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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峡纪行

宜昌的春节

在宜昌,我第一次看到了孔明灯。薄薄的红纸,被竹篾支架构造成一个长方体,底部开口的支架上是蜡烛台,点燃后,热气充盈灯笼,它开始上升。我一直想知道,在蜡烛燃尽前,它到底能飞多高。

这是除夕夜,江边公园到处是不断飞起的孔明灯,各种形态的烟花。我们在江边闲逛。正值枯水期,三分之二的河道变成了浅滩,剩下的长江水黑黢黢的,静止不动,一艘游船停在那里休憩。亮光来自一个夜晚捕鱼的老汉,他戴着矿工一样的帽子,头顶上有射灯,不知哪条孤独、好奇的鱼会上钩。

我兴致勃勃地看着烟花、灯火、兴奋的人群。两个小时前,我抵达这座城市。对于它,我唯一的信息是三峡大坝修建于此。“宜昌并不是一个出产丰富的、工业的、拥有大商行的地方。”1912年的《海关贸易报告》如是描述。

宜昌的重要性不能与下游的武汉相比,它也没有工业城市沙市的活力。它的优势来自地理,它是长江三峡的入口。由此而上,宽阔的长江在山峰间收缩成窄窄的河道,在不到两百公里的旅程里,江水急速奔腾,一个接一个的浅滩、暗礁与明礁,只等船只的搁浅与颠覆。而江水与沿岸陡峭的山峰,交相辉映,又让几千年来的中国诗人沉醉不已。

我们离开了江边,在解放电影院周围闲逛,这是城市的中心区,酒吧、咖啡厅、舞池、K歌房云集。满街都是年轻人。大概和我们一样,对这传统节日心生烦闷。和一大家子吃吃喝喝、打麻将、相互拜年,这样的日子往往要持续好几天,单调而乏味。新一代城市青年,不再饱受生活的磨难,没必要从家庭里寻找力量与安慰,给予回馈。他们在一种四处充满机会与诱惑的环境中成长,他们往往是家庭里唯一的孩子,各种爱向他们涌来。即使成年后,他们仍坦然、任性地将自身的困境分给别人,希望家庭为他们找工作、买房子。自由是想当然的,义务是陌生的。

这里最时尚的酒吧叫“糖果”。夜晚十点时,我们穿过保安的冷漠眼神和安检门,进入了喧闹、迷离的气氛。一个袒露着柔软腰部的姑娘正在吧台中间的小空间里领舞,我喜欢她细长的眼睛和故作的冷漠,那画得过浓的眼眉,在昏暗、飘移不定的灯光下,竟也恰到好处。

我突然想起了不久前广州火车站滞留的人群,一场大雪的到来,几乎让这个国家的整个交通陷入瘫痪,从北京到广州,火车站挤满了等待回家的人。但这里的年轻人不想回家,也毫不担心那些想回家的人。

大年初一的中午,我们去看葛洲坝。这个工程在小学课本出现过,一直印在我脑海里。我记不清文章的标题与内容了。在网络上,我没查到原文,却意外地发现了《〈葛洲坝工地夜景〉说课》的文章,它应来自小学教师的教学参考书。

“我国当时最大的水电站——葛洲坝水电站建设工地的夜景,反映了社会主义建设者们火一样的劳动热情,歌颂了劳动人民的巨大力量和伟大贡献。”文章写道,“全文以‘我’的所见所闻和所想,表达了‘劳动人民创造了人类文明’这一历史唯物主义观点。”

我一下子回到了小学课堂,我们都对人生与世界充满好奇、一无所知,一种世界观与美学观念就那样不费力地进入了我们的系统。文章有“中心思想”,值得赞美的是劳动人民。如果你要形容夜色的美,可以说像“仙女脖子上戴着的项链”,如果你在赞美勤劳,那么他就像是“辛勤的小蜜蜂”。

我随着稀稀落落的人群进入,在褪色的宣传栏里,我看到了毛泽东的题词“赞成修建此坝”,保持着一贯的龙飞凤舞。

修建水坝曾是一个时代的风潮,富兰克林·罗斯福1935年参观胡佛大坝时说:“我来了,我看了,我服了。”它也是一个失落民族找回自信的方式,尼赫鲁1954年看到楠加尔运河及巴克拉大坝时抑制不住豪情:

