,金凤气不过,只得让陶沙帮忙。陶沙莫名成为和事佬,可事情的缘由他都不知,一时也不知如何劝解。“陶沙兄,你看她的态度!明明是让我帮忙的事体,现在反倒是我的不是了!”沈浪跨越大半个城去女校,心里还委屈得不得了。“你请他帮忙?!”陶沙抓到重点。“对啊,美术社说要找个临摹模特,我想着他是学画画的,就把他叫了去,他倒好,又是迟到又是出洋相……”金凤向陶沙解释道。原来是这样啊!画画确是沈浪的专长。“那人家诚意邀请,你迟到了确实不太好啊?”陶沙不自觉偏向金凤。“对啊。”金凤附和。“哎,帮忙倒帮出错了,陶沙你怎么和她站一边了?”沈浪着急起来。金凤一把挽住陶沙,“陶沙哥哥是帮理不帮亲。”“……”沈浪被怼得哑口无言,也自知理亏,“好,好,我去找别人说理去。”说完羞愧地推门而出,也不知跑哪里去了。金凤和陶沙对视一笑,击掌庆祝。“以后要有什么需要帮手的事,你找我便是……”陶沙说得轻描淡写,可心里居然觉得自己没有时时顾着金凤总是有些愧疚的……怎地就生出这样的情绪,还自诩自己一向是个冷静的人呢!

好几天了,陶沙竟没来由地琢磨这件事。他总想着要找补,可也不知道找补什么。“金发,说说你这边的进度。”张川笙坐在上位,翻看着会议记录。雪茄燃烧出的烟雾让整个会议室烟雾缭绕。“《香消玉殒》只剩三场戏,这周抓紧拍摄就可以杀青。”“嗯嗯,梅香好点了吗?”“只是太疲累晕倒了,没有大碍。”张川笙点点头。“那些小报记者我都叮嘱了,晕倒一事绝不外传。《玉梨魂》上映一事已预约好版面,首映之后就可上报。”张川笙叮嘱道:“《玉梨魂》是公司下半年的大戏啊,宣传工作可得做足!”“嗯,虹口大戏院那边我已经安排人贴上画报。”“很好,一会带我过去看一下。”张川笙对白金发的安排很是满意,“那陶沙这边先把手头的事放一放,多协助一下白制片……陶沙,陶沙……”“……哦?”陶沙的神被张川笙唤回,答应着。“好,没问题,一会我便和陶沙商量戏票发放的事。”白金发见陶沙精神不振,帮他解围。金凤时有来公司宿舍,白金发不在时,她总是找陶沙打发时间。小儿女的心思岂有不懂的道理?白金发依稀记得上次去陶沙房间送文件,看到抽屉夹缝里卡着一张相片,他好心打算为陶沙放好,却在看到相片内容时停了手。上面是一张金凤的侧脸,地点是江边的茶棚。白金发认出这是在重庆拍的,都是小时候稀松见惯的风景,可在镜头里却有了别样的意义。那张坚毅又怀着忐忑的脸,是白金发从未在金凤脸上见过的。可就是这从未见过的表情,却被陶沙所捕捉。他从文件夹中抽出两张戏票,递给陶沙,“这里有多的两张,约上……约上好友去看吧。”

陶沙兴冲冲去往邓宅时,脑子里是没有想太多东西的。可就在要摁响门铃前一刻,他退缩了。见了面是要说什么?万一金凤没空呢?平时在工作中的伶牙俐齿,如今却全派不上用场。不过就是看一场影戏,心里是在期待些什么?“陶先生,站在门口做什么?”晓玉在二楼浇花,远远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没成想还真是陶沙。“陶先生是来找金凤小姐的吧,可不凑巧,金凤陪隔壁琼芳小姐外出了。要不您进来等一会?”“不必了,这里有一张戏票,麻烦您转交给她。让她明晚务必赴约。”陶沙说完话,即转身离开。“也不知道是慌什么。”晓玉接过戏票,“《玉梨魂》?影戏里居然还有我的名字……”晓玉将戏票揣进怀中,关上大门。听到身后关门的声音,陶沙放慢匆匆脚步,弯起了嘴角。

20世纪20年代初期,正是国产影片初兴之时,因为“外国人表现中国人,不是污蔑的,就是隔膜的,我们既看到中国影戏非做不可,我们所以创办这个明星公司来实行创作的。”在外国影片的激发中,最初几年,只要是“国产”的牌子就保证了受众,一是因为很多智识低下的市民看不懂外国影片,二是因为国人们生发了爱国的情怀,还因为国产影片更加符合中国人的审美心理。