“这是多么壮观、多么宏伟的工程啊!只有那具有信念和勇气的人民才能承担如此的工程!……象征着这个国家正在迈向力量、决断和勇气的时代……”

五十年来,中国可修筑了若干大坝。

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时,它有八座高十五米以上的大型水坝,到了1990年,这个数字已增至一万九千座,遥遥领先于第二名美国的五千五百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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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芜的长江边的货运小码头

葛洲坝的修建开始于1970年,中国亢奋而混乱,大坝的建设也并不顺利,直到1989年才最后竣工。参观路线只是大坝的一角。供通航的闸口紧闭,向闸口内望去,有一种意外的昏眩感。它那么深,混凝土的墙壁如此笔直,冰冷凝重得让人迫于呼吸,下部绿色的青苔是经年水泡的痕迹。发电区禁止游人参观,远远地望去,宽阔的水泥路似乎通向遥不可及的目的地。

被拦截住的湖水很平静,一些白色的塑料饭盒在水面漂浮。被刷成黄色的巨大机器不知何用。这道由水泥、钢筋、铁板构造成的庞然大物,毫不费力地截住了长江。

它取得了预期的发电效能了吗?它更重要的意义是更壮阔的三峡大坝的预演,这个惊世工程在葛洲坝上游大约三十八公里处。

中华鲟

小王最终成了我们的司机兼导游,一百五十元,他用那辆年头过长的长安面包车载我们去三峡大坝。他得意地把通行证晃给我们看——有了它,你可以行驶在三峡工程的专用公路上。

他给我们讲解经过的桥梁和隧道,那条河流叫乐天,因为白居易曾在此露宿过,还有那条延伸山沟,那是备战备荒年代的兵工厂。我们还路过了中华鲟的养殖基地。

多年之前,我在电视新闻中见过它的模样,四位捕到它的渔民正抬着它,重新放生。它看上去足有三米长,丑陋而威严,庞大而骄傲。每年夏秋,它们聚集于长江口,溯江而上,到上游金沙江一带产卵,然后带着幼鲟顺江而下,到东海、黄海的深水中成长。葛洲坝修建后,它们上不去了。

“它们拼命撞大坝,死伤很多,科学家不得不把他们都捞起来,放在那里人工养殖。”小王说。

水坝不仅截断了江水,也重塑了生态,中华鲟是受危害生物中最著名的一种。它也是真正的活化石,其祖先足以上溯到一亿年前。持续了一亿年的生活中断了。一位参观过养殖基地的朋友说,这些昔日的江中王者,正像猪一样被饲养着。

小王是葛洲坝的同龄人。他来自一个水利之家。在武汉学习水利的父母亲,把青春奉献给了丹江水库,它如今是南水北调工程的枢纽。他们从丹江来到宜昌,参与葛洲坝的修建,小王和两位哥哥的童年是在工地上度过的。

成年后,三峡大坝是他们人生的机会。1994年到1997年,是三峡工程最繁荣的时期。“有十万人在工地上,”小王回忆时兴高采烈,“山西的新疆的四川的东北的,哪里人都有,他们都知道这里有几千亿的大工程,都希望承包工程,发大财”。发财的是少数,工程经过层层转包,经常让真正干活的人吃了大亏。那是个火热和混乱的年月,那么多年轻人满怀着欲望,聚集在此。

大坝已近完工,坝区寂静无人,空阔萧索。小王指着一片荒地说,这里将建成一个高尔夫球场与度假村。管理者有一种孩子式的一厢情愿:旅游者将源源不断地涌来,参观这人造的奇景。

太平溪镇是大坝边的小镇,它的斜对岸是著名的三斗坪,大坝的管理机构就设在那里。小镇被包裹进白色的瓷砖里。镇机关背后一座丘陵,前面对着长江,正符合中国的风水,背山向水,一辆车正停在门口。街上满地爆竹的残骸,人们聚在一起打牌,除了我们没有别的游客。

我站在江边广场,身后一块巨大的花岗岩,它被称作“太平石”,为纪念大坝而立,一位本地墨客为此撰写了《太平石赋》,提到了盘古、女娲与大禹——中国历史的神话源头,都与水、石相关。

十八根灰色、光滑的混凝土柱子,笔直、静默地矗立在江水中,供等待过闸的轮船拴锚所用。江面宽阔,江水清澈、静止不动,下午三点,阳光灿烂,水面泛起耀眼的金光。江对面的山峰若隐若现,山腰上是拥挤在雾中的高楼,是下游搬迁来的秭归新县城,老县城已被淹没。

三峡大坝没有期待的那样壮阔,它像是一条悠长的水泥走廊,可能适合傍晚时散步。被它拦截住的江水,正汇聚成平静的大湖。即使再讨厌陈词滥调的人,也会不由自主地念出毛泽东的诗句,“高峡出平湖”。我看到了它画卷般的美丽与平静,却不知道它隐含的情绪。

巴东县城

我们乘坐的长江一号快艇,像是一条怪头怪脑的箭鱼。当它启动时,有一股浓烟突然升腾出来。快艇上写满了俄文字母,是购买自俄罗斯的二手货,窗口的玻璃早已被磨成了半透明状态,向外看去,景物都像是蒙上了一层腾腾的雾气。

快艇是从太平溪镇的码头开出的。我六点钟就从床上爬起来,在宜昌车站等待客车将我运到码头。“明早七点半发船。”售票员前一天斩钉截铁地说。一直到八点半,我们才上了客车。九点钟抵达码头时,又被通知快艇的数量不够,只能先运载远途客人,我们这些短途客人要继续等待。

人群中一阵骚乱,人们拥到调度员面前——他是个身高体壮、留着寸头的小伙子,裹着黑夹克。“这是春运期间嘛!”他的语气无奈却强硬。当他发现辩解无用时,就退身到铁栏杆背后,站在江边吸烟。

旅客们最初的烦躁开始平息下来,原先挤成一团的人群各自分散开。上了年纪的妇女正在对自己的儿子嘟囔着抱怨,年轻的情侣在一旁闲聊,还有更多的人发呆,不断打哈欠,所有人脸上都流露着睡眠不足的样子。我知道自己不是最困的,有的旅客早晨六点就开始等车。

一位老人令我印象深刻。他大约五十岁,脸部平且瘦,上面却挂着一望可知的倔强。他一直没能从气呼呼的状态中摆脱出来,他呼喊的声音最大,抱怨声一直没停过。当脸色红润的调度员再次出现在我们面前,并要求我们排好队,以便于他像老师数学生一样清点人数时,那个老人突然挤到他面前,开始不住地问:“为什么没船,为什么没船?”得不到满意的答复后,他突然把头低下来,有点笨拙地撞向调度员,第一次没有撞上,他又撞了第二次。他的年龄突然消失了,像是个不知怎样表达自己情绪的街头儿童。

最终我们上了船。我在那裹着脏兮兮的红罩子的座椅上半昏半睡,耳边是三流港片的吵吵嚷嚷。

西陵峡在我这半梦半醒间就被掠过了。我对风景保持着惊人的迟钝,我的内心太杂乱,难以在千年不变的山水上,看到那缓慢的、不动声色的美。

逆长江而上,两个小时后,我来到巴东县。在三峡风景线上,这个县城没有产生屈原、王昭君这样的人物,也没留下“朝辞白帝彩云间”“除却巫山不是云”这样的诗句,也没有像小城涪陵那样用榨菜征服了全中国的胃。

巴东没有太多的历史遗迹,本地人都会向你提起寇准曾在此担任过县令,这位北宋年间的宰相是中国历史上最受喜爱的人物之一,就像是三国时期的诸葛亮,明代的刘伯温,或是乾隆年间的纪晓岚一样,他们不仅具有超人的才华和品质、充满爱国情怀,还都机智诙谐,通过各种语言上的游戏、心思上的机巧嘲弄对手。比起民间故事中的丰富性,书面记载简单乏味。一本历史读物上干巴巴地写道:“他(寇准)注意发展农业生产,减轻赋税徭役,兴办教育,很有政绩。”

我们踏上的是一座新县城。船停靠在码头时,要把头仰起六十度,才能看到客运大楼。我们沿着陡峭的石阶而上。石阶的一部分已被淹没在水下,透过清澈的水面,我看到水泥台阶仍在不断向下延伸,通往那个被淹没的城镇。不知顺势而下,将会发现什么。