郑正秋关注社会问题的同时有着鲜明的观众意识,他在创作电影时十分注重迎合观众的欣赏趣味:“唯我则以为其权大半操自观众,编剧者往往因观众之倾向,以变更其原有之主张焉。为营业计,又不能不迎合观众心理。”再加上郑正秋的合作者张老板是一位典型的“电影商人”,他作为明星公司创办者,在制作电影的时候一直以利益优先。

《玉梨魂》正是由郑正秋根据同名鸳鸯蝴蝶派小说改编、张老板亲自导演,加上明星公司头牌演员王汉伦主演,因有着《孤儿救祖记》的成功,民众对明星公司的新影戏期待颇高。虹口大戏院门口的巨幅海报甫一挂上,就有无数观众竞相询问何时首映。可此次首映却不公开售票,全场700多个座位全靠免费惠赠。惠赠对象全是上海的名流权贵,平常百姓这一日是进不得戏院的。白金发也向张川笙建议过如此安排会适得其反。可张川笙却表示,就是要让看不到影戏的人产生好奇心,吊足大众的胃口如此才会提高影戏的讨论度。果然,是日戏院门口高高的台阶下围满民众,甚至有人表示愿意花高于戏票原价好几倍的价格进入戏院。

陶沙站在外围维持着秩序,还帮着宣传组的同事兼了份接待记者的差事,同时也满心满眼地向外望着。金凤和杨琼芳结伴前来时,恰好看到此番热闹场面。“这部戏这么热门呀!”杨琼芳从来都是与彬彬有礼的先生小姐们打交道,难得见到如此群情激动的民众。就有这么凑巧,昨日金凤陪杨琼芳去裁缝店量衣时,店主为了巴结杨家,特意送上一张《玉梨魂》的戏票。杨琼芳平素也是喜爱看影戏的,但想到票只有一张,不能与金凤同去,还有些惋惜。谁知回到邓宅后,晓玉却变戏法一般变出一张戏票,两位小姑娘欢喜得不得了。“哎,你们怎么在这里啊?”沈浪拍拍金凤的肩。金凤正打算拉着杨琼芳挤上去,被这么一拍,吓了一跳。“你就不会好好打招呼嘛?”金凤埋怨道。照相馆的客人送给洋老板一张戏票,沈浪本想送给金凤看的,可是去到邓宅又扑空,想到票也不能浪费,便独自怏怏前往。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地居然在戏院门口碰到金凤。一些民众见进去无望,已三三两两散开。陶沙逆着人流走到金凤身旁,“我带你们进去吧!”“陶沙哥哥,谢谢你的票!你在这里忙啥呢?”金凤扬起手中的戏票,杨琼芳在一旁向陶沙微微点头致意,“帮宣传组接待报社的记者。”“那你忙你的事情,琼芳,我们走吧!”金凤早已迫不及待跑上台阶。“哎,金凤你等等我嘛!”沈浪高喊道,“辛苦咯,陶沙。”陶沙站在台阶下,嘴里盘旋着未曾说出口的话,最后都化为一声叹息。

黑暗的戏院内座无虚席,黑白的光影闪烁在每人眼眸。靠中间偏右的位置,金凤全神贯注的盯着幕布,杨琼芳紧皱眉头,表情随着剧情变化;沈浪仰坐在椅子上,因为不喜欢这鸳鸯蝴蝶派情情爱爱的故事,好几次无聊得想打哈欠,又怕打扰别的观众而忍住。一束小小的光束在戏院中移动,陶沙弓着身子在座椅间穿梭,他轻手轻脚挪到金凤旁的空座上,关掉手电筒。金凤跟随剧情或喜或悲,未留意到陶沙的到来。陶沙已对《玉梨魂》的剧情烂熟在心,讲的是一位寡妇梨娘与青年教师何梦霞情投意合,却因自己未亡人身份而不愿与其心上人结合的故事。此影戏有原版小说珠玉在前,因着对小说的期待,明星公司筹备《玉梨魂》之初,就已受着万千关注。此后又传出由出演《孤儿救祖记》的演员王汉伦小姐出演,更是将期待值拔到顶峰。影戏演到“梨娘知道何梦霞弃笔从戎后,更觉愧疚,甚至故意一病不起”时,戏院中响起此起彼伏的哭声。陶沙关切地看向身旁的人儿,金凤虽不至于哭出声,但还是默默流下两行眼泪。灯光亮起,影戏终结,戏院里响起久久不绝的掌声。事先安排进场的记者们按下手中的橡胶快门,记录下这光影一刻。正当大家以为结束时,导演张川笙带着一众演员鱼贯而入。