我们住在楚天路上的国玖大酒店,它是簇新的十二层高建筑,三颗星显著地印在玻璃门前。老板是一个将整个上身裹进灰白色裘皮的中年女人,身材矮小丰满。她给我们指明电梯的位置,脸上洋溢着一种可爱的自足。

沿着楚天路而上,爬上数不清的台阶,就来到了巫峡广场——县城的中心。大年初二,街道上冷冷清清,广场是唯一的喧闹之地。这座四十万人口的县城,最重要的机构都在这里了。县政府大楼在最高处,要从广场再登上几十级台阶,才能到达大楼门口。七层高的楼房算得上是精心设计,暗黄色的墙面与大面积的蓝窗棂、茶色玻璃窗,比起司空见惯的白瓷砖、深蓝色镀膜玻璃要讲究得多,官员们正好隔窗眺望缓缓流淌的长江。

县医院在政府大楼的斜对面,广播电视台则在另一侧。紧邻政府、高度稍逊一筹的丹阳时代广场是本城最豪华的购物中心。“丹阳”无处不在,超市、宾馆、酒厂、娱乐中心……所有的这些“丹阳”都属于一家叫丹阳实业的公司,它的领导者叫王丹阳,一个三十岁出头的年轻人。

“他是我们这儿的首富,是个传奇人物。”一位本地人对我说。他没受过正规教育,当过兵。他从一个小店铺开始起家,小店铺逐渐扩大,变成了超市,又变成了酒店、娱乐场所。每个地方都有这样的人物,他们在中国社会眼花缭乱的变迁中,抓住了一次又一次的机会,既有个人的精明与勤奋,也有那些不能放在桌面上的隐秘世界。从巴尔扎克笔下的巴黎商人到美国的强盗资本家再到俄罗斯的寡头,他们都分享着类似的精神。

老县城与新县城相距十三公里。当地人所说的老县城,并不老,只不过比新县城老上几岁。它们的街道与建筑都差不多,一样的丑陋,一样的不洁,一样的匮乏,一样的吵闹。

因为三峡大坝,县政府先是建造了一座新城。但决策者发现,它的地基不牢,滑坡问题严重,不到十年里,他们又开始了第二次迁城。刚修了不久的七层政府大楼,被遗弃了。大白菜堆在台阶下,台阶上则是果皮和污水,一个老年乞丐把破棉被摊在大楼平台上,昏昏睡去。

而真正的老县城,早已葬身江底,商业街道、住宅区都被淹掉,仅存的是烈士陵园的纪念碑,寂寞地面对着江水。烈士陵园里有贺龙的题词,他用两把菜刀开始了革命生涯,是中国革命史中的传奇人物,他曾在这一带打游击。

卖气球的小余

我在新县城的广场上碰到小余。广场颇有几位卖气球的小贩,气球颜色与形状不一,都是熟知的形象:机器猫、白雪公主、奥运福娃、米老鼠……它们的色彩与工艺有一望可知的廉价感,倒是县城里的广告牌、店铺里传出的流行歌曲的音质相当匹配,都有一种粗陋的亮丽。

小余与那些小贩不同。他年轻,身材瘦小,脸上却挂满了书卷气,鼻梁上架着黑框眼镜,唇上留着柔软、随意的黑胡子,倘若他穿了白衬衫,眼镜框再窄一点与粗线条一点,就更像是时尚杂志所钟爱的青年设计师了。

或许出于小城的百无聊赖,小余吸引了我。他让我想起了昔日社会中那些走街串巷的小贩,他们有糖果、画片和姑娘们喜欢的头饰,还代表着陌生与新鲜的世界,给过分平静的生活带来涟漪。

我们邀请小余一起吃晚饭,他也是小城的过客,不愿意回家中过年。傍晚七点,他准时到了酒店。他坚持要来找我们,而不是我们去找他。他后来说,是因为他所住的“春风旅社”太寒酸了,是十块钱一晚的地下室。看得出,这与其说是他脆弱的虚荣,不如说是他保持自尊的方式。

我们在酒店冷清的餐厅包间里,喝着重庆产的山城啤酒,听小余讲他的故事。1984年,他出生于秭归县的一个乡村,十八岁时,再也压抑不住对读书的厌倦,跑到了宜昌市讨生活。他在那里为一家垃圾处理厂工作,负责为废弃金属分类。“那是个污染严重的工作,”他说,“每个月一千块,管吃管住。”对于他的家乡来说,宜昌是个大城市,有各种可能性。

他还卖过仙人掌,骑三轮车替人运货,找不到工作时,就睡在长江边的公园里,夏夜温暖宜人,却被人偷走了钱包。他不会向家人求援,家里也帮不了他什么。他们家是库区的移民,忙着从旧家搬到新家,政府答应一次性支付的一万八千元安迁费,却被乡里干部变成了每月付五十元,一直延续下去。“这是个整数,还能做点小生意,但分开给,就什么用也没有。”小余说。

他卖了半年的气球了。他以每个两块的价钱从宜昌批货,来到周边的小县城兜售,一般卖五块钱一个,他认为特别漂亮的,比如流行的米老鼠,可以卖到八块。每次出发前,他的小小行囊里除去很少的衣物,还有一个充气机,他用少量的化学药品在地下室的房间里制作出氢气,给气球充上气。

一周前,他坐着长途汽车来到巴东县,他不认识任何人。他的生意不好不坏,他发现巴东人喜欢新奇的东西,不管是吃的还是玩的,只要是他们没见过的,就会试一试,包括他的气球。

饭桌上都是男人,话题自然就引到女人身上。小余一下子变得动情起来。旅行时,我经常会碰到各色小镇青年,他们年纪小小,却似乎有着单调又丰富的社会阅历。县城与小镇的精神生活是匮乏的,他们以成年人的世俗生活来填补,他们过早地学会抽烟、喝酒、赌博,在歌厅里扔掉童贞。他们在街道上呼啸而过,生命在此作了灿烂却短暂的停留,然后迅速、头也不回地奔向衰老,不过二十岁,却带上了暮气。

小余却相信爱情,他是个多情种子。在宜昌时,他先是陷入了一场不对等的恋爱,一个女大学生,从不愿意承认他们是男女朋友,只愿意接受他的照顾,却很少给予回馈。他们的恋情注定走向终结,只等她毕业。然后,他朦朦胧胧地爱上了同事的老婆,一个比他年长十多岁的女人,两个孩子的母亲。他喜欢和她谈话,偶尔的拥抱让他陶醉,结果可想而知,尽管什么也没发生,他还是被迫离开了工作单位。比起他节俭的日常生活,他对女人们过分慷慨。

即使分手在即,他仍花了几百元给女大学生购买生活用品。他还偷偷买了一套保暖内衣裤,希望有一天能送给那个成熟女人。

在从宜昌前往巴东的长途汽车上,身旁一个少女抑制不住倦意倒在他肩膀上睡着了。整整三个小时,他身体僵硬麻木,只为了不打扰她的睡眠。他记得她是在江苏打工,春节回家车票紧张,于是一直站在火车上。下车前,他对那个女孩和她的母亲说,可以替她们在宜昌买回程火车票,这样就不用再站回去了,让他遗憾的是,她们没相信他。在巴东的旧县城,他遇到了一个明眸善睐的少女,送给了她一个粉色米老鼠的气球。旧县城的生意不比新县城,他还是在这里连续待了三天,只想再碰见她。

吃过饭,小余提议到江边散步。沿着石阶而下,正是跨江大桥,一路上,我不停地看到这种通体白色的钢索桥,它们就像一只只巨大的纯白竹叶虫趴在山峰之间,暂时地休憩。对岸的山已隐藏于黑暗中,山腰上闪耀的灯光。

小余诚恳地请我们吃路边的烤羊肉串,他还谈到了他在春风旅社里的另一个住户,是个十八岁的年轻姑娘,过年时也未归家,他们孤单在外,有时一起在旅社的厨房里煮面条吃,打发寂寞时光。他似乎在暗示,我们是否需要这样的服务,他愿意给她打电话。他的自尊是淳朴的,他不想只占有,愿意提供帮助,回报我们的酒饭。