记者们开始循例发问,有一个问起之前《孤儿救祖记》采用日光拍摄,它的成功让明星影片公司升级了拍摄设备,购置了煤气灯,因此可以夜以继日地进行拍摄,只花了两个月便拍摄完毕,是否为真?张导演对此颇为得意,说是为了拍摄下一部影戏公司还添置了水银灯。可谓“一步一个脚印”。众人听闻,不禁都鼓掌祝贺。

也有初出茅庐爱说真话的记者提出刁钻的问题,认为《玉梨魂》是以诗词动人,小说情节比较简单,与电影的叙事体量不相匹配,改编之前,很多人都担心难以够到电影时长。但是小说实在太流行,明星影片公司为了获取利润,还是强行将它搬上了银幕。为了抢夺读者群,明星影片公司又是在极短的时间内赶工完成:“如今看来,匆遽过甚。”如此询问,自是让主创尴尬。此刻主演王汉伦主动上前解围:“梨娘的悲情命运我倒是演得过瘾,不知大家有没有跟我一样看得落泪呢?!”只见王汉伦身着一件白色方格旗袍,不知是否方才同观众一起观看的原因,眼里似乎还带着欲落的泪珠。这幅我见犹怜的面貌,很自然让人联想到戏中梨娘的形象,台下观众自然捧场,响应着她的问话,掌声越发热烈起来。梅香身着一袭艳色的旗袍站在一旁,却还是比不过主角的光芒。一位小报记者注意到梅香,“梅小姐,听闻您前段时间在片场晕倒了。是因为张老板为节约成本强迫演员们日夜赶工么?不知如今身体怎样呢?”“梅香有晕倒过吗?”“不知道哇,去问问。”其他记者们也嗅到八卦的味道,竟全围到梅香身边。

梅香久未登荧幕,未想难得在公众面前露面,还是躲不过私人问题。她面带愠色,只不过全被精美化妆所遮盖。一个身影闪出来,“不好意思各位,今日我们只回答关于影戏的问题。”记者们讨了个没趣,又全往王汉伦面前凑。只有开头那位小报记者,意味深长的看了梅香和白金发一眼。“还好吗?”等记者们走后,白金发低声询问梅香。梅香点点头,“不过要是白制片请我喝杯咖啡,会更好。”白金发在梅香胳膊上轻轻捏了一下,“梅小姐,请往中间站。”

首映之后张老板有些气恼,便吩咐白金发去报馆跟先前那个记者交涉,不过说真话的人也是有的,第二天便有这样的评论上了报:“今日我国之电影起涌之势,诚可乐观,然以之为投机事业,则不失败也,几希耳,闻明星于此片,系加工赶快,以供需要而捷足先登,为时不过二三月。”事实上,明星公司近来的创作确实存在很多问题,赶工不仅是为了抢占先机,也是因为设备的简陋和成本的限制。明眼人发现了电影选角的不妥和细节的粗陋。因此,既为了利润抢占读者市场,又受限于筚路蓝缕的生产环境,《玉梨魂》最终显得“粗制滥造”。

不过对于普通观众,尤其时年轻的女学生,倒不觉得这电影有多么的“粗制滥造”。尤其见到明星本人,激动的心情更是久久不能平静。所谓“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

“没想到王汉伦女士竟比影戏中还美!”杨琼芳感叹道。已近深夜,金凤等四人漫步在寂寥的街道上,“HONGKEW CINEMA”几个大字在身后慢慢隐没。“我倒是羡慕王汉伦女士的决心。她居然可以冲破旧时婚姻,自己出来任教维生。”金凤回味起方才王汉伦在首映后的讲话。陶沙若有所思地应道:“是啊。”两人同时想到之前对于理想的坦诚表露,默契地相视而笑。沈浪不经意间瞟到这个细节,心里有些泛酸。“金凤,你不是想当演员嘛!陶沙你可以帮帮她啊!”杨琼芳竟不知金凤有此理想,想到自己对未来毫无想法,不自觉羡慕起来。“金凤那么美,一看就是做演员的料!”金凤在见到王汉伦精湛的演技后,做演员的心确实又飘了起来。但她立马想到哥哥的反对,那颗心又落回实地。“当演员并不容易,一切都得从长计议。”陶沙深知影戏之路的不易,郑重说道。但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在黑暗空寂的戏院里,他曾好几次把梨娘看成身旁的金凤。他埋下一个心愿,希望金凤能成为自己影戏中的女主角…… 6CFAZ82AW973isB4rwZJ7hU61o7HbyjmP7hECxG1TE0k2mJUjiKLmds4Nt1EMq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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