“在北京鞋垫好卖吗?”他突然问。我不置可否,看得出他渴望更大的城市,他甚至还提到了北京的奥运会,他说能去看一场比赛,是人生的一场梦。

彩虹桥

因为蓄水,江面升高、变宽,流速减慢,泥沙沉浸到水底了,快艇像是行驶在平静的湖面上,两边则是陡峭的山峰。上面生长着的树木在冬天萧瑟得灰黄,倒是与其下的岩石色调一致。山体的形状与颜色偶尔发生变化,有时是黑色平平的岩石,有时像是一串突然突出的鱼脊背斜插入江面,陡陡的山坡有时是零星的树林,有时是光秃的一片,当一片梯田突然出现时,就意味着一个小村落的出现。

远望像小小的火柴盒的房子突然聚集在山腰上,不出意外,还会有一道白线划过山腰,那是将村落与市镇连接起来的公路。有时,我盯着一个火柴盒,会看到一个红衣的小人从阳台上走回屋内。她过的是一种怎样的生活?有时,刺眼的人工痕迹进入了眼帘。我看到了中国电信那蓝色的广告牌,岩石上刷着白底红字的方块:175米。当大坝彻底竣工之时,水面将达到这个高度,山峰又会变矮了一截,水面又将增宽,而那些山坡上的“火柴盒”又将消失一些。

当穿过那座橙色的跨江大桥时,巫山到了。

如果不是同伴提醒,我几乎就忘记了这是贾樟柯电影中引人注目的一幕。橙色的、像彩虹一样弯曲的大桥,连接了两座山峰,周围是墨绿色的山与水。

巫山的客运站大楼明确无误地显示,这是一座仍在建设中的城市。大楼的外表还没来得及覆盖上瓷砖,仅以灰色水泥示人,钢筋支架上裹着绿色的施工网眼布,一架黄色的吊臂车孤单而骄傲地俯视着长江。墙壁上辽阔的长方形空缺在等待着玻璃,地面上则只有尘土和沙石,在售票大厅里,没有一张椅子,人们站着抽烟、蹲在地上发呆,给小孩子把尿。

我对于巫山的记忆始自“巫山云雨”这个词。十四岁,我知道了它是性隐喻,它在我青春期时孜孜不倦地不断翻阅的“三言二拍”里随处可见。那时候,性仍是禁忌,是困惑与兴奋的主要来源。“巫山云雨”是所有意向中,最朦胧、诗意的。我忘记了在年少时的那些情书里,是否引用过元稹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多么富有嘲讽意义,写出这样海誓山盟句子的人,是个滥情公子。

眼前的巫山县城与诗词中的巫山毫无关系。出租车沿街向上,这个新县城已经断断续续建了十年。县城的主干道被命名为广东道。

比起巴东县,巫山热闹、繁华得多。市政广场是城市中心,广场的布局像是三层水泥梯田。第一层的平地广场,是小吃的大排档与露天舞池,不同年代的流行曲彼此重叠。我也看到了小余所卖的气球,但米老鼠的那一款不是八块,只有五块。

再高一层是椭圆形的露天电影院,稀稀落落的人群正在看一部拙劣的香港警匪片。电影院旁则是一家接一家的台球桌、游戏厅、网吧、手机店。第三层是一家接一家的小商店,还有一个滑冰场。中午时,平台上面摆满了一张张绿绒或灰绒桌面的麻将桌,五块钱一杯茶,你可以打上一下午,不断有挑着凉粉的小贩经过,供玩者缓解饥饿,解解馋。

我从未体验过麻将的乐趣。一个小方桌,四个人,一百四十四张牌,就可以消磨掉无穷的时间。环境微妙地塑造了人们的行为与思想。越到南方,人口就越密集,人们精耕细作,发明各种烹饪方法,能将普通的材料做得味美可口,热气腾腾的重庆火锅正是集大成者,每次把白菜叶放进红汤里,就经常想起一位外来者所写的:“我非常清楚,中国人的餐饮艺术一直是无中生有的艺术……(他们)试图利用我们不加注意的一切东西。”麻将似乎也是对密集人口的响应,它是一个在最小空间可以容纳最多人的活动之一。

夜晚,我沿着市政广场旁的石阶攀登,它被命名为神女大道。大道上没有神女的香气,只有一向横流的污水、果皮和塑料袋,垃圾堆旁则是一片大排档,油锅嗞嗞作响,铁板锅上的土豆块,散发出阵阵香气。

“新城好。”神女大道旁一家古董店的女人告诉我。她从前是旅行社的雇员,旅行社解散了,她就和丈夫合伙开了这家又卖兵马俑、又卖“文革”宣传画,还有辨认不清的三峡文物的古董店。“如果不是建新城,道路不会这么宽,也没有这么多商场,我们的房子也大些。”她的丈夫,一个圆圆脸的中年男子补充说。

我曾经是带着某种偏见来到三峡的。它太浩大了,超出了人力的驾驭,当试图以数字衡量得失时,那些难以量化的事物往往就被忽略掉了。你可以计算大坝的发电量,但是你该怎样计算人们看到家园被淹、迁移他乡,物种消失、植被破坏的损失呢?

我得到的信号是含混的。我没去乡村。那里的人是受影响最大的人,他们世世代代在此耕种,突然失去了土地。城镇是受益者。他们会抱怨补偿太少了、属于他们的移民款被层层盘剥,但他们也乐于承认,若不是三峡大坝,他们搬不到体面的新城。对于老城,他们的感受和我们这些外来者不同——老街道只意味狭窄、肮脏与拥挤,它没有太多价值。人们渴望的是“崭新”的世界,是霓虹灯广告牌、新款的摩托罗拉手机,还有被染成黄色的蓬松发型。人们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向回看。

“八成是好的吧。”在山顶上一座居民楼阳台上,一个中年男子对我说。阳台下是建立在斜坡上的新城,蜿蜒的盘山公路、层次分明的楼房,是一座山城的典型景象。远处的长江,静止不动。“原来可能都没有现在的三分之一宽。”这个男人说。他右手指着彩虹桥右边的望天峰,他的老家正在望天峰后,要坐上几十公里的汽车才能到。他所住的居民楼是两年前租下的,因为他的儿子在楼后的巫山中学上学。他的妻子在这里陪儿子念书,照顾儿子的生活,而他一年的大部分时间则在北京朝阳区做一名室内装修工。

“北京的活还是好找。”当他听说我来自北京后,谈话的兴味变得更浓了。他还谈到了台湾问题、奥运会问题,因为它们都会对北京未来繁荣产生影响,而繁荣则直接关乎他的生计。

移民纪念碑

李家沟大桥下的土坑的地形,比我想象的更复杂。“你只要拿这个闪光灯,对着纪念碑,然后同时按这两个钮。”几分钟前,摄影师叮嘱我,他指着黑黢黢的远处,三峡移民纪念碑在那儿。

我顺着他的右手,只看到一片夜色。奉节的夜生活刚刚开始。李家沟大桥像是两种生活的分界线。在桥的这一边,是城市的休闲广场,一家又一家的餐厅、旅馆、舞场、商场连接在一起,霓虹灯管的店名,姿态夸张地吸引着过路人。在桥的这一边,却仍是一座待建的城市。我不知道,超过五十米的巨大土坑,是准备修建新的建筑,还是等待被填平。

我依稀记得《三峡好人》中移民纪念碑的形状。是这部电影促使我开始这次旅行的。导演贾樟柯向我描绘他在奉节五个月时间里的拍摄经历:“我的镜头跟不上这种节奏,一开始,我能看到一座旧楼在远处,在短暂回到北京再回到现场后,楼房消失了,紧接着,另一片建筑又倒塌了,即使摄影机镜头保持着静止,里面的空间却也早已面目全非。”电影中还有一句过耳难忘的台词:“三千年古城要在两年内拆迁。”

这句话是今日中国的某种隐喻,变化宽阔、庞杂、没有规律、无视个人的意志,以至于人们要用镇定自若或麻木不仁来应对这种变化。在贾樟柯经常去的一家小餐馆的平台上,临江的围栏都莫名其妙地消失了,老板娘神情淡定地站在台边上炒菜,她身后几步就是山崖,下面流淌着长江水。在电影中,三峡移民纪念碑像是个摆放歪了的俄罗斯方块,而非对那些移民的个人命运的纪念。在电影的最后,这个始终没有竣工的纪念碑,像是天外来客一样,突然飞上了天。

真实的纪念碑仍旧停在那里,仍旧裸露,像是在进行一场永远没有完成的告别仪式。我对着它按下闪光灯键,一道白光突然将它包裹起来,突兀在夜色里。不知在李家沟大桥的摄影师的镜头中,这一场景将如何再现。

第二天下午,晴朗多风。我参观了那个孤零零的白帝城。水位上涨,它变成了一座孤岛,它夸耀其历史足以追溯到近两千年前的东汉末年,但它最古老的建筑是来自民国年代。展览的主体由刘备与诸葛亮的壁画与人工雕像构成,他们代表着忠诚、信任与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悲剧感。在中国旅行,你经常被一个接一个、不知节制的人造景观所包围。在山西时,当地的公司修建了一座木塔,宣称它就是“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的鹳雀楼,向每个游客收取一百元的门票。四川人修建了一座混凝土博物馆,说它就是大禹故里,不管历史上是否真有大禹其人。真实历史与民间传说相互混杂在一起,但它们很少像在此刻的中国这样边界模糊。我们毫不吝惜地搬迁、焚烧、拆毁、重建,或许是我们的历史遗产实在太丰富,没什么值得尊重与留恋。富裕起来的中国人,蜂拥而至所有他们想去的地方,不介意是在真实的遗迹前还是人造的景观前,合影留念。

太阳已落山时,我在奉节的旧城闲逛,天色是忧郁的灰蓝色。江边是一座巨大的垃圾场,汽车轮胎、门板、砖头、钢筋、陶瓷马桶,似乎这座城市可以被拆卸的一切,都集中在这里。一群白灰斑点的小狗突然一阵风似的从坡上奔下来,激起尘土阵阵,然后他们相互撕咬着向远处跑去。垃圾场的帐篷中,有人在打麻将,一个中年妇女正抱着一捆白菜向露天灶台走去……从老城回到新城,我还路过了一场葬礼,人们散乱地挤在灵堂前,等待吃饭,气氛很是热烈,若不是那些花圈,我搞不清这是葬礼还是婚礼。

在这散漫的日常下,是弥漫的麻木。“这地方选得不好,很多地方在继续灌注混凝土,”我在李家沟大桥上遇到的小伙子说,“很多专家都已论证这地点有问题,但是领导还是决定建在这里”。

“你们不担心吗?”“不担心,大家不都住在这里?别人能过,我们也能过呀。”这是一座建立在不确定基础上的城市。我被一种强烈的荒诞感包围。我曾如此热爱这种荒诞,它为我理解当代中国提供了一个兴致盎然的视角。但荒诞却同时腐蚀了我的感受力,还有我的心。一种厌倦突然袭来。我不知这厌倦的原因。可能是城市里的噪声,千篇一律的商场与娱乐场所,丑陋的建筑,还有那些不痛不痒、难以深入的对话。

你会遇到小余那样的浪漫年轻人,为了孩子的教育而甘愿自我牺牲的装修工父亲,耐性、坚韧是一种常见的品质,为了更好的生活,他们充满热忱地抓住每一次机会。但碰到的越多,我就越发现最初发现的喜悦感消失了,他们的命运都差不多,经常为自己的生存苦苦挣扎,对巨大的社会变迁感到无力,有过分投机的心理。近代中国社会的现实状况深深塑造了他们的内心——过少的资源与过多的人口之间有着难以消减的矛盾。席卷一切的狂暴的社会变化,除了响应、忍受,个人似乎别无容身之处。

有时我假装理解他们,试图富有同情心地看待这一切。但在更多的时刻,我则对那种空气中飘荡的麻木、精神匮乏感到无聊和愤怒。我担心自己变得嘲讽,用冷漠和厌倦看待眼前的一切。在内心深处,我也并不相信每个普通人都是“日常生活中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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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向新城区拥抱新生活的一家人

夜晚的航船穿越了黑乎乎的夔门,白昼它曾美得让我心神荡漾,而夜晚它高大而神秘。 yJ+pfGfHY4rKv4BDzBCeqGPlgLS1owo4YkAyMI0voj87I/3qa33lxv1NHPYSgt5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